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西藏记

2017-02-15 16:49鲍贝
十月 2017年1期
关键词:顿珠牛魔王神山

鲍贝

1

飞机又晚点。你逗留在贡嘎机场。一个人清冷冷地坐在甜茶馆里。桌上躺着一本翻开几页的旅行书。你点了一壶酥油茶。其实你并不喜欢酥油的味道,但你每次都会点一壶。在缺氧的高原,它可以增强你的免疫力,有抗“高反”的效果。

寺庙,喇嘛,圣徒,藏式居所和风中飘扬的经幡,它们在你的嗅觉世界里,差不多都以同一种气味存在。这里的一切似乎都离不开酥油味。这种气息弥散在四周,渗透进你身居西藏的每一个日子里,挥之不去。

甜茶馆离你的登机口最近。登机口在3号。无数次你乘坐川航的飞机回杭州,都会在3号登机。过完安检,你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这里。

说是甜茶馆,其实是靠卖西藏土特产为主,几乎没有人会坐在那里去静下心来喝茶,空间过于逼仄。

大多数的游客都会觉得来一趟西藏不容易,在这个世界最高海拔的机场逗留,就感觉自己还是停留在“远方”。他们仍然按捺不住激动,疲惫而兴奋,胸前捂着相机,相机里存满他们在西藏摄下的照片。那是他们回去后回忆和炫耀的证据。利用最后的这一小段候机时间,他们还是想再和机场合张影。就凭“贡嘎机场”四个字,旁边还有一行他们看不懂的藏文,也是他们到过西藏的有力证据。

货架上总有不断来回游荡的身影。他们的目光停留在牦牛肉干、藏红花、鲁朗玛卡和那曲的冬虫夏草上。

据说从那曲来的虫草是全世界品质最高的,这可能跟海拔高度有关,它们一般都在4500~6000米以上的羌塘草原生长。

你曾多次到过那曲,经过羌塘大草原。从牧民手中买,比在机场买要便宜好多倍,也不用担心会买到假货。但你一次都没买。虽然你知道它们功效不错,但你更害怕它们虫子一样的形状。每次看见,你都会有想作呕的心理反应。

你看着那一条条被排列在包装盒里的昂贵的虫草,忽然便想起了她。一个叫许美晴或者白玛旺姆的女人。你叫她晴姐。和你一样,都有西藏情结。对西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信仰般的依赖和迷恋。

四年前的夏天,你和她在拉萨的某个聚会上认识。当朋友把她介绍给你的时候,你由衷地惊叹:“你真美啊,我想用风姿绰约来形容你。”

她看上去热情、阳光又明媚,大笑着过来拥抱你,咬着你的耳朵根子说:“亲爱的,是你惊艳到我了,我喜欢你!”

瞬间你被一股暖流击中。如此爽快、直接、美丽又得体的女人,上哪儿去找?你当时想,如果你是男人,说不定你会对她一见钟情。

你也相信,女人与女人之间,也是会有一见钟情的。

你和她就是。

那个时候的她,已经在拉萨经过一番摸爬滚打之后,成功创立了一家文化传播公司。她把自己变成了一棵树,从最香艳繁华的故土大上海连根拔起,移栽到了拉萨圣城。一边经营她的文化公司,一边漫游于藏地的各个角落。

你知道,当然也只有你知道,当时的你对她有多么羡慕和向往啊!那时候你觉得只要能够在拉萨扎下根来,就好像能够把西藏的天空、云彩、雪山、湖泊,以及生命中最为磅礴的美与自由紧紧攥在手心里,你随时可以享用它,把传奇变为日常。

你恨不得把她的生活方式也占为己有,或者直接把自己变成她。你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很多时候的你们是一体的。你就是她,她就是你。

她拥有世上最为爽朗的笑容,犹如西藏的太阳那般明媚、热烈,白晃晃地刺着眼。你总是这么想,拥有如此笑容的女人,在她的内心里也应该容不得一丁点藏污纳垢的阴霾。阴郁、忧伤、悲苦、愁绪、焦虑、奸诈……都跟她搭不上边儿。她是阳光的,通体发亮。

与上海的精致相比,拉萨这座城市毫无疑问是粗糙的。然而晴姐硬是把她在上海的那套生活习惯带到了拉萨。她每天坚持晨跑,闲时为自己泡茶,定时练瑜伽,有时也会把跑步改成转八廓街或转布达拉宫。她始终坚持锻炼。

——这一点尤为可贵。她极力保持着一个女人的最佳精神状态和魔鬼般的身材。可以这么说,那是你见过的最完美的身体。

有一次她带你练完瑜伽,去泡温泉。你被她裸露的身体搞得有点眩晕。你惊愕于一个年过四十、结过婚又离异的女人,怎么可以这么美!她的臀部紧实上翘,腰肢轻柔若柳,双乳饱满圆润,犹如熟透的果子散发着诱人的芬芳。这样的身体,别说异性见了会疯狂,连同性见了都会怦然心动。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不知道晴姐为了谁?而晴姐却说她下定决心离开前夫,离开上海,移居拉薩,就是因为她已不再想取悦于任何人,她不希望自己再次被爱。她只想在这座空气稀薄的城市独善其身。就像一朵花和任何一种植物那样,存在于这个世界,自美自足,自生自灭。

而你,总感觉晴姐有心事,她一定向你隐瞒了一些秘密,一些美丽的或者哀伤的却永远不可示人的秘密。

她找出一本《人生中不可不想的事》,是克里希那穆提的教诲。翻到某一页,她为你读了这一段:

你希望被爱,是因为心中没有爱。你的心中一旦有了爱,你希望被爱的渴望就停止了,你就不再需要别人来爱你。只要你还需要别人来爱你,你的心中就是没有爱的;如果你的心中没有爱,你就是丑陋的、残忍的,那么你又为什么应该被爱呢?没有了爱,你就是行尸走肉。当一个行尸走肉的人要求被爱的时候,他还是僵死的。反之,如果你的心中充满了爱,你永远也不会要求被爱,你永远不会拿着乞丐的钵,去请求别人填满。只有空虚的人,才要求别人来填满自己。而一颗空虚的心,是永远无法以追随上师,或是其他上百种寻求爱的方式来填满的。

你从她身上反复对照你自己。你是不是就是这种人,或者,你是不是也可以成为这种人?

你有时候会想不起来,晴姐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许你再叫她晴姐的。她说那个俗名代表她的过去,她要与它划清界限,再不想听人提起这个名字。

她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白玛旺姆”。汉语翻译过来,是“自在莲花”的意思。那时候的晴姐已经选择了皈依佛门,做起居士。名字是她上师给她起的。

那个夏天的正午,你和她到大昭寺边上的素餐馆去吃午餐。你们坐在二楼转角处。从明亮的大玻璃窗往外远眺,是光秃秃深褐色的山脉。纵然在夏天,山脉顶峰依然残留着长年不化的积雪,连绵不绝地向左右两端无限延伸,就像一条永远也扯不断的白色飘带。俯瞰,即是著名的八廓街广场。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都会经过这里。好多信徒在朝着大昭寺方向磕长头,五体投地、此起彼伏。

你的目光从雪山上收回来,停留在磕长头的信徒身上。其实只不过是你走了一会儿神。晴姐以为你是为信仰所感动。问你想不想和她的上师见个面。如果想,她可以帮你约。

你内心挣扎了一下,有些诚惶诚恐,支吾着说:下次吧,下次再说。

她立马读懂了你:你的缘分还未到,到了自然渠成。

你当然知道,她说的“到”,指的是什么意思。

你有点饿了。催藏族小妹妹快点上菜。你总是早上起不来,把中午当成你一天的开始。而你的早餐和午餐,自然就合并在了一起。

很快便端上来一盘炒松茸,一盘炭烤蘑菇,还有一盘酥油炒人参果。主食是两碗“纳木错”原味酸奶。是晴姐推荐的。说这里的酸奶是布达拉宫旁边的一家小酸奶店制作出来的,由一个藏民天天送过来。

你在酸奶里加了两勺糖和一点蜂蜜。你怕酸。你还没吃习惯。你问晴姐要不要来点蜂蜜或糖。她拒绝了。说喜欢原味的。

其实你以前就听她说过的,她从来都不喜欢在酸奶里加糖,或者加蜂蜜。但你总是忘记。你不仅健忘,还是个粗枝大叶、不太会关心细节的人。

吃到一半,素餐馆的老板吴总从外面赶回来,给晴姐带来了一大包冬虫夏草。你这才蓦然想起,你是陪晴姐来素餐馆等吴总要那包冬虫夏草的,中午饭只是顺带。

就在那天,你认识了吴总。

你对吴总的第一印象是,一个人竟然可以瘦成这个样子,还可以如此健康有力。用“皮包骨头”“瘦骨嶙峋”等成语,都不足以形容吴总的那种瘦。你甚至有种错觉,他随时都会从你眼前飘走或突然消遁。

