燕卜荪复义理论在中国的传播及局限
——以《朦胧的七种类型》为中心

2017-02-23 07:24边祥云
湖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文学批评理论教材

边祥云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 401331)

燕卜荪复义理论在中国的传播及局限
——以《朦胧的七种类型》为中心

边祥云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 401331)

在威廉·燕卜荪《朦胧的七种类型》中国化的过程中,传播是其中的一个重要维度。《朦胧的七种类型》在中国的传播主要通过教学讲学、著述译介和教材阐释三个途径,在传播过程中出现了译介迟缓、教材阐释不完善等问题。

《朦胧的七种类型》;燕卜荪;传播:局限

威廉·燕卜荪可谓是新批评细读法的出色代表和实践者,他前承I·A·瑞恰兹对语义分析批评的探讨,后启新批评其他成员的批评工作,他提出的复义理论集中体现在1930年发表的《朦胧的七种类型》(以下简称《朦胧》,又有《晦涩的七个类型》《复义七型》《七种意义不明确的话》《多义七式》《含混的七种类型》《含混七型》等别称)中。燕卜荪对“朦胧”(ambiguity,又译为“含混”“复义”)作为一种审美要素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并对诗歌语言之朦胧作出了精辟的分析。细读法是新批评的核心标签,这种方法在中国也广为研究者所用,梳理、研究燕卜荪《朦胧》在中国的传播过程及发现其中存在的问题,是推进燕卜荪复义理论和细读法研究的重要工作。经过归类概括,笔者发现,《朦胧》在中国的传播主要通过教学讲学、著述译介和教材阐释三个途径。

一、教学讲学

燕卜荪复义理论在中国的传播与他在中国的讲学是密不可分的,从20世纪30年代到50年代,燕卜荪曾三度来到中国访学、讲学。1933年,燕卜荪到中国旅游、访学后深深爱上这片土地。过了四年,燕卜荪被他的老师瑞恰兹推荐到北京大学任教,这一呆便是两年。

1937年初,燕卜荪从伦敦出发,辗转到达北京。由于当时中国的战争环境,燕卜荪没有也无法立即投入教学。之后,燕卜荪和理查兹夫妇一同前往长沙,此行的目的是建立一个基本英语的委员会。1937年11月到次年2月,燕卜荪执教于由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合并而成的长沙临时大学,任教于文学院。学院设立在南岳衡山,教学条件和生活条件的艰苦并没有消磨燕卜荪教书的热情。最让学生赞叹和最为后人称道的是,他依靠背诵、记忆在黑板上默写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哈莫雷特》等作品,学生们无不叹服于他的博学多识。燕卜荪自己则认为:“我因为可以凭记忆打出一门课程所需要的所有英语诗歌而给人们很好的印象,然而这事之所以受到赞赏是因为我是一个外国人,若是中国人那就没有稀罕的了。”[1]P538在任教的语言课上,燕卜荪不会轻易指正学生的语法错误,而是反思他们的表达模式,他认为“一个发展中的社会在决定实际问题时,主要依赖于它对于那些它认为明显的、传统的词汇的解释,而不是当前教条的官方陈述。”[1]P540-541燕卜荪熟知语言词汇含义的丰富性,他不会按照官方的解释去限制词的含义或否定词的不同含义,燕卜荪在教学过程中尊重学生的多种解释,他所遵循的教学方法以及他研究文学语言的复义特征时所采用的方法,都隐含着他的复义批评理念,他相信词汇本身“隐含的意义”。虽然燕卜荪在南岳只呆了两个月,而且在这期间他通过记忆教课的方式过于辛苦,但“学生们被他的专业精神、机敏头脑和在思想上对学生们平等相待的态度所鼓舞,他也与同事们建立了一种团结合作的感情”[1]P542。

