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乌

秋歌

礼堂里闹哄哄的。音响播放着欢快的曲子，舞台后面的大屏幕上打着一行大字：育民小学迎春才艺比赛。椅子的新油漆味儿有些刺鼻。这让我有些担心。虽然昨天我已经带阿乌来了一趟礼堂，让它提前先适应一下环境。但今天礼堂人声鼎沸，和昨天的冷清大不一样。我打开盒子盖看了一眼，阿乌果然有些紧张，尾巴和四肢紧缩在壳里，只把鼻尖露在壳外。阿乌毕竟是只乌龟，天性胆小，没见过这阵仗。在家里它会满屋子撒欢到处爬。

我轻轻抚摸它的壳，悄声说：“阿乌，好样的！别紧张，一会就看你的啦！”

“豆苗，盒子里装的什么呀？”小曼凑过来问。

“噢，没什么。”

“我是第三个，拉小提琴。你表演什么节目？”

“钢琴。”

“什么曲子？”

“……”

这时，梦梦走到舞台中央，捏着嗓子对话筒说：“育民小学迎春才艺比赛现在开始！”

“嘘，演出开始了。”大家目光都聚焦到了舞台上。

梦梦是我们班的，其实她以前说话不是这个腔调，自从《请问您今天要来点兔子吗》开始在学校流行以后，梦梦就经常学香风的声音，说话嗲声嗲气的。男生都嘲笑她，可是这次比赛李老师还是选她做了主持人。

第一个节目是小文演唱的歌曲《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可能是第一个上台，她有点紧张。音准还可以，主歌抢拍了，还把“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唱成了“我们坐在高高的土堆旁边”，听起来像有点怕凶恶的地主。到副歌部分小文调整好了情绪，唱得沉稳舒缓。演唱结束了，大家掌声热烈。我偷偷打开盒子又看了一眼阿乌，似乎小文的歌声让阿乌放松了一点，把头伸了出来，向上望着我。

阿乌是一只很有灵气的草龟。我第一次看见阿乌的时候，它正趴在南马场水库岸边的一块岩石上晒太阳。那是暑假的一个下午，阳光照在水面十分刺眼，我还是一眼发现了它。它大约有我的手掌那么大，脖子向上完全伸展着，上面有一条像人字的白色纹路十分醒目，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喉咙一鼓一瘪地呼吸暴露了它是个活物，真让人觉得是个雕塑。老爸后来跟我说，那一刻看见阿乌趴在岩石上的样子觉得很有意境，所以后来画了很多以阿乌为模特的水墨画。它离我不到二十米，我屏住呼吸不敢喘气，生怕被它发现。我轻轻拉了拉老爸的手，拉着他蹑手蹑脚退到了远处。

“它离水太近了，贸然出击怕惊跑了。”我和老爸很快制订了作战计划，决定绕到它身后靠近了再抄网出击。以前有过许多次类似的行动，有老爸协助的时候成功的机会比较高。虽然在郊野公园得手过拥有一对利刃的广斧螳螂、无人机一样的杜松蜻蜓，和老妈去井冈山露营时还捉到过力大无比的克氏螯虾，但当我用抄网网住阿乌那一刻，仍然十分激动！这是有史以来我在野外捕获的最大的动物！

阿乌刚到家里的时候和现在一样，很紧张。回家后我把它安置在浴缸里，蓄上刚没过龟壳的浅水，放上一块平整的大石头，把老爸切好的小肉丁放在它的面前。阿乌把头缩在龟壳里，过了一个小时也没伸出来。第二天，肉丁都没了。除了瘦肉丁，阿乌也喜欢吃肝脏和菠菜叶，但最喜欢吃的是蛐蛐。暑假的许多夜晚，我和老爸会去郊野公园的路灯下，捉上满满一矿泉水瓶的蛐蛐回来，一只只扔到浴缸里，阿乌就会欢快地游来游去逮漂在水面上的蛐蛐，吃饱后就心满意足地爬上那块石头，伸长脖子和脑袋静静待着，眼睛亮亮的，就像我第一次看见它的样子。深夜里阿乌很活跃，在浴缸里不停爬来爬去，伴着美妙的笃笃笃的声音我很快睡去。

渐渐地阿乌不满足待在浴缸里了，总沿着浴缸壁往上爬。上网一查，阿乌属于半栖水龟，可以干养，只要进食和大小便在水中就行。我就白天把阿乌放在屋里，让它自由自在爬来爬去，晚上再放回有水的浴缸。阿乌很喜欢沙发底下的角落，每次放它到客厅地板上的时候，总是急不可耐像青蛙一样跳着冲向沙发底下。后来熟了，每次放学回家进门后，我只要一击掌阿乌就从沙发底下钻出来，跟在我后面爬来爬去。

