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金钟
一、王团长
王团长是主动要求去阻击增援之敌的。假如他不自告奋勇,结果就可能不一样了。当然,这不是他的性格。
军长提醒他:“王团长,你的面前可是一个师。据我所知,这个师的师长和被围的81师师长还是堂兄弟,他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的。而我暂时没有更多的兵力来支援你了。”
“请军长放心,新1团绝不会让敌人前进半步。”王团长响亮地回答。
军长板起面孔说:“王老虎,我对你只有一个不放心。记住了,你是团长,不是一个兵。”
军长的言外之意在座的都清楚。眼前这位,打起仗来不要命,总是嗷嗷叫着冲在最前面。
战斗是在拂晓打响的。
还是那一套。先是炮击。炮弹像成群的野鸭从天而降,很多战士没来得及隐蔽就牺牲了。炮击之后,敌军开始冲锋,整营整营地冲锋。刚打退一拨,又上来一拨。王团长从望远镜里看到,敢情有军官在后面督战呢。军长说得没错,敌人这次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好在咱们地理位置有利,居高临下,敌人的兵力展不开。
王团长转身操起电话机就吼:“告诉战士们,节省子弹,放近了再打。”
敌军师长发现对面充其量只有一个团。于是亲自给手下打气:“弟兄们,共军快没子弹了,冲啊。”敌人像野蜂一般扑上来,距离一营阵地不到30米了,情况万分危急。
“奶奶的!”王团长鼓着血红的眼睛,对警卫员说:“铁头,拿大刀来。”
“团长,你不能去。”政委在背后喊。王团长已经拎着钢刀冲出了指挥部。
阵地上没了枪炮声,双方展开了惨烈的白刃战。耳边只有刀枪的撞击声和撕心裂肺的叫喊声。狰狞的面孔,露出骨头的胳膊,失去头颅的脖子喷射出鲜红的血柱。山岗上弥漫着一股酸酸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王团长一口气撂倒三个敌人,自己身上也多处挂彩。又一个敌人上来了,钢盔下是张娃娃脸,他的眼神是一头受惊的小鹿。不知怎么回事,王团长愣了一下,对方的刺刀就戳了过来。他一个趔趄,没有磕掉对方的刺刀,只觉得胸口一凉。
鲜血顺着刺刀的凹槽流出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王团长忍住剧痛,一把捏住对方的枪管,右手抡起大刀正要劈过去。突然,他停住了,似乎发现了什么,眼睛瞪得溜圆。
“柱子?”他大声喊。
“哥?”那边也愣住了。
“柱子——”
“哥——”
谁也没注意他们。枪在簌簌发抖,刀也是。柱子明白过来了,他倏地拔出刺刀,噔噔噔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太阳是惨白的,热,一丝风也没有。血从王团长的胸口涌出来,他感到天旋地转。这时候,背后传来了嘹亮的冲锋号,援军来了。铁头也跑过来了,手中的钢刀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铁头。”王团长大叫一声,手里的刀“咣啷”一声沉重地砸在山石上。
二、柱子
柱子参加国军是迫不得已的。假如那天他不去城里卖鱼,结果就可能不一样了。当然这也是不可能的。他每天清早都要给城里的饭店送鱼。
那天,刚送完鱼,柱子就被两个士兵押进了兵营。他挣扎着说:“我要回去跟爹娘讲一声。”过来一个军官,唬着眼说:“想跑是吧,关他禁闭。”
一屋子全是抓来的壮丁,大家哭着喊着。外面的老兵劝:“兄弟们,从了吧,还有个念想,不然你们会被打死的。”
柱子没了响动,老兵的话提醒了他。他要找哥。
哥离开家已经6年了,像一条鱼沉到了湖底。哥会不会当兵去了呢,柱子有时候这样想。
柱子心里清楚,哥的出走跟王大牙有很大关系。王大牙是维持会长,仗着有日本人撑腰,在村里像一只螃蟹,霸道得很。
那天兄弟俩打鱼回来,高高兴兴的。没想到迎面碰上一队鬼子。躲已经来不及了,也没地方藏。两个人只好屏住气站在路旁。一个鬼子用刺刀示意哥把鱼篓放到地上,低头一瞅,咧开嘴说:“哟西。”该死的王大牙就过来了。王大牙敞着黑衫,他一笑就露出两颗门板似的大牙:“小子,皇军看上你的鱼了。”哥按住鱼篓不放,王大牙就怒了,扇了哥一巴掌:“小兔崽子,给脸不要脸,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哥捂着嘴巴愤怒地看着他们扬长而去。
晚上,哥在床上翻来覆去。从那后,哥就盯上王大牙了。
一天清早,爹慌里慌張地跑回家,对娘说:“王大牙死了,被人推到河里淹死了。”转过头来问他:“你哥呢?看见你哥了吗?”