1938年,日军攻打长沙,燕卜荪随学校迁往云南,长沙临时大学被改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在西南联大,燕卜荪开设了现代英诗、莎士比亚等课程,授课的内容包括作家作品欣赏和西方诗歌理论学习等。据王佐良回忆,燕卜荪所讲授的诗,许多是他的朋友们写的,他用在《朦胧》里分析马维尔“玄学派诗”的同样精细和深入的方法来分析叶芝和艾略特等人的现代诗[2]P3。因为联大人与云南当地人以及地区政府之间普遍存在的紧张关系,在这一年中,当地的政治问题成为燕卜荪旅行手记中的主要内容。但中国的内政不是燕卜荪关注的问题,除非跟他的教学工作有关。长时间的战争,使得燕卜荪意识到自己在批评性文章上几乎没有多大的进展,官僚政治、炮弹和地方政治的困扰使得他无法长时间静下心来写东西。1939年秋,燕卜荪踏上回国之路。

在西南联大的学生中,穆旦受燕卜荪的影响非常大。由燕卜荪、谢文通、温德、莫浮芹等人开设的英国诗、英国散文及作文、莎士比亚等课程,深刻地影响了穆旦西方文化思想的形成。在穆旦1939年创作的《劝友人》中:“在一张白纸上描出个圆圈/点个黑点,就算是城市吧/你知道我画的正在天空上/那儿呢,那颗闪耀的蓝色小星!”把城市既比作“小黑点”又比作“蓝色小星”,这种把具体事物比作抽象事物的比喻手法就是燕卜荪所关心的“第五种朦胧”的类型[3]P215。穆旦受燕卜荪的影响,他的诗中也出现了明显具有复义特征创作技巧的痕迹。

1947年9月,燕卜荪再次来到中国,任教于国立北京大学,开设了莎士比亚、17—18世纪英国诗歌、现代英国诗歌等课程。在课堂上,“他讲解的内容有的来自已经出版的著作《复义七型》和《田园诗的若干类型》,有的则是新的想法。”[4]P741952 年夏天,英国文化委员会认为燕卜荪没有必要继续在中国设立教职,于是他举家返回英国。虽然没有继续在中国任教,但是通过教学讲学,燕卜荪的复义理论传播至中国,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二、著述译介

燕卜荪复义理论在中国的传播是伴随着新批评的传入开始的。1929年,由瑞恰兹著、伊人翻译的《科学与诗》正式在中国出版,新批评开始在中国传播。1926年,对新批评有重要贡献的叶公超任教于北京大学英文系,由于他在英国留学期间深受新批评思想先驱艾略特的影响,他对新批评在中国的传播作出了重要贡献,一是对艾略特和瑞恰兹的新批评理论进行研究与传播,二是他的学生在他的影响下开始翻译、研究新批评的相关著作。叶公超对艾略特的研究集中体现在《艾略特的诗》和《再论艾略特的诗》。叶公超还参与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刊物《新月》和《学文》刊物的编辑工作,“关注文学内部形式和技巧的英美现代派,成为现代派文学作品和理论在20世纪30年代中国传播的主要途径。”[5]P10叶公超的学生曹葆华、卞之琳和赵萝蕤等也为新批评在中国的传播作了很多工作。曹葆华在其主编的《北平晨报·诗与批评》上大量介绍瑞恰兹、艾略特等西方前卫的诗学理论家,传播英美现代派、新批评派的基本理论[6]P19。1937年,曹葆华翻译瑞恰兹的《科学与诗》,叶公超为其译本作序。1394年,卞之琳翻译艾略特的《传统与个人才能》。1937年,赵萝蕤翻译了艾略特的《荒原》。