第二个节目，亮子出场了。他歪戴着鸭舌帽，痞里痞气出现在舞台。切！哗众取宠！伴随激烈劲爆的音乐响起，侧翻，又一个侧翻，再接一个后空翻，亮子用三个空翻接一个Nike标志的Freeze，在众人面前亮相。四下一片哗然，鼓掌声、尖叫声此起彼伏。接着亮子跳起了Reggae，一段Hip Roll接着一段Body Wave。忽然，他又改变了风格，New jazz，手、足、腰、腿，每一个关节都扭动着，Popping、Locking、Wave轮番秀出。最后，亮子以一只手为重心，手肘支撑着腹部，玩了五六圈标准飞机转，以半蹲的姿势结束了舞蹈。不得不承认，亮子的这段街舞很帅。

也许受到街舞音乐的影响，盒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里面阿乌开始动起来了。

阿乌刚到家里，我就发现阿乌对音乐很敏感。

把阿乌从南马场水库带回家的第二天，吃过晚饭，我趴在浴缸边看阿乌玩。把它放在石块上，它头缩在壳里一动不动。老爸凑过来，“咱们想个办法，试试看能不能让阿乌把头伸出来。”他掏出手机，点击几下屏幕，开始播放音乐，是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当音色低沉淳厚、旋律恬静优雅的大提琴娓娓道来，阿乌竟然真的有反应了！第一组曲是G大调，前奏曲如同人天生单纯的呼吸的结构，随着乐曲如舒缓呼吸般展开旋律，藏着阿乌头的那坨厚厚的肉皮开始放松蠕动，先是一对尖尖的鼻孔，漸渐嘴和眼睛也露了出来。接着阿勒曼德舞曲弱起拍，速度、情绪轻柔，阿乌把整个脑袋从壳里探了出来。进入库朗舞曲，亲切、温和的三拍子节奏有些动感，先是两个后爪从壳里伸了出来，接着小尾巴也从壳里伸了出来。到了基格舞曲，连续的三拍子大跳音程，乐曲开始变得欢快，阿乌四肢都伸了出来，趴在石头上，脖子伸得长长的，眨着小眼睛四处张望，就像第一次见到它趴在水库旁的石头上享受阳光的样子。我睁大了眼睛，屏住呼吸，呆呆望着阿乌，心里快活极了。

相处久了，除了听到我击掌的信号阿乌会从沙发底下爬出来，每次我坐在钢琴边练琴的时候，阿乌也会爬过来，趴在钢琴旁，静静欣赏音乐。

看到阿乌放松下来，逐渐适应了礼堂喧闹的环境，我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小曼上场了，在麦克风前站定，把小提琴夹在下巴和肩之间。梦梦捏着嗓子说：“下一个节目，小提琴独奏，巴赫A小调协奏曲。表演者，小曼。”

我心里暗叫一声：糟糕，巴赫！果然，随着乐曲开始，阿乌开始爬动了！随着欢快的节奏，盒子发出笃笃的声音。现在还不能暴露阿乌，我当机立断，打开盒子朝里面“嘘、嘘”两声，盒子里安静下来了。

阿乌陪我练琴两个星期，我发现阿乌特别喜欢巴赫。弹别的曲子的时候，阿乌也会爬过来听，而听到巴赫的时候，阿乌会表现得特别兴奋，长脖子不停扭动，小尾巴也左右摇摆。

正逢学校要举行才艺比赛。老爸给我提了一个建议：“豆苗，阿乌这么有灵气，你可以尝试和阿乌合作表演一个节目，选巴赫的曲子，应该会很精彩！我自告奋勇，帮你策划练习。”

真是个绝妙的主意！说干就干，我和老爸立刻开始商量节目的形式和内容，最后决定选巴赫的《C大调前奏曲与赋格》，开始了和阿乌合作排练。

没想到小曼也选了一首巴赫的曲子。还好是小调，不是阿乌最喜欢的C大调，而且小曼只演奏了第一乐章，很快就结束了，我给阿乌的指令还有效，没有又兴奋起来。随着小曼拉出最后一个音符，掌声响起。

