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故乡与远方

2017-02-15 17:08林渊液
十月 2017年1期

林渊液

这个文章无数次开了头又无数次否决,我终于明白了其中缘故。我发现自己是一个无情的人。如果这件事情痛快承认起来还好,问题是,我一直在用力抵抗,还企图寻找无情背后的根源。

我要写的是戏剧,而它的源头,于我来说,就是我们的方言戏潮剧。

起身去冲一杯咖啡,想理一理头绪。

忽然想起美国顾德曼剧场演出的舞台剧《白蛇》。那是我迄今看到的最有意思的白蛇故事。白蛇故事涉及人佛妖三界,改编空间非常大,有些根本就是借用这些知名人物的躯壳,重新敷衍和铺排。我只想说那些忠于原作的。之前,其实我不喜欢白蛇故事,潜意识里大概是嫌弃白蛇情商太低了。作为一个千年修炼的蛇妖,喜欢男人没错,错的是喜欢上许仙。男人不是不可以弱,但弱得没有自我,没有爱和担当,他干脆跟法海走了算了。美国版的许仙不再是道义和法力的玩偶,而是一个真实男人,他虽平凡,但真心在。当水漫金山之后,他对白蛇的表白是斩截的:在这场翻天覆地的闹腾中,他明白了她的爱。他们的爱情是在故事当中成长的。而之前,许仙对白蛇和青蛇的各种异象并非纯然不觉,每次的心中一动,许仙身后就会出现一个小人。这个小人像影子一样,只在某些瞬间闪现,有时站在许仙身后,把手指越过他的头顶,探一下探两下就隐身了沉默了,有时是露出了半边脸,面上是惊恐或者犹疑。端阳那一天,许仙与白蛇坐在一起把盏饮酒,许仙身后的他异常地活跃,时而张牙舞爪,时而紧张地内抑下去,他甚至整个人不安地从许仙的身体里跑出来,又返回去,直到许仙看到了白蛇的真身,一命呜呼。正是因为这个小人,我爱上了许仙。

其实我想说的不是许仙,而是他身后的小人。

现在我身后站着好几个小人。她们来自不同的时期,既是我,又不是我。她们相互掐架,相互否定,相互推搡,令我不得安宁。当重新坐回电脑前,我发现由于《白蛇》的缘故,我回到了那一次的剧院体验,有一个小人得胜了,她把话题拉到当下。

是的,我已经不喜欢潮剧了。我一次又一次去参加戏剧节,看外国话剧、歌剧、舞剧、肢体剧,我爱上了另外的一些东西。

可是,我身边很多人一听到戏剧节,就说:

“哦哦,你向来就喜欢潮剧。”

似乎没有太好的渠道可以告诉他们真相,无数次的强调得不到认同之后,我终于发火:

“我说了,我不喜欢潮剧,现在!”

对面的人静了。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就这事还需发火?不过,细想就懵了,这个人居然连潮剧也不喜欢?!

这场火,发得有些莫名。对于戏剧这个概念的认识,乡人大体是把它与潮剧等同的。这也难怪,二十世纪以前,在中国,戏剧向来就是专指戏曲的。而一个封闭生活于某一地域的人,他总是擅做主张,把自家的东西替入整体。对于常识的冒犯,如此难以饶恕么?除此之后,还有一点,是关涉个人的。对于一个人的理解,那些不远不近的朋友、熟人,他们通常是用几个关键词来粗鲁限定的,这些关键词十年二十年不变,人已然走远了,而它还在原地。潮剧,大抵就是他们为我圈定的关键词之一。为了他们的圈定,我是否必须回头走走?