瑞恰兹曾评价燕卜荪的《朦胧》:自那以后,没有任何文学批评有过如此持久而重大的影响[7]P273。瑞恰兹将《朦胧》推荐给朱自清。1934年7月26日,朱自清在他的日记中写道:“‘今夏拟读之书’中有理查兹《文学批评的原理》,燕卜荪《七种意义不明确的话》《意义的意义》《意义学》。”[8]P68这也是目前为止,看到的有关《朦胧》在中国的最早记载。1934年7月30日,朱自清又写道:“开始读《七种意义不明确的话》,相当难懂。”[8]P68朱自清已经开始阅读《朦胧》一书,因为没有译本,他只能自己翻译。1935年6月,朱自清发表文章《诗多义举例》,运用燕卜荪复义理论分析中国的古典诗歌。他将燕卜荪的《多义七式》的“举其事,又举其义”分析法试用于中国旧诗,认为诗歌虽有多义性,但是要是通过考证,以“切合”为准,不仅要注重列举出处(所谓“事”),而且还要还原到语境中找到最切合的(所谓“义”),兼重“事”和“义”,诗歌鉴赏才能让大家信服和接受[9]P181。朱自清在之后的著作,如《古诗十九首释》(1942)、《新诗杂话》(1943)等著作中都运用了语义分析的方法来解读中国的古诗或新诗。

20世纪40年代,新批评在中国的传播已经不止于介绍、翻译的层面,而是有了自觉的选择与创新意识。其中,成就最高且影响最大的要数袁可嘉。袁可嘉也曾就读于西南联大,虽未直接当过燕卜荪的学生,但是他受到卞之琳、王佐良的影响。在20世纪40年代后期,燕卜荪重新回到北京大学,二人一度成为同事。臧棣认为袁可嘉的诗歌批评标志着40年代中国诗歌批评现代主义向度上所达到的最高水准[10]P85。袁可嘉自己也想将40年代所写的批评以《新批评》来命名。1946年11月,袁可嘉的《诗与晦涩》发表于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在文章中,袁可嘉为现代诗中的晦涩遭受的抨击进行辩解,认为现代诗的晦涩不等于用文字捉迷藏,这是新诗的特性与通性[11]P91-92。他分析了五种晦涩的原因、动机和效果,其中提到的第三种即诗的情绪的飘忽不定造成读者理解上的不确定,与燕卜荪《朦胧》中提到的第四种类型即一个陈述的两层或更多的意义相互不一致、结合起来形成作者更为复杂的思想状态是相吻合的。虽然袁可嘉在文中并未提及燕卜荪的复义的七种类型,也没有援引燕卜荪的任何观点,但其论述方式仍有燕卜荪理论的影子。臧棣曾提出:40年代的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发展主要面临两个方面的压力,其中之一便是现代主义的概念与象征主义的概念混同[10]P87。象征主义在抗战时期出现了致命的问题,以至于学界否定了现代主义在中国存在的合法性。与之对应,袁可嘉提出用“新批评为代表的英美现代诗学取代以法国象征主义为首的欧陆现代主义诗学”[10]P86,尝试用新批评作为理论、实践武器,一方面分析、解决中国现代主义诗学存在的问题,另一方面在分析的过程中传播了新批评的相关理论,扩大了新批评在国内的影响。

20世纪50年代,新批评在大陆的传播遇到了阻碍,但是在港台的传播则如火如荼。1956年,由夏济安主编的《文学杂志》非常注重对西方现代主义的译介,首次且系统地将新批评引入台湾。其中有关新批评的著作有休姆的《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艾略特的《传统与个人天赋》(《传统与个人才能》另一种译法)、沃伦的《海明威论》、斯宾加恩的《新批评》等[12]P39。程晓飞认为《文学杂志》对新批评的译介是依照自己的文学理念和追求的目标进行了一定的选择,展示给我们的是一个温和、略偏于保守、注重文本自足和学理分析的西方现代理论流派[12]P42。不管《文学杂志》是否将新批评的全貌介绍到台湾,但该杂志确实为新批评在台湾的传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夏济安作为主编,翻译了《传统与才能》,利用新批评的方法进行了批评实践,其《中国诗之分析与鉴赏示例》以杜甫《八阵图》为研究对象来说明如何进行诗歌鉴赏。