两人睡一张床,哥啥时候出去的,柱子也不知道。爹和娘活也不干了,饭也不吃了。娘一直在抹眼泪。天黑了,哥也没回来。
爹对他说:“记住,柱子,以后有人问起,你就说哥去城里做学徒了。”
提心吊胆过了四年,鬼子投降了。娘跟爹说:“火儿如果还活着,也该回来了。”娘每天去村口看,总是低着头闷声不响地回来。
娘没盼到哥,如今她的小儿子也要失踪了。柱子望着家的方向,眼泪淌成一条河。
有两个新兵想跑,可惜没有成功,被五花大绑押了回来。营长一扬手“啪、啪”两下,两个人就歪歪斜斜倒在地上了。营长把冒着烟的手枪往盒子里一套,大声说:“看到了吧,这就是逃兵的下场。”柱子看着地上那滩殷红的血迹,害怕了,死了这条心。
两个月后,柱子就上了战场。
阵地前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柱子抖成一团,脸白得像鱼肚皮,他弓着身子跟在人家后面胡乱地放枪。冲着冲着,忽然飞过来一条胳膊,砸在他腿上;冲着冲着,忽然旁边的人一声不响倒下不动了,流出白花花的脑浆。
前面的人顶不住了,刚一回头,后面冲锋枪就“哒哒哒”叫嚣起来,不准后退,后退者格杀勿论。子弹在脚趾前跳跃,士兵们只好转过头来继续向前冲。
眼看着就要攻到对方阵地了。“呼啦”一下,从战壕里跳出一队人马,每人一把大刀,眼里好像要喷出火来。柱子看见一个血人。他斜提着大刀,刀尖上滴着血。
他的腿瘸了,不然柱子是刺不中他的。
那人抡起大刀,突然又停住了,大声问:“柱子?”他懵了。“是哥!是他日思夜想的哥!”柱子慌忙拔出刺刀,鲜血就从哥的胸口涌了出来。他吓坏了,一撒手扔了枪。哥魁梧的身子晃了两下,手里的大刀“咣啷”一声掉在地上。
“哥——”柱子一骨碌爬起來,想去扶一下,只觉得脑后寒光一闪。
三、铁头
铁头听到团长在喊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把满腔怒火都发泄在这个国民党士兵身上了,那一刀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铁头为团长报了仇,但是有什么用呢?团长已经昏迷了两天两夜。铁头揪着自己的头发,他恨自己没保护好团长。假如当时他在团长身边,团长就不会被那个国民党士兵刺中。
铁头摩挲着团长的手说:“团长,你不能死啊,铁头还要跟你去打鱼呢。”
是团长——那时候他还是个连长——收留了他这个孤儿。
那天,铁头摸到一个院子,对站岗的士兵说:“我要参军。”那士兵就乐了,说:“还没枪高呢也想参军?”这时候,连长从里面出来了,胡子拉碴的。他说:“我要参军,杀鬼子。”连长就笑眯眯地问他:“参加新四军,爹娘同意不?”他咬着嘴唇说:“我没有爹娘。爹娘被鬼子的飞机炸死了。”连长的脸立刻沉了下来:“这样啊,那你就跟着我吧。”
他成了连部的勤务兵。
连长有了空就教他打枪、耍大刀。记得有一回,休息的时候,连长说:“铁头,你真像我弟弟。”说完不吭声了,抬头看着远方。过了好长时间,连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知弟弟咋样了。他抓起连长的手说:“连长,我就是你弟弟。”连长搂住他的肩膀说:“好,等打跑了小日本,我们一起去打鱼。”连长还说,他家乡有个湖,好多好多的芦苇,好多好多的鱼。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连长,听说你是带着枪参军的。”连长就得意了,胡子一翘一翘的。连长说:“我恨死王大牙这个汉奸了。我知道他经常去窑子,就先藏桥上了。他哼着曲子刚上来,我一头就把他拱河里了。呵呵,老小子不经灌,扑腾了几下就去见阎王了。我拿了他的手枪投奔新四军了。”
他说:“连长,我也要从鬼子那里夺一把枪。”“好!”连长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杀鬼子要有真功夫,咱接着练。”
连长打起仗来不要命,真的,那会儿他总是拎着大刀第一个冲出去。鬼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拼刺刀很有一套。有一回,连长被鬼子刺了一刀,肠子都流出来了。他把肠子塞进肚里,解下绑腿一扎,又冲上去了。铁头数得出连长身上的伤疤。
一次战斗中,铁头终于打死了一个鬼子,夺了一支三八大盖。连长比他还高兴,连长说:“铁头,你是一个真正的战士了。”
抗战胜利了,到处敲锣打鼓。连长已经是营长了,营长对他说:“铁头,这下好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谁知道蒋介石却搞起了摩擦,挑起了内战。他跟着营长到处打国民党。三年里,营长升了团长,他也算是一个老兵了。
团长的手指动了一下,铁头兴奋极了:“团长,你终于醒了!”铁头的眼泪哗哗的,“团长,敌人被我们全部消灭了!”
团长的眼角泛出了晶莹的泪花,他的喉结蠕动了一下。铁头赶紧凑过去,把耳朵贴在团长嘴边。
“柱子,柱子……”团长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团长,你在说什么?”铁头大声喊。
团长的胸脯像风中的湖面:“铁头,我的兄弟……”
铁头哭了:“团长,铁头在呢,你要说什么?!”
团长还是走了,团长是拽着铁头的手走的。
四、回家
王家庄。
海清老爹每天早上搀着大娘在村口的大樟树下张望。乡亲们都知道他俩在等什么。
他们曾经有两个儿子。
两个儿子到现在还没有音讯。
大娘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了。都解放了,儿子们如果还活着,也该回来了。她总是茫然地喃喃自语。
他们终于等来了一个解放军。
老爹哆嗦着问他:“你看见王火了吗?”
大娘颤抖着问他:“你看见柱子了吗?”
解放军战士“扑通”跪下了,说:“爹、娘,从今后我就是你们的儿子。”
解放军战士背上插着一柄钢刀,红缨拂面。
他说,他叫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