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平
门下诸棣每有问撰论诸事,余亦屡为之言其要略。然往时所述,实汗漫无纪,诸生所记亦不过一鳞半爪而已。故久欲仿前人诗话词话之例,撰“论话”一种,以梗概其事。奈困于杂事,因循经年,时作时辍,一时未能成篇耳。近始稍得闲暇,因以数日之力,稍加条贯,并续撰若干,凡六十则,合为斯编。小言戋戋,匪敢自是,第兴之所至,与门下诸生灯下絮语而已。丙申仲春江南词客于倦月楼。论题名应有概括性,宜在虚实之间。太虚易蹈空,不知所云;太实易拘束,难以驰想。
不是未经人道,便可自成话题。未经人道,或以其价值甚微,不值一顾也。
为诸家所关注之论题,即便已著作琳琅,未必便再无研究空间。盖一时论著虽众,而深论者或寡,彼往往就常见材料作常见论述,规模虽具,而其实浮浅。若是肯潜心读书,必能有所发现,甚或有大发现。此在读书心思、志趣如何耳!
论题若从读书中得来,便可靠许多。若闭门空想,纵浮想联翩,论题迭出,亦难免落空,稍一追索,则如入空旷之野,声无接响矣。此时再掉转头来,已费去多时矣。
纯粹商榷文字宜少作,盖文章得失悬诸日月,何须擅代日月之劳。若人之所言精粹者,行文宜揭出其名,以为标榜;若人之所言舛误甚多,则或直接忽略,或于注释中引其篇目,他人或不察尔用心,当事者必览而知其所失,故待其自行修正可也。昔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引而伸之,此亦作文之恕道者乎?盖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他人论著或因体系所限,偶有论说,而只存端绪,未便展开,此或正是尔一篇文章兴发处。处处留心皆学问,信此言之不虚也。
读书要在得书中佳胜处、启予心智处。勿斤斤于彼何处谬,何处未尽。若一书一文即已解决所有问题,试问天底下有这样的著作或文章否?
古人亦如今人,必有错漏谬误处,勿盲信盲从。若古人立说矛盾处,便自是矛盾处,毋庸曲为维护。若吾人所述既非真,则古人亦断难承受,适自形己陋也,敢不慎乎!
古人治学多方,而彼此通贯,不似今人之专于一门也。故专人研究,无论研究对象如何,皆须通读其全部著述,盖一人之思或分散各处,彼此对勘,方能明其究竟。
研究某人,若能勘得其确切故地者,宜择日踏访,以增观感。盖吾人之研究,无论如何讲究理性,断难悉数规避感性,何况感性与理性实亦有互生互发之效也。有性情之学问,方能灵性四溢,让人读来可亲。
年谱、编年笺注类著述最不易作,或一书撰时多至数十年者。盖其人去今已远,其事往往渺难寻绎;或虽有所存,而真伪杂陈,欲一一辨明,岂容易哉!故吾人亦最宜留心此类著述,传主一生行历既大率在其中,则用为知人论世之资,亦甚便捷也。
凡治一学,必先厚其基础,才能识得天地之宽。如研究词学,总需熟读几种词史、词学史。若词话类著述,平时亦宜多读多思,蕴蓄心中久之,眼界自张。待临文之时,诸种材料自会络绎而至,不烦苦思也。
前人言开卷有益,此真至理,不容生一丝疑问。盖读书多,方能识得事物之真实之全体。若才读得几本书,便欲臧否古人,恢弘其说,岂可得乎?今人总是不肯多读书耳。
枕籍含玩,亦读书之一法。若一时未能觅得作文路径,则不妨放下作文之念,得暇把玩再三,就些微信息追索一过,自有天机骏利之日。
前人论治学辄言:聪明人下笨工夫。此乃就聪明者而言,若自忖不够聪明,则尚须加多一倍甚至数倍笨工夫。比得笨工夫,方能留得天地供聪明驱遣。徒恃聪明者,吾未见其有真学问也。
所谓笨工夫,即细读文本,便一字一句亦不放过。昔朱子言读书“须是踏翻了船,通身都在水中”,即喻沉潜含玩功夫也。文本阅读既熟,自能贯通无碍,悟得其旨,此亦朱子所谓“看得那物事有精神方好”之意。若稍作即辍,不能连贯其思,总是功夫未够耳。
博士生之读书,因时之紧迫,不应散漫过甚而略无条贯,而宜讲究目标读书法,此目標即论题也。读此读彼,读中读西,虽可流观各书,但总以论题为中心,才可如百川归海,各书归宗,故此亦可名“把缆放船”读书法。