20世纪60年代末,颜元叔对新批评在台湾的传播有重要影响。古远清曾说:颜元叔不仅有理论的讨论,而且还有实际的批评,主要表现一是发表论文、出版专著、教坛传授,二是在现代诗、古典诗及小说批评领域的实践,把新批评方法的优劣处发挥到极致[13]P103。1969 年,为了推行新批评,颜元叔发表了长篇论文《新批评学派的文学理论与手法》,并在《文学的玄思》的卷尾发表其诗学宣言《朝向一个文学理论的建立》。到1973年,颜元叔共出版了4本批评论文集——《文学的玄思》(1970)、《文学批评散论》(1970)、《文学经验》(1972)、《谈民族文学》(1973)。颜元叔直言不讳地表白他的批评思想是“深受新批评影响的”,他的实用批评也大致是采用新批评的“字质与结构的细读分析”[14]P50。其文章《就文学论文学》还论及新批评的原则。

1962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现代美英资产阶级文艺理论文选》中收录了新批评的经典著作,其中燕卜荪《朦胧》第一章首次由麦任曾、张其春翻译过来。1987年,由英国戴维·洛奇主编的《二十世纪文学评论》被葛林发现,并通过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以及其他一些学者的努力将其翻译过来。其中燕卜荪的《朦胧》第一章采用了麦任曾、张其春的翻译版本,该书收录的是二十世纪的文学批评,不是新批评的专著,并未对《朦胧》进行评价或者分析,只是简单的介绍和概括。

20世纪80年代,赵毅衡成为国内研究新批评的第一人,他的研究时间早,研究成果系统且丰富。其研究成果主要有《说复义——中西诗学比较举隅》(1981),《新批评——一种独特的形式主义文论》(1986)和《“新批评”文集》(1988),为新批评的传播起了重要作用。《“新批评”文集》是国内第一本收录新批评流派文章的书籍,分为新批评理论与方法论、新批评派的诗歌语言研究、新批评派的细读式批评和新批评派自辩四个部分。在第二部分,燕卜荪《复义七型》被赵毅衡认作是新批评方法的第一个实践范例,主要论述了与诗歌语言有关的内容。赵毅衡同样采用麦任曾、张其春翻译的版本,但其中展示的只有该书第一章的三分之一篇幅。

燕卜荪著述中的朦胧(ambiguity)一词的翻译一直备受学者关注。赵毅衡认为燕卜荪提到的“ambiguity”这个术语本身就具有文学理论不该有的含混[15]P169。美国批评家威尔赖特曾在五十年代初把此词改为“多义性”(pluri-signation),但赵毅衡认为这样的翻译没有突出燕卜荪所讲的“意义的复合性”,故采用《文心雕龙·隐秀篇》中的“复意”,略改一字,将其翻译为“复义”,后来这种译法被广泛采用。黄宝富在《含混、朦胧或歧义——燕卜荪“复义理论”研究》(2004)中提出“复义”概念实指文本形态的表现意义模糊而不确定,会产生含混、朦胧、歧义状态的审美效应[16]P12,他将该理论翻译为“复义理论”,含混、朦胧、歧义只是“复义”的审美效应。支宇在《复义——新批评的核心术语》(2005)中提出“复义”客观描述了文本语义的复杂性特征,既没有贬义色彩也不是主观感受,是一个具有创造性的译语,故他从赵毅衡译[17]P43。田源在《燕卜荪复义理论研究》(2014)中讨论燕卜荪的复义概念时提到,现有的唯一的中译本有周邦宪等人翻译的《朦胧的七种类型》,其中的“朦胧”与语言学上的“模糊”,两者容易发生混淆,而赵毅衡提出的“复义”较之前的几种译法区分度更加明显[18]P13。赵毅衡的译法被许多学者接受。赵毅衡的《“新批评”文集》对新批评在中国的传播起到了重要作用,这样的作用持续了很多年,很多研究新批评的成果引用了该文集中的段落并沿用其翻译方式。

1996年,《朦胧》整书才由周邦宪、王作虹、邓鹏等人翻译过来,从1930年在英国出版到1996年中译本出版,中间间隔了66年之久。该译本是国内唯一一本中译本,故被很多学者引用。吴学先《燕卜荪早期与新批评》(2002)是研究燕卜荪复义理论的重要资料,其中引用周邦宪等翻译的《朦胧》译文70处。该中译本是传播、研究燕卜荪复义理论的重要译著。