他的清瘦,是虚无本身。

吴总是个彻底的素食主义者,一个虔诚的佛教徒。过午不食。然而,你却奇怪地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隐匿的杀气。是的,一种杀气腾腾的感觉。

你仿佛看见坐在你面前的中年男人,其實是个武功高超的江湖剑客。他身轻如燕,走路会飞,杀人不眨眼。这种人往往平时都隐藏得很深。比如他开这家素餐馆,也许就是他用来遮掩真相和身份的障眼法……你迅速回过神来,那段日子的你老是产生幻觉。尤其到了西藏之后,你常常陷于各种奇异的幻觉,终日浮想联翩,想入非非。

你看见吴总已经把两腿收拢,盘起,坐成莲花状。他的两只脚掌交叉分别紧贴在大腿根部。那是僧侣打坐时的坐法。你在练瑜伽时老师也教过你用这种方法打坐和调整呼吸,但你断断续续练了几年,也只是练出个“半莲花”。

坐成莲花状的吴总眼眉下垂。他漫不经心地说给你听,他的上师在那曲寺庙里修行,他去看上师,正好替晴姐带回来一些当地的虫草。他说那曲虫草是最神奇的补品,相当于“神丹妙药”,有着起死回生的功效。末了,他问你,你是不是也想要一点?你赶紧说不要。

你别过头去,你害怕见到从袋子里露出来的密密麻麻的虫草。你怕会引起肠胃不适。而坐在你身边的晴姐,却不断地发出惊叹之声,仿佛看见了生命之源。

你一直都不知道,晴姐为什么吃那么多昂贵的虫草,难道她需要“起生回生”,或者靠虫草保持容颜不老?

2

飞机还没有来。你有点焦躁。你只想尽快返回。从此与西藏切断。

最近你每次都这样想,这次离开,再也不来西藏了。但过不了多久,你又惶然而仓促地飞过来,带着长路漫漫兮何时方能到头的悲壮。

机票呢?

你总是担心它会突然消失。你四处翻找。机票就夹在书本里。那是你自己写的一本旅行记《去西藏,声声慢》。你打开它,仿佛打开一个寓言。

书中所描述的是你在西藏的所见所闻,那是你十年来的西藏履历。但你有时候会恍惚,你文字里所叙述的那些,虽然是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然而它们,都是真的吗?

真是这样的吗?

这本旅行记,从开始写,直到出版,中间经历了好多年。时光在流逝,所有的一切都在发生变化。它们变来变去、反复无常,而你却在某个时刻自以为是地把这些履历变成你的文字。写下即永恒。你在书中的所有言说,都被印成铅字定格,再也收不回来。

你把这本书带在身边,是因为那天出门时刚好见出版社把样书寄来。紫色的书封。封面上那张照片并非摄于西藏,而是摄于江南某地。你经常开车从江南过。江南的土地总是开满鲜花、满眼的柔软与温情。身着花裙子的你站在江南的土地上,看上去很搭调。而与你行走西藏的文字,却很不搭调。但你偏就固执地将两者混搭在一起。

就如你的书名,《去西藏,声声慢》。“去西藏”是现在进行时的,带着决绝而勇敢的意味;而“声声慢”是宋词的,柔软而悲情。你要是说这上下句没关系,它便没什么关系;但你说它们有关系,就肯定会找出一种关系来。就如你自己,也是硬朗与柔软、勇敢与脆弱并存的融合体。时而统一,又时而矛盾。

照片在哪儿拍的,拍的时候谁在你身边,你所描述的人与场景,哪部分是真实的,哪部分又是你经过想象或者是你虚构的,只有你自己明白。

事实上很多时候,就连你自己都搞不明白的。你在用文字描述它的时候,以为你已经明白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多年之后,有些事情的真相在发生变化,有的质地变了,有的连内容也变了。因此,当你重读自己当初写下的文字,那些你在当时觉得真切可信,又千真万确都是你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在现在的你看来,却如此荒诞不经,可笑至极。

你不时发出苦笑。觉得那些文字像极了谎言。仿佛那时的你,正在对现在的你撒谎。你看见那时的你在书中滔滔不绝、说个没完……而此刻,你就坐在贡嘎机场的甜茶馆里,默默纠正着那时的你所扯下的每一个谎言。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不是这样?可它不是那样的!它明明就是那样的!你和你自己在沉默中对质,直至声嘶力竭,疲惫不堪。你真是幼稚,一个幻想狂,被自己所编造出来的所谓的理想和梦想骗得团团转,还以为那就是意义!

意义是什么?你从来就没弄明白过。真是愚蠢到家了!

——你骂完你自己,颓然地合上书本。你又苦笑了一下。其实你也是明白的,书中所描述的一切,对现在的你来说是谎言,而对那时的你来说却是梦想,或者幻想。

人有梦想无罪,有幻想也无罪。

但人们又说,幻想即谎言。你却从来不这么认为。你总是固执而坚定地进行反驳。神话和宗教说到底,也都是巨大的幻想,它们的叙事也都是不现实的、不科学和不理性的,但谁又能去否定它存在的意义和精神性呢?

3

“梦想是用来实现的,也是用来破灭的。”

——这句话不是你说的。是晴姐说的。事实上也不是晴姐说的,是白玛旺姆说的。那时的晴姐早已把许美晴这个名字和以前的自己划清界限了。对她来说,以前那个叫许美晴的女人,是另外一个人。她不是她。她是她的她者。

通常,一个旅行者走在路上的时候,也会把自己当成别人。他不是他。他是他的他者。直至旅行结束,他才重新返回原地,返回自己。

旅行也是一场言说,身体的、精神的。而你,试图通过文字的表述,让言说成为一种更具精神性和更有意义的行为。

在你还未涉足西藏之前,你看别人写的关于西藏的旅行记,看过好多本。你被一层又一层的言说带往言说所指涉指的那个西藏。

“我一定要去西藏看看……”

你被别人言说的西藏深深吸引,并被紧紧绕缠。你被言说之墙封闭,又被言说之路打开。西藏成为你的绝对。它的高度成为你想要去抵达的绝对的远方。仿佛去过西藏,就等同于你的人生拥有了一个绝对的远方。只有拥有着一个绝对的远方,你才能相对安心地枯坐于木屋茶室的一盏枯灯下,悠然地品尝一杯香浓的老茶,或者翻开一本旧书,看着时光走远、慢慢老去,而你,终于安然若素。

那时的你,只是喜欢漫游,还不是个旅行者。你也没打算成为一个旅行者。而你已被言说中的路标所诱惑、所牵引。你开始默默做攻略。

你将进入西藏,并且,将从西藏归来。你也将准备言说些什么。你没忘记,你还是个写作者。喜欢坐在夜晚的书桌前,一夜夜地咬破灯光,写下一些虚空的文字再掷向虚空。

你不想第一次进藏就坐飞机。你认为第一次应该脚踏实地的从陆路进入。你查到了几条常规线路:青藏线、川藏线、滇藏线和新藏线。你甚至设想,先买张机票从上海或者北京出发飞到加德满都,然后再从加德满都走中尼公路到拉萨。但这样的安排似乎有点荒诞,平白无故多出一道去大使馆签证的手续,徒增麻烦。

到底选哪一条线路好呢?

“一生至少要去一趟西藏。”你也和别人一样,觉得“那个地方”,一生至少要去一趟。但一生也就去那么一趟就够了。你不会老跑过去。这太不现实。因此,选哪条线路进藏便变得格外隆重。

你又怎会想到,多年以后的你,无数次进出于西藏,把所有线路都走了一遍。

那时的你,首先选择了川藏线,虽然那条线路路况不好,但它又美又危险。

你的心意已定,一种激动人心又神秘莫测的感受突然到来。仿佛拥有了“芝麻开门”的咒语般,只要你踏出家门,一个叫“远方”的世界就会立即呈现在你面前。

“你要去西藏?真的决定去西藏?你的身体吃得消吗?”家里人不无担心,最后无可奈何地问:“为什么你要去西藏?”

