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帆
摘 要: 古典戏剧作为中国口头文学的重要形式,一直拥有广大受众群, 而其承载的文学、文化价值更在中西方文化传播、传承、交融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而作为古典戏剧翻译过程中必不可少的建立在“文化自觉”而不是“文化清洗”上的创造性叛逆就为实现上述目标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文章以“百戏之祖”的昆剧代表作《牡丹亭》的译本为例,谈谈古典戏剧作品翻译中的“文化自觉”基础上 “创造性叛逆”的必要性。
关键词: 文化自觉 创造性叛逆 《牡丹亭》译本 汪榕培
一、 引言
谢天振认为:“创造性叛逆并不为文学翻译所特有,实际上是文学传播与接受的基本规律。可以说,如果没有创造性叛逆,也就没有文学的传播与接受。”(谢天振,2000:141-142) 在中国传统文学作品翻译实践中,创造性叛逆的最终目的是巧妙灵活地对原文进行阐释,最终达到一种更深程度上对原作的忠实,更在对外传播过程中与目的语文化达到互通互融最大限度的情感和文化的共鸣。这种操作又是建立在充分“文化自觉和自信”的基础上的。因为文化清洗及随之而来的令人厌恶的爽快无味,是阻止英语世界了解中国文学作品的主要症结所在。由此可见, 翻译过程中,对文化元素的尊重首先源于自觉、自省和自信,只有对传统文化的自觉、自省和自信才能游刃有余地进行创造性叛逆。
《牡丹亭》创作的根基具有深深的中国传统文化背景,所以语言运用更凸显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色,具有浓重的传统文化气质。作品中大段唱词、诗文大量运用了文化典故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图腾,让具有同样文化背景和预设的本族语读者能最大限度地与作者产生共鸣。对于处于不同语系的读者来说,想要理解作品中的精髓,仰仗的不仅是译者的语言功底,更重要的还是从文化底蕴出发的基于文化自觉自信的灵活叛逆。 在Daniel S. Burt2008年出版的《100部戏剧:世界最著名戏剧排行榜》(The Drama 100: A Ranking of the Greatest Plays of All Time)一书中,《牡丹亭》是中国唯一一部入选的作品,排名第32;而其作家汤显祖,连同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将在2016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被隆重纪念。可以说,在传播中国传统文化方面, 《牡丹亭》发挥着全方位多模块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二、《牡丹亭》和汪氏译本中的文化自觉
费孝通提出了文化自觉概念:“文化自觉指特定文化群体对其文化生态环境要具有自知之明,要充分发挥认知文化的自主性和能动性,清晰认知文化的起源、发生、发展、交流等过程,明晰文化在不同生态环境下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文化自觉并不是实行文化割据或者文化霸权,而是要增强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掌控文化发展方向。” (费孝通,2007 :216)也就是说,文化自觉要求译者进行翻译实践时做到深度的“知己知彼”才能“下笔如有神”。 他还指出:“只有在认识自己的文化,理解接触到的多种文化的基础上,才有条件在这个正在形成中的多元文化世界里确立自己的位置,然后经过自主的适应,和其他文化一起,取长补短,共同建立一个有共同认可的基本秩序和一套各种文化都能和平共处、各抒所长、联手发展的共处守则。”他将文化自觉的历程归结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费孝通,2007:250)这与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文化自信”原则有异曲同工之妙。
