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璐+王晶晶+张薇
-1-
2014年7月,ISIS进入伊拉克并控制了伊拉克北部的城市摩苏尔。那时,塞万(Seivan M. Saliam)正在为一家库尔德(编者注:中东地区第四大民族,仅次于阿拉伯、土耳其和波斯民族,多信奉伊斯兰教)新闻电视台工作,她是一名摄影师。塞万记得当时自己身边好多雅兹迪(Yazidi)教的女性朋友会谈论起某种担心—雅兹迪人是否会被强迫信奉伊斯兰教,被奴役,甚至被杀害。
雅兹迪人属于库尔德人的一小部分,信奉雅兹迪教派,是伊拉克的宗教少数派之一,总人口数70万左右,大多数分布于摩苏尔以西约100公里的辛贾尔市。
雅茲迪教禁止教徒改宗或与外人通婚,2007年,一位雅兹迪女性和一位穆斯林男性私奔并改信伊斯兰教之后,被族人投石虐杀而死。这一事件让当地的宗教和民族矛盾迅速升级,同时引起了伊斯兰极端分子—即ISIS的“圣战分子”的疯狂报复。2007年8月14日,伊拉克北部小镇加哈坦尼亚郊外的雅兹迪教派聚居地遭到4辆载有炸弹的货车的连环自杀式袭击,几百间平房瞬间被夷平,超过400名雅兹迪平民死亡,成为自2003年美伊战争以来最血腥的一次恐怖暴力袭击。
2014年,ISIS的再度入侵,引起雅兹迪人的恐慌,塞万的雅兹迪朋友们甚至开玩笑似的说:“我想知道到时候哪些穆斯林会来救我们,帮助我们脱离奴隶制。”塞万记得她当时笑了,她告诉《人物》记者,她觉得这根本就是一个玩笑,“奴隶制是过去的事情,不属于现在这个时代。”
可让人意外的是,就在两个星期之后,2014年8月,塞万可以想象的最糟糕的情况就发生了,她在电视上看到,雅兹迪人都在匆忙逃向辛贾尔山,逃掉的人在山里被困了一个星期,没有食物和水,很多老人和儿童因为饥饿死去。而没逃掉的人就被ISIS直接杀掉,大多数被乱枪射死,少数人被军刀斩首,或被斩断手脚钉在十字架上杀死,或以绳索缢死,还有许多人被活埋,女孩们被俘虏,成为奴隶。联合国人权报告指出,ISIS的行为可能会对雅兹迪人带来种族灭绝的后果。
几个月之后,逃掉的雅兹迪人才被库尔德斯坦自治区的军队(编者注:即佩什梅格,Pesmerge,由伊拉克库尔德斯坦总统领导,职责是保卫库尔德地区的国土、人民和机构)救出来,并被带到了库尔德斯坦地区的营地,有了一个新的庇护处。被囚禁的雅兹迪女性,一小部分逃了出来。但很多人的家属仍然被ISIS囚禁,下落不明。“我知道有一些人在阿勒颇(编者注:叙利亚北部城市)艰难地活下去,我也知道会重新幸运起来。我们不停尝试,直到有人来帮助我们。我们最后逃出来了,但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我叔叔、堂兄和哥哥们的消息。”一位逃脱ISIS囚禁的雅兹迪姑娘说。
作为摄影师,同时作为一个库尔德人,塞万决定拿起自己的相机去记录这些雅兹迪人的故事。在这个过程中,她听到很多被ISIS捕获的女孩的家人讲述的悲伤故事。几个月之后,她知道这些被俘虏的女孩正逐步设法逃脱出来,她决定与她们会面,直接和她们进行谈话。
从2015年6月开始,塞万一直在接触和拍摄这些被囚禁过的雅兹迪女性,大多数时候,女孩们都很不安,她们的生活已经被毁掉了,最不希望做的事情就是被拍摄下来。“这些女孩面对过世界上最残酷的人,要采访她们,谈论她们经历了什么,真的很难。”塞万告诉《人物》记者。但作为一个女性,同时作为一个库尔德人,塞万的身份让这些女孩们稍微放下一些戒备,对她敞开心扉。
每一次拍摄之前,塞万都让这些女孩们穿上白色的衣服,这是纯洁的象征,也是雅兹迪宗教的色彩,正好与ISIS的黑色相反。