去西藏的理由并不单一,不太好回答。你有点词不达意,语无伦次地说了好多,听上去似乎都是理由,但又不是。你一定也说起过原在、灵魂如风、永恒和一种美的特殊形式……

总之,西藏吸引着你。你已非去不可。

4

你终于到达西藏。

迈出第一步的感觉那么好,因为远方依然遥远。有点像做梦的感觉。你在梦里,却抵达不了梦。就如你明明身在西藏,却仍然感觉还没“到”西藏。

你懵懵懂懂地在西藏游历了一个多月,它不仅为你的视觉世界和精神世界打开了全新的一页,更让你有一种获得重生的感觉。你从此和西藏结下了难解之缘,仿佛宿命。

你自己都不会想到,在你的生命中,“一生至少得去一次西藏”这件事情,变成了频繁密集来回往返无数趟,西藏仿如你的另一个故乡。

西藏的雪山、蓝天、白云、喇嘛庙和无数的信徒们,此刻就发生在你眼前,而你却感觉与它们远隔万水千山。但是,你感受到的这份遥远,它是现在时的,它就在你眼前,在现场,在一次又一次的抵达中不断被你体验,被你觉悟。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你在,你却又不在。

你經常在不同的场合听到有人说起西藏,脸上布满神秘和吊诡的表情,似乎被一种来自天外的迷雾般的光芒所照耀,他们故意闪烁其词,又神秘又亢奋——

“我在西藏的时候……”

“我在无人区的时候……”

“我看见藏人此起彼伏磕着长头的时候……”

你安静地听着。

那些人,从西藏去了又回来的人,把自己的到此一游和浮光掠影,硬是说成九死一生的经历。仿佛只有到过西藏,才会变得与众不同。那些没有到过西藏的,也会当众宣布:“今生今世一定要去一趟西藏……”仿佛,到过西藏和宣布要去西藏,是对自我存在的一种证明。

到底想证明什么?一缕苦笑又从你嘴边浮上来。那些真正“在”西藏的人,是永远都不会向别人去“证明”的。他们生活在西藏,并非神话,而是一种存在,一种生活方式。

你想起你第一次走向八廓街的情景,几乎惊愕到失语。这是你第一次看见藏人磕长头。无数的信徒潮涌般摇着转经筒进入八廓街,你不由自主地跟上他们,朝同一个方向流动。你初来乍到,大惑不解,又激动又亢奋,还以为那边正在发生着某件盛事。不然这么多密密麻麻的人朝同一个方向涌去的现象,几乎是难以解释的。

你问了好几个人,都说那边根本没有什么盛事,也不是什么节日,只是一个平常至极的日子。他们只是在转八廓街,以大昭寺为中心。就如同转神山圣湖一样。所有的藏族人和信徒,只要进入八廓街,就都会顺着转。必须顺着转。白天黑夜都是如此。偶尔有人逆行,一旦知觉,会惊出一身冷汗,立即返身。

2012年夏天,你再次抵达拉萨。你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回到拉萨。那时的你已经习惯于把“到”拉萨,说成是“回”拉萨,仿佛拉萨已变成了你的又一个故乡。那一次的你,已不再以一个旅行者的身份到达拉萨,而是以一个“合作者”的身份。

对,你去跟人谈一个项目。你和那位朋友的接头地点就在大昭寺右边的“拉让宁巴”大院。从大昭寺往右走,只要两三分钟就能够走到,但这样的方向是逆向行走。要是逆着走,像河流一样迎面涌来的人潮会将你吞没掉。而顺着走就得绕八廓街一整圈,大概需要半个多小时,你没有去省这个时间,老老实实地沿八廓街顺着绕了一大圈。等你终于见到那位朋友,向他解释迟到的原因,他哈哈一笑,说:

“在拉萨迟到不是问题,但对神必须有虔诚和敬畏心。不过,你们这些从城里来的人没事,可以逆行,反正你们都是些没有信仰的人。”

你听了颇觉刺耳,但也并没有对这句话去进行反复咀嚼,只当他一句随口而出的言说。你的注意力不在那儿。

——那个人便是索朗顿珠,一个康巴藏族。他的名字译成汉语的意思是,有福德,事业有成。正如他名字的含义,他在拉萨是个有头有脸的企业家,还是个著名的唐卡大师。

你在2011年的一次唐卡品签会上认识他,他是东道主,以主人的身份接待了300多位来自全国各地的文化名人,诗人、作家以及各大电视台的媒体人。你也在其中。你们被邀请参加这个会议的目的,是为索朗顿珠的唐卡做宣传。

搭建这座桥梁的人是牛魔王,你们认识很多年,一直知道他是一位裕固族的昔日王爷。“牛魔王”是他对自己的别称。他拥有一长串少数民族名字,因为太长太难记,那时的你没有记下来。几乎全国的诗人都认识他,都愿意和他做朋友。他不仅幽默好玩,还个性分明。不仅个性分明,脸部特征还尤其分明。他的两条浓眉和八字胡须就像牛魔王的两只弯曲上扬的牛角,有气冲斗牛之势。有点像阿凡提,也有点像古装戏里张牙舞爪到处捉鬼的钟馗。只是,他不捉鬼,他捉人,专捉朋友。

参加完那个唐卡会议,你们全都拿到了一份通稿。通稿是牛魔王写的。上面有对索朗顿珠的身份和背景以及事迹的介绍,只要稍加润笔就是一篇不错的人物报道。你也写了。在全国好几个纸媒都发表了出来。

對你表示感谢的不仅是索朗顿珠,当然还有牵线搭桥的牛魔王。牛魔王反复告诉你索朗顿珠在拉萨辉煌的创业史和即将要实现的宏伟目标,比如在西藏林芝即将拿下一座山,开发打造梦幻般的“中国名人名家度假胜地”,意在吸引一批文化名人前来投资居住;比如在拉萨西郊即将拿下1000亩地建造“西藏文化博物馆”;又比如要把八廓街的56幢藏式大院全都拿下重新改造,然后面向全国招商引资……这些都是跟政府的合作项目,没一个会是假的。怎么会是假的呢?山在那儿,地在那儿,藏式大院一座座都在那儿,你随时都可以去现场看。只要你感兴趣,并想与他合作,一切都好说。

别的你不感兴趣,你只对藏式院子有意向。你一直都想在拉萨有座属于自己的院子,做个小会所,平时可以去度假,也可以去经营。——这是你的梦想。

你把你的梦想告诉牛魔王。牛魔王立即传递给索朗顿珠。索朗顿珠二话不说,立即把你召到拉萨,为你从56幢院子里选出来一座,那座院子,就是“拉让宁巴”。

“拉让宁巴”从藏语翻译成汉语,即“旧皇宫”的意思。一座建于唐朝的藏式大院。五世达赖的寝宫曾设在这座院子里。在五世达赖之前,是藏文字和古藏香的发明者吞米桑布扎的府邸。是一座充满灵性的四合大院,上下3层,紧挨着大昭寺,爬上楼顶能看见布达拉宫。大院门外,有一棵千年柳树守护,据说还是当年文成公主进藏时所带来的树种所栽。

这样的古院子,你没有理由不喜欢。索朗顿珠表示,他想和你联手把它打造成藏式王宫酒店或汉藏结合的文化大院。他想利用你在内地的人脉关系,而你利用他在西藏的资源。你俩一拍即合。

对于这个合作,牛魔王拍着胸脯向你担保:“这是好事,你尽可以放一万个心,不会有任何意外,万一有什么问题,你尽管来找我。要是帮不了你,我在拉萨不是白混了吗?”

