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演《晴雯撕扇》,必定亲笔画张扇面,装上扇骨登台表演,然后撕掉。画一次,演一次,撕一次。琴师徐芝源看了心疼,有回散戏后,偷偷把梅先生撕掉的扇子捡回来,重新裱装送给老舍。
老舍钟情名伶的扇子,梅、程、尚、荀四位以及王瑶卿、汪桂芬、奚啸伯、裘盛戎、叶盛兰、钱金福、俞振飞等人书画扇,藏了不少。老舍也喜欢玩一些小古董,瓶瓶罐罐不管缺口裂缝,买来摆在家里。有一次,郑振铎仔细看了那些藏品之后轻轻说:“全该扔。”老舍听了也轻轻回:“我看着舒服。”彼此相顾大笑。此乃真“风雅”也。舒乙著文回忆,老舍收藏了一只康熙年的蓝花碗,质地细腻光滑,底釉蓝花色泽纯正,另有一只通体孔雀蓝的小水罐。
老舍一生爱画,爱看、爱买、爱玩、爱藏,也喜欢和画家交往。上世纪三十年代托许地山向齐白石买了幅《雏鸡图》,精裱成轴,兴奋莫名。和画家来往渐多,藏品日益丰富,齐白石、傅抱石、黄宾虹、林风眠、陈师曾、吴昌硕、李可染、于非闇、沈周,他在北京家里客厅西墙换着挂,文朋诗友誉为老舍画墙。
老舍爱画也爱花,北京寓所到处是花,院里、廊下、屋里,摆得满满当当,按季更换。老舍说花在人养,天气晴和,把这些花一盆一盆抬到院子里,一身热汗;刮风下雨,又一盆一盆抬进屋,又是一身热汗。老舍家客厅桌子上两样东西必不可缺,一是果盘,时令鲜果轮流展出;二是花瓶,各种鲜花四季不断。老舍本人不能吃生冷,但对北京产的各种水果有深厚的感情,买最好的回来摆在桌子上看看闻闻。
老舍爱画爱花的故事听了心里欢喜,这是真正的舒庆春。老舍的面目、茅盾的面目、鲁迅的面目,几十年来,涂脂抹粉,早已难见本相。
有人在乡间小学当校役,成长期碰到文革,没有受过正规教育,文笔却好得惊人。亦舒却说她从来没有兴趣拜读此人大作,觉得这样的人难有独特的生活经验和观点意见,认为文坛才子是要讲些条件的,像读过万卷书,行走万里路,懂得生活情趣,擅琴棋书画,走出来风度翩翩,具涵养气质。老太太说话锐利了一点,却有道理。文章品位得自文化熏陶,头悬梁锥刺股,囊萤映雪,乃至朱买臣负薪读书,求的还只是基本功,未必能成大器。钱谦益说:文章者,天地英淑之气,与人之灵心结习而成者也。与山水近,与市朝远;与异石古木哀吟清唳近,与尘埃远;与钟鼎彝器法书名画近,与时俗玩好远。故风流儒雅、博物好古之士,文章往往殊邈余世,其积习使然也。
钱谦益读的书多,气节上暂且不论,见识不差。
文行出处,此四字不能忘。古玩字画吹拉弹唱,读书人懂一点好,笔下体验会多一些。老舍手稿我见过,谈不上出色,比不上鲁迅比不上知堂,也没有胡适那么文雅,但好在工整。前些年有人将《四世同堂》手稿影印出版,书虽早已读过,还是买了一套,放在家里多一份文气,“我看着舒服”。
这些年见过不少老舍书法对联,还有尺幅见方的诗稿、书信,一手沉稳的楷书,清雅可人。他的大字书法,取自北碑,线条凝练厚实,用笔起伏开张,并非一路重按到底,略有《石门铭》之气象。老舍的尺幅楷书,楷隶结合,波磔灵动,有《爨宝子》《爨龙颜》的味道,古拙,大有意趣,比大字更见韵味。
老舍早年入私塾,写字素有训练。去年在拍卖会上见到一幅老舍的书法长条,上世纪60年代的手书,内容是毛泽东诗词。凑近看,笔墨自然蕴藉、浑朴有味,线条看似端凝清腴,柔中有刚,布局虽略有拘谨,但气息清清静静,落不得一丝尘垢,看得见宁死不屈的个性,看得出忠厚人家的本色。
课堂文学史上的老舍从来就不如时人笔墨中的老舍有趣。住在重庆北碚时,有一次,各机关团体发起募款劳军晚会,老舍自告奋勇垫一段对口相声,让梁实秋先生搭档。梁先生面嫩,怕办不了,老舍嘱咐说:“说相声第一要沉得住气,放出一副冷面孔,永远不许笑,而且要控制住观众的注意力,用干净利落的口齿,在说到紧要处,使出全副气力,斩钉截铁一般迸出一句俏皮话,则全场必定爆出一片彩声,哄堂大笑,用句术语来说,这叫做‘皮儿薄,言其一戳即破。”这样有趣的人下笔才有真情真性真气,才写得了《赵子曰》、写得了《老张的哲学》、写得了《骆驼祥子》。
少年时在安庆乡下读老舍的小说。大夏天,暑气正热,天天不睡午觉,洗个澡在厢房的凉床上躺着细细观赏老舍的文采。围墙外蝉鸣不断,太阳渐渐西斜,农人从水塘里牵出水牛,牛声哞哞,蜻蜓在院子里低飞,飞过老舍笔下一群民国学生的故事。小说是借来的,保存了民国面目,原汁原味是老舍味道。只有一本旧书摊买来的《骆驼祥子》,字里行间的气息偶尔有《半夜鸡叫》的影子,读来读去,像一杯清茶中夹杂了一朵茉莉花,不是我熟悉的老舍,后来才知道那是50年代的修改本。
老舍的作品向来偏爱,祥子、虎妞、刘四爷是他为中国现代文学画廊增添的人物。后来读到民国版的《骆驼祥子》,最后,祥子不拉洋车了,也不再愿意循规蹈矩地生活,把组织洋车夫反对电车运动的阮明出卖给了警察,阮明被公开处决了。小说结尾写祥子在一个送葬的行列中持绋,无望地等待死亡的到来。调子是灰色的,但充满血性,是我喜欢的味道。
都说老舍幽默,太简单也太脸谱,幽默二字不過是老舍的引子,概括不了他的风格。《赵子曰》写北京学生生活,写北京公寓生活,逼真动人,轻松微妙,读来畅快得很。写到后半部,严肃的叙述多了,幽默的轻松少了,和《骆驼祥子》一样,最后以一个伟大牺牲者的故事作结,使人有无穷的感喟。老舍的小说始而发笑,继而感人,终而悲愤,悲愤才是老舍的底色本色。湖水从来太冷,钱谦益跳不进去老舍跳得进去。
汪曾祺在沈从文家里说起老舍自尽的后事,沈先生听了非常难过,拿下眼镜拭泪水。沈从文向来感谢老舍,“文革”前老舍在琉璃厂看到盖了沈从文藏书印的书一定买下来亲自送到沈家。
二十年后,汪曾祺先生想到老舍心里兀自难过,写散文写小说表示牵挂、表示怀念。《八月骄阳》写老舍投湖:骄阳似火、蝉鸣蝶飞,湖水不兴,几位老人闲聚一起,谈文说戏,议论时势。穿着整齐的老舍,默默地进园,静静地思考,投湖而逝。井上靖一九七〇年写了篇题为《壶》的文章怀念老舍,感慨他宁为玉碎。玉碎了还是玉,瓦全了不过是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