三、教材阐释

燕卜荪复义理论的传播和很多其他理论一样,往往具有两种传播方式,一是以论文或著作的形式,二是以教材的形式。被选入教材的理论通常是在理论流派或文学思潮中占有重要地位,或具有代表性,拥有学术界认可的重要地位。燕卜荪复义理论被选入文学批评、文学理论和文论史三种教材中,这三类教材对燕卜荪的复义理论都有不同程度的介绍和阐释。

(一)文学批评教材的阐释

在文学批评教材中,燕卜荪复义理论中的语义分析是作为一种批评方法被介绍。1979年以前,中国大陆并没有专门的文学批评类教材。根据程正明、程凯合著的《中国现代文学理论知识体系的建构——文学理论教材与教学的历史沿革》记载,王先霈、范明华合著的《文学批评教程》(1990年)应是第一本专门的文学批评类的教材[19]P29。但这本教材并没有提到燕卜荪的语义分析批评方法。2002年,陈厚诚、王宁的《西方当代文学批评在中国》考察了引进西方当代文学批评的历史背景,对如何正确对待西方当代文学批评、处理中西文论及文化的关系进行了说明和分析。他们认为燕卜荪的《复义七型》是新批评语义分析理论的重要成果,同时也指出燕卜荪的语义分析常常过度执著于单个词语、词组而忽视了整个语境的限定[20]P53。2005年,王一川的《批评理论与实践教程》和王先霈、胡亚敏的《文学批评导引》出版。王一川提出,新批评派对文论史的贡献之一,就是他们创造了一些新的批评范畴,燕卜荪《含混的七种类型》中“含混”也成为众多范畴之一,其中对含混的定义、成因、审美效果和意义分别作了简单介绍。燕卜荪的《朦胧》被编者看作是新批评派的“路标”,有引领的作用[21]P62-63。《文学批评导引》中提及新批评的细读法,认为细读是对文学作品中的语言和结构要素作尽可能详尽的分析和揭示,在阐明每首诗中各种因素的冲突和张力的基础上,把握诗歌的有机统一,即诗中的所有因素都是相关的,是围绕着作品的中心展开的[22]P181。虽然书中未提及出处,但这一观点正是来自燕卜荪的语义分析。

2007年,赵炎秋主编的《文学批评实践教程》分析了中国文艺学的教育现状,提出了在文学批评方面存在的不足之处。在该教材中,燕卜荪的“朦胧七型说”被放置在第三章英美新批评的“批评理论”中,对燕卜荪提出的“朦胧”的定义及七种分类进行了介绍,认为燕卜荪提出的“诗歌本身就是多义的,多重意义的复杂关系也是多样的”,再加上在创作过程中“作者思想的不确定”,共同造成“增强作品表现力”的艺术效果[23]P45。在教材的“作品解读”部分,简德彬对李商隐的诗歌《无题》进行细读,全文虽然没有运用新批评理论的专业术语,但“完全抛开晚唐历史现实及李商隐本人身世背景,对诗语词句进行回溯性阅读”[23]P51。该文的细读不同于燕卜荪对诗歌片段的解读,而是采用新批评细读的方法,对李商隐《无题》进行了完整的解析,解读了诗中存在的悖论、张力、含混。其中在分析第一、第二和第五句时注意到了词句的多义性。第一句中的“难”既可表达相见的机会很少或难得,又可表达不能见面的痛苦[23]P151;第二句中“东风无力”既可理解为暮春时节、东风无力、百花纷谢、美好的春光即将逝去,又可理解为东风无力给百花带来鲜艳[23]P52;第五句中“愁”一方面可以解释为爱情的理想得不到实现,相聚无期才愁,另一方面因为爱情希望青春永驻,所以衰老让人忧愁[23]P53。以上分析正对应燕卜荪所讲的朦胧的第三种类型:两种只是在上下文中才互相关联的思想可以用一个词表达[24]P158,也就是两个意思在上下文中都行得通,存在于一个词中[15]P163,即双关语。燕卜荪总结出来的朦胧的类型对诗歌分析具有重要意义,其语义分析批评的方法适用于中国古典诗歌,具有普遍性。

