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建强
造语力惊人的日本人
谈论日本的汉字,绕不开的一个话题是日本人的造语力。
“美学”是日本近代启蒙思想家中江兆民对“aesthetics”的翻译。“小说”这个概念是日本近代作家坪内逍遥对“novel”的翻译。“文学”是明治学人西周对“literature”的翻译。西周在明治初期建私塾育英舍,翻译西洋诸学并多次讲学。其笔记以《百学连环》留世,“哲学”“心理学”“生理学”“地理学”“物理学”“化学”“天文学”“植物学”“動物学”“地質学”“学術”“技術”“鉱物学”等都出自这里。
一七七四年(安永三年)杉田玄白出版《解体新书》。这是荷兰本的医学翻译本。原名为“Tafel Anatomie”。杉田玄白最初想用汉音来翻译荷兰语的书名:“打系缕亚那都米”。但在出版的最后时刻将其修改成了“解体新书”,用汉字“解体”来表示内脏器官,同时也创生了“解体”新词。一八七一年(明治四年)岩仓遣欧使节团成员之一长崎精得馆医师长与专斋,将“hygiene”一语翻译成了“衛生”。福泽谕吉最初将“society”翻译成“仲間連中”,后觉不妥,便最终定稿成“社会”。但中国的严复不买账,拒绝使用日译的“社会”,坚持自己的“群学”翻译。现在看来,取胜的还是日本人。再比如“共产党”一词,也是由日本最早的社会主义者幸德秋水翻译的,后被陈望道等人引入中国。
再如“保险”一词,是中国人的创意。在安全、没错等意义上使用它。但在经济学的意义上,即“insurance”或“insurance company”意义上使用“保险”,则是日本人的发明。日本人还研究出中国人翻译外来语的杰作是“可口可乐”。他们翻译外来语的杰作是“俱乐部”。
日本最初公刊的英语辞书是在一八六二年由幕府的洋书调所出版的《英和對訳袖珍辞書》。“English-Japanese”用“英和”两个汉字来表示,现在看并不稀奇,但在当时可是翻译史上的奇迹。“袖珍”是英语“pocket”的翻译。这是中国人的杰作,日本人借用了。“辞書”是对荷兰语“woordenboek”的翻译,这是日本人的创作。英语的“bank”最初日本人的语译是“两替屋”,后来用“银行”二字是中国人的翻译。对于这个翻译,日本人说这里的“行”是商店的意思,而在日本“行”字则没有这个意思。言下之意,这个翻译并不妥。而“金融”一词是日本人的翻译。
思想,在中国古典里原本是“认为、想象”的意思。如三国时代的英雄曹操有诗句:“愿螭龙之驾,思想昆仑居。”意味只想乘上螭龙,安居在我想象的那昆仑之巅。诗句里的“思想”就是“想象”的意思。日本人借用中国古典汉语,把英语“thought”“idea”“opinion”等翻译成“思想”。再如“文化”一词,三世纪的晋人束皙有诗句:“文化内辑,武功外悠。”这里,与“武功”相对应的词,古代中国人用“文化”来表述。日本人借用汉语“文化”一词,把“culture”翻译成“文化”。关于“文明”《易经·乾卦文言》有“见龙在田,天下文明”的句子。这里的“文明”是光彩和光明的意思。对中国古典造诣很深的日本人,则借用这二字,把“civilization”或“enlightenment”翻译成“文明”。