塞万听女孩们讲述自己的故事,内心又复杂又沉重。塞万在穆斯林家庭长大,她从来没有想到有什么信念会对狂热者们有这样的影响,导致他们的行为如此野蛮。“这场灾难发生在21世纪,是人类的耻辱,是当代历史上的一个黑点。”塞万告诉《人物》记者,而女性作为其中的受害者,不仅是作为人类个体受到侵犯,更是作为宗教少数群体、作为女性,在承受着更深层次的苦难。塞万对受害者们既同情,又敬佩,她认为她们拥有面对暴行的耐心、勇敢和坚强。
-2-
培拉和纳斯玛是塞万的两位拍摄对象,她们经历过类似的遭遇。ISIS来的那天,ISIS的战士把被俘的男人和女人分开,女人们被关到屋子里,不久后她们就听到接连不断的枪声,“我们想他们一定是在射杀什么动物”,纳斯玛说,“可是完全没想到他们是把我们的男人全都杀了。”
在辛贾尔,最糟糕的事情就是杀戮,18岁的阿麦告诉塞万,“街上到处都是尸体”。
屠杀之后,ISIS会把年轻的女孩和年老的女人分开,年轻的被带到别的地方,至于老的,“我不知道他们会对老的做什么,我不知道我的妈妈怎么样了。”纳斯玛说。
梅莎的母亲曾试图和女儿一起被带走,但ISIS的战士用枪背狠狠打了她,她摔倒在地,和女儿分开了。
被带走的女孩们大都拥有相似的命运。她们被ISIS运到不同的地方,有时在叙利亚,有时在别的地方,都离家很远。梅莎告诉塞万,“他们(ISIS)告诉我们不要害怕,他们不会伤害我们。他们只是和政府有点矛盾,不是和普通民众”,但女孩们在途中就遭到虐待甚至强奸。
ISIS强迫这些女孩改变信仰,成为伊斯兰教教徒。有一次,一个穆斯林酋长来到梅莎和其他女孩面前,他手上拿着一本书,让女孩们根据他的指示说一些话,他说这样她们就成为穆斯林了。她们被强迫穿上黑色长袍,手被捆住,眼睛被蒙上。
再之后,女孩们就被放到专门的市场去卖掉。塞万告诉《人物》记者,“大多数人都说,像牲畜一样被买卖,是对她们最大的侮辱,给她们带来了最大的伤害。”
梅莎被一个男人带走,一开始,这个男人想除掉梅莎身上所有雅兹迪“成分”,他强迫她摘掉耳环,脱掉衣服,以及去掉所有能代表雅兹迪民族和身份认同的东西。他还带梅莎去和一些已经被强迫与穆斯林男人结婚的雅兹迪女性一起生活,要求梅莎向她们学习。
回去之后,梅莎被这位“主人”要求为他的家里工作,她发现电视上总是在放宗教频道,诵读《可兰经》。梅莎抵抗过,除了面包和水,她从不吃其他食物。她3个月没有洗澡,即使“主人”用枪杆打她,说如果不洗干净就把她打死,但她知道一旦洗了澡,男人就会和她睡觉。
梅莎试过一次逃跑,在街上被一个ISIS的战士发现,又被送了回去。“主人”用电线狠狠地打了她一顿,然后给她3天时间考虑,如果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就把她卖到更坏的人手里。
让梅莎意外的是,第二天,男人的妻子来了,她告诉梅莎,可以帮忙让梅莎逃到附近的一个库尔德人家里。后来她果真把梅莎带到这個库尔德人家里。她和这家人在一起住了5个月,直到她终于安排好和自己的父亲在土耳其的边境见面。这个库尔德男人把自己女儿的身份证给了梅莎,并开车送她到边境,梅莎终于得到解放。
能与塞万见面的女孩大都有过这种幸运的时刻。大多数时候她们需要依靠自身的勇敢和毅力,但即便在被ISIS控制的城市中,也仍然有英雄愿意为这些女孩挺身而出。“一些救援人员伪装成ISIS,在开放的市场上买了女孩,然后帮助他们逃走,这些人是真正的英雄。”塞万对《人物》记者说。
纳斯玛被俘虏了9个月,第一天晚上就被男人强奸并强迫结了婚,尽管他已经有四个孩子了。男人带着她到处跑,他在各地做炸药的买卖,在几个不同的城市,纳斯玛都看见他在地下埋地雷。每次只要他听到有其他军队飞机的轰鸣声,就把纳斯玛送到屋外站着,他认为对方如果看到有女人在那儿,就不会投炸弹下来。
在摩苏尔的时候,纳斯玛觉得自己受不了了。虽然她很害怕,但还是穿上了黑长袍走到街上,上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自己正在试图逃跑,乞求他帮助。“很幸运,他真的帮我了,他打了电话给我的哥哥”。