一开始接触潮剧,他已经是个老家伙了。外嫲爱看戏,我还未懂事时,就知道潮剧比外嫲更老。每次随外嫲和母亲去灯光球场看戏,从外嫲口里听到的,它似乎是家门口的老榕树,长胡须的,需要仰视的,又是可以受其福荫的。况且,它说话向来铿锵有力,还难以涂改,有一种不可辩驳的权威感。或许,对于当年的我来说,这种民间的地方戏剧更像是一座私塾,私塾里那位安之若素的老先生,一手捻着山羊胡,一手摇着写有“厚德载物”之类的折扇子,讲的之乎者也,常常是每一个字都听得懂的,接成了一句就懵了。听不懂不打紧,可以熏,可以浸,即便是木头即便是石头,时长日久了便懂。不见得是真懂,道理是模糊而又混沌的,难以像数学算式那样有一个真刀真枪的计算结果,但到底是懂了。不过,这老家伙的容颜却并不老,舞台穿红戴绿,角色夫生妻旦,唱词婉转缠绵。它是穿了一身年轻外衣,风流倜傥地潜行来到这个世界的……

阵阵薰风稻穗香,

榴花灿烂接端阳。

韩江竞渡无心赏……

——《刘明珠》

年少时,我可以把很多出戏的台词整段整段地背出来,像流瀑一样一泻千里,气势磅礴,直把面前的人听得面如土色,或者厌倦不堪。读小学三年级那年,家里借得潮剧《刘明珠》的两盘唱片,里边附有一张薄纸,正反面印满整出戏的剧本。小时候是爱刘明珠的。这个女子一点不像人们印象中的潮汕姿娘仔。她父亲是潮州总兵,被辅业亲王暗里杀害之后,她一个弱女子竟然迢迢跋涉进京,要为父亲讨回公道。戏剧都是需要巧合的。第一个巧合,她在途中碰到了出巡的海瑞,得其相助;第二个巧合,辅业亲王已是被帝党(小皇帝和太后)觉察的心腹之患,她的复仇大计虽然像走钢丝绳一样既险且阻,终是在帝党的默许之下,用御赐铁如意在金銮殿上手刃仇人。这个结果大抵很可满足民间需要。复仇是切身的,也是道义上的,这使得它拥有了内外兼收的快感。而弱势者在与强权的较量之中得以翻盘,那简直逆天了。大幅度的起合,高强度的快感,对于少年血性,都是良好催化剂。而劉明珠性子虽烈,她在整个复仇行动中,扮演的却不是铮铮女汉子的角色。遇海瑞,是她在上京途中,偶然得见父亲荒冢,哭坟之声恸彻肺腑,这个女子,悲愤中带了弱。而她最后赢得上殿伸冤的资格,是奉旨串得百花珠衣,为太后祝寿。这个串珠的女子,是柔。绵里藏刚,仿佛乾坤倒转,只在小女子的一针一线之间。这便合了看戏少女的心意。

那时大陆的影像出版还滞后,这套唱片是香港出版的。繁体,字比蚊翼还小。但我看得上了瘾,为把它定格下来,遂用学生格子簿来抄。不懂的繁体字,请教大人,查字典,还有连大人也不懂查也查不来的,干脆用放大镜去看,然后一笔一画描下来。抄了三整本。

这番壮举,相当于节日庆典了,而日常生活当中,潮剧也无处不在。不论是做作业还是冲凉,据当年我们院子里的大婶说,我的哼唱一直不眠不休。估计,她是被烦过。她的孩子都不是读书的料,她对我母亲表达过困惑和轻微不满:每日唱潮剧的人,还能考上大学?!前不久,在改建过的院子外碰上她,三十多年的光景了,大婶几乎认不出我,认出了却忍不住抖我的老底,她说:冲一顿浴的工夫,竟可以唱十八出戏呀。听罢不禁羞赧不已,却对那简陋的冲浴室有了神往,当年午后的窗口透进来的光柱,似还打在那个赤条条的小女孩身上。歪楼一下,想起阿拉伯历史学家伊本·赫勒敦说过的一句话:“当享受热水浴时,吸进的热气加热了他们的灵魂,他们常常因喜悦而歌唱。”这么说来,当时,唱潮剧还是与灵魂相关的事情。