2012年7月,你们签了协议。协议是你起草的,索朗顿珠不太懂汉字,你读给他听,他听完说好,你们便各自签字摁了手印。仪式简单而隆重。你的第一笔合作资金500万元直接汇给了索朗顿珠。

当时你的忧虑不是别的,而是,你可能没有时间去经营,你还不想放弃你的旅行和写作。

索朗顿珠说:“院子可以请人管理,你随时可以去旅行,想来拉萨你就来,在这座院子里,你想写作你就写,写累了,你就去八廓街上逛逛,逛累了玩累了,再回到院子里。那时的院子一定开满了格桑花,你可以剪些鲜花去装扮你的房间,总之,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听起来,完全像梦境。你惊讶于一个对汉语并不十分娴熟的康巴汉子,居然能够说出这番话来,似乎并不太合逻辑,但那些不合逻辑却仍可以理解的情节还是颇令人玩味。或许在他的内心世界里有一种暗藏的、隐蔽的秩序,建立在这些秩序之上的正是他所描绘的神话般的梦境。

总之,对你来说,在拉萨有这么一座老王宫大院可以让你去写作,去经营,或者玩,心里只是觉得好。仿佛上帝突然赐予了你一个意想不到的礼物,无端地让你涌起些感动。虽然,它对你来说仍然只是未完成的梦,就如一部还未写完的小说。

在你的生活中,哪部分是现实,哪部分是梦境,哪部分又是小说,几乎混淆不明。你自己也说不清楚,你所经历的梦境般的生活是否太像小说,而你的小说,是否是你通过转换虚构的脱离现实生活的另一种梦境?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

5

签完协议之后,索朗顿珠便展开了他的行动,一边和政府去签订租赁合同,一边去工商所注册“拉让宁巴文化大院公司”。

而你,只需要静静等待。反正等的时间也不是太久。索朗顿珠保证会在一周内搞定。

你即将成为拉让宁巴这座旧王宫大院的主人,你简直有点陶醉,有点飘飘欲仙。有那么几天,你的心膨胀起来,就像一只快要爆炸的气球。你设想过太多的远景,但都有点不着边际,你毕竟没有经验。

你又想起晴姐。你很想找她商量一下,向她取取经。但你想起索朗顿珠反复叮嘱你:在还没拿到政府的正式合同之前,最好不要对外泄露。原因是拉让宁巴大院像块大肥肉,抢着想要的人实在太多。他怕节外生枝。

于是,你一直保持缄默。你甚至有个自私的念头一闪而过,晴姐在拉萨也有文化公司,如果让她知道有拉让宁巴这么好的院子,说不定也会去动用关系抢着要。如果她想要,并愿意投资,应该比你更有条件和经验。

你和晴姐保持着联系,也会偶尔见个面,但对拉让宁巴一事绝口不提。

你等啊等。那些日子的你,像个等着糖吃的小孩,忧伤又敏感。你分明感觉到哪儿出了问题,你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但你不说。你不能说,也不敢说。

一周过去了。

一个月过去了。

一年过去了……

你一趟趟地往返于拉萨,只身一人去找索朗顿珠,去找牛魔王。得到的消息無非是让你再等,再等,再等……

直至2014夏天,你决定放弃合作,不再等。你又飞到拉萨,这次的目的是想撤回你的投资款。

索朗顿珠再次遁形,说是在北京办事,会在雪顿节飞回拉萨。并答应你在雪顿节期间一定会把你们的事情落实下来,要是再签不下来,他答应把你的投资款全部归还于你。

6

雪顿节发生在8月。这是一个吉祥殊胜、法喜充满的节日。因不杀生而缘起。也可以说成是“爱的供养”。

你到达拉萨的那个晚上,索朗顿珠正在忙于布置他的唐卡展厅,没空接见你。你把自己安顿下来。给晴姐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你已经安抵拉萨。

由于长期的焦虑和奔波,你微微有点高反。你离开酒店,坐在大昭寺旁边的咖啡馆里,吃了点简餐,点了杯咖啡,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翻看新出版的小说《观我生》,明明是你自己写的一册小说,你却像在翻看别人写的旅行记。

与此同时,在拉萨某个寓所的台灯下,另一个女子也在翻看着这本书。她是你的变身吗?一个风姿绰约曾被梦想二字风一样灌满心房的美丽女子。她连夜读完了你的小说,或许是因为一个对照,或者一种触动,到了深夜时分,她迫不及待地致电你。她猜测你可能还没有入睡。

而你,居然也真是没睡着。你喝下太多浓咖啡,又在缺氧的宾馆房间里,迟迟没有睡去。

晴姐的公司正在和北京一家电影公司合作,接拍一部西藏题材的电影,她看完你的小说,觉得你写的这个故事更加吸引她,她已把你的小说转换成一卷电影剧本。她甚至想好了从西藏到不丹的路线,不按小说中写的那样经过尼泊尔绕行,而是让主人公直接从喜马拉雅山穿越过去,从此走出西藏。她认为这样的路线安排,更能突显出人物的悲壮感。一路上的雪山、湖泊和飘扬着五彩经幡的喇嘛庙,拍出来一定气势浩荡又激动人心。

仿佛得到神启一般,晴姐突然在电话里惊喜地说:“这部电影的片名就叫《出西藏记》,你看好不好?”

那个晚上的晴姐像是在对你转述或者传递一个秘密,它轻轻地迎了上来,如合盖般咔嗒一声恰巧与你的意愿吻合。如此自然而又必然的选择。仿佛人生在世,必须要经历一次西藏,然后,走出西藏,回到自己,回到最初。

夜更深了,你的酒店就在八廓街边上,凌晨三四点的时候,仍然会有信徒在五体投地磕长头,偶尔也会有死去的信徒在天亮之前被家人驮在背上,绕着八廓街转圈,最后送死者的灵魂上天堂。而你就在酒店的房间里,想象着外面的世界,听着磕长头的信徒双手上的护板和身体滑向石板地的声音。

你和晴姐聊起信仰。对于信仰,你总是处于懵懂无知状态,难以得到证明。晴姐对你说了好多,她的大意是,信仰就是接受,无须去推理和证明。

晴姐叹息着说:“其实人没有必要来到世上,但却有必要离开这个世界。就如我们俩,从根本意义上来说,我们完全没必要来西藏,但却有必要让自己走出西藏。”

——为此,就要去写一部《出西藏记》?在这两者之间有必然的联系吗?而你的书写,真的可以此作为理由吗?

夜已深得发紫。你疲惫至极。心却活跃着。咖啡因提着神,也扰乱着你的心智。

晴姐跟你谈完剧本的构想,又谈到信仰,谈到灵魂,也谈到了生与死……而她却并不想就此结束话题,而是摆好了继续长时间深谈的架势。你甚至感觉到她所有的言说,都不过是在做一种铺垫,或者序幕,正事还在后头,她应该还有更重要、更深层次的事情要告知于你。

果然,话题又引回到那个剧本,晴姐说原小说中的人物过于简单,改成剧本后应该再加进几个人物。她问你:“你认为索朗顿珠这个人怎样,我想把他写进剧本里去,电影拍出来一定会很有意思。”

你吃不准晴姐想表达什么,便支吾着说,你得想想。

晴姐的话匣子再次打开。这一次的她的言说,仿佛经过剧烈晃荡之后突然被拔掉塞子的香槟酒,汩汩地向外喷涌。她说,索朗顿珠是个身份非常复杂又吊诡的人物,而且他所履历过的人生也是复杂而吊诡的。他做过喇嘛,还俗后与人结婚,生子,离开牧区到拉萨创业,和妻子离异,他赚过钱,也亏过钱,救过人,也坑过人,当过董事长,也做过骗子,被抓进去蹲过牢,又突然就被放了出来,现在继续当他的董事长,继续挖坑,继续骗人钱财……

你从床上一跃而起,高反症状也突然间消遁。你惊愕索朗顿珠怎么会是个骗子,更惊愕晴姐对他的经历竟然如数家珍。

仿佛夜半听了个鬼故事,你被一种恐惧紧紧攫住。

晴姐随即就把谜底像炸弹一样朝你扔过来:“我和你一样,也差点成为拉让宁巴大院的主人。只不过在时间上我比你更早,投进去的钱也更多。索朗顿珠根本不是什么企业家,也不是什么唐卡大师,他从没画过一幅唐卡,一切都是骗人的幌子。”

你被炸得四分五裂,脑袋轰轰轰地响过一阵,突然便安静了下来。其实你早就有所感知,只是心存侥幸,不敢太往坏处想。

晴姐偏就告诉你,尽量往最坏处去想吧。想追回这笔钱,几乎没可能性。再说在西藏这么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想要搜集证据去打赢这场官司的概率几乎为零。

但是,晴姐仍在做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努力,她的一位闺蜜莉姐曾在索朗顿珠公司做过部门经理,也以集资款的方式被骗进去几百万元。通过莉姐,她们搜集到了20多个被骗上当者的名单。多则几千万元,少则几十万元,被骗进去的途径五花八门。索朗顿珠的高明在于他能够专门为你的梦想量身定制,制造出一个最适合你梦想的陷阱,然后,只等你纵身一跃……

晴姐试图把被骗的那些人都召集起来,人多力量大,看看能否想出一个解决的方案来。晴姐请求你也加入到这个队伍中去。

晴姐是在黎明之前跟你道晚安的。你听得出来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而对于刚刚获知真相的你来说,却整个儿被一块大石头重重压住。你有点胸闷、头晕,喘不过气来。当然,也有可能是高反引起的。黎明之前是一天当中氧气最稀薄的时分。

你需要反省。你需要反省。你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床上,内心却翻江倒海、汹涌澎湃。你的眼睛盯着天花板,那些浓艳的藏式雕花,你看不懂,但你知道各种形状的雕刻都象征着吉祥和祝福。你静不下来,你静不下来。

晴姐在上海,莉姐在成都,而你在杭州,更多被骗的人,他们来自各座不同的物质发达的城市。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生活在发达城市的你们把目光锁定在西藏,然后把一个个不同的梦想投向了西藏?