在日本,城市“仙台”的名字来自唐诗“仙台初见五重楼”。东京“浅草”的地名来自白居易《钱塘湖春行》“浅草才能没马蹄”。明治时期接待外国贵宾的“鹿鸣馆”意取《诗经》“鹿鸣,宴群臣嘉宾”。而日本天皇家取《易经》“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的文句,为之“明治”的年号;取《易经》“大亨以正,天之道也”的文句,为之“大正”的年号;取《尧典》“百姓昭明,协和万邦”的文句,为之“昭和”的年号;取《五帝本纪》“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的文言,为之“平成”的年号。随着现天皇提出退位,平成年行将结束,日本人肯定又要在中国的古典里找寻下一个年号了。
可以看出,日本人的这些译词既是对汉字本质的精到领悟,也是对西文原意的小心契合。透出的是一种文化心机,一种感受性强于逻辑性的文化心机。而当富有逻辑性的汉文遭遇感受性的日语,发生的物理反应也是意料之中的。当然有阴阳相克的一面,但更多的是相融和相关。
村上春树的“小确幸”
村上春树自己写文章,说他曾对上门要他订阅报纸的推销员说,我不认识汉字。但是,这位用“我不认识汉字”为由婉拒订报的作家,却也确实创生了一个在中国走红的汉字词语“小确幸”(しょうかっこう)。拒绝订报,是因为不想每天看到报纸上那些无厘头的烦心事,同时也省钱了,村上感到“小确幸”了?如是这样,村上的“小确幸”也太小市民了吧。
何谓小确幸?村上的解释是虽小但确实的幸福感(小さいけれども、確かな幸福)。这就像是耐着性子激烈运动后,来杯冰凉啤酒的感觉。这就像把自己的内裤叠放得整整齐齐放入抽屉的感觉。这就像摸摸口袋,居然还有两个硬币的感觉。这就像电话响了,拿起话筒听出是刚才想念的人。这种感觉持续的时间在三秒到一整天不等。村上还熟练地念起“鸡汤”经,说要是少了这种小确幸,人生只不过是干巴巴的沙漠而已。
问题是这个“小确幸”的造语并没有在日本走红。日本人没有感到这个词有什么特别新鲜之处。因为早在一千多年前,那位灵性地说出“月是蛾眉月”的清少纳言就在《枕草子》里写上了很多很多的小确幸。所以在日本人看来小确幸的源头并不在村上这里,他只不过用自己的生活方式实践了这种小确幸而已。有感觉的倒是中国人。这是为什么?可能是习惯了“高大上”的中国人,可能是习惯了“海阔凭鱼跃”的中国人,突然面对一个活在当下的实实在在的“小确幸”,倒反有一种无所适从,雾里看花的新鲜感。就像在路边采摘了一朵小花,尽管是无名的,但其鲜润色香同样令人喜爱一样。
但不管什么说,在当代日本的写手中,村上恐怕是属于对汉字感觉不太灵的也不太上心的小说家。有一位五十二岁的女性公司职员曾用伊妹儿发短信给村上说,我记得您曾经在哪篇随笔里说自己不会写“挨拶”(打招呼之意,是常见的日语汉字)这两个字。现在会写了吗?村上还居然回复了。说自己偷懒没有练习,仍然不会写。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影星夏目雅子曾对作家伊集院静一见倾心,理由很简单,只是因为他能流畅地写出“蔷薇”两个笔画繁多的汉字。依此类推,村上写不出“挨拶”这两个汉字,也是没有女影星能一见倾心于他的一个理由?
但不可否认村上是一个玩弄“僕”(ぼく)这个汉字的高手。他的小说中都有一个用各种思考和各种行为的面目将自己表现出来的“僕”(我)。这个“僕”所代表的“我”与其说最接近英语中的“I”,还不如说最接近中文汉字里的“吾”。毫无疑问,恰恰是“僕”这个汉字构筑了所谓的“村上文本”。如《挪威的森林》里的“僕”,就多次在孤凄的夜晚“マスターベーション”(手淫),这是否就重叠了村上自己的青春时代?注目的是这里他还洋气地用了洋名“マスターベーション”,而不用稍显土气的“自慰”两个汉字。
“癌”为什么要用“がん”表示?
“宇宙是意志的表现,意志的本质是烦恼。”
这是德国哲学家叔本华的哲学语言。翻译成日语的话会如何?