有一个奇怪的现象,那个拉开当下话题的小人,她还没有展开话题就被抢白,关于少年往事的回忆,是另一个小人在说话。

其实,如此急切辩解“我不喜欢潮剧”,已经不止一次。

是的,那是我身后的又一个小人。咖啡凉了。她们的吵闹慢慢温煦起来,或许,内心困惑的问题已经解决,闸门洞开之后,接下来会是一场庞大的叙事,是她们退隐的时候了。

那时候,我已经读大学了。遵庭训,我上的是医学院。学校坐落在桑浦山脚下,虽然没有离开潮汕方言的土壤,可是,同学来自五湖四海,文化观念驳杂,氛围已不适合地方文化成长。那年月,香港的粤语歌曲像一股寒流凌厉入侵,广府地区的同学自然成了先锋,本土的时尚人士也策应起来。正像许多人所认为的那样,要进入某个圈子的上流社会,除了接受更高雅的教育,就是彻底改变自己的乡音。他们一听我开口唱潮剧,便稀奇得要命,那眼神,让我觉得自己是一出土文物。可是,说我是在那一股恶势力压迫之下低头,那也根本不可能。爱过刘明珠的女子,哪有什么可以压迫得下,有压迫,只会反弹。说到底,问题还出在自己身上。潮剧,它不是单独存在的,它与潮汕风俗习惯同在。比如,祭神,比如,男尊女卑,比如,封闭。在一个打开的琳琅世界跟前,我替它露怯了。它最好被埋葬了就像根本没有来过这个世界,它最好离我远点就像我从来不曾认识。年轻时的势利是很决绝的。我找到了它的升级版:越剧、京剧、昆曲、豫剧、黄梅戏。到了这时,唱片行业已经兴旺,购买潮剧唱片不是难事,但外地剧种依然难求。我把求购的剧目写在一张张卡片上,托付给奔往全国各地求学的同学和出差的亲友。信鸽飞走之后,我便经常眺望蓝天,等候讯音。在诸多剧种中,我更喜欢越剧,那江南的吴侬软语,虽不能言,能唱。像梦中情人,它只负责给人旖旎和美好。人家听着,虽未听懂,只说是好。这大概也可些些满足虚荣心。

读医诚非我愿,但读了就得读进去。医学院的女生,大都需要用大半个学期来适应解剖课。我是例外,心下有贼胆,在尸池边来去自如惧色全无。那些肌肉大卸八块虽然学得有点糊涂,及到了神经系统,条分缕析竟然背得得心应手。医学生的课业向来繁重,每天晚上我去医科楼自修。一天路过门房伯的门口,发现他在拉奅(冇)弦。气息是可以闻得出来的,阿伯喊住了我。当门房官之前,他在县潮剧团当过伴奏。只见他掏出纸片,刷刷写下一段曲谱和唱词,一看,正是当时当红的一出戏。像古老的教戏师傅一样,他教我唱腔,并给我伴奏:“汉高祖乃是一代明君,创大业不惮南战北奔,为何一朝晏驾后,汉家天下乱纷纷。小王读史心难解,敢请师相释疑云。”这是皇储读过《汉书》之后,向太子太傅请教,行当是女小生。阿伯当仁不让,自己唱了太子太傅的一段:“汉高祖虽能开国创业,却不知后宫祸根存。吕皇后性残忍贪图权柄,通外戚涉私愤滥杀元勋,望殿下谨记前车鉴,承祖业继大统,远奸佞、亲贤臣,克勤克俭爱国爱民,做一个有道明君。”那一刻,在我的眼里,他哪里是一个医科楼的门房官,他就是心系社稷位高权重的太子太傅。

课业的繁重超出了我的预期,更可怜是,承受这种重压的肉身对它无爱。而当时,我们是第一届归并到校本部的医学院学生,过渡时期一些手续尚未办妥,我们经常遭受不平等待遇。让我尤其难受的是,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进入图书馆,只能远远望着图书馆的围栏作困兽嚎叫状。一天晚上,我自修中途爬上医科楼的顶层,苍茫夜色中,人体功能的神经调节、体液调节和自身调节是可以忘怀的,一个人身上的头颅骨、椎骨、肋骨、锁骨、肩胛骨、胸骨、掌骨到底有多少块也是可以忘怀的,一起丢进忘川的还有图书馆里那难以谋面的海量藏书。我敞开嗓子唱起“汉高祖乃是一代明君……”那声音不像唱曲,倒像作战,顷刻间金戈铁马汹涌而来,很快地,一切又潮退人空,只有对面的桑浦山岿然不动。那个坐在危机四伏的宫中读《汉书》的皇储,他的疑惑和困境,他即将到来的颠仆人生,都与我毫无关系,可是,他竟然从我的胸膛穿行而过,他过后,我的肉身自动愈合,无病无灾,连一声呻吟也没有。

