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
忙忙碌碌的钱科长这几天净遇着窝脖子的事。
他竟被自己领着长大的小舅子打得头破血流,去医院包扎时,值班的男医生一边翘着兰花指捻起纱布慢条斯理地做着准备工作,一边拖着铁锹划过水泥地面、破锣敲出嚎哭前奏的揪心嗓音斩钉截铁愤愤地说:“先去交费,打架交全款。打架、打架,这么大岁数了还打架,这社会能不乱吗?”
小舅子李猛小跑着交费去了,留下“发小”甄精明跟着照顾,一同来的几个人讪讪地说了几句“好好保养”的客套话也都散了。
钱科长本名钱前,老家就在宇宙岭,祖辈务农的叔叔大爷看着金榜题名的钱前学校毕业后穿上了铁路制服成了公家人,都不约而同地按当地最高级别乐呵呵地称呼他“钱科长”,就连在家里,身为老泰山的岳父也叫他钱科长。久而久之,知道他本名的人反倒是越来越少了。去年,他终于结束了近二十年的异地通勤,在家门口当了货运主任,成了名副其实的科长级。
提职的人事命令下来了,老岳父戴上老花镜走到阳光下把人事命令看了又看,唇边的笑容像水面的涟漪一层一层荡漾开来,边看边笑:“没错、没错,是红头令,白纸黑字,货运主任,我早就知道这女婿挑得就不可能有错!儿女能让父母高兴才是真的孝道,老伴,快把孩子们都叫回来炒几个菜庆贺庆贺。”
原来,钱前中专毕业后分到宇宙岭车站当扳道员,当时的老值班员相中了他务实不张扬的老实内秀,硬是启用家法,威慑自己泼辣的女儿秀花和他成了家。在家里,老岳父是他的靠山,秀花说话声调一高,老岳父就厉声断喝,不许女儿欺负他,他乐得不言不语憨憨一笑。岳父喜欢他的寡言少语,说贵人才性子缓,能经见大事。他自己的两个孩子却都是疾风暴雨的性情,但说也奇怪,小舅子李猛从小就听姐夫的话,成年后常常感慨地说他这辈子最该感谢的人除父母外就是姐夫,是姐夫一步步拽着他好歹读完了初中,他现在才知道没文化的苦。每当钱科长跑通勤休息回家,李猛比姐姐还高兴呢,总打电话问姐夫回家吃饭吗。只要姐夫在,他准回来,一家人乐乐呵呵让街坊四邻羡慕不已。可今天小舅子抡起酒瓶子对准他的脑袋就下来了,砸得他当时就懵了……
不过,就是不懵,他也不会还手,他根本不屑于耗力气亮嗓门的较量。他从小就好静,别人下课闹得沸反盈天,他有时是握一团泥巴捏面人,有时是攥着一堆电线走电路,独自鼓捣自己喜欢的东西,总能自得其乐。上班了,他醉心于学技练功,被誉为当时的铁路分局“活技规”。只要是凭着自己下辛苦能成的活儿,他都会想方设法去做好。有很多事,别人认为根本就做不成,他坚信只要想做就总会有办法。在小站当站长时,一个人吭吭哧哧在盐碱滩上建暖棚种蔬菜,职工们从怀疑、嘲笑到主动跟着干;在职教科主管技能鉴定,一个人把路局技能鉴定的海量题库分类解析,编了一本简单易学的实用手册,成为职工人手一册的“畅销书”。熟悉他的人说他“太可怕,自己能拽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也有人嘲讽他不知天高地厚,自己划条道就以为是通天大路,他也常说自己不聪明,所以就要特别舍得下功夫才行,他不吝气力,朝着自己认定的目标开路,媳妇秀花说他是撞破南墙也不回头。
今天,他就是自己去撞南墙的,他就是想看看小舅子是怎么把自己请不到的人都聚在一起的,记不清是哪位大师说的“山不过来,我就过去”。他推门进入雅间,正在说笑的一桌人霎时有了几十秒的安静,在座的人脸上浮现出或尴尬或不屑的表情。
离门最近的刘二狗先站起来了,他矮胖的身材活像个皮球,笑容挤在油饼一样的圆脸上,脸上星星点点的雀斑像油浸的芝麻随着他的笑容颤动,跳跃着活泼可爱的神气,他亲热地拽住钱前的胳膊有些急促地说:“钱科长、钱科长,你看你来这儿了,多好,你打电话说晚上请我吃饭时我正在车上,我没答应是怕你等得时间太长啊,谁知道车在吃饭前赶到了呢,来来来,你坐、你坐。”他边说边拉开身边的椅子并招呼服务员:“快点儿,加餐具、加餐具。”
“遛狗子,你别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坐的那可是火车,能没个准点吗?四点就到的车赶不上六点的饭?不想喝他的酒你就明说,咋那么不敞亮!看那一身的骨头就只有二两重!”
