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色眼镜下的大历史

2017-02-20 18:20陈红
书城 2017年2期
关键词:赫拉简史人类

陈红

尤瓦尔·赫拉利教授认为智人善于讲故事编神话,并能够因为信奉同一个神话而倾力合作并形成大规模的社会结构。这个特点最终使智人从其他物种和人类中脱颖而出,成为地球的主宰。他的故事或神话的定义外延很广,囊括了所有抽象的思考,宗教当然算,但货币或公司这样的概念也算。因此也可以说,这本《人类简史》就是赫拉利编的一个故事,一个取材于人类历史的故事。

赫拉利是以色列的历史学家,在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执教。《人类简史》篇幅不大,规模却不小,讲述的是所谓的“大历史”—自宇宙大爆炸开始,以人工智能收尾。因为站得高看得远,书的脉络比较简单清晰,具体内容分成四大部分:“认知革命”解释原始智人如何依赖语言和文化优势在进化中胜出。他们走出了非洲,散布到了全球。但智人走到哪里,死神都如影随形:澳大利亚的巨型袋鼠、巨型袋熊和有袋狮子,美洲的剑齿虎、乳齿象、巨型树懒和巨型犰狳,无数大大小小的陆地动物,最后,连智人的“近亲”尼安德特人都纷纷消失灭绝了。“农业革命”细说人类如何发现并培植了谷物而得以安身扎寨,发展出新的文明,但这一过程也使大自然彻底改观,并完全改变了人类自己的生存方式。“天下一统”总结出人类由散落独立的小部落一步步地走向全球一体化的最大推动力:货币、宗教(包括现代信仰)和帝国扩张。最后,“科学革命”描述了近五百年的巨大变迁。人类终于摆脱了大自然的钳制;但展望未来,智人本身可能也会消失,或逃逸死亡而成为“超人”,或被人工智能取而代之。

赫拉利关于科学发展历史的看法与分析尤其振聋发聩。科学并不是单纯高尚的智力活动,而是跟殖民主义的扩张,跟资本主义的扩张相辅相成、不可分割的。科学造就了西方帝国的兴旺,促生了一个现代化或者说全盘西化的新世界,但也给人类和其它生物带来过更加深重的灾难,并使整个地球笼罩在随时可能被彻底毁灭的核阴影之中。作者的这些观点是靠精心选用的史实来表达的,比如下面这个故事。

(库克船长带领的)探险队于一七六八年离开英国,于一七六九年在塔希提上观察到了金星凌日,探测了几个太平洋岛屿,访问了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并于一七七一年回到英国。他们带回了大量天文、地理、大气、植物、动物及人类学的科学数据。这些发现对很多学科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关于南太平洋的精彩故事)激发了欧洲人的想象力,并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的博物学家和天文学家。

这一段跟一般科学史中的描述无异。这些探险家们充满了勇气和智慧,他们的经历新奇精彩,令人振奋。但作者紧接着勾画了库克航海的其它后果:

库克探险后的一百年内,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最富裕的土地都被欧洲移民从原住民手里夺走了。原住民人口下降了百分之九十,活下来的则受到了最残酷的种族压迫。对澳大利亚土著和新西兰的毛利人而言,库克探险无疑是灭顶之灾的开始,他们再无翻身的机会……哎!科学和进步连人死之后也不放过。最后的塔斯马尼亚人的尸体被人类学家和博物馆馆长们以科学的名义占有了。他们的头骨和骨架在博物馆和人类学馆里展出。直到一九七六年,塔斯马尼亚博物馆才把已死去一百年的最后那个塔斯马尼亚人楚格尼尼的尸骨埋葬。到二○○二年,英国皇家外科医师学会才放弃保留她的皮肤和头发。

这种触目惊心惨绝人寰的故事足以使科学的光环黯然失色。所谓的“农业机械化”对饲养动物的残忍更让人不忍卒读。《人类简史》的最大特点就是用这样的典故促使读者换个角度或者从更高更远的视角看历史,进而反思或接受赫拉利提出的一些新观念。如果读者本来就倾向于赫拉利所持的观念的话,会对此书欣赏有加。

赫拉利的有些观点感情色彩很重。“农业革命”部分中,第五章“史上最大的骗局”,认为人类从此沦为土地的奴隶,失去了自由,而且绝大多数人的生活并不比猎人更幸福、更有保障。这样的想法不无道理,毕竟人类历史苦难重重,罄竹难书。但幸福与否从何谈起?什么是人类幸福?这并不是可以简单定义的。事实上,作者自己在最后部分用了一章的篇幅专门解释这个概念。这种用主观判断为历史下定论的方式,即使完全认同作者的感情立场,也依旧让人难以苟同。