读书札记乃学位论文必备功夫,此功夫充足,则撰文自速。故读书或需时数年,作文辄数月可尽也。札记或抄录原典,或记一时所感,要在分类合理,积时既久,序列各类文献,综贯其思,自成脉络。若中有跳跃、疏离处,则再回看诸书,采择要义,合诸文献,前后绾合,则佳文可期也。
理论研究若不能建立体系,便是跛脚之理论,必漏洞百出,不耐人思;考证之文若不能由此关联更大问题,则考证之意义便极有分限。考证事实既明,须环顾左右,一观此事实影响范围若何。范围愈大,则考证之价值便也愈大。故由考证入,亦须由考证出,方使考证焕发神采。
无论何种理论,论其极致,皆归简单。此读朱光潜《西方美学史》即可明吾言非虚。若自觉深识而难鉴其奥,非原论者表述复杂,即原体系未够稳实,故读来支离难合。然亦有理论固自圆融,而自家识力难逮者。要在明其骨干以立其本,然后再辅以枝叶者也。
处今日之世,自不应闭目塞听于西学之外,即便研究中国古典,亦不妨以西学理论衡诸旧学,或多有发明之地,甚者发千古之覆亦未可知。然中西之间文化背景毕竟有异,故中西之学,宜取其并流汇合处,方使两者彼此契合,而不至骨鲠其间。一味简单套用,适形其局促而已。
昔时批评家多由作家客串,故诗圣杜甫有《戏为六绝句》,词宗李清照著《词论》,略述其批评观念。今日学者擅创作者寥寥,是以欲窥诗心词心,往往有隔。故含玩诗词之余,亦不妨略事创作,以为学术研究增多创作体验。
范畴研究,人多以为易,其实至难。盖前人用词极随意,且一词出入不同领域,各有会心,仅梳理源流,便增许多烦恼,要在明其梗概,参以语境,方能不为所惑,略得其旨。
选本乃古人所重,故用心特甚,常以数年甚至数十年编选抄录,方成定编。序言、凡例自是窥入门径处。同类选本,操选政者不同,选目差异亦大,宜于出入之处细思。概言之,一选本既见一人之思,抑或寓一代之思,此深可求索者也。
接受史非止看其是否被選录,是否被评点,要在其选录地位如何,评点话语切中何处,方是他心意重地。
比较之观念应予强化,无比较,即无所谓特性。即如说某人身材高,亦要看是与谁比,与姚明比,盖不得谓之高;与潘长江比,其高亦无甚意思。文学研究亦如此,如研究欧阳修散体文,便不可只在一部欧阳修文集中做道场,要前看韩愈,后看苏轼,才知欧阳修究竟身处何地。
凡立一论,须兼顾左右,故分寸感最宜讲究。过犹不及,价减其半,其间拿捏精稳处最见识力,须时日积累,方臻高境。然其微妙处,亦难以言传,或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也。
所谓摘要乃是将文章要点或结论,循文章逻辑结构而作一重新组合叙述,并略述其价值与意义。摘要文字须精粹自如,故不宜有引文或出注释。勿将摘要写成引论,也勿将摘要简化为文章思路或框架之描述。
关键词与论题名称重合度自较高,论题对象、核心范畴等,理当位列关键词之中。譬如研究顾炎武之诗学,则“顾炎武”“诗学”自当为关键词,他者再自酌取。
引论乃开篇文字,最是一篇之目,需逶迤而来,才见风姿;然亦不可绕行太远,总是若近若远之间,徐引出话题,才有意味。
凡帝王纪元,应括注公元年,方能予今日读者以明晰之时间概念。
注释应以研究性文献为主,原典注释只需首引作品时注明版本即可,以下再引同一原典,文后括注卷数或题目即可。
文末或有结语,或有余论,此虽皆为篇末文字,其实方向迥异。盖结语者,乃收束上文意思者也,须将前述散漫各处之观点,统而综论之,以见整体之认知;余论者,由上文宕出者也,与本文实在离合之间,往往可预留下一篇文字。
论文语言以自然精准为上,倘有余力,则不妨求其文采、点缀感性。尤其文学论文,稍具文学灵性,得思理、文采之双美,亦别具论说之魅力者也。故有一等之识力,亦须有一等之感性,此余所以屡有“做有温度之学术”之议也。
平时读书,亦需留意词汇,盖一学有一学之话语体系、表述习惯。吾人咀嚼之间,明其使用之法,待自家作文,诸词或于指间不经意流出,看似妙手偶得,而实乃平时涵养而成。
文献综述非简单列举已有之成果,须对成果已解决之问题、解决未尽之问题、解决有误之问题、尚未受关注之问题等均有分析,如此方能使自家论题从容出场。
