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待自己便是珍爱亲人

猪小浅

高考后，我去上海读大学。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出远门，你执意要和爸一起送我。

这样做的原因，你和我都心知肚明，但你找了很多理由，诸如“我和你爸在小县城住了大半辈子，还没去过上海呢，让我们一起去玩玩呗”“妈没上过大学，想去大学校园转转”。

看着你小心翼翼地注意措辞，我有些莫名地烦躁，最后终于歇斯底里地朝你嚷了起来：“别找借口了，你们跟着去，还不是对我不放心？你看，我在你们眼里，到底还是不一样。”

我的声音有点大，情绪有些激动，你手足无措地愣在那里。

爸在旁边帮你说话：“玲玲，你别这样。你妈就是不放心你。”我爸还想继续说什么，被你拉去了客厅。

我趴在书桌上，无声地哭了。

从小我就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有先天性脊柱侧弯，后背凸起，走到哪都会迎来别人或诧异或同情的目光。这种目光对女孩子来说，简直是毁灭性的。可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天开始，你从来就没想过要放弃我。到了入学年龄，你送我去上学。奶奶在身后大声呵斥你：“都这样了，还浪费钱干嘛。”向来性格温和的你，头一次朝奶奶发了火：“妈，以后这样的话，请不要再让我听到。”

奶奶大概被你的样子吓到，从此再也没说过类似的话。但她一直有意无意地怂恿你生二胎，毕竟我是个不健全的孩子。你拒绝了，态度很坚决。你说，正是因为玲玲和别的孩子不同，你更要倾尽全力。奶奶和你闹了数次无果后，只好放弃。

这些年，你一直很努力地想让我像正常孩子那样生活。

你给我提供最好的学习环境，办各种聚会让其他同学和我成为朋友。或许是因为你一直以来将我保护得太好，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可怜。除了偶尔看到别的女孩穿着漂亮的裙子在阳光下起舞，而我无论穿什么都没办法和漂亮沾边时，心里有点自卑以外，大多数时候，我甚至都快忘了，我的身体是残缺的。

可你执意要和爸一起送我去学校这件事，到底还是暴露了你对我的担心。其实不管你掩饰得多好，我和别的小孩，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2

后来，我到底拗不过你，只好任由你和爸大张旗鼓地跟着我一起去学校。

爸特意从亲戚那借了辆私家车，你们的意思是，要开车送我去上海。虽然车是二手的，但毕竟是宝马啊，开起来多拉风。我有点哭笑不得，爸开了大半辈子的面包车，一直都是帮别人拉货物，头一次见他坐在宝马的驾驶座上，怎么看都有点别扭。

但你看起来特别高兴，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说我小时候的趣事，还有我爸的糗事。我听着听着，突然心酸得不行。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你和爸，去往一个陌生的城市。我不确定，如果没有你在身边，我还有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些好奇和探究的眼神。毕竟这将近二十年的时光里，因为有你，我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安心。

将我安顿好的当天晚上，你和爸请宿舍的姑娘们去外面吃大餐。中途我去了趟卫生间，回来的时候，在门外听到你的声音。你说：“阿姨真是要拜托你们了，以后要是有什么活动，请你们一定要带上我家玲玲好不好？我了解她，她很好相处的……”我听着，有眼泪在眼睛里打转。而我进去后，看到宿舍里的姑娘们，个个都红了眼眶。你赶紧换了个话题，生怕我看出端倪。

这些年，你从来没有当着我的面，说起过我的病。你一直小心翼翼地想让我看起来和别人没什么两样。我能想象，你和我的小学初中高中老师以及同学，一定也做过同样的沟通。你用这种方式，在身后默默地守护我。

那天晚上，爸去住旅馆，你执意要和我挤在宿舍的被窝里。你说，玲玲，你长大了。以后有些事情，你要学着自己去面对。妈妈相信你。

我郑重地点头，让你放心。

3

但這条路一个人走起来的时候，比想象中要艰难。

大学是个小社会，再也不是单靠成绩论英雄。我口才很好，逻辑思维能力也很强，系里的辩论赛我拿过第一名，但到了市里的辩论赛，辅导员找了个理由将我从名单上划掉。很不公平不是吗？可是我有自知之明，并没有为这件事难过很久。宿舍的姑娘们对我也很好。但我知道，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譬如她们，从来不敢在我面前聊爱情。毕竟爱情对我来说，有点像是奢侈品。谁会喜欢一个弓着背的姑娘？而她们越是小心翼翼，我越是受到伤害。