习总书记在多个场合谈到中国传统文化,表达自己对传统文化、传统思想价值体系的认同与尊崇。文化自信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及一个正当对自身文化价值的充分肯定和积极践行,并对其文化生命力持有坚定的信心。增强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中国五千年的文化底蕴深厚,历史悠久。特别经过文化自觉而后的文化自信完全不是空穴来风、系之苇苕;向世界推介中国传统文化、传统价值体系不能以牺牲、消解和清洗本身独特的文化特质和文化现象为代价。英国著名诗人吉卜林(Rudyard Kipling)在《东西方之歌》中曾写道:“啊,东便是东,西便是西,这两者永不会相遇,直到在上帝最后审判的宝座前,地和天都静静侯立。”( Rudyard Kipling,1993:75.)由此看出东西方文化差异之显著,而在翻译实践中坚守独特的文化符号、典故、理念、价值观,不仅是对自身文化的尊崇和忠实,更是对世界文化的补充和丰富,让世界了解中国的不仅仅是彼此文化间交汇重叠的部分;更重要的是把中国几千年来形成的浸润于心的独特的文化图腾和基因进行忠实传递。
湯显祖的《牡丹亭》、王实甫的《西厢记》、孔尚任的《桃花扇》和洪昇的《长生殿》一起被誉为“四大古典名剧”。它们体现了我国古代戏剧作品的最高成就,具有极大的文学艺术欣赏价值。 其中《牡丹亭》是被誉为中国“莎士比亚”的汤显祖本人最得意的作品,也是中国戏曲史上浪漫主义最杰出的作品之一;作者曾说“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 《牡丹亭》以文词典丽著称,宾白饶有机趣,曲词兼用北曲泼辣动荡及南词宛转精丽的长处。明吕天成称之为“惊心动魄,且巧妙迭出,无境不新,真堪千古矣”。
中国古典戏剧虽然源于古代歌舞、宗教祭祀,民间文化,特别说唱艺术曾给予过它充分的滋养,但元朝以后大量失意落魄却颇具文才士人的加入,使戏剧慢慢游离勾栏瓦市,具有强烈的案头化特征。从艺术分类学角度来看,戏剧是与诗歌、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并列的文学体裁,但它也被称为“剧诗”——戏剧性的诗,是诗与剧的结合,曲与戏的统一(张庚、郭汉城,1989: 237)。因此,汤显祖认为 “凡文以意、趣、神、色为主,四者到时,或有丽词俊音可用,尔时能一一顾九宫四声否?如必按子模声,即有窒滞迸拽之苦,恐不能成句矣”。即戏剧作品的意旨、风趣、神情、声色高于音律。(余秋雨, 1983: 117)此外,古典戏剧也兼容诗、词、赋、骈、散文、小说等文学体裁中的艺术成分,这些文学艺术手段的综合运用常常被原作者使用来塑造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或制造跌宕起伏的戏剧冲突。这些元素和特质都给译者提出了挑战,汪先生谈及《牡丹亭》的翻译时说:“《牡丹亭》唱词比整部《诗经》还要多!直译的话往往会使读者不知所云,只好在一定程度上进行再创作。如果说翻译是‘戴着镣铐跳舞,那么翻译《牡丹亭》时还穿上了‘紧身衣(要把唐诗跟剧情结合起来)和戴上了‘紧箍咒(韵译)。”(汪榕培,2012:3)
例1:他倚太湖石,立著咱玉禅娟。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烟。握过雕阑,转过秋千,肯着裙花展。
汪译:He leaned against the rocks and stones:/1 stood beside him with faint groans.
He Pulled me softly to the ground,/Permeated with spring time warmth around.
Above the fence, /Across the swing, /My skirt spread out from hence.
这段唱词出自第十二出《寻梦》,汪先生的译文在音韵上充分维护了原文的和谐押韵,原作中的“娟”、“烟”、“千”、“展”都在译文中分别用stones与 groans;ground和around;fence和hence押韵,进而在音效节奏上保持与原文忠实;后面用了两个同声开头的介词above, across将“雕栏”和“秋千”两个突出杜丽娘和柳梦梅在梦中欢会的典型传统意象词巧妙地连贯起来,流畅连贯的读音涵盖了主人公心情的畅快、欢愉。这样巧妙的翻译正是源自对本族文化的“自知之明”,从而使译者掌握主动权,可以在展示传统文化魅力上施展拳脚。
例2:俺不似赵飞卿旧有瑕,也不似卓文君新守寡。
汪译:Im not Zhao Feiyan who had a bad fate/Nor Zhuo wenjun who lost her mate.