好吧,我一直都是无情寡恩的。潮剧这种东西,即便它不时在我的生命当中蹦跶一下,我还是经常用其他剧种来打压它。一出戏,我几乎会看它不同剧种的若干版本。然后,用他人之长来窃笑它之所短。现在回想,最重要的缘故,大概是它的私塾地位已经解除了,那个捻山羊胡子的老家伙他对我没有了约束力。而那时,这座城市正经历着新的风云际会,诱惑如天空中飘飞的热气球,炫丽而饱满,此起彼伏,似乎稍微够一够,谁都可以够得上。热气球里什么都有,有钞票,有车,有高尚住宅楼,有欲望刚刚苏醒的人们梦中的美好生活。人们像鸭子一样,扑通扑通扎下去,鸭子们扎得有多深呀,它们这叫下海。时呀命呀,潮剧式微了。

好多年之后,朋友梁子跟我聊潮剧。她是一位记者,因为喜欢潮剧成了准专家,专跑潮剧线,采访过潮剧界的许多牛人。说起1960年代,她说一出潮剧的出炉,在当时那是整座城市的文化大事。彩排是要请来一帮文化名流来观摩批评的,细节一个一个地抠。举一个例子,一出当时视为冲破封建礼教的爱情剧,女主角是闺中二八佳丽,她的扮演者是炙手可热的潮剧明星,但一位学者的挑剔超出了大家的预期,他觉得,这位阿娘回闺房上楼梯的动作太过平滑了,它应该有阻滞感,有意外感,仿佛惊觉楼梯壁有脏污或者鼻涕,她必须做出虽轻微却是有效的不适反应。现在听听这些逸事掌故,恍如隔世。那个把细节抠得令人发指的时代,不可能回来了,更何况,这天空中,还有那么多的热气球……

我对潮剧的冷处理持续了许多年。等到我把心安放回这片不曾离开的生养之地,已经人到中年了。直到這时,我才重新反观自己与潮剧之间的恩怨。此时,它已不单单是一个剧种,而是一个故乡。私塾也好,故乡也罢,其实都不是单独的意象,而是一个人与其发生的关系。

我重新走进剧场,观看潮剧。此时,潮剧已有所回潮了。然而,我发现自己对很多剧目产生了强烈的不适感。当一个男子娶了两房女子,这是当时的制度所允许的,可是,一出戏如果只表达妻妾之间的纠葛和纷争,以此彰显善恶,在一个现代人看来未免失之肤浅;当一个功臣为了表达忠义冒死进谏,不惜以农妇逻辑一边蛮横一边表功,甚至要以先皇御赐信物责打皇帝,而皇帝竟然服软妥协了,会有人拍手称快吧,我却有些尴尬了……这是三观和常识的问题,是最表浅的层面。还有,有的太小,有的太轻,有的太稀,有的太皮,有的太腻,这是艺术和思想的层面了。归根到底,我已经走远,故乡还在原地,再回不去了。每一场演出,都是一个牧羊人,他肯定希望自己的牛羊温驯吃草,快乐长膘。我却是羊群里的狼,逡巡在草甸上的非草食动物。曾经走近一些潮剧的从业者,听他们讲述从艺经历和体验,当然,逸闻也是多多的,它们可能有趣,也可能感人,可是,这对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有何意义呢。我总是觉得,对外部世界的洞察,是需要从内部世界开始的。内部世界是一面镜子,如果它不曾擦得光亮,有什么影像是可以照得清楚明晰的。在这一点上,我实在是比梁子寡情的。如果说,我们当年是从相同的私塾和故乡走出来的,现在她做的是反哺的事情。这种人生的选择像一种有光泽的美德,无疑地维护了这个世界的秩序感,以及螺旋形前进的动力。可憾,我不是。