俗话说,有梦想、有欲望的人才会被他人利用。要是你心如止水,连想法都没有,人家拿什么来骗你?那么,所有的被骗,是不是都可以看作是因为你的梦想和欲望而导致的结果?

如果说拉萨是座精神之城,那么,上海、成都、杭州算不算物质之都?当你身处上海、成都、杭州想象着遥远的西藏。它作为一片精神高原,涉及一些象征的元素:据说在亿万年前,西藏曾经是一片汪洋大海,由于地壳运动,那片高原从海中升起,只要你留心那些雪山、雪域、湖泊、高山草原,其地貌特征几乎可类比怒海翻腾的姿态。还有那光,在它和你的眼睛之间,究竟被大气层的哪种物质所间隔、阻碍着?而对你这种把梦想投向西藏的人,重重的间隔和阻碍仿佛并不能起到栅栏的作用,而是更加吸引你。来自高原的精神性,成为你奔赴西藏去筑梦的一个当然的理由。

你终于心事重重地睡了过去,也好像并没有睡着,可能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仍然是缺氧。等你彻底醒来,已是正午。

7

正午时分的拉萨,太阳光照得大地到处都白晃晃的,你习惯性地戴上墨镜,遮挡住了一些刺目的强光,你不用再眯起眼睛走路。

街道上全是人,你想起来这是个充满大爱与法喜的节日啊。

你终于见到索朗顿珠。他已布置好他的唐卡展会。进门最醒目的那个位置上挂着一幅“绿度母”,下面签着他自己的藏文名字。那天是藏历八月初八,是绿度母菩萨的诞生日。

有人过来想请走这幅唐卡。你站在背影的那个角落里,你不想打搅人家做生意。你听见索朗顿珠在那里口若悬河,他的右手五指并拢,朝向那幅绿度母,一脸虔诚地向来者介绍:

“绿度母是一位救世大菩萨,是观音菩萨因慈悲天下众生掉下来的眼泪的化身,所以是最慈悲的。相信把绿度母请回家去供养的人,都能够得到佛母的加持和庇佑,所愿皆成!”

他的汉语表述并不十分流畅,但他略显生涩的抑扬顿挫,听上去尤为诚恳敦厚。

这是一张多么谦逊又充满虔诚信仰的脸!五官端庄又正气凛然。你相信“相由心生”,对长着这副模样的人,若是还要去对他心存怀疑或揣测,想想都天理难容。可是,你忘了古人还有一句话,叫“人不可貌相”。你被这张充满虔诚信仰的脸给骗了。

那幅绿度母唐卡最终以万元高价被请走。付款之前那人再三追问:“这幅唐卡真是大师您亲手画就的吧?”

你看见那人反复追问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索朗顿珠的脸。那目光仿佛在咬一枚金币,看看到底是不是真金。但答案显然是成竹在胸的。

索朗顿珠拍着胸脯向他保证:“当然,这个你绝对放心,就是我亲手画出来的。”

他还顺便教会了那个人念诵绿度母的心咒:“嗡达咧嘟达咧嘟咧梭哈……”他念一句,那人便跟一句。念的人和跟的人,都一脸虔诚,被一种信仰的光芒所笼罩。

有好几个瞬间,你想冲上前去告诉那个人,索朗顿珠从来没画过一笔唐卡,他根本不是什么唐卡大师。

——可是你忍住了。

你什么也没说。你看着那人背对着你迈着满意的碎步走过去,站在展厅中央的一块广告牌前面,上面印着索朗顿珠的巨幅照片,照片正下方写着:

“索朗顿珠:西藏著名索朗派唐卡大师、西藏拉姆唐卡画院院长、拉萨岗地文化集团公司董事长。”

想想也是,一个著名的艺术家、又是成功的企业家,怎么可能骗人一幅唐卡?!

那人和索朗顿珠握手道别。道别之际突然转过身来向你招了招手,让你过去帮他们拍一张合照。

你拿过他递过来的手机,帮他们拍了两张。他对你拍的照片表示非常满意,就像跟一個崇拜已久的大明星拍上了合影那样,心满意足地抱着他的手机和唐卡走了。

你从头到尾目睹了这场交易。你没有上前去阻止,是因为你知道,那人抱走的不只是唐卡,更是信仰。

展厅不时有人来,不方便说话,索朗顿珠邀你去他家。他家在拉萨西郊一个叫堆隆的村子里。

你第一次走进他的家。一个偌大的院子,草坪大得像草原。上下3层楼房。一层除了餐厅和厨房,全都做了客厅,差不多可容下上百人参加会议。二层6个大房间,每一间都带独立卫生间。三楼是唐卡工作室,请了画师在那儿画唐卡,还有几个学徒工。整座房子里没有一点烟火味,有点像简易的宾馆,也有点像工作室,但唯独不像一个住人的家。

你被邀请至二楼会客室,为你们泡茶的是索朗顿珠最贴心的司机。他有好几个司机,但只有这个看上去更像一个仆人或者随从。

那司机端坐于茶几前烧水备茶,自顾自念起经文。你好奇地问他在念什么。他说是“莲花生大士”。原来他曾经到过不丹虎穴寺,虎穴寺是莲花生大士的修行地。他在不丹住过好长一段日子。他自我介绍说他叫贡布。

贡布?!你再问一次。

他又说一遍:贡布。

你刹那间怔住,有点魂飞魄散的感觉。你恍惚了好一会儿,定睛看着眼前这位准备泡茶的司机,确信他并非你小说里写的那个阴魂不散的贡布。

《观我生》那本小说里的主人公就叫贡布,故事是你在不丹的旅途中听来的。主人公的名字是你虚构的,你在小说的最后,安排主人公贡布从不丹的虎穴寺跳崖身亡……

就在昨晚,你还和晴姐聊了一些书中的细节。想起那些细节,你仍会深陷于一种虚无却又真切的悲伤。

在短促而漫不经心的闲聊中,你得知这个叫贡布的藏族司机,年轻的时候也和索朗顿珠一样,做过喇嘛,从寺院里还俗出来,偷渡去过印度和不丹,后来被抓进去蹲过几年监狱……天知道,这些经历和诸多细节都是在你小说里出现过的。明明是你虚构的,却奇迹般地在现实生活中得到了印证。

你惊愕于发生在你身边的这些人和事远在你的想象之外。荒诞之程度连想象都难以抵达。相比之下,你在小说里所提供和想象的细节,是如此的匮乏和荒凉。

你也感觉到你所经历的生活,远比你写的小说更具复杂性、更具冒险精神,这一点毋庸置疑。生活如海洋广阔无垠、无边无际,小说只是海面上偶尔漂起的那一朵浪花。而每一朵浪花如幻梦,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从何时开始,又会在何地终止,都是不确定的。浪花存在于大海,至于大海,是永远没有边界,也永远不会有终结的。

会客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差不多跟真人一般大小的照片,是活佛索达吉堪布和索朗顿珠的合影。你抬头看着墙上那两个人,目光里都含着笑意。活佛笑得很慈悲,索朗顿珠笑得很谦卑,他们微微低头,双手合十,仿佛随时都会从墙上走下来。

索朗顿珠向你介绍,索达吉堪布是他最崇拜的活佛。活佛曾写过一部书,其中一段是这么写的:

我们来到人间,每个人都有天神保护,只不过自己不知道而已。中阴法门等密法中也讲到过,人身上有许多与生俱来的神,如肩神、护神、白护神、黑护神……

茶已凉了下去。你坐在那里,听索朗顿珠说着话,想起晴姐,想起晴姐和你相同又有所不同的遭遇,你的眼角红了一下,觉得自己有所顿悟,似乎进入某种觉醒。然而,你仍然难以解释,此刻你为何身在遥远的拉萨,在这氧气稀缺的高原,忽然之间拥有了一种亢奋顽强的力量。