说话的人叫甄精明,是和钱前同年生一起长的同学,他身材精瘦,衣服永远挺括干净,好像随时可以迎宾,一开口说话,嘴里新镶的烤瓷牙在晦暗旧牙的中间更白更亮,似乎随时都要做着一种特别的强调。甄精明是火车站修建货场征地时直接放下锄头当的装卸工,货运员管这些人叫“占地工”,“占地工”们对货场有着天然的感情,他们在工休的间隙甚至都顾不上擦把汗,就凑在一起拿着铁锹像孙悟空保护唐僧一般在地上画着大大小小的圆圈,争论着这个圆圈里的土地曾经是谁家的打谷场,感慨着这片地从前的葵花、玉米、小麦长得多么旺啊!可是,议论昔日的丰收容易引人倍加惆怅!这样热烈的争论随着时间的延长也渐渐像禁不住暴晒的假花,失去了鲜艳的色彩。很快,“占地工”们的热情就转移到了常来发货的货主身上,甄精明则以最快的速度凭借机灵勤快和对周边农田物产的了如指掌,成了第一个替货主收揽货源的代言人。随即,刘二狗也扔下铁锹和他的“精明哥”撒开脚丫奔到自己熟悉的土地和田野,把成熟的西瓜、番茄、葵花用“致富”拖拉机运到火车站货台上,替乡亲们把收成变成了咔咔崭新的钞票。挣着货主的钱,领受着众乡亲的抬举,他们干这个活儿乐此不疲。甄精明常说:“二狗,咱能给乡亲们办点实在事多好,货主少给点也行,多拉点货就成,你不要一心就掉钱眼里。”
二狗子爽快地答应一声:“好嘞,想当年种地收成好了又喜又难,卖不出去的西瓜柿子烂在地里哭死都没用,咱现在能给乡亲把收成都变成现钱,跑腿钱少点就少点,多跑几趟,就不信腿还能磨短哩。”
俩人定了就办,脚下像踩了风火轮穿梭于田间地头和货场站台之间,由于做事既勤快又牢靠,这哥俩很快就成了众多货主争着联系揽货源的首选帮手。可是,这世上注定会有许许多多单靠勤劳并不能解决的烦恼事!这哥俩揽货勤,可货多车少是让人焦心的难题。宇宙岭这个以发运农副产品为主的车站,每年的三、四季度到了收获的季节就会货源暴涨,空车需求量激增,“一车难求”人人发愁。特别是西瓜这种鲜货,季节性很强,连着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货场门外等待卖瓜的农户几百辆带挂的手扶拖拉机挨挨挤挤一眼看不到尽头,暴烈的太阳下农户在车斗投下的阴凉地里铺半截草席一躺幾夜,忍受着酷暑和蚊虫叮咬,雨来时,先给西瓜苫上塑料布,自己猫在角落里唉声叹气地看天。货越堆越多,价钱越等越贱,乡里乡亲们急得百爪挠心,甄精明和刘二狗急得团团转却无计可施,正应了老话说的:“贩西瓜遇到连阴天,只能怨自己的命不好。”正在这时候,传来了一个让这哥俩做梦都能笑醒的消息:宇宙岭货运主任换成了甄精明的“发小”钱前,钱科长走马上任了。
钱科长上班的第一天,甄精明就兴冲冲带着掩饰不住的笑容急匆匆穿过围在货运室等待请车的人群,一把推开主任办公室的门,随后门里飘出来的笑声和时间很长的谈话及亲亲热热的送别都让人感觉出了这俩人的关系的确不一般,最重要的是等了一个月的车皮计划第三天就到位的有力回声,让甄精明无论怎样笑而不言还是避口不谈,都无法阻挡货主们空前一致对“精明哥”的追捧。
刘二狗跑得更欢实了,他联系了很多农户,甚至下了定金准备货源,单等车皮到位就甩开膀子大干一场。钱科长也不负众望,半个月下来,请车兑现率明显上升,淤塞在货场大门外的货流开始解冻,货主、农户们的脸晴朗起来了,可刘二狗却发现甄精明的脸一天比一天阴下来,拿到自己定金的农户也总是催问啥时候装车,他怯怯地试探说:“精明哥,咱的货都齐了,你看……”这一阵子总在发呆的甄精明猛地站起来把烟头狠狠一拧踩在脚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悠悠长叹一声,说出一句:“我说三番五次请他喝个小酒叙叙旧总是叫不来,人家压根也不认咱这个发小,咱们都是雪人烤火,不知道自己是啥做的!”