这一程,与其说是对于故乡的回访,不如说是对于有故乡的人前半生的回访。

在以往的文字里我考证过自己的初恋,那是在狄青戏中完成的。大宋王朝的将军狄青,经由舞台上一个个女小生的演绎,帮助我完成了爱情的启蒙。而当时,潮汕地区家喻户晓的潮剧,《陈三五娘》《苏六娘》我都不曾喜欢。那些悱恻缠绵的爱情,我都觉得太扁平了,太小气了。其纠结被我归结为她们自身的优柔寡断,不愿为其稍稍停驻,或者分担一点点的惆怅和同情。

由此看来,这场回访实在不仅仅在爱情上,像一场旷日持久的雨,它几乎渗透到老式屋脊的每一个瓦片。

记得去看《谢瑶环》的那天晚上,天黑得像地狱一般,但心情却在天堂。那时候,看一出戏不容易,那场演出在十几里外的乡镇戏院,来回坐的是敞篷的大东风。三十多年后这么描述着,事情显得浪漫而充满情趣。事实上,当时境况形同冒险。去乡镇的土路崎岖颠簸,路灯全无,况且,夜间行路甚不安全,时有贼人出没。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隔天还得上学,冒险又多一层。如果不是这么些层折,这个夜晚会被深刻记住么。一同被记住的还有那个谢宫人的悲剧人生。谢瑶环是武则天皇帝身边的宫人,女扮男装巡按江南,结怨权贵而遭刑讯。其时,我小小的心还一直在侥幸期盼着,皇帝可能很快就会到来,很快了。可是,酷吏的酷刑一套又一套的,谢瑶环应对的唱词一大段一大段,她终于没能坚持到皇帝的到来就倒下了。不敢相信,这个美丽的大气凛然的人儿会死,我心想,一定是错了一定是哪里错了。那时有一个闪念,有一个人可以改变这一切。那就是编剧。我第一次知道文字无边的力量。当然,戏还没完,我还得为它的未来担心。我没有悲痛,不知道是那个闪念支撑着我,还是因为我在等待它给我的交代。这是我平生接受的第一个悲剧。主人公死了,在吴水之畔,她的丈夫,那个江南邂逅的知己,他痛失妻子的悲愤,随着江水悠悠漂荡。这个时候,我的巨痛才像雪山坍塌,倾泻而下。

我好奇过,像《谢瑶环》这样结实而深厚的一个剧本,是哪里得来的。后来在田汉全集看到《谢瑶环》京剧剧本,逐字去对照,才发现,潮剧的移植,改动不大。那时候,大致也已经知道了,一个编剧,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谢瑶环》带给我的感动,持续了很多年,不止是一个女人的命运,一个故事的悲壮之美,还有很多与主题无关的细枝末节。

对于文字表达的偏爱,就此落下了根。虽然最终没能成为一名编剧,但与文字的不离不弃,这辈子大约不可能变更了。不是因为它给我带来了什么,而是我离不开了它。一个学医的人从事写作,这也不是没有著名的例子,可是,概率太低,翻来覆去地就那么几个名字。更何况,我的现实情况更糟,写作它并没有能够养活我,工资依然来自那个难以割断的医学职业。又一次歪楼。有一次偶然看到女子高低杠体操赛,心中存疑,这项竞技体操赛,在男子是单杠,到了女子为何变成高低杠。请教过专业朋友,他们说,单杠的活动空间大,身体抡起来时离心力太大,女生臂力小,容易被甩离。高低杠是由双杠改良的,对于臂力小的女生,低杠可以缓冲……我是不是该释然呢?原来,上帝知道我天生力气小,用一种高低杠的体操来照顾我。可是,医学和文学这两杠,相距为何那么远,以致我屈伸、回环、腾越之时,那另一杠怎么也够不着,所有的动作看起来磕巴磕巴的,永远都像在训练当中。

带我进入文字的山原,那个人肯定是潮剧。在我还没有能够写好作文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写作剧本。是的,那是小学五年级。而之后,在初中、高中阶段,依然有不成熟的剧本一部一部地写出来。当我回过头去审视那些习作,我发现,那都是因为心里头有太多的想法无法实现,它们只能借助文字的虚构力量来完成。在当时,剧本是离我最近的表达形式,而且,学校里只有作文,没有诗歌散文小说,写作剧本是远离学校主流意识形态的一种独立宣言。山上,那一株在巨石压勒下畸了半身的野草……谁也阻止不了它呼吸,和成长。