经过了昨夜的那场深谈,你仿佛经过了一道鬼门关。你奇怪自己居然还能睡着觉、沉得住气,没有让自己濒临崩溃。

你终于鼓起勇气,直截了当地对索朗顿珠说,你不想听他说什么活佛说什么神,你只想知道那笔下落不明的钱,到底什么时候还给你。

索朗顿珠仍沉浸在他的“佛心”里,仿佛很难一下子从佛世界抽离到现实中来。他再次回避了钱的事,低下头若有所思。当他抬起头来看你的时候,似乎面有愧色。思考了一小会儿,他突然呻吟般向你控訴,坦言这一切都是牛魔王的策划,把他一步步推到今天,从一个不会画唐卡的人通过媒体炒作,变成了全国著名的唐卡大师。为了获取这个“著名”,他付出的却是真金白银。如今的他已骑虎难下,不知道如何收场……

他那么无辜地说着话,目光坦诚地看着你,带着点“坦白从宽”的意味,好像他犯下的错都不是他自己的错,而是别人强加于他的。至于牛魔王,空手套白狼,一次次地从中谋取报酬。在表面上看,他帮人策划活动、牵线搭桥,一切自然而然,不露声色。他随时可以置身事外,永远都不会背负起骗子这个臭名的。

既然知道牛魔王这么做不对,为什么还要被他牵着鼻子走呢?你看见索朗顿珠若有所思,仿佛陷入一种无可奈何又欲言难尽的境地。就如陷入一场相爱相杀的孽恋,眼看着自己正往绝境走去,却又欲罢不能。

索朗顿珠和牛魔王是多年的铁哥儿们,在拉萨他们都算得上是名人。而索朗顿珠的名声只局限于拉萨很小的一个范围。牛魔王却因喜欢游走,广交朋友,在江湖上尤其诗歌界声名远播。索朗顿珠天真地以为能够通过牛魔王这座桥梁带动他的唐卡事业和引进内地的投资商。牛魔王帮他策划了一场又一场活动,请来了一批又一批内地的各类人物。在每一场轰轰烈烈的活动结束之后,都需要耗费一大笔资金,而收获的不过是发表在各大报刊和杂志上的一些不痛不痒的宣传文章。资金链仍然是断的。没有什么人会看到几篇报道,就真的扑上来砸钱投资。

那些参加活动的人受到牛魔王的邀请,白吃白喝白玩一阵子,哪儿来还回哪儿去,继续交集的人也还是牛魔王,不会跟索朗顿珠发生一毛钱关系。

纵然这片土地黄金遍地,可以淘得一桶又一桶金子回去,但它的高度和风险系数摆在那儿。真正有钱的人都不会轻易上钩。或者诱饵下得还不够重。都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索朗顿珠扔出了太多的“孩子”,但就是套不来一头真正的“狼”。至于所收获的那些文章和电视媒体的镜头,都不过是浮云,飘过即散。

索朗顿珠聊到动情处,终于按捺不住,对你抛出另一个真相,他说:“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是迫不得已。我不是骗子,真的不是,牛魔王才是。”

你瞬间愣住。原来两个合伙的同谋,早就开始在背后互掐。就在雪顿节前几天,你在杭州的家里致电牛魔王,你认为牛魔王是个口头担保人,在这件事情上应该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没想到牛魔王突然就不耐烦:“人家不肯还你钱关我屁事,我又不是他爹,建议你直接去法院起诉他,以后再不要给我打这种电话了,烦人!”

想到这里,你心一横,说出牛魔王的建议。而索朗顿珠并没为此感到奇怪,他说:“我早知道,此人自私自利,极不靠谱。”

他又说:“你们都认为牛魔王长得很可爱,很像少数民族对吧?我告诉你,他那两条奇怪的眉毛和胡须都是假的,是他自己贴上去的。他在喝醉酒后跟人打架的时候,有一条眉毛被人撕下来过。他其实跟你们一样,也是一个汉族人,只是为了区别于你们汉族人的长相,故意把自己搞成那副模样。好玩吧?”

——索朗顿珠颇为嘲讽地嬉笑着,仿佛在对你说着隔壁老王的故事,万分熟知,却与己无关,只为茶余饭后拿来逗乐而已。

而你,刹那间目瞪口呆!难道牛魔王不是一个裕固族的旧王爷吗?他的父亲是尧固尔克列氏人,母亲好像是安多地区的藏族,他自己的真名叫克列萨尔西诺夫吉……天哪,你好不容易把他长长的一串名字背下来,居然是他编造的。他连自己的脸与民族都造假!这是为了什么?又想图谋什么?

你认识牛魔王的第五任妻子,每次说起牛魔王的时候,双眸里全是崇拜和爱慕。你想起来,这么一个美丽单纯的藏族女子,每天和一个贴着假眉毛、假胡子又满口谎言的男人睡在一起,会不会总有午夜惊魂的一刻?好在牛魔王待在家里的时间不多,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献给了酒和无穷无尽的聚会。

你写小说多年,你虚构过如此荒诞的人物吗?你虚构得出来吗?你发现自己的背部发凉,额上正微微冒汗……

8

另一个黄昏,你坐在一个叫“冈拉梅朵”的酒吧里。夕阳从你头顶的窗玻璃一次又一次降低着它的水平线,直至降到你的眼眉处。你晕眩于一时的炽烈炫耀,几乎睁不开眼睛。

你到拉萨好几天了,但只有在这个时间才能约见牛魔王。白天他关机睡觉,天黑前醒来。昼伏夜出是他在拉萨的生活方式。你受人之托给他从杭州捎来礼物。你终于见到他。在那个黄昏眩晕的夕阳下,他弯腰从低矮的门楣一脚跨进来。他走路很重,带起一些风尘。

他朝你豪迈地大笑。直呼你“宝贝儿”“美人儿”,不要惊怪,他对谁都这么称呼,只要你是个女的。

你把那个锦盒转交给他。你并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你有一点好奇。它跟着你从杭州辗转两趟飞机才飞到拉萨,又在拉萨躺在你的旅行箱里好几天,现在你终于把它交了出去,却始终不知道盒子里是什么东西。你希望牛魔王能够当着你的面打开来看看。

可是,牛魔王对那盒子并不十分感兴趣,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谢谢,也不知道他是谢那个送他礼物的朋友,还是谢你帮他从杭州把礼物带过来。他随手把它往座位上一扔。你们开始交谈起来。

你们的语言系统显然不在同一平面上,但你认识他好多年,也在一起聊过天,知道他一些底细,且掌握了他的那套语言系统和说话方式。因此,你和他的交谈基本还算通畅愉悦。

他块头很大,已上了点年纪。但他从不说出自己的真实年龄,在这方面和上了年纪的女人一样忌讳。长期熬夜和完全没有规律的生活以及过度的酒色,让他的脸容看上去有点憔悴和破碎。他有强悍的思考力和一种超越了意识形态的感悟力。他言辞狂妄,带着魔般的气息。有一种深邃的绝望感统治了他,绝望感也决定了他的生活观念和处世方式。他的两鬓已有白发。在他大声说话或哈哈大笑的时候,鬓发会不住抖动。两条浓眉和两边的八字胡须往上飞扬,既顽皮又具讽刺意味。他那富有穿透力的尖锐的目光,总是处于一种得意扬扬的状态之中。

他大口喝进一口拉萨啤酒,又以凶猛之势叉起一块水煮羊肉往嘴里一扔,故意吃得眉飞色舞、摇头晃脑,一股羊膻味随着他两腮的起伏扑鼻而来。他说:“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牛羊肉更好吃的东西了,问题在于,它永远都好吃。”

他用手指捻了捻了两边的胡子,让它们上扬得更高一点。忽然,他盯着窗外走过的一个少妇:“嗯哼,这个美人儿不错,还可以拿来搞一搞。”

你当然不能介意,这是他的说话方式,你认为他是幽默也好、调侃也罢,反正你只能做沉默状。但你的沉默,他也会偶尔当你是在略微地鄙视他,他会自嘲地反问你:“虽然我们生活在阴沟里,但我们总还有仰望星空的权利,是不是呢,小美人儿?”