南健翀认为,在西方文学理论研究中,英国文学批评不像法国、德国或者美国的文学理论那样万众瞩目,而是处于边缘状态,但是英国文学批评的脉络依旧清晰可循。南健翀在《英国文学批评》(2011)中为了理清英国文学批评和理论的发展脉络,使研究者能够客观清晰地认识英国文学批评,采用了“中文介绍+英文原版+设置问题”的模式,其基本定位是导读性质的书籍。该书在介绍燕卜荪的文学理论建树时,节选了《朦胧》的第一章进行详解,将燕卜荪提到的朦胧的第一种类型概括为“暗喻”,即“暗喻引起的朦胧”[25]P239。而在此之前,赵毅衡将第一种类型概括为“比喻型朦胧”。

(二)文学理论、文论史教材中的阐释

除了文学批评类教材,文学理论、文论史等教材中也常常涉及燕卜荪的复义理论。朱立元的《当代西方文艺理论》(1997)充分肯定了燕卜荪提出的复义揭示了文学语言内涵的丰富性,批判了“一词一义”的机械式理解,他认为燕卜荪的复义理论如果与语境相结合,他的观点在理论上就更能站住脚[26]P114-116。赵毅衡在《新批评——一种独特的形式主义文论》中指出燕卜荪理论的漏洞,其中之一是“《含混七型》的第三个缺点是燕卜荪对新批评派的语境原则理解得不够”[15]P173。燕卜荪提到的第一种类型为比喻型复义,即“一物与一物相似”的本质,赵毅衡认为比喻的点要选取得合情理,也就是说一物与一物相似的范围应该限制在文学性的文体中。判断合“情理”的标准只有“语境”,在分析中不注重语境,难免堕入断章取义[15]P173-174。燕卜荪认为《李尔王》中“the untented wounding of a father’s curse pierce every sense zbout thee”的“of”引起的语法联接作用不是很清楚,产生了三个结果:是父亲的诅咒使自己受伤?是女儿的诅咒使父亲受伤?是父亲的诅咒使女儿受伤?他认为三个结果都可以。但赵毅衡认为朱生豪翻译的“头一个父亲的诅咒刺透你的五官百窍,留下永不平复的疮痍”,是说得通的,其他两种则不可以。也就是说,燕卜荪的解读有时可能存在“过度阐释”,忽视了“语境”,为了多义而多义。

21世纪初,出现了不少专著形式的文学理论教材。南帆的《文学理论(新读本)》(2002)强调新批评的不同之处在于新批评倡导“本体论批评”,通过细读的方法专注分析文本中的语言技巧。他认为,中国古代的文本批评包含了大量的字、词、句的分析,在分析的过程中常常诉诸读者的心理与感觉,与燕卜荪的《朦胧》相近。朱立元、李钧的《二十世纪西方文论选(上)》(2002)选取《朦胧》的最后一章进行分析,认为这一章是对整本书的总结。据燕卜荪自陈,最后一章是对前面章节的一些评述,其中涉及到三个问题:朦胧应具备的条件;朦胧在何种程度上能够得到读者的理解;朦胧的方式。在这一部分,燕卜荪在阐述理论的同时还进行了实际的诗歌批评。刘象愚在《外国文论简史》(2005)中介绍瑞恰兹的语义分析批评时,提到燕卜荪以及《含混七型》,认为瑞恰兹所提倡的语义分析批评就是一种“新的修辞学”[27]P307。但陶东风认为,新批评的语义分析方法绝不仅仅是简单的“修辞学”,而是代表了文学语言和结构的根本特性[28]P146。陶东风在《文学理论基本问题》(2007)中通过介绍“含混”引出燕卜荪的《含混七型》,提出燕卜荪将“含混”定义为“任何语义上的差别,无论多么细微,只要他使同一句话有可能引起不同的反映”。但事实上,燕卜荪在《朦胧》中并未给出“含混”的确切含义。赵毅衡就此在《新批评——一种独特的形式主义文论》中提出,“含混”本身就是含混的,燕卜荪并没有把含混的机制说清楚。