那些重要的人生表达,竟然是借着潮剧的蛋壳,孵化出来的。而这一切还没有完结,当我的人生有了新的诉求,它总是在第一时间策马奔赴过来。几年前,我写作第一个小说,那是一种梦呓的状态,初稿只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潮剧女演员,而小说中有一出潮剧,是从片言只语的潮汕史料生枝散叶的,故事和台词都系原创。潮剧,成为了小说中一个重要的装置,而我的潜意识熟谙它的文化隐喻。在小说里,虽然我已对它进行了现代性观照,可是,谁能否认,它不是若干年前旧梦的赓续。如果人生中,有另外的一些机遇,可以让我走一条为它反哺的路,像梁子一样,我现在的内疚,是否会减轻一些。

“如果”其实是一种托词,它为逃遁者打开了后门。你从这个门进来,还从这个门出去吧。

我得勇敢地承認,我不再爱潮剧了,我爱上了另外的一些东西,它们在远方。

其实,我对戏剧的饕餮比以往更甚,甚至旅途辗转,去追寻那一次又一次的片刻体验。人生而有涯,而戏剧提供的体验广阔无垠。舞台是好望角,张望过去,是新浪,是新大陆。

不是不爱看二八佳人的缠绵和爱情。年岁不同了,被打动更加不容易。一次路过杭州,看小剧场的《牡丹亭》却依然看得怦然心动。舞台近在咫尺,杜丽娘眼尾的风情一如那袅晴丝,摇漾春如线。待到她唱罢“怕树头树底不到的五更风,和俺小坟边立断肠碑一统……怎能够月落重生灯再红”。一袭长长拖曳的白袍,从舞台上走下来,走过身边,走到观众席的底,那竟是另一个小舞台。目光只追随着她的魂儿,身体随她一步一转,等到灯暗了,魂也跟着丢了。观众席中间的通道,杜丽娘走了两遍。柳梦梅为杜丽娘掘坟,斧子破下去的瞬间,他转过身来面向观众,目光投向三年前她的魂儿走去的那个地方,所有的观众都转过身,杜丽娘,站在那里。他们的目光穿越芸芸众生,在最纯真的空中相交接,他们一步一步地向前迈去,去到心爱的人身边。在观众席的中央,他们相遇了,灯光璀璨地打在美丽而伟大的爱情上,那个瞬间,我愿意化作大地上的一颗尘埃,化作万顷湖面的一滴水,低低匍匐着,屏气,不弄出任何声响。

汤显祖逝世四百年了,这出戏演了四百多年。它还会继续演绎下去。

《牡丹亭》也好,美国版《白蛇》也好,它们都让我相信,我所怀疑的并不是传统戏剧本身,而是,它们明天会怎样生长起来,是不是必须历经一场远行。

就在我终于可以如释重负地说出自己不爱潮剧时,发生了一件事情。不得不说,作为一个严肃的写作者,我不时会面临一些精神危机。或许,这是世界对我的考验方式。那些日子,我的病症是受传染的,病原菌来自一个自杀的人。在我眼里,他的生命是有厚度的。看过他的文章,受其精神滋养,这样的传播途径对于读书人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却也是最直接的。我像一个抑郁症病人一样,厌倦了读书写作,厌倦了喝茶聊天,厌倦了小区楼下的铁线蕨,厌倦了世间一切。日子也还过的,上班、买菜、做饭、洗碗,作为躯体的那部分,她还活着,作为精神的那部分,她已经僵了。晚饭后洗碗时,会去微信或手机电台搜一些东西来听。搜来的,竟然是潮剧。潮系的锣鼓和弦乐响了起来,心内指摘的话语静寂了,剧情不管是合理还是荒诞都如溪流般蜿蜒而去。那只狼现在连羊皮也不披,可它似乎已经不是肉食动物。