情人节，室友们都忙着约会。我一个人待在宿舍里，被一种自卑的情绪压得喘不过气来。你在电话里说，丫头，节日快乐。我听着，强忍住眼泪。其实我想说，妈妈，你真的不该把这么残缺的我，带到这个世界。我也想和别的姑娘们一样，在这么美好的年纪，谈一场合适的恋爱。我也想走在街上的时候，回头率这件事是因为我漂亮的笑容，自信的背影，而不是因为我残缺身体带来的异样目光。

真的很遗憾，我并没有按照你预想的样子变得内心强大。甚至，离开了你的庇护，我变得越来越自卑，越来越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有一次，我在电话里和你说起这些，你沉默了一会说，丫头，以后有些事，要靠你自己。这应该是你第一次跟我说，以后要靠你自己。

我觉得你变了。你给我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我跟你聊天的时候，你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嘘寒问暖。不再担心我吃不好，睡不香。也不再担心别人好奇的眼神，会让我受伤。慢慢的，我开始记恨你。记恨你曾经给过我最好最温柔的爱，有一天，这份爱看起来好像越来越稀薄。

暑假在家的时候，家里有个亲戚生了二胎，我们一起去吃满月酒。你看到嗷嗷待哺的婴儿时眼神都在放光。有人挤兑你，羡慕吧，谁让你当初不生第二胎？你笑笑，不说话。

我在旁边冷冷地看着，想着你的心里一定有几分悔意吧。如果当初听从奶奶的建议，再生一个孩子，现在你的身边，也不至于只有一个看起来越来越糟糕的我。

4

或许正是因为你的疏离，让我觉得，既然谁也靠不了，那只能靠自己。我像是憋着一股劲，要向你证明，没有你，我可以生活得更好。不就是身体有缺陷吗？我正视这个问题就是了。当我的心态一点点调整过来，当我自信满满地与每一个人真诚相处，我才算是真正地快乐起来。

学校话剧社，我当然不能做演员，但我可以给他们写最好看的剧本。系里最好看的男生，我当然不奢望他会喜欢我，但看到他和漂亮女生走在校园里，我也会由衷地祝福。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只顾着怨天尤人，感叹命运的不公。

大学四年，我很少跟你联系。我们之间，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亲密。

后来，我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考取了省城的公务员。然后又用相亲的方式，认识了余凯。余凯小时候腿受过伤，走路颠簸得有点厉害。他也是公务员，人很好，话不多。我们各方面来看，都条件相当。

不久后，我们结了婚。

我用最快的速度，搞定了自己的事业和婚姻。结婚那天，你比任何人都高兴。可我能觉察到，你眼神里的小失落。

我明白你的失落。因为看起来，我好像越来越不需要你。

5

婚后，我和余凯相处得很好。比起其他夫妻，我们两个残缺的人，更像是抱团取暖，也更加惺惺相惜。你时常打来电话，我总是敷衍两句就挂断。

可是有天，爸却告诉我，你出了车祸。

你去街上要买墨子酥寄给我，却被拐弯的车撞倒在地。你躺在重症病房里，我在外面泪流满面。长这么大，爸第一次朝我嚷：“你还有没有良心？你妈为你操碎了心，为什么你对她越来越冷漠？怪她放手不管你是吗？如果不这样，你又怎么能真正地接受自己？你不知道她在背地里，为你流过多少泪。你永远不知道……”说着说着，爸的眼泪掉了出来。长这么大，我很少看到他哭，他也很少责怪我。而这次，他是对我太失望。

爸说得对。只有你放手，我才能真正地面對自己的缺陷，与自己和平相处。如果我一直依赖你的保护，也许就不会是现在的我。现在的我，谈不上有多好。但至少，事业稳定，家庭幸福。我和余凯商量好了，在30岁那年，会去领养一个孩子。一切看起来，都很圆满。

这样的圆满，有你的功劳。可我却一直在误会你。

好在你的手术挺顺利，从重症病房转到普通病房。那段时间，我天天在病房里陪你，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乞求宽恕。爸看在眼里，有天去楼下吃饭，他看着我说：“孩子，你别自责了。其实对我和你妈来说，你过得好，就是我们最大的快乐。”

我听着，把头埋进碗里，不想让爸看到我红了的眼眶。

多年后的我，走在大街上，仍会迎来各种好奇的目光，可我已经学会坦然面对。因为越到后来，我越是明白，善待自己，不跟自己较劲，并尽可能让自己过得好，让你看到我的幸福和快乐，才是对你最好的报答。

善待自己便是珍爱你，妈妈，幸好我知道得还不太晚。编辑/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