此段出自《幽睛》一出,其中赵飞卿旧有瑕,出自《赵飞燕外传》,指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相传贫贱时,曾和射鸟者私通。卓文君是中国古代四大才女之一,17岁守寡在家。汪先生的译文中将赵飞卿直接译成赵燕飞,简洁之中不失典故信息,而其典故中涉及的“私通”、“守寡”等背景故事则用“a bad fate”、“lost her mate”诠释,明了之中又兼顾委婉含蓄,在和谐韵律的同时将杜丽娘清白之身用赵燕飞和卓文君两则典故完美呈现。
汪氏的《牡丹亭》译本无论是在文化意象、诗韵节奏、典故传说还是在唱词宾白的翻译中都做到了以自知之明为基础而最终达到美美与共。
三、汪氏译本中的创造性叛逆
“创造性叛逆”(Creative Treason)这一术语是1961 年由法国文学社会学家埃斯卡皮(Robert Escarpit)在著作《文学社会学》中提出的。乐黛云在主编的《中西比较文学教程》中说译者和读者的理解总是一种再创造,原作必须经历这种“创造性叛逆”才能延伸其生命力,扩大被阅读与接受的范围。英汉分属不同的语系,有各自截然不同的语言传统、表达惯例、思维模式、社会风俗、文化背景和宗教因素。两种语言基础下的文学作品翻译绝不仅仅是一项简单机械的文字转换或者语言符号的简单替换工作,所以简单的符号之间的所谓“形义”的相似和对等并不能满足文学作品翻译过程中某种文化中特有的文化元素传达、传播和交流的目的。 因为翻译更大程度上是一种对原著创造性的“再生“和“重塑”之过程。帕维斯认为译文应该是两种文化的向导,“既能处理文化亲近,又能调和文化疏远”。( Patrice Pavis 1989:, 37-39.)目标语文化范式和语言习惯可能会影响戏剧译本的生产,但在多文化戏剧中,不同的语言、期待、表演风格与传统交合在一起形成崭新的整体,观众可以积极参与解码过程,但不能完全领悟。“此时的译者占据了两种文化阀限空间,扮演了促进不同文化戏剧传统以某种形式接触的色”。( Sussan Bassnett 2001: 106.)这里就需要译者以原文雕塑者和创造者的身份出现.
例3: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汪译:The flowers glitter brightly in the air ,Around the wells and walls deserted here and there. Where is the“pleasant day and pretty sight”? Who can enjoy “contentment and delight”?
此段出自第十出《惊梦》,首先,原文中汤显祖一韵到底,從“遍”、 “垣” 、“天”和“院”充分押韵,而这在英语中很难做到,汪先生在此创造性地采用了英文诗歌中更常用的aabb的韵式,在深刻了解中国古代诗歌擅用文字制造回环往复的音效特点的基础上创造性地将其与英美语系中诗歌中的音系习惯相融合、原文与译文在译者创造性叛逆的运用下交相辉映。其次, 原文中汤显祖为了抒发少女杜丽娘感叹自己的一腔春愁,用姹紫嫣红和断井颓垣的强烈对比,睹物思人,暗喻自己春光大好但难觅知音。而译文中又一次在句式设置上一改原文的感叹,创造性地使用了以“where”和“who”开头的两个特殊疑问句构成排比回应原文中的语气强烈的“奈何”和“谁”,不但在语气上与原文产生共振,而且无可奈何的意味跃然纸上。
例4:春心只在眉间锁,春山翠拖,春烟淡和。
汪译:Her virgin love is locked between her brows, which curve like verdant hills/ With mists of hair from rills.
此段出自《玩真》一出。 原文中连用三个“春”构词, “春心”、“春山”和“春烟”独立并存,原文中的“春山”和“春烟”都是描写杜丽娘画像中眉毛的词语,和物质形态的“山”和“烟”并没有直接联系。 而从译文中的从句中可以有更清晰的理解。这种用同一个字开头构词表达不同意义的语言特点在其他语系中难得一见, 而汪先生的译文则创造性地将句首整齐划一位移到了句尾,用“brows”、“hills”和“rills” 创造出同样的诗文整齐的空间感。修复了由于语系构词差别造成的寓意损失,更通过对原文文化元素的充分阐释让目标语读者一目了然又浮想联翩。
由此可见,创造性叛逆并不是毫无原则的奔放叛逆,相反,它是在翻译走向对原文更高层次忠实的一种适度的坚持和尝试。 这种忠实可以体现在文本的各个层次中间,从而向目标语读者全方位地呈现中国传统戏剧的精妙之处。
四、结语
英文版《牡丹亭》作为中国古代戏剧的经典代表在对外传播中国传统文化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多元作用;翻译过程中,汪先生建立在“文化自觉”基础上的创造性叛逆常常是其翻译实践成功的关键因素,二者相互依存、互惠互利。 文化自觉原则保证了创造性叛逆以更深层次的忠实面貌展现原作之美,在中国传统文化向世界推介的过程中不过分迁就也不过分割据,不全盘他化,不完全批判,进而确立无限接近自身的成熟的、复杂化的独立地位,重新走上“文化自信”的道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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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2015年度社科联与高校社科联合作课题(省级):文学性视角下中国传统戏曲典籍英译研究 lslgslh1-135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