我与潮剧的关系,再次需要疏理。

是它不计前嫌又来救我吗?在深度的精神危机面前,谁能够担当抚慰者。可是,毫无疑问的,它的音乐响起之时,对于我有一种类似母语的抚慰。这种抚慰暂时性切断了我与传染源之间的联系,为获得新的精神向度做了缓解。当然,可能还有另一个问题潜藏着:为何当时选择的偏偏是它,而不是越剧、音乐或歌剧?或许潜意识里,在危机时期选择了它,犹如病中突然斜逸出一段超乎庸常的时间,可以抽出那本一直记挂着的书出来看看。

如此说来,这是一种双向的作用。而我对它的未来的记挂和焦虑,无疑地,一直都在,只有上方出现光源,才会显影。对于潮汕平原那些濒危的民间老工艺,我也有过焦虑。我不相信外在的扶持能够真正解决问题,一切裂变都在内部发生。而很多老工艺,是可以一个人独自完成的,一根火柴点燃之后,它或许就可以燃烧起来。有时,仅仅需要一根火柴。可是,一台戏,一個难以由个人完成的庞大工程,我不知道有什么样的火柴可以点燃,单单点燃一个人,又有何用。也许,我在焦灼等待的是一把火炬,或者一场强台风。

只有最强壮和勇敢的英雄才能战胜他。

这命运攸关的英雄他是谁?

无人知晓。但他必将死去。

这是命运,命运无法改变。

——《尼伯龙根的指环》

还是说一说最近这些年,我爱上了什么,说一说那些外国戏剧给我带来了什么。它们,有时带给我的是触电一般的感觉,它触及的不是末梢神经,而是神经细胞集合的神经节;有时让我觉得脑洞大开,世界似乎有了新的样貌。这个感觉让我坐实了,想起在医院当神经外科实习医生时的场景。距今也有二十多年了。那时神经外科在我们这里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学科,开颅手术还是一门崭新的手艺。带我上手术台的师傅,有些器械还要自己设计,找铁匠师傅打制。我傻傻地看着他在头颅骨上钻了四个洞眼,四边形的三边锯断开,最后的一边,头皮是连着的,只锯开颅骨,然后,这片颅骨就可以像盖子一样翻开来,瓮底的东西暴露无遗……

看巴西肢体剧《兄弟 兄弟》,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没有对白,只有适时的音乐、哭声和笑声。而这一切,是从哀乐声中拉开帷幕的。舞台的中央,慢慢摇起父亲的停尸床,枯槁的尸身半躺着,兄弟俩带着不安带着焦虑带着不知所措的悲伤,拧干毛巾,为他擦拭全身。底下的这个故事,竟然是发生在一个父性缺席的家庭。插叙开始时,同样枯槁的母亲从衣帽间缓缓走下来,她的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的自己。年轻的母亲挺拔、丰满,她把胸前枯槁的那颗头颅卷起来,卷着卷着塞进了自己的腹部,对的,故事从怀孕开始讲起……

看德国话剧《尼伯龙根的指环》,英雄齐格弗里德把女武神吻醒了,女武神被众神之王下过咒,沉睡许多年,等待的正是这个世上无人能敌的英雄。她被吻醒了,他们在刹那间爱上了对方。他们拥吻起来,他们做起相爱的人该做的事情来。英雄齐格弗里德是赤身裸体的,带着一种原始的山野气息,还有原生的激情和力量。舞台上,齐格弗里德吊起女武神,不停地绕着舞台奔走,不停地抽插交合,他们向整个世界宣示爱情和欲望的美好。那种美,令人骇异和震惊。

看北欧欧丁剧场的《鲸鱼骨骸内》,所有的情节都是隐秘的,抽象而又虚无。呈现在面前的,唯有歌唱、跳舞和黑色的伪圣经段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两三个人交集发生故事,集体无故事。我根本没有看懂它,但我看到了一个邪恶而堕落的时代,以及它的绝望,还有绝望身上披上的希望外衣。

对了,当年我参与打开脑洞的那个患者,是个脑脓疡的少年,手术过后,他半瘫的身子神奇地恢复了正常。在短暂的实习生涯中,神经外科是我毕生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专业,每次遭遇精神危机之时,我都会怀疑,脑子里是否长了一个脓疡。或者,这仅仅是一个映像。

责任编辑 季亚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