他坦言他跟4任前妻离婚的原因,就是因为她们一个个地变老变丑了,老到他都看不下去了,便要求对方跟他离,好让他再去娶个年轻的。

好像他自己永远都不会变老似的。这句话你都不用问出口,他自己立马就会回答你:“在我看来女人是不能变老的,我无法忍受老去的女人,男人则不一样,男人越老越有劲儿。”

他也会跟你谈论起人性,在他看来,所谓的人类进步,某种程度上只是制度的进步。人性没有進步。人性永恒。

当然,身居拉萨圣城的他,也会不可避免地跟人谈论起关于宗教、信仰、救赎、乌托邦、香巴拉、思想杀手、独裁和极权、知识分子的背叛,以及秘密警察和恐怖主义等话题……说到激动处,时不时就会掀起他的语言风暴。你要是指出他的有些观念,是因为他自身的极限体验和经历而过于偏颇,他就认为你根本不懂这个世界,不懂这个世界的悖谬和荒诞,也不懂人性。

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他的家族也遭遇了那场革命浪潮的洗劫:抄家,隔离,批斗,挨饿,游街,进监狱,恐惧,死亡……正常生活被逆转、倾斜,整个家族被毁。他的父亲和爷爷都惨死在狱中,母亲和哥哥在逃亡途中去向不明,从此杳无音信。“悖谬”,是他总结出来的时代精神。

身边的人经常这么问他:为什么在那个时代,你身边的亲人都死了,而你却活了下来。他显然无法回答。也并不打算去推断各种偶然的因素,或者运气等。有时候他会悲愤地说:“是的,我活了下来,这没什么好说的,这不是我的错。”有时候,他会怪笑着说:“这个世界一直在发着疯,这是一个由疯子组成的奇怪的世界,你必须去回答为什么他们没有杀死一个孩子,为什么你还要活着,还不去死,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难道还有比这更荒诞可笑的事吗!”

——这是不是他从故乡逃离出来进入西藏的理由?只有西藏才是绝对的远方。无论是精神的和物理的,都是最远的远方。它被称为世界屋脊,它让无数俗人望尘莫及,它山高皇帝远,它可以让人自然地避开许多世俗的斗争和驳杂。

西藏如此浩瀚,西藏让他变得卓异非凡。他在经历了刻骨的绝望之后,又从中汲取了某种神秘的精神警示,在与苦难和意识形态纠葛缠斗的时候,他始终未能忘掉自己的伤痛和耻辱。同时,他也时时提醒自己是个幸存者。作为一个幸存者的极限经验,让他获得了一种极限的智慧和独特的世界观。

他和他的妻子们相互坦诚地交谈彼此出轨的感受,然后相安无事。当然他把这一切都归结为这个悖谬而疯狂的时代。虽然他自己也觉得有失厚道,但他依然如此认为。他认为,人生在世,就得学会及时行乐。如果一个人在自己身上找不到自由,那么,他在世界上也找不到自由。

他深居圣城。但他不相信任何宗教。当他和人们谈论起宗教的时候,会突然这么问一句:“你倒是说说,宗教是个什么玩意儿?”或者:“你知道死后等待你的是什么吗,你看见过灵魂为何物吗?”

9

有时候你也会受到牛魔王的蛊惑,比如他所说的“悖谬”。你细细想来,这个世界的确如此,处处存在着无法言说的“悖谬”。

索朗顿珠已为你换了藏茶,重新泡上的是藏红花茶。藏红花产自伊朗,在伊朗它叫番红花,只因第一次从西藏进口到中国,便约定俗成被称为藏红花。藏红花按克卖,非常名贵。索朗顿珠的话题自然而然地从牛魔王身上转移开去,他向你介绍藏红花的产地、功效。他说,除了伊朗,希腊和西班牙也产这种花。女人喝了最好,有活血,治疗忧思郁结、惊怖恍惚和提高缺氧耐受力的功效。那些功效,好像都是为你而生,都是你所需要的。

索朗顿珠已为你准备了一小包,让你临走时带上。你千恩万谢地推却,觉得这个太昂贵,不能随便要。你又突然想起来,他还赖着你500万元,要是全都拿回来,能买多少藏红花啊。可是,索朗顿珠绝口不再提钱的事。

你听见索朗顿珠在那儿感慨万千:“你知道吗?我很想去伊朗,伊朗有我一个亲人在那里啊,这些藏红花就是他给我寄过来的,可是我不能去。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啊,你可以随时出国,去世界各地游走。而我没有出过一次国,除了在想象中,今后我也不能出去。是永远不能出去……”

不用问,你也知道他为何出不去。虽然这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但你突然便滋生出一些愧疚和不安来,仿佛他出不了国门,多少跟你有点瓜葛。就像一个有良知的富人,遇见一个连饭也吃不饱的穷人的时候,也会觉得不安和愧疚,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雖然对方的穷并不是你的错。

索朗顿珠邀请你明天去参加他的唐卡拍卖会。拍卖会的精心策划者仍然是牛魔王。如果你认为索朗顿珠和牛魔王之间已经开始在背后互掐,就不会再有任何合作,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就像两个相爱又相杀的人,只要还有共同的利益,他们是离不开的。

所谓的拍卖会,当然又是假的。出高价拍走唐卡的人,都是预先说好的朋友,他们假装以几百万元一幅的高价收藏索朗顿珠的唐卡,由牛魔王请来全国的媒体进行现场报道。整个过程都不过是一场戏。

索朗顿珠说,如果你愿意参与更好,那就又多了一个人。你可以挑一幅自己最满意的唐卡,就说是花500万元拍走收藏,反正只是装装样子。别人装完样子拍完照片就把唐卡归还于他了。而你,他可以真的送你一幅,只要你喜欢。

你还不至于傻到这种程度。你从心里冷笑一声。此时此刻,索朗顿珠哪怕他是真的想以这种方式送你唐卡,你也当他是另一个更可怕的骗局和陷阱。你要是当着全国媒体宣布以500万元拍走他的唐卡,你还想拿回你的钱,还说得清楚吗?而他那一幅破唐卡,撑死了也就几百块钱。

10

雪顿节最隆重的仪式是晒佛。晒佛日那天,你和晴姐起了个大早,赶往哲蚌寺。你是个喜欢睡懒觉的人,尤其在拉萨这座缺氧又散漫的城市,你更加喜欢睡觉。你原本不打算去哲蚌寺的,你最怕去人多热闹的地方。但晴姐硬是说服了你。她说,去看看吧,你去看看就会知道什么是信仰的力量。

哲蚌寺里果真挤满了人,密不透风,有令人窒息的感觉。空气中散发出一种浑浊的酥油味和汗酸味,你真有想逃回去的念头。但你的这一念头又被晴姐的一句话摁了回去:

“就当是最后一次陪我。”

直至两年后的今天,你才明白过来晴姐说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每次回想起来,你都会忍不住骂自己一句,你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你跟“灵性”二字实在差得太远。

你们到达的时刻,哲蚌寺的僧人们已燃起桑烟,在清晨第一缕曙光的辉映下,所有的人都汇聚在哲蚌寺背后的半山腰上。凝重又庄严的法号响彻山冈,上百位僧人和信徒们齐心合力地请出唐卡画卷。在仪仗僧队和寺内大喇嘛的引领下,一幅长40多米、宽30多米的巨幅缎制释迦牟尼佛像唐卡被安放于展佛台上,徐徐展露出释迦牟尼佛祥和清肃的容颜。

那个时刻真是令人震撼,所有的人挥舞着手中的哈达,或捻动着念珠,或转着手中的转经筒,一个个热泪盈眶。僧人们开始不停地念起六字真经:

“唵嘛呢叭咪吽——”

据说此咒含有诸佛无尽的加持与慈悲,是诸佛慈悲和智慧的声音显现,亦是观世音菩萨的微妙本心,蕴藏着宇宙中的智慧与慈悲,常常吟诵此咒,具有不可思议的功德和利益。

你听见晴姐也在反复诵念:“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你也尝试着哼哼几句,但总觉得哼出来的声音有点像牙疼,口齿不清,又老是出错。你索性闭嘴。你看见信众转动起来,纷纷涌向唐卡,敬献出他们准备好的洁白的哈达和酥油,以及他们随身佩戴的油亮润滑的佛珠。几万名信徒和深受感染的游客无不双手合十,顶礼膜拜。

晴姐当然已算得上是一位虔诚的信徒,而你,不过只是一个游客。你确实感受到了信仰的力量,但你仍然很难遭遇和领悟宗教精神,你始终难以与佛结缘,融不进充满灵性的佛世界。

参加完晒佛仪式的你和晴姐,都自觉地要戒荤。你们又到了吴总的素餐馆。仍然是二楼那个靠窗的位置,从大玻璃窗望出去,就是大昭寺和八廓街广场。吴总就端坐在那里,盘腿,坐成莲花状。他的上师仁波切也意外地坐在他对面。估计也是参加完晒佛仪式刚回来。