21岁的培拉在逃跑时也遇见了一位好心的出租车司机,她让他带她去土耳其边境。路上他们被一辆ISIS的车逼停,司机帮培拉撒了谎,说她的叔叔出了点事故,他正带着她去帮忙。ISIS放他们走了,培拉因此获救。
这或许就是塞万的朋友开的那个玩笑:“我想知道到时候哪些穆斯林会来救我们,帮助我们脱离奴隶制。”
奇迹总是伴随着风险以微乎其微的概率发生,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幸运,很多时候,女孩们也遭受着来自普通人的恶意。28岁的罗巴被俘虏了10个月,和她在一起的还有3岁的小侄女。罗巴被卖了四次,最后一个“主人”要她成为真正的穆斯林,说只要和他睡觉,就能成为他的妻子,就能得到尊重,不再是一个奴隶。但“主人”的妻子却对此表示反对,她不希望和人分享自己的丈夫,这让她抓狂。罗巴的小侄女不会说阿拉伯语,“女主人”就把辣椒塞到小侄女嘴里,把她锁进房间,不给她水,打她,一周都不允许罗巴给小侄女换尿布。
在塞万看来,无论是梅莎遇到的帮助她的“女主人”,还是罗巴遇见的虐待她的“女主人”,其实是同一种情况,就是妻子都不愿和女孩们分享自己的丈夫,但采取的方式不同,“在许多情况下,恐怖分子的妻子试图帮助受害者是因为怜悯、善良或嫉妒”,塞万说。
-3-
在逃离ISIS的雅兹迪人中,约有1000人被送到德国进行康复治疗,其他大多数在伊拉克的难民营。联合国难民署亲善大使安吉丽娜·朱莉曾在难民营探访过这些被救的雅兹迪人,一个4岁的小女孩告诉朱莉,她亲眼看见自己的爸爸被恐怖分子杀掉,虽然已经身处难民营,但“每晚都睡不着,我经常想起爸爸,真的很想念他,他总在我脑海里”。
最为人所知的逃脱者是纳迪亚·穆拉德,她生于1993年,2014年8月被ISIS俘虏时刚好21岁。和很多雅兹迪女性一样,她也经历了家人被杀害、自己被囚禁、最后成为性奴。被囚禁3个月之后,纳迪亚成功脱离ISIS的掌控,前往德国斯图加特避难。此后,纳迪亚成为一名人权活动人士,2016年9月,她被任命为首位联合国人口贩卖幸存者尊严亲善大使。同年10月,她先后获得了欧洲委员会瓦茨拉夫·哈维尔人权奖与欧洲议会萨哈罗夫奖,此前获得该奖的女性包括昂山素季、马拉拉·尤萨夫扎伊。纳迪亚的巡回演讲让国际社会越来越关注到雅兹迪人的遭遇,目前仍有3000多名雅兹迪女性遭受着奴役。
对于身处难民营的“幸运者”来说,悲剧和苦难也并没有结束。他们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更严重的是,他们的村庄仍然被ISIS占领着,到底该离开这片承载他们历史和信仰的土地,或是留下来重建家园,人们感到迷茫。一位身在难民营的僧人巴巴·查维西(Baba Chawish)说:“库尔徳斯坦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宗教中心在此地,我们的生活在此地,这里是雅兹迪族人诞生的地方。如果雅兹迪人离开家园,这对他们和他们的信仰都不好,但如果没有足够的保护,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叫大家留下来呢?”
在塞万看来,只要战争还未停止,雅兹迪女性的苦难就不会结束。她们承受着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创伤。一部分雅兹迪姑娘逃出来后被送到德国接受心理治疗,还有一些留在难民营里。国际组织试图帮助她们,但这些努力还远远不够,塞万听说,一些女孩在难民营里自杀了。她能做的就是持续进行着她的拍摄项目,记录那些经历苦难而依然勇敢坚定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