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帅的情结

2017-02-17 16:12猫主义
感悟 2017年1期
关键词:张宗昌情结状元

猫主义

虚构的意义在于虚构本身。

世界需要那些说出皇帝没穿衣服的傻孩子,正如每个人都需要一个朋友,告诉你“牙上有韭菜叶子”“裤子拉链没拉”“裙子角掖在内裤里了”。1925年的张宗昌需要有人指出他不是搞文学的料,但是已经太迟了,这一年的张宗昌已经不再是放牛娃、劳工、酒保、土匪、走私販,他成了山东省主席。在1925年的中国,每个地方的大员都相当于那个地方的土皇帝。于是显然,皇帝太多,傻孩子不够用了。

决定搞文学的张宗昌根据他对这一领域的模糊认知,找了一个他认为最有学问的人当老师——清王朝倒数第二届科举考试状元、山东潍坊人王寿彭。得亏他下手早,运气又好,当时状元已经绝版,活着的没有几个,偏巧在他的领地有一个,再过几年,连这个也要去世了。

时年五十岁的王寿彭并不知道自己还有仅仅四年的寿命,他当时还硬朗,对革命之后的新世界也没有完全失望。张宗昌大搞儒教文艺复兴,即便只是心血来潮,对于王寿彭来说,也未尝不是冥冥之中一道天降大任的圣光。于是在张宗昌再三盛情邀请之下,赋闲在家的王寿彭再度出仕,担任山东省教育厅厅长,兼任张主席的诗文启蒙老师。

事实证明,前者可比后者好当多了。

经过状元老师的指导,张宗昌不久就出版了一本诗集,名叫《效坤诗钞》。这时王寿彭大约已经心说“老夫尽力了”。《效坤诗钞》中的作品大抵如下:

游泰山

远看泰山黑糊糊,上头细来下头粗。

如把泰山倒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

咏雪

什么东西天上飞,东一堆来西一堆。

莫非玉皇盖金殿,筛石灰啊筛石灰。

我们知道,调侃权贵是野生知识分子的普遍爱好。上世纪二十年代,尽管风雨苍黄民不聊生,由于历史车轮的惯性,权贵们的平均文学素养和艺术品位并不低,因此这时的野生知识分子还像他们的前辈一样,眼睛毒,嘴巴刁,荷尔蒙旺盛,时刻准备着舌战。而读过《效坤诗钞》后,他们除了大笑就只会说“这这这”了。换成是你,习惯了吹毛求疵,忽然碰到一个没有毛、全是疵的家伙,你也得结巴。

《效坤诗钞》没有也不需要任何旁白、注释、评论,就从文艺界火到民间,把那些要请三十个名人写序才能卖出本钱的书甩开好几条街。其实张宗昌并非毫无自知之明,他印这本诗集只是用来馈赠亲友的,意在显示自己不再是吴下阿蒙——假如他知道这个成语的话。《效坤诗钞》是个内部刊物,却搞得全世界都在看笑话,也说明了从古到今亲友都是靠不住的——今天你踩了狗屎,明天你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圈里都会竖起为你点赞的拇指。

别人可以对这些打油诗哈哈大笑,身在创作前线、总是第一时间被大帅新作洗礼的幕僚们却必须保持严肃,搜刮赞美的词汇,描述自己体会到的内涵和深意。这就是代价,既然不敢说出皇帝没穿衣服,就得硬着头皮对着他的裸体唱赞歌。要知道那时候辩证法教育还没普及,在发掘内涵这件事上,当时的专业文人还不如现在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幕僚们很快身心俱疲,开始信口开河,车轱辘话转圈儿说。

好在张宗昌不较真儿,只要有喝彩他就高兴。他一生为自己武夫的身份而骄傲,也始终感到有所缺憾。我就认识一位这样的老先生,年轻时没有机会受教育,一辈子靠着勤勤恳恳倒也混出了体面,光荣退休后迷上了书法和古体诗,每天晚上七点雷打不动地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看到有感之处就挥毫泼墨,“万里神州皆春色,和谐社会日月新”之类,产量颇丰,听说还有人特意求去当春联贴——一定是个尊老爱幼的人。你可以说他写得不好,但不能否认他对文学的赤诚热爱之心。为什么偏要干不适合自己的事儿呢?这就叫情结,天下所有的情结都是谜。

1926年的张宗昌被他的情结驱使着,在济南成立了山东大学,请他的老师王寿彭出任校长。师徒俩大搞尊孔复古教育,长袍马褂四书五经都从箱底翻了出来。在那个乱世,主义太多,路线太多,人人都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理,互相都不买帐。多方压力之下,王寿彭相继辞去校长和厅长职务,张宗昌也从济南下台,两人都到天津避难。或许直到那时,他们还觉得这只是暂时的挫折,圣贤之道万古不废,必须再次普照万物。

1929年,王寿彭病逝。1932年,张宗昌遇刺身亡。

现在是2017,世界成了他们无法理解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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