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那调子

◎张充和

忘不了那调子

◎张充和

现在的箫当然不是古时的排箫，那时的排箫小的十六管，大的二十三管，现在已没有人会吹了。现在的箫是单管的。

我最初认识的乐器是箫，最初听到的乐音也是箫声。

我有位六十多岁的老祖母，她会吹古时的排箫。她有一对细管的排箫，是用水磨竹做的，没有像普通的箫一样漆上颜色，出音孔做得非常小，又非常精细，上面刻了一付对子：“寂来紫玉双双调，按出红牙袅袅音。”另外还有两首诗。她吹了五十年箫，这对箫跟了她二十七年，手摸上去光滑异常，泛着黄红欲透的光彩。

夏天的夜晚，她便拿出它们来吹。我那时一点也不懂，只觉得声音太静了。祖母告诉我“吹箫乞食”与“吹箫引凤”的故事，我当然最羡慕“吹箫引凤”。

纳凉的地方总在大园的场地上,那儿有空阔的天地，有大树上的风声。祖母坐在她的藤靠背椅上，我静静地听她吹箫，觉得心里空空的。天上的星星眨着眼，银河斜欹在天上，大树上风声寥寂，四周是漫漫黑夜，箫声叫人飘飘欲仙，又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有乌鸦鸟鹊之类的从头上拍着翅膀飞过，我以为是凤凰来了。无论凤凰是怎样美丽、和善的鸟，我都有点害怕，因为那环境太安静了。

我一心一意想学吹箫，但指头不够长，与发音孔相距太远，祖母说等我长大了再教我。后来她又找出一支短笛，发音孔的距离很短，我的指头可以够得着。她在笛孔边写上“凡工尺上乙四合”，告诉我如何放音，又在一张纸上写一个谱子，要我照着谱子练习。那是一只仙花调，是最简单的调子。后来我会的调子多了一些，她把“梅花三弄”和“傍妆台”等许多长调也抄给我。我十三岁时学吹箫，后来祖母决定把那两支箫传给我。

祖母故世已七年整，我带着两支箫整整在外游荡了七年。我学会了许多新调，但会了就忘记，只有记忆中的调子忘记不了。

若是我亦能有六十七岁的高寿，一定还记得那调子，那时，我将把往日事、昨日梦一起在这支箫上吹出来。

（摘自《小园即事：张充和雅文小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图/千图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