马新国的《西方文论史》(2008)侧重于从“史”的角度对燕卜荪的复义理论产生的背景、含混的定义、含混的第一种类型、含混的评价及历史地位进行介绍。他认为产生“含混”的主要原因是措辞简短、语序颠倒以及多义词的使用等,造成了多层意义,使人无法准确确定本义。但燕卜荪对“含混”审美质素的肯定以及他对诗歌语言含混所作的精辟分析是值得肯定的[29]P431-432。

四、传播过程中的问题

燕卜荪《朦胧》在中国的传播,经历了20世纪30年代的传入、50年代的沉寂,到80年代的重现,其过程漫长曲折,其传播主要存在两个方面的问题。

(一)译介迟缓

《朦胧》的译介迟缓。新批评的直接开拓者艾略特和瑞恰兹的理论作品一再被学者译介。1929年,伊人翻译了瑞恰兹的《科学与诗》,1937年又被曹葆华翻译。1934年,卞之琳翻译了艾略特的《传统与个人才能》。1937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现代诗论》,其中有曹葆华翻译的艾略特的《批评的功能》、瑞恰兹的《实用批评》和《诗的经验》等文章[30]P5。然而深受瑞恰兹影响的新批评出色代表燕卜荪的著作迟迟未被重视与译介。

20世纪30年代,朱自清开始使用燕卜荪的批评方法,但并未涉及他的复义理论著作《朦胧》中的观点。1946年,袁可嘉在《论新诗现代化》一书中谈到“诗与晦涩”,其分类论证的论证方式,为现代诗中的晦涩辩解的论证目的,都与燕卜荪的理论有相同之处,但他也并未提及燕卜荪的复义理论,也没有援引燕卜荪的任何观点。1962年,《现代英美资产阶级文艺理论文选》中第一次出现了《朦胧》第一章的翻译版本,但此时的新批评被当作现代英美资产阶级文艺批评进行批判。80年代后期,赵毅衡的《“新批评”文集》出版,肯定了燕卜荪对新批评的贡献,认为他是细读法实践的第一人,然而他也只节选了《朦胧》第一章的部分内容,《朦胧》的译介工作仍旧没有太大进展。直到1996年才出现完整的中译本,相比瑞恰兹、艾略特著述在国内的早早引入,该书的译介迟了半个多世纪。

由于译介迟缓,对《朦胧》一书价值的探索与发现也相应迟缓。20世纪末21世纪初,学界开始逐渐认识到燕卜荪对新批评的重要意义。王佐良在《二十世纪英国文学》(1994)中提出,燕卜荪在《朦胧》中提出的批评方法对新批评注重文本的细读和对语言特别是诗的语言的分析,起到了启蒙的作用[31]P303。殷企平(2004)充分肯定了燕卜荪理论的意义,认为其价值远远超过了对含混七型的划分,认为如果没有燕卜荪对含混的研究,20世纪上半叶蔚为壮观的新批评会大为逊色,燕卜荪在新批评运动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32]P54。支宇(2005)认为最早用“复义”来概括语言基本性质的是燕卜荪,他认为“复义”概念重在分析文学文本语义结构的多重性及其所产生的朦胧之美。新批评的其他基本理论术语隐喻(metaphor)、复义(ambiguity)、反讽(irony)、张力(tension)、悖论(paradox)等都是为揭示语义结构的朦胧性和复杂性这一基本目标而服务的[17]P43。也就是说,“复义”就像是新批评前进道路上的“垫脚石”,为新批评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复义”的地位如此重要,但直到传入中国半个世纪后才被充分发现,这与其译介迟缓有着很大的关系。

(二)高校教材传播不完善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燕卜荪复义理论逐渐进入到高校教材。众多的文学理论、文学批评、西方文论教材都涉及到燕卜荪的复义理论,但也存在明显的不足,如部分教材对燕卜荪复义理论只是进行简单的介绍和解读,部分解读中存在误读或解读不完善,很多教材甚至选择性忽略复义理论。