转眼间,钱科长来宇宙岭这个农业大县的火车站当货运主任已经快小半年了,来时正赶上秋收,看着货位上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西瓜、蜜瓜,番茄、瓜籽……每天承运大厅人挤人,货场门外车挨车,可把他愁坏了。农副产品的季节性强,运输时间集中,对车种代用还有很多限制,运得慢外地的货主就散得快,钱在人家手上,不运农副,总有更来钱的买卖。单只苦了农民,耕种辛苦自不必说,卖收成费力又焦心,靠着车帮日夜熬,要不怎么说“货到地头死”呢。
他一车车调查货源,上报请求车。为了多要车,他第一次向给自己当了二十多年主管领导的老同学汇报工作,老同学惊讶地调侃说:“每次问你工作都说没困难,现在你终于也有了求人的时候了?”可是,接下来每天十几次的电话轰炸让老同学也烦躁起来,不客气地说:“老钱,咱老同学问问身体,聊聊近况,挺温馨挺放松,你现在真是变了,开口闭口就是要车皮、要车皮,利令智昏,让全铁路局的车都围着你宇宙岭?你是不是成了二道贩子了?可别毁在钱上啊!”
然后,不等他回应领导就撂电话了,让他独自对着“嘟嘟”的话筒好发了一阵呆。
发现他有明显变化的还有秀花,自家老钱跑通勤时周末还能回家,现在到家门口上班却整日不见踪影甚至夜不归宿,下班回家锅冷灶凉,难得一见忍不住嚷嚷抱怨,老钱转身就走住在办公室更不回来了。她心里不由得犯嘀咕:“刚有点权这就要学坏?可这又是个多大的权呢?”弟弟李猛每天催着姐姐吹吹枕边风,批几个车皮计划让自己的“谷满仓粮油店”也跟着沾沾光,可老钱根本就不听小舅子的宏图,只说了一句:“真的不行。”这句回答就像按了秀花嘴上的“启动”键,开始从结婚起历数老钱的种种不是,但嘴不饶人的她心里明镜一样:老钱说不行就是丁点儿指望也没有了。
又是春天了。宇宙岭的春天到处是翻浆的泥泞,春播一开始,货运大厅便门可罗雀。像疾行时突然踩下了刹车,钱科长一时还适应不了货位空空如也的状况。按历年的统计来看,此时货运任务是全年的最低点,可他发现即便是最低点依靠零星货物组织成列运输完成任务也是绰绰有余,为什么最近几天的请求车下滑得如此迅速呢?他把常来的货主从头脑里筛了一遍,从他们经营的范围看应该是会持续请车的。突然,一个念头从脑海里闪过,今天他路过小舅子的“谷满仓”好像看到了甄精明,门前还有重型大货车,对,现在就去店里看个究竟。
他刚推开“谷满仓”的门,李猛一下子就从椅子上弹起来抓起手包就往门外走,一边喊着弟媳妇招待姐夫,一边嘴里嚷着:“姐夫,坐、坐,我有点事先出去一下。”一溜烟就没影了。
他让媳妇秀花打听一下弟弟在干啥。秀花打电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挂了电话面露疑惑自言自语:“猛子特别高兴,说生意很好,让我放心。”然后又满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说:“也不知你们俩搞得什么鬼……”
他发现“谷满仓”门前每天都有满载的大货车来来往往。以前常来货运的货主们现在每天就泡在“谷满仓”。市场上油价每天在跌,看来,小舅子和甄精明一伙人是开始用汽车运货了。
关于铁路走向市场的货运改革从漫长的论证走向承运大厅,走向货主的手指间操控,实行网上请车,门到门、一口价,变坐商为行商,走街串巷揽货源、送货上门,这不成了快递员了吗?特别是“不得拒收”,让从事了半辈子的货运老职工们一头雾水,产生了不小的心理落差。钱科长其实也头脑发胀,铁路总公司文件上白纸黑字写着“不得拒收”,可是,怎么可能不拒收呢?铁路多少年运量不足,一说改革就能凭空多出空车?他觉得自己的脑筋转不开弯,思想直往胡同里钻,越想越窄时思路就要真的生锈了!他的犟劲上来了,“人人都能干,要我干什么?”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学文件、学政策,把自己以前的旧观念倒空了,努力跟着新的要求转动起来,合上改革要求的节拍,思想一变天地宽,真的就豁然开朗了。