宇宙は意志の表現であり、
意志の本質は悩みである。
不会日语恐怕也能明白吧。
著名诗人萩原朔太郎的散文诗《浪与无明》中的一段汉字:
情欲的浪,意志的浪,邪恶的浪,暗愁的浪。
浪 浪 浪 浪。
他的一首诗的名字用了“珈琲店醉月”五个汉字。这里“珈琲”二字也是诗人在玩优雅,因为日本有咖啡的片假名表記(コーヒー)。食欲用上“闲雅”一词也是这位诗人的发明。他有一首诗名就是《閑雅な食慾》。食欲何以是闲雅的?至今无人解说。
专门写百鬼百怪的京极夏彦,他的汉字能力超强。如厚厚的《百鬼夜行 阳》小说中,有“恐怖が悔恨が怒気が苦痛が悲哀が”的句子,如果除去无用的“が”,就等于是用中文在写作。最为叫绝的是他将“キラキラ”故意用汉字“綺羅綺羅”来表记,以示青鹭鬼火的神秘。
“酒”这个汉字,日语有两个发音。一个是“サケ”,一个是“シュ”。前者是训读,后者是音读。一般指个人因失恋因远离故乡而借酒浇愁的酒叫“サケ”。这里,个人的体验、个人的记忆构成了“サケ”的内涵。而“シュ”则缺乏这方面的内涵。日本人说,李白斗酒,这个“酒”就是“シュ”,而不可能是日式“サケ”。
日本的“わび茶”或“わびしい”有一个对应的汉字就是“侘”字。表示苦恼、悲叹、失意等。万叶假名时代用“和備”“和備思”来表示。这个“侘”字出自中国。如屈原就用过:“忳郁邑余侘傺兮。”《广韵》释“侘傺”是失意之意。但日本人将“侘”字拿过来,赋予了极简、贫寒和残缺的要素,并让其扮演茶道和俳句中的原理主义角色。这是原本的“侘”字所不可及的。
日本也有“癌”这个汉字。但日本的“国立癌症研究中心”是这样表示的:“国立がん研究センター”。“癌”用假名“がん”来表示。为什么不直接用汉字呢?原来日本人说汉字的“癌”给人一种很冷硬的恐惧感,给人无法根治的感觉。癌这个字原本出自中国的宋朝(一说是在1264年的《仁斋直指方》里发现的),但当时是用来表示良性肿块的。日本虽然早在一八四三年就一般化地使用这个字了,但当今日本人在选用这个字的时候还是考虑到了人们的情绪表记感。最近日本政府出台了“改正がん对策基本法”。其他七个字都用汉字表记,唯独癌字用“がん”表示。现在日本已经进入到二人中一人患癌的时代。出台基本法是为了对应这个时代,但又怕引起民众的恐惧感,所以还是用了假名。但日本有“日本癌学会”和“日本癌治療学会”,都直接用了“癌”字而不用假名。这里的心机在于这些学会成员大多是医生和研究者,故不存在恐惧的问题。
在日本,技能性的级数获得都用阿拉伯字来表示。如“2級”。但在精神修养方面获得的级数和段数一般用汉文数字表示。如“書道二級”。如围棋的最高段数“九段”。当然也可以用阿拉伯数字表示,但分量就显得轻。日本大街上的地址也是先汉文数字后阿拉伯数字。如“银座二丁目2番地”。
日本人是这样“玩”汉字的
平安时代的第五十二代嵯峨天皇,有一天一连写了十二个字: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并要当时的学问家小野篁试读。小野灵机一动,读成了这样的句子:ねこのこのこねこ ししのこのこしし。
什么意思呢?就是:猫之子之子猫,狮子之子之子狮子。
这里,聪明的小野篁把“子”分成两种读音:“こ”与“し”。前者为训读,后者为音读。一个汉字有两个读音,就定格在那个时候。嵯峨天皇听后,拍手叫绝。说有谁能成为这个人之子,就是“弓马之士”了。
如果说世界上最长的单词是英国一个有名的站名:Llanfairpwllgwyngyllgogery-chwyrndrobwllllantysiliogogogogh,那么世界上最长的汉字地名在日本:京都府京都市東山区三条通南裏二筋目白川筋西入二丁目南侧南木之元町。三十二个汉字组成。
而日本最古文献《古事记》中皇孙的名有十八个汉字:天迩歧志国迩歧天津日高子番能迩迩艺命。
现代日本最长的汉字单词是:禁酒運動撲滅対策委員会設立阻止同盟反対協議会。
日本最长的站名:南阿苏水の生まれる里白水高原(14字)。这十四字的站名如果写成假名的话是:みなみあそみずのうまれるさとはくすいこうげん(22字)。日本第一。
有一个地名重复六个汉字的“志”:鹿児島県志布志布志布志町志布志。