期刊论文,年或总检一二次,盖学术进阶之速有非吾人所能想象者。虽而今所刊文章,未必皆在学术前沿,甚者有退居数十年之前者,然翻检之下,亦大率可知今时学术之大势也。尤其考证之文,若未及时关注,一旦文章涉及而懵然无知,徒贻人以笑柄也。
学术研究应充分尊重学术史,故应多读多参学术史,若一篇论文注释文献皆为原典,则是对学术史之漠视(除此研究对象确无人关注外)。不知学术史,则创新云云实亦不知从何说起。若故意遮蔽学术史,则其学品亦似有亏。
评价学术史须持客观之心,若恶评过甚,适足以现其心胸未广也。盖学术史必是贡献与不足兼具,有其贡献,方见学术之进益,吾人理当持敬重之心;有其不足,才有尔今日论题提出之依据。
引文宜短不宜长,如委实重要,长亦无妨,惟引文之后,相关分析之比重应大致相当。尤忌引文之后,未发一语,便悄然退场,此最可恨。即如人问:“何为珠江?”尔引出两节材料便兀自离去,亦如引客至江边,随指江面曰:“此即珠江。”如此文章何必署尔名下?任题一人可也。故材料与观点间之论证一环,断断偷懒不得。
论文尽量勿连续征引材料,盖一者材料堆砌,阻塞文气;二者材料与材料间之关系,因未经分析,往往难以厘清。尔自己尚说不清,岂能指望读者弄清?由观点层次带出材料层次,乃材料运用之理法。
新文献乃学者寤寐思服者,然亦可遇而难求,至少难以一求再求。故觅得一节珍贵文献,岂容易哉!若无深远之眼界,新文献亦难当其用,甚者才见天日,又蒙尘埃矣。盖人苦求文献,文献亦待沽于人。若新文献欣欣然而至,尔却只顾以一瞥,甚至懒予理会,随意放过,亦真如暴殄天物、全无心肝者也。尤是表述理论之文献,应一一勘察语境,细致寻绎其脉络,明乎其落脚点及旁涉处。否则,千说万说,只是自说,岂关乎原论哉!
非有新文献或新观点,勿刻意为文。盖文非一事,关涉多方,若不能自作主张,稍一布置,则左支右绌,难免落入他人窠臼,而不能成自家篇章矣。
旧文献未必可弃,或多蕴新思理,其要在别具眼力,识得旧文献之特异处、婉转处、隐微处,此数处或皆为人所弃,然或正是尔文章生动处、创意处、推进处。融斋识出“楚取于经,深微周浃,无迹可寻”,才能妙发诸论,一醒吾人耳目。故若无锐心敏感,新旧文献皆黯淡无光矣。
古人序跋、手札固自珍贵,若据为定说,则尚须谨慎,盖其中或有不得不说者、虚与委蛇者、违心而论者、言之过度者,若未能与他处之论合勘,终难令人放心。故其虽可宝,亦须宝之有度也。
引他人之论,勿失去自我。盖论虽出他人,却应为自家服务。否则全篇屡见张说李说,不见尔说,是拱手让出自家地盘也。
古籍版本总以名家标点笺注、资深古籍出版机构本为上,此虽与一般读本差异或止数处数十处,恰便是见眼界功力处。盖此类版本往往于他人无力处有力,迥出意表,所以可贵。勿仅以身边所有,眼中所及,随意据为底本,而不烦比勘诸本。盖版本亦见学术之格调者也。
昔吏部有作文“气盛言宜”之说,然撰论或与之稍异,若于从容之中自然带出力量,方为论之胜境。故少年撰论往往意气过甚,盖功力未至也。读老辈文章,则仿佛闲坐而说流年,一声一息,未见深重,而其中曲曲折折,俱和婉自然,如在目前,令人神往。此视一味声色俱厉而言多枝蔓者,其境之大小可立判矣。
佳文总是兼有理论与文献之长,理论见凌空之思,文献见踏实之功。此亦融斋所谓“读义理书,要推出事实来;读事实书,要推出义理来”也。故视野不妨开阔,问题总落实处,俯视、仰视、平视三种维度于一文之中,须交叉使用,方使文章动宕得奇。
佳论亦如名楼,有巍峨壯观之形貌,具沉雄阔大之气韵。以底座为之基,以上各层应各有景观,且论说高度与广度应有差异,自现象描述、本质揭示、原因分析、比较差异以迄价值判断,彰显文章渐次攀升、深化之理路。若只是徘徊在同一层面,纵使列举材料众多,也不过如平行之平房,总在底座,既未见高度,亦难得纵深,眼界自然难以高远。故逐一各家之叙说,总不如列出问题之层次,而后统率各家相关论说。即便史论文章,亦以以论统史为上,一味条列历史叙说,只是客观呈现,难见作者心胸,并汝之位置亦无法安顿矣。