“不得拒收”就是要敞开承运的大门,让货主把难题交给铁路,千方百计调配各种资源力量满足货主要求,如果市场上像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的“顺丰”“圆通”等等快递业务都能从无到有,迅猛发展,铁路这条庞大的钢铁巨龙要实现转身,难在铁路人自己主动让观念转身,与货主面对面才能接通需求,主动作为才能赢得市场,走出阴霾最好的方法就是多走几步。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甄精明的号:“精明,这半年多实在是太忙没顾上联系你,现在有空闲了咱哥俩唠唠吧。”
电话那头的甄精明仿佛是感冒似的含混不清嘟囔了一句:“你有时间了,我没有时间,以后再说吧。”
旁边的刘二狗着急地说“精明哥,大主任请你咋不去呢?有车咱还能挣個跑腿钱呀。”
“你就是瞎狗踩住一条道儿,火车不合算咱走汽运呀,咱把货拉到刘猛的‘谷满仓,刘猛说油价跌运费就得跌,咱该挣的一样还是少不了。”甄精明胸有成竹地说。
他又给小舅子打电话:“猛子,咱俩今晚回家坐坐吧。”
“有事,我有事,改天吧。”小舅子挂断了电话。
请客的电话挨个打下来,回答都是阴阳怪气一个调:“啊,是钱科长啊,什么?你?要请我吃饭?好稀罕呀!不过真是没空,你小舅子请得早啊,好,改天,嗯,再见。”第二天再请,被请的人就跟商量好的一样,还是这一套推脱的话。
他又一一给发货单位打电话联系聚餐或上门服务,只有三家大型企业的分理部答应安排洽谈,其余的全都拒绝了见面。
结果出乎意料,却也在意料之中。货主跟着市场转是客观规律,他参加工作二十多年都是被人捧着,被人求,被办事的人围着转,那是“铁老大”的市场,运量巨大,一车难求,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他刚来货运时货主们天天等在承运大厅邀请聚餐,他不胜其烦。今年以来,国家节能减排力度加大,煤炭等物资型企业步履维艰,靠煤吃饭的企业陷入困境,推动铁路这个长期以运输大宗货物为主的巨型物流车加速转型。取消运输门槛不得拒收,货主网上来网上办,消灭了人情关系的无谓消耗,从被追捧到被冷落,现在被拒也是“市场”的作用力。他觉得被拒恰恰是铁路改革必定成功的推动力,把竞争交给市场去调节,靠实力、靠真诚、靠汗水、靠服务去赢得话语权,铁路人都能做得到,更能做得好。
钱科长从没有想到组织一个聚餐会这么难,怪不得人们会说“请客不到”很麻烦。其实,想起聚餐喝酒他也很麻烦,他好静,尤其害怕喝酒,他不理解酒怎么就能让人陡然亲近起来的,他不喝,看着别人喝,也不是冷眼旁观,就是越看越糊涂,越糊涂越想整明白,他见过平时俩人见面就是打个招呼的交情,互相一端起酒杯却都是称兄道弟,喝得站不起来时,和酒桌上的任何人都是能过命的感情,转天酒醒见了面,相视淡淡一笑,酒醒情散了,相逢又是陌路了。也见过三两个人,或一碟花生,或一碟咸菜,有时候甚至是随便在柜台的粗陶坛子里舀勺散酒,没人说亲兄弟、好朋友之类的语言,也不劝酒,各自随意斟,说说家长里短,或者牢骚怪话,眼睛里荡漾着温暖的亲热劲儿,让人觉得感情是盛宴,而酒菜才是佐餐。他仍是不喝酒,但喜欢坐在这样的酒友中间,感觉心里温润润地泛着春天清新的泥土气息,绿色的幼苗正在破土而出,春风拂面微醺微醉……醇香的美酒发酵了浓烈的感情,让人忘却了生活的苦累熬煎,有情有义的酒醉的是心情!他想自己也应该去尝试,为这有情有意的酒醉几回。
钱科长在宇宙岭土生土长,一出门见面不是熟人就是亲戚,可自从回到这里工作不过半年光景,亲戚朋友却得罪了一大半。那天,他迎面碰上李猛正在自家门口,他快走几步想跟小舅子商量商量请客的事儿,小舅子横在门槛上说“我找我姐”,说完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以后你少来!”钱科长气哼哼地冲着楼梯口喊起来。老婆秀花一把把他拽进门来:“你嘴巴上插鸡毛,装什么怪鸟,自古大路朝天各走半边,猛子自己刨食靠着你了?货运室门前的地,你买下了?”