日本江户幕府的开创者德川家康用十七个汉字取戒名:安国院殿大相国徳蓮社崇誉道和大居士。这是日本目前为止最长的戒名。
当然日本还有一个世界上最长的古代国家名:トヨアシハラノチイホアキノガイホアキノミツホノクニ(丰苇原之千秋长五百秋之瑞穗国)。
坐落在东京都港区芝公园的一家带有星级的法国料理店,其精致的菜单上有一道是:黒いちじくのコンポートと胡桃のアイスクリーム。汉字夹在假名中,一种雅致,一种白静。
哲学家西田几多郎《善的研究》中经常出现的且最重要的概念是“绝对矛盾的自己同一”。一看,好像是中国人在做研究。
森鸥外给自己的孩子起名:茉莉,杏奴,不律,於菟。
日本女子名的系统来自于源氏名系统:春江,静枝,春代,绢代,春野,雪野,若叶,早苗,弥生,绿。
日本有“天地無用”“倒置厳禁”的用語。这个“天地無用”就是中文的“切勿倒置”。于是有日本人提出来,不用“天地無用”而用“倒置厳禁”如何?说明他们也在不断地改进表记。但也有日本人说,有“口外無用”“他言無用”的说法,为什么不能保留“天地無用”的说法?日本人在小学四年级学“愛”字,中学二年级学“恋”字。先爱后恋。夏目漱石喜欢用“一生懸命”,森鸥外喜欢用“一所懸命”。
中国六朝宋的鲍照有三首谜诗,其中一首:“二形一体/四支八头/四八一八/飞泉仰流。”谜底是个“井”字。而日本人在《本朝文粹》中有“火盡仍为燼/山高自作嵩”的字训诗。“丼”(どんぶり)这个字,“井”里加一点。日本人的牛肉盖浇饭就叫“牛丼”。近年来日本的牛丼店“吉野家”在中国开店,中国人也渐渐接受了这个汉字。但一查阅,发现这个汉字中国自古就有,只是中国人忘记它了,日本人将其捡起来加以活用。平安朝时代的女流歌人小式部内侍有一天收到只写一个“月”字的信(表示夜晚想见的意思),她机灵地回复一个“を”(答应之意)的假名。一九二○年永井荷风写给作家日夏耿之介的书简里有“五月念六”的汉字。这里的“念”与“廿”的发音相通,表“二十”之意。在日本,厕所至少有六种表记:“便所”“厠”“化粧室”“WC”“TOILET”“トイレ”。而日语的第一人称表示仅汉字就有十种:“自分”“小生”“手前”“当方”“不肖”“予”“俺”“愚生”“僕”“吾輩”。当然还有假名的“わたし”和“わたくし”。日本人将“卍”(まんじ)也视为汉字。部首为十,笔画是六。意为寺院的标示、家纹、图案等。谷崎润一郎表现男女爱欲情事的小说《卍》,则是功德圆满的意思。生于明治时代的外村繁取“澪標”为小说名。澪標是航路的木桩标志,但同时也是男性器的暗示。
百年前后的两个字:“梅”与“梅”
夏目漱石的《从此以后》从一九○九年(明治四十二年)六月二十七日开始每天在《朝日新闻》上连载,至十月十四日结束。《朝日新闻》为了纪念“全一百一十回一百零六年前的连载”,在二○一五年四月一日开始了新的连载。八月三日连载的第八十六回开头一文是这样的:“代助は今まで冗談にこんな事を梅子に向かっていった事が能くあった。”(之前代助向梅子玩笑地说些这类事是常有的)
但一百零六年前连载的文字是这样的:“代助は今迄冗談に斯んな事を梅子に向かって云った事が能くあった。”
注意观察的话可以看出两段文字有几个不同点。首先是一百零六年前的“梅”字与今天的“梅”字写法上的不同。因为在二○一○年公布的《改定常用汉字表》里出现的是后一种“梅”字,所以现在的印刷都是用这个“梅”字。其次是当时“今まで”用了汉字“今迄”,表明那个时候汉字使用比现在更频繁。再次是当年用“斯”字,现在用“こ”假名。如果现在还用这个“斯”字,日本的年轻人恐怕不会读。
二○一一年三月十一日东日本大地震发生后,汉字也增色了不少。如“黙祷”(もくとう)这一用语频繁出现。如何解释“黙祷”?日本人用了“瞑目静寂”这四个汉字。在这种场合中国是用“鞠躬”。《论语》里有“入公门鞠躬如也”“摄齐升堂鞠躬如也”的说法。还有一个是“瓦礫”(がれき)的词语也走红。海啸将房屋将树木将陆上的一切都卷入了大海。海面上漂浮之物叫“瓦礫”,在日本也是首次使用。日本老人说,“瓦礫”这个用语在过去是指矿物,现在指海上漂浮物,太搞笑了。另外还有一个是“原発建屋”这个词。福岛核泄漏造成的核污染,使得“原発建屋”这个词得以创生。《读卖新闻》当时的文章标题是“福島原発建屋で爆発”。原本“建屋”是关西用语,而且是指一般的建筑物。现在用来专指原子能核电站的建筑了。此外“1号機建屋”“原子炉建屋”等词语也开始频繁使用。