朱立元主编的《当代西方文艺理论》(1997)和马新国主编的《西方文论史》(2008)都涉及到了燕卜荪的复义理论。马新国版主要分析了燕卜荪提出的朦胧的第一种类型,突出燕卜荪的复义理论突破过去学界对文学作品只有单一理解的误区,认为该理论为新批评的发展起到了“路标”的作用。朱立元版更完整地介绍、总结了燕卜荪提出的七种朦胧的类型,并对复义的性质、作用进行了一一概括。两本书在介绍第一种类型时,都忽略了燕卜荪在第一章中提到的除了“一物与一物相似”之外造成朦胧的其他因素,如形容词的对比等。二者都参照赵毅衡《新批评——一种独特的形式主义文论》,都没有把第一章概括完整。赵炎秋主编的《文学批评实践教程》、南健翀主编的英语语言专业的系列教材《英国文学批评》也都涉及到了燕卜荪的复义理论。二者将第一类朦胧定义为“暗喻”,这与赵毅衡、朱立元、马新国的看法不尽相同。燕卜荪提到的第一种类型中的一些例子,无论是二者具有相似性的比较、假对比、形容词比较、死的隐喻还是韵律暗含的意义,都体现出他所提到的第一种类型并不完全符合我们所用的“比喻”的汉语意义,燕卜荪更注重依靠联想分析词语产生的一切与此相关的引申义和暗示的意义,产生的过程更像是一个没有直接的比喻性的词语,需要想象力的活动。虽说燕卜荪在第一章中提到的类型多而混乱,但始终有一个核心或者本质的东西——强调词语的暗示意义,于是第一种类型也就自然是由“暗喻”引起。

在高校教材中,国内学者更多围绕燕卜荪的复义理论展开研究,将其作为一个理论的文本而不是实践的范例。燕卜荪的复义理论被当作二十世纪文学理论的经典选入具有代表性的《西方文论史》《当代西方文艺理论》《二十世纪西方文论选(上)》等教材中,他提到的几种朦胧的类型被当作分析、研究、传播的重点,这样的特点导致燕卜荪复义理论的传播侧重于理论领域。事实上,燕卜荪并不是单纯介绍自己的诗歌理论以及产生朦胧的条件及作用,而是通过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邓恩的诗作等实例分析来使理论与实际相结合,这体现了燕卜荪诗歌批评的实践性特点。但是在目前的高校教材中,编者对燕卜荪总结的朦胧只进行理论上的概括而没有将理论与实例相结合,而这种做法直接影响了读者,形成思维定式,认为燕卜荪的《朦胧》就是一部理论著作。

有的高校教材甚至没有涉及燕卜荪,孟庆枢、杨守森主编的《西方文论选》(2007)只收录了瑞恰兹的《文学批评原理》、韦勒克和沃伦《文学理论》以及布鲁克斯《济慈的林野史家:没有注脚的历史》。伍蠡甫主编的《西方文论选》只收录了瑞恰兹《语言的两种用法》等。

由于国内学者对《朦胧》译介的忽视、高校教材传播中的不完善,《朦胧》在国内得不到全面、完整的传播。燕卜荪《朦胧》在西方文学史上第一次正面提出“朦胧”的问题,其功绩不容忽视,对“朦胧”的研究也是新批评为文学研究所作出的最重要而持久的贡献之一,应该给予该书更多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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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Propagation of Empson’s Ambiguity Theory in China and its Limitation

BIAN Xiang-yun

In the process of sinicization of William Empson’s Seven Types of Ambiguity,transmission is an important dimension.The author found that the Seven Types of Ambiguity was spreaded through academic communication,written translation and teaching material interpretation in China.

Seven Types of Ambiguity;Empson;propagation;limitation

I106

A

1009-5152(2017)04-0036-07

2017-11-01

重庆市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CYS17192)。

边祥云(1992— ),女,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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