凡论文,初稿不妨臃肿,即材料连缀、观点跳跃、结构错乱亦无妨,盖初稿不过安置格局大体而已;二稿则需瘦身,凡堆砌处去其重,跳跃处衔接之,错乱处理顺之,眉目始渐趋清朗;三、四稿则要出其神韵,一字一句,一章一节,紧凑有型,精稳自如,收放之间,见出作者神思妙想。
修订文章,须有于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之力。盖初稿材料或堆积过甚,故修订要有乱中取胜之法,凡论证一事,则留一二最要文献,余则悉数刊落。若初稿观点紊乱,则以理定一线为先,亦笠翁所谓“立主脑”也。主线既明,复求羽翼丰满。
撰论虽有含笔腐毫与才思敏捷之异,若皆以做得好文为宗旨,则不以迟速分优劣也。
若立志终生治学,则需早立自家田地。自古及今,治学者何止万数,学术富饶之地,或分封或被占,所余者能有几何?然此亦看如何说,若偶得妙题,一力耕耘,亦足惊世。即他人已多开垦之地,或多在地下三尺喧闹不息,若得大力再往下掘地三尺,或真正宝藏原封未动,坐等知音者久矣。
初涉一域,所作文章多因一事一题而起,俟涉猎既广,篇幅既富,便须有格局意识,积以时日,乃可自立堂庑,终成家数。
中观、宏观之作,必待微观研究稍具规模之后方有可观,若才识得皮毛,格局尚难支撑,便欲纵论天下,则非愚则妄也。
虽吾人常言:文章不同,其异如面。然文之高下毕竟有品,不容不辨。故择其佳论若干,研味其间,或霍然可悟撰论之方也。古诗文研究领域若岭南吴承学、金陵张伯伟、帝都葛晓音、沪上陈尚君、武汉王兆鹏、蜀中周裕锴诸君,皆一时之选,其所撰论,多异样出色者也。故初涉论域者,宜就性之所近,含玩其文,引以为楷式。
真学者大率谦抑有度,虚怀若谷,不见一丝傲气戾气。盖茫茫尘世,浩瀚典坟,以一人之力,所知者能有几何。即稍有涉猎者,抑或恐知之未必真,所造未必深。是学界狂夫,必非真学者。
即便读至博士,亦未必具读书、研究之天赋。盖今人攻读学位,兴趣乃其一,若父母督促、名利诱惑,或更具助力者也。昔陆平原言作文乃“伊兹事之可乐”,彼驰骋天赋,随意挥洒,便成妙文,故易得过人之乐。学术亦然,若孜孜兀兀,备尝种种艰难劳苦,而难以卒篇;或虽能成篇,视彼天才骏爽之文,相差不能以道里计,则亦宜尽早回头,另觅方向。盖人本各有禀赋,且人生之乐,不止学术一途也。何必局促一隅,自囚身心,而欲以一己之短与他人之长联镳并驰于学术之途耶!
撰论之法,虽可条列数种,而领悟深浅却在各人。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亦如教人作诗,多亦不过至七十分而止,若作得九十分诗,必是其自家天才焕发而至,岂是老师所能教底!若乃师果有此本领,则门下人人皆诗仙诗圣矣。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其斯之谓乎!吾子其勉乎哉,勉乎哉!跋
客有闻余撰论话者,笑曰:“明清以八股取士,坊间言制义要略者遂众。今君之论话,亦衍其余绪,而欲为撰论之广大教化主耶?”答曰:“不然。彼言如何破、承,如何起、入,乃多矩式事;若余之论话,则要在我发挥,以成自家篇章者也。其不同如此。且余之所论,不过闭门与诸弟子烹茶闲话,乃答门弟子问也,庶乎‘家语,何足为外人道哉。”客又曰:“八股程序桎梏性灵,君言论之种种,亦多以范式示人,或难免局促人思矣。”答曰:“非也。时文示人以规矩,然其弊非在规矩自身,而在以‘四书拘束思理也。吾人于此世间,若无规矩何以自立?为文理亦如此。凡为文体,以敷理举统为先,乃当然耳,舍此则文体亦不立,然名家为文固千变万化于其中矣。故余为言论之法则,亦非可据为定数,乃须出入其间,活用其法也。便是八股文中,精妙之文亦何可尽数!以此可明法可呆人,亦可活人,其要在人之不同耳。今之撰论者固各有主张,然其要义,犹有可言说者。因不避谫陋,略述管见,如斯而已。”客闻而诺诺,揖手而去。余因录以上主客问答之语而以为跋。丙申上巳日倦月楼主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