日本的《广辞苑》中有“素顔”一词。是指“没有化妆的肌肤”。但现在的口号是“女人们啊,用化妆打造素颜的时代来到了”。日本人硬生生地创生了“偽造美肌”的新词。在日本,同样是阳光照射的意思,春天说“陽差し”,夏天说“日射し”,秋天说“陽射し”,冬天说“日差し”。梅雨过去,夏天的阳光最耀眼。所以夏天是“日”春天是“阳”。所以“日焼け”(ひやけ,晒黑之意)用“日”而不用“陽”字。日本女孩对男孩表白喜欢用带汉字的“好き”(爱你、喜欢之意),认为这是真爱,而片假名的“スキ”是逗你玩。所以日本女孩用手机发短信,为了避免误解的发生,一定会再三确认是否打成了“好き”而不是“スキ”。
日语的“鬱”字太萌萌
看看日本人四字熟语的字顺颠倒也是很有趣的。
中国人讲不屈不挠,日本人讲不挠不屈;中国人讲左顾右盼,日本人讲右顾左盼;中国人讲山明水秀,日本人讲山紫水明;中国人讲蒙昧无知,日本人讲无知蒙昧;中国人讲夺胎换骨,日本人讲换骨夺胎;中国人讲贤妻良母,日本人讲良妻贤母。一字颠倒,有时就是心象的颠倒。
日本是县中有市,如“长野县松本市”。中国是市中有县。如以前的上海市崇明县。名词也是,“letter”,中国是信,日本是手纸,韩国如果用汉字表示的话是便纸。博士在越南指医生,日本语的博士是中国科举时代进士的转用。日本的修士指硕士,而在越南指修道士。日本人到中国工作,会得到一张工作证。看到“工作”二字,日本人心里就一惊,心想我怎么找了这个工作?原来“工作”一词在日本是指地下工作,是指间谍。他们叫“裏工作”或“工作裏”。当然也有一个片假名的叫法“スパイ”。日本是“一册本”,中国是“一本书”,韩国是“一卷册”。助数词(汉语中的量词)和名词各自不同。
中国的“骨”,里面的小符号是往右,日本的“骨”,里面的小符号是往左的。还有中国的“毒”与日本的“毒”,中国的“团”与日本的“団”,中国的“对”与日本的“対”,中国的“步”与日本的“歩”,中国的“别”与日本的“別”,中国的“黑”与日本的“黒”,你能区分吗?日本的“憂鬱”是中国的“忧郁”。日本的“榖物”是中国的“谷物”。日本学生喜欢中文的简写,容易掌握。中国学生则为日语“鬱”这个萌萌的汉字形象惊叹不已。
在日本的文字史上有广岛“碑文论争”的小插曲。说的是和平纪念公园慰灵碑的碑铭。碑铭是这样写的:
安らかに眠って下さい
過ちは繰り返しませぬから
(请安息吧 因为不会再犯过错了)
这里,叫谁安息?叫谁不要再犯过错?谁又在发誓不再犯过错?
不清楚。不确定。
但有日本语学专家说这是“日本語らしい”(標配日语)。为什么说是“日本語らしい”呢?是否就是碑铭用六个汉字夹杂在假名中,没有主语的日语结构,我汝共存的语韵系谱,成了日本人暧昧和婉曲心绪的最大庇护者?当然从另一视角来看,日语语系确实也不像英语那样总是患有原理主义和正义病。所以日本人也总说自己的语言属于“やさしい日本語”(优雅柔和的日语)。
《你的名字。》为什么会有个句号
一字多音是日本汉字的一个特色。如同样是“かえる”,可以写成“帰る”“代える”“換える”“替える”。打头汉字的不同,表达的意思也不同。如同样是读“とめる”的发音,“車を停める”中的“停”的汉字,表示临时停车。“車を駐める”的这个“駐”字,表示这辆车暂时停在驻车场。“車を止める”,这里的“止”,表示电车要停一段时间。如发生了跳轨自杀事件,电车要停开,日本人就用这个“止める”。因为至少要停二十分钟到三十分钟。