钱科长声音也高起来:“要是别人当主任我才不管呢,我打听清楚了,他好好的粮油店不开,非要提供什么信息服务,里勾外连给货主搞收货,还说啥一条龙,就是靠着货运吃饭。”
秀花反驳道:“咋了,货运门前一条街都是干这的,你管得着吗?”
“别人我管不着,但他是我小舅子。”钱科长说。
秀花气恼地说:“你给小舅子帮啥忙了,沾了你的啥光了,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就你过去,不过才当个小教员,李猛同学在你那儿考个试,人家是提助理值班员,关系前途的大事,就差两分让你提一提,你看你那个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到你碗里抢饭吃了?不办人事!弄得李猛同学聚会都不敢参加。找你发货的人都要把门槛踩平了,李猛干养着车没事干,货主主动照顾一下,你说人家货主是别有用心,有你这个姐夫还不如没有。现在,人家连你的门都不登了,你还掺和着人家干啥不干啥呀!有你掺和总坏事,你就是一只臭老鼠坏了一锅汤。”
“跟你说不清楚!”钱科长一头扎在床上,拉开被子蒙住了脸。他知道,李猛和甄精明不理解自己的为难,到现在都在和他赌着气。
“山不过来,我过去。”钱科长推开“蓝天”雅间的门见到了自己这几天一直追着最想见的人,可这些人都在躲着不想见他。
他端起酒杯提议说:“我一直想和大家聚聚,咱们不要喝利益的酒,咱们喝杯感情的酒。”
甄精明霍地站起来打断了他的话:“你这最没有感情的人还跟我们讲感情吗?你手上攥着车皮都给了和自己有利益的人,你自己叔叔舅舅家的瓜都烂在你手里,你还和我们讲感情?”
“精明,咱俩从小到大,我是啥人你还不知道吗?我是那贪图便宜的人吗?咱办事不能只想着自己,家家的事都难,总有个轻重缓急先来后到。”他无奈地说。
“你别哄傻子了,明明我请的车排在前面,你硬给我往后挪,你以为我不知道?”甄精明质问道。
“精明,那是特殊情况,货主父亲重病,人家运的货物完全符合‘三优先政策,先装先运那是理所当然的事。你是自家人,往后靠了靠,谁想到雨竟然下个没完,误了你的行情!来来,我给你陪个不是。”
他刚走到甄精明面前,冷不防李猛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他就骂:“你个吃里扒外的家伙,净拆自己家人的台,谁对你好你坑谁。”边说边抄起酒瓶就朝他砸下来。
他愣住了,想不到小舅子竟對自己有这么深的成见!
钱科长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看到刚刚还势不两立的李猛、甄精明流露出担心愧疚的神色,让他深深感叹:毕竟是亲人,只是一些自私的小怨气,值得欣慰的是自己手中的权力左右不了人情冷暖,暖人的永远是真情无价。
“来,精明、猛子,咱坐下说。你们都是明白人,应该明白我首先是个公家人,办公事得公道,公道是要为大家讲理,不是咱们自己的尺子,只量咱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换了你们在我的岗位肯定比我还六亲不认,因为公道才能让更多人受益。我知道你们更多是为乡亲们烂在地里的收成抱不平,想办法多运货是咱共同的目标。铁路货运改革,以后车皮计划都是你们自己在网上点击‘我要发货,我手上的这点权力已经过期作废了。铁路现在也和‘顺丰一样,运输‘门到门,不得拒收,又快又好。早就想和你们算笔大账,咱们算算如果把番茄搞成深加工后再运销全国,咱宇宙岭的番茄还够用吗?那附加值是多少?咱们的蜜瓜名声在外,品牌价值怎么提高?咱们的瓜籽能做成多少种口味?还有许许多多要思考,要去做的事情忙都忙不完呐。”
钱科长、甄精明、李猛互相对望一眼,无声地笑了。
春天的宇宙岭,乡亲们在地里耕种忙,钱科长在货场运输忙,组织番茄专列、牛奶专列、农产品专列,为甄精明和李猛请来专家搞农产品研发,每天忙得脚不点地,他说:“忙才是生活的样子,忙才有红红火火的日子。”
——选自呼和浩特局文联《铁马》2016年夏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