《人类简史》的另一个局限是把复杂的问题过分简单化,以致失去内涵。在赫拉利的描述里,语言和文化对人的思想观念的影响简直就跟变魔术一般。法国大革命几乎发生在一夜之间;他还举例说,很多现代人一生经历过数个观念完全相反的王朝/制度—言下之意,他们的思想也肯定随之翻来覆去地改变。但人心真的这么容易改变吗?针对同一时代的历史,哈耶克在《通往奴役之路》一书中提供了非常详尽的思想缓慢变迁的过程及前因后果。这当然是因为两人使用的时间尺度不一样,但过于简化的结果只有结论却缺乏实质性的、可以启迪思考的细节。

赫拉利对人类的生物本性在历史中占据的地位也是大而化之。他说三万年前的智人祖先与今天的人沒有太大的基因区别,似乎文化/历史与人的进化是可以割离的。艾尔克·坎德尔在《洞察内心的时代》里提及一个有趣的细节,科学家发现“白痴天才”的绘画风格与法国三万年前的岩洞壁画非常相似,那就是都非常明显地表现出了个体的特征。坎德尔指出,这个观察说明远古人类的大脑尚未具备完善的抽象能力,而是靠发达的视觉与眼手协调表达现实;大脑的语言功能产生于视觉功能之后,语言的进化是以视觉艺术才能的退化为代价的。这当然仅是一种理论。但进化生物学家最近发现,仅仅从罗马帝国至今,英国人也已经变得更高大,肤色更浅,一个嗜烟的基因多态比例也减少了,证明人类依然在进化,而不仅仅是文化的产物。作者还对人类不同的国度和部落中都是男权的现象疑惑不解。他说找不出不存在女权社会的理由,因为男女在体质和智能方面并没有什么差别。读到这里,我不免走神:教授是不是从不观看体育比赛、棋赛啊?他是否对比赛分男女队也惊讶不已?试图驳斥“同性恋是违背自然规律的”时,作者提出了一个“大拇指定律”:生物本能放任,文化传统禁忌(Biology enables, Culture forbids)。他进而解释说,为什么没有不许女人比光速跑得更快的法律呢?因为真正“不自然”的事是不会发生的。也即人能做的事,就是天性,就不违反自然规律。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只是这样一来,不止于同性恋,人类的任何行为都符合“自然”了,哪怕是杀人越货,虐待动物。但这显然不是作者在此处应用这个观点的本意。

需要强调的是,我对赫拉利的这些观点都非常赞同,但它们或源于信仰或是道德选择,不是事实也并非真理;无需论证,但也不能随意用一些非常浅显的逻辑类比立论,或只挑有利的历史典故为据。这是《人类简史》一书的最大缺点。农业革命带来幸福与否,他请读者从一个因为荒年快要饿死的三岁小女孩的角度想想。但这就让人不得不问,难道蛮荒时代一个被野兽追吃的四岁小男孩就幸福了?诸如此类的例子比比皆是。顺便插一句,作者似乎也不善于反讽,把“与其说是人把麦子‘驯化了,毋宁说是麦子把人‘驯化了”这句话重复了许多遍,字里行间的微妙幽默尽失。当然,赫拉利也有风趣的一面,他说哈利·波特是花了“七本书”的工夫才掌握了魔力。

据说,赫拉利对“大历史”的兴趣是被名著《枪炮、病菌和钢铁》(以下简称《枪》)一书激发的,而《人类简史》也步其后尘,成为口碑极佳的畅销书。但这是两本完全不同的著作。

《枪》的作者贾雷德·戴蒙德是一个更典型的学院型研究者。他为了给自己的“地理决定论”立论,曾经满世界搜罗证据,收集史料。可以说,《枪》是建立在相对严谨的科研基础上的,很多见解和论据都是原创。此外,戴蒙德文笔也好,文字大气高远,故事讲得尤其精彩,读起来让人荡气回肠,赞叹不已。《人类简史》呢,只能算通俗作品,是赫拉利带着有色眼镜,以自己既定的观念和偏爱,在浩瀚的史料中挑挑拣拣,再重新解读“定性”而成。论据论点往往是信手拈来,经不住推敲;语言又简单随意,很多地方读起来很像网帖,絮絮叨叨,了无文采。关于动植物驯化那部分的内容应该是直接源于《枪》,但作者只抄了一个轮廓,因而完全失去了原书的精彩。好在赫拉利的主要观念实质上是警世直言,选用的许多故事也很有意义,因此这本书值得一读。只是,根据他这个夹叙夹议的口语风格,书名叫作《智人评传》似乎更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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