“会”“遭”“逢”也是这样。同一个“あう”读音,但有不同的汉字搭配。在学校遇见了老师用“会”,如“学校で先生に会う”。在站前遭遇了跟踪者用“遭”,如“駅前でストーカーに遭う”。在公园遇见了恋人用“逢”,如“公園で恋人に逢う”。同样是“おもう”,常用的也有两个汉字相杂,“思う”与“想う”。在用法上一般对家人用前者,如“両親のことを思う”(思念父母)。对还未能成为家人的用后者,如“恋人のことを想う”(回想恋人)。但有一种是说不出理由的。夏目漱石在小说《少爷》里有“靴足袋ももらった。鉛筆も貰った”(得到了袜子也得到了铅笔)的句子。同是“もらう”(得到、获得),一遍用假名写,另一遍用汉字写。问漱石本人恐怕也说不清楚。就如同“人”可以写成“ひと”也可以写成“ヒト”一样。英语中的“who what where when why how”,简称“5W1H”。日语与此对应的是假名二文字:“だれ なに どこ いつ なぜ どう”。如果用汉字对应的话是:“誰/何/何処/何時/如何”。
当然,日本人还创生了许多和制汉字,如“栞”(しおり,书签)。“栞”是枝折。枝折的发音就是“しおり”。折断的枝叶作为路标,是其语源。而作为“书签”之意则是在江户时代。在这之前叫“夹算”(きょうさん),将竹和木削成薄片使用。书是无尽头的语言之林。用“栞”作为一个放置的记号,表示我阅读到这里了。如“雫”(しずく,水滴),表现雨水垂滴的感觉。月之雫、露之雫、海之雫。滴水穿石。仅仅是一滴“雫”,就暗藏了唤起这种奇迹的可能性。美之身,身之美,日本人将其统合成“躾”的新字,强调的是,美并非都天生,后天的教育、孩子从小的家教就显得非常重要。再如峠(とうげ),山的上与下之间的境界,或者,山路爬坡结束将转为下坡的地方。类似中文的“山口”。
新海诚的电影《你的名字。》(《君の名は。》)在中国热映。吸引我们眼球的是这个动漫名为什么要有个怪怪的句号?其实这就是日语表现的生趣之处。如果不加句号,这句话也可能是问句:你的名字叫什么?或者斯文点的话是请问芳名?如日本老师经常用这样的句式问新来的留学生:“お名前は”(您叫什么),“お国は”(您来自哪个国家)。但提问显然不是新海诚的用意。新海诚并不想让还是少男少女的立花泷和宫水三叶互问姓名,而是要让他们永远记住各自的名字。所以他加了个句号,就变成了一个陈述句。句号,在新海诚那里,既是终焉也是开端。既是冬天也是春天。阅读/理解,书写/表现。看来这种行文和思想的交错共存,就是今后日本汉字文化发展的一个新方向。
被日本人视为恶文的一句话
二○○八年,作家水村美苗出版《日本语消亡的时候》。同一年,作家林望出版《日本语快死了》。二○一○年,学者金谷武洋出版《日本语不灭》。
日本语究竟灭还是不灭呢?
还真的不好说。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所谓的“汉字文化圈”已经不复存在。越南回归罗马字,仿佛在憧憬当年法国的殖民时代。韩国事实上已经废除汉字。朝鲜也早已不用汉字。新马泰更是与汉字不沾边。只有日本还在发扬光大汉字文化。它多种文体混书,试图走出一条未来文明的文字之路。无怪乎有日本人说汉字是日本语,是日本文化。如在新潮出版社校阅部工作的编辑小駒胜美,几年前就写有《汉字是日语》的畅销书。
从十年前的调查来看,全世界一百三
十三个国家和地区有二百九十七万九千
八百二十人学日语。十年后的今天呢?具体数据不详,但说日语热还在持续恐怕不为过。去年日本人发明一个新的汉字名词“爆買”,就是持续的日本热在经济、文化和语言上的综合反映。那么,日语热的原因何在?日本学者是这样分析的:
一、自然和庭园的美丽。
二、大街小巷的清洁。
三、为人亲切,举动优雅。
四、交通便利。
但是还有一点这位学者没有提及,这一点笔者以为就是日本语内在的魅力。
什么魅力呢?这里的试点是:
中文的“我爱你”,日本语如何说?
说法固然有几种,但如果说成“私はあなたを愛しています”的话,照日本人的说法是极端的“恶文”了。为什么说是极端的“恶文”呢?
这就令人想起一茶的俳句:“是がまあ/つひの栖か/雪五尺。”(呀,也只不过就是门前的五尺雪嘛。)
日本语是否就是这深深的“雪五尺”呢?
这“雪五尺”是否就是日本汉字大师白川静所言的“魔界与幻境”呢?
几乎囊括了中国文明全要素的三个汉字“思无邪”,日语的翻译是“思い邪無し。”如果去掉视为无用的“い”和“し”,就是“思邪無。”是“思无邪”好呢还是“思邪無”好?真的是所谓“雪五尺”的“魔界与幻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