该我和阿乌上场了！

梦梦大声宣布“下一个节目，钢琴独奏，《巴赫C大调前奏曲与赋格》。表演者，豆苗。”我深吸一口气，提上装了阿乌的盒子走上舞台。打开一张白色的宣纸铺在舞台的地板上，又打开一瓶墨汁倒进小盘子，然后从盒子里拿出阿乌。舞台下发出一片惊呼声。我把阿乌的尾巴放进小盘子蘸满了墨汁，再把阿乌放到宣纸上。然后我坐到钢琴旁，对摄像师说：“请您把镜头对准宣纸和乌龟吧。”接着深吸一口气，在大家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开始演奏。

舞台下响起一阵更大的惊呼。随着我在钢琴上敲击出音符，阿乌开始表演了。乐曲前奏部分由主体段落和尾部扩展两个部分组成，十分宁静、安详，如同秋天平静晴朗的西山。只见大屏幕上，阿乌眨了眨亮晶晶的小眼睛，伴着舒缓的旋律，左右摆了摆长脖子，然后踩着节奏在宣纸上慢慢爬行，蘸了墨的小尾巴在宣纸上留下长长墨迹。伴着前四小节主和弦展开，阿乌用尾巴在宣纸上勾出了一座山峦的轮廓，墨色苍润。待我平稳地把前奏19个小节奏完，阿乌用尾巴在山体上添加了10来条细瘦但弹性十足的线条，像披麻皴一样，山体的阴阳面已经呈现纸面。接着我进入了更具挑战性的赋格曲部分。赋格二十七小节，呈现二十四次主题，密接和应，略带欢快，阿乌用它的小尾巴在纸面上随着节奏轻快地左右横扫，像斧劈皴一样给山体增加了岩石质感肌理（我称之为阿乌创造的山水画新皴法——小龟尾皴），一幅山石险峻雄奇、墨色活泼清润的山水画跃然纸上！

我弹奏完最后一个音符，抬起双手，瞥了一眼阿乌，它也停了下来，趴在刚画好的画旁边抬头望着我，小尾巴在山脚边空白处又蹭了两下，像是加了一块小石头。排练时可没教阿乌这个，也许是今天兴奋状态好，加画了只小乌龟作签名吧。

四下一片寂静。忽然，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

又到暑假。老妈终于决定跟老爸离婚，我跟着老妈搬到了新家。我把阿乌留给了老爸，好有个伴陪他，我也可以经常去看他和阿乌，仨一起玩。

这天，我弹完巴赫G大调BWV884后，看着老爸和阿乌一副沉醉白痴状的表情，我脑子里蹦出一个想法，对老爸说：“老爸，下次才艺大赛咱们来个更绝的，教阿乌跳舞，我弹肖邦的圆舞曲伴奏。怎么样？”

“呃，这个嘛……豆苗，老爸要向你坦白一件事。其实，阿乌原来并不住在南马场水库，是老爸买的。去年五一你妈带你去井冈山玩，回来你告诉老爸，光头叔叔和你们一起去的，还带你在小溪捉到了小龙虾，玩得特高兴。老爸就琢磨，要给你一个更带劲儿的。去年暑假，有一次去水族市场，见到了阿乌，老板自己养的，喜欢听音乐，特别喜欢巴赫，还能够跟着音乐摆动脖子和尾巴。老爸就软磨硬泡让老板卖给了我。你正在练习巴赫，我觉得你一定会很喜欢阿乌。那天带你去南马场水库玩，就事先把阿乌藏在那儿，让你自己发现捉到阿乌。你没注意，我在阿乌的脚上绑了一条细绳拴在旁边的小树桩上，才那么顺利捉到阿乌。呵呵。没想到你和阿乌那么有默契，竟然那么短时间训练阿乌学会了画山水画，合作拿到了才艺大赛的第一名。但阿乌是对巴赫有感觉，要是换肖邦，训练新动作，我担心……”

“其实，我已经知道了阿乌是你放在南马场水库的。那个水族店老板、阿乌以前的主人，现在和我们是邻居。有一次聊天他說以前养了一只乌龟喜欢听巴赫，脖子上也有一条像‘人字的白色纹路，后来卖了，十分后悔。我就猜到阿乌就是那只乌龟。但我没敢告诉他阿乌在这儿，怕他要回去。我很喜欢阿乌。谢谢你，老爸！我觉得阿乌也很喜欢我。上次才艺大赛成功不仅仅因为巴赫，主要是我和阿乌心意相通。我有信心，不用巴赫换肖邦伴奏，教阿乌跳舞也一定能行。”

“好！老规矩，老爸给你当陪练！”

阿乌在一旁仿佛听明白了，眯着眼睛把脑袋缩回了壳里，像在抗议：“这一老一少，又要换花样折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