吴总向你和晴姐招手,仿佛你们预先就约好了似的。你和晴姐坐在他们身边的空位置上。

一坐下来,你就发现,他们3个立即形成了一个场。那个场看不见,但它存在着。他们在讲一些人学和佛学上的道理,你貌似听懂了,但懂得的那部分只是浮于语言表层上的那点意思,更深层次的部分你不完全懂。你也不打算完全听懂。你只是听见了,并参与言说。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只能在场外游走,难以真正渗入、交融。这种感觉很虚幻,有点超现实。

但在言说的过程中,大致的意思你还是搞明白了。那位仁波切,是吴总的上师,也是索朗顿珠以前的上师。仁波切很为索朗顿珠担忧。他曾在多年之前就测算出索朗顿珠的一生会遭遇两次劫难,上次的牢狱之灾没有摧毁他,这次的病魔却不一定能躲得过去。

仁波切说,当一个人怀着征服的欲望面对这个世界,又过于自信满满的时候,是很难遭遇和领悟宗教精神的。只有当一个人经历了大风大浪,最终领悟到自己能力的局限性,懂得敬畏和谦卑,他才能够看得见宿命,窥得见宗教和佛学的内涵和道理。而索朗顿珠,虽然一生向佛,但他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契入宗教,而是利用了信仰。他现在仍然是个执迷不悟的“不可知论”者。按此下去,很难逃过眼前这一劫。

你很想问一句,到底是什么劫?逃不过去的,难不成是生命劫?但你没有多嘴,你看晴姐和吴总神色凝重,都好像从仁波切的言说中一下子便领悟了事物最深处的含义。

你缄口不语。心里想到“报应”二字。

吴总说:“索朗顿珠应该立即停止他的恶行,现在应该多去做些积德行善之事,尽快想办法消除孽障。如果再这样执迷不悟下去,谁也帮不到他。”

一听到“积德行善”,你的头皮就开始发紧。在西藏,“积德行善”中最为广泛被实施的一件事,便是“放生”。每到放生时节,大量的鱼被人从河里或池塘捞起,信众和圣徒们争相花钱买鱼,再把一筐又一筐的鱼倒进拉萨河里。刚被倒进拉萨河里的鱼又被人捞起,再卖给下一批需要放生的人。好好活在水里的鱼,被人捞起又放回,放回又捞起……只是为了满足那些“积德行善”的人表达善良和慈悲的意愿。

放生日过后的某个黄昏,你走过拉萨河边。好久未下雨,河水浅了下去,你看见河面上漂浮着大量死去的鱼,白花花的鱼肚皮翻过来,刺痛你的眼睛。有些搁浅了,在被大太阳晒热的石头上变成了鱼干。你闻到了一阵又一阵的恶臭,仿佛看见了那些潜伏着的骇人又可耻的东西,某种属于黑暗的又试图被形而上的东西。你想起你读过的一本书,是以色列人阿摩司·奥兹写的《爱与黑暗的故事》。你曾经带着这本书,走进以色列,走进传说中的圣地耶路撒冷。在这里,不妨剪贴一段奥兹写进书里的言说:

……他认为任何传播宗教信仰的人都是颇为可疑、愚昧的人,他们助长了自古以来的仇恨,加剧了恐惧,发明了虚假的教条,流几滴鳄鱼的眼泪,以伪造的圣物,虚假的遗迹以及各种各样的无价值的信仰和偏见作为交易。他怀疑所有靠宗教为生的人,均系某种讨人喜欢的江湖骗子。

你捧着书本,仿佛连呼吸也停顿了好一会儿,有一种被蒙骗的感觉。读到这段文字的时候,你正好风尘仆仆穿过约旦进入以色列,下一站就是耶路撒冷。

你一度认为,中国的宗教圣地在西藏,而世界的宗教圣地,毫无疑问在耶路撒冷。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

“世界有十分的美,九分给了耶路撒冷。”

当你终于站在耶稣曾经修行过的橄榄山上俯瞰耶路撒冷的時候,你苦笑不已。那座几乎从戈壁荒漠拔地而起、又连年遭遇战火袭击的城,实际上千疮百孔,黄沙弥漫,你仿佛看见苦难不断地从地面喷涌而出,促你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些句子:

“一座荒漠中长出来的城,连骆驼草都难以生长,而人类却在这里世代繁衍,生生不息。没有人愿意去回忆战争与杀戮。如今的城里一半住着活人,一半住着死人。据说死去和活着的人,相信墓地里的每一具尸体都将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复活,并重归世界。我看见灵魂无拘无束,也看见无数的生命正在千倍认真又深情地活着。我看见他们穿过城市,又穿过墓地,在生与死的隐形边界,我仿佛看见生变成了死,而死,一直拥有着生……”

11

雪顿节第四天,明亮的午后,大昭寺广场的经幡柱下来了五六个人,他们风尘仆仆,背着行囊,分别从各座城市飞抵拉萨,都曾被“远方、梦想、此生一定要去西藏看看”等言说所蛊惑、所引诱。然后终于在某一天冒险而至,然后来了就不想走,然后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陷入骗局……

他们受到晴姐的召集,放下身边的事务飞抵拉萨。那天你也如约而至。而晴姐却迟迟未到场。

夕阳又一次照在大昭寺金顶上。用纯金打造的金顶散发出华光万道,耀目逼人。你不敢抬起头直视,怕会被刺瞎了眼。

有信仰的人活在来世,活在自己的意义和精神世界里,他们把今生获得的物质大多数贡献出去。据说西藏80%的财产都在寺庙里,20%才分散在民间。

你和这几个人面朝大昭寺,在经幡柱下席地而坐。你们素昧平生,却像相互取暖的老朋友那样聚在一起,各自介绍起第一次进入西藏的经历,以及如何一步步被人引入骗局的过程。

殊途同归,你们的结局是一样的,都被人骗了,就像做了一场梦。你们轮流言说,抢着发言,越说越激动,不断论证这个结局是如此荒诞。怎么会这样呢?是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但它就是这样了!你们哭笑不得,你们仰天长啸,你们哄然大笑,仿佛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荒诞更好笑的事了……

故事讲完一个又一个,晴姐还没有露面。不知她姗姗来迟的原因是什么。

你的身体靠着经幡柱,阳光斜斜打在你脸上,让你几乎睁不开眼睛,你有点晕眩。你听着他们各种离奇的故事,忽然觉得,绝对的远方指的是理想中的香巴拉,香巴拉实际上地处真实和梦幻世界的边境。

而此刻的你,所要奔赴和想逃离的地方,是西藏。你已然被唤醒般深知西藏无非是你杜撰出来的远方,就像香巴拉是被人们杜撰出来的精神远方。那个午后的你,听完一轮又一轮的言说,事实上也知道了,你们的此种杜撰就是信仰,或者说是采取了典型的一种信仰方式。

当所有人的故事陈述完毕之后,下一步的你们,是如何共同去想出办法解决问题。是通过媒体施以对方压力,还是直接联名上告到法院……你们的言说渐渐转换成了另一场讨论。

你们讨论到最激烈的时候,晴姐出现了。她一路小跑着跑向你们,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你奇怪地闻到晴姐身上有一股药香。

晴姐为她的迟到表示抱歉,并解释说,在雪顿节期间办事尤其缓慢,不仅道路拥堵,连去银行取钱也慢,她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才把钱取出来。她取钱竟然是给大伙发放路费,就当请他们到拉萨再来玩一趟,顺便感受一下雪顿节浓郁的节日氛围。她挨个给人发信封,信封里塞满了钱。小伙伴们都惊呆了。你也傻了眼。不知道晴姐葫芦里装着什么药。

那天的晴姐穿了一身麻白色的连衣裙,披着浅紫色披肩,头发挽在脑后,难道她立地成佛,做起了白度母?

晴姐坐下来,说索朗顿珠到了肝癌晚期,已不久于人世。从佛教上说,一个健康的人好端端突然得这种病,必定是身有罪孽,老天爷已经在惩罚他了。她劝你们调整好心态,放弃对他的追究。

经过一番激烈的辩证和争论之后,大家渐渐平静下来。没有人拿走晴姐的信封。不管里面包着多少钱,那点钱对你们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去处理后续事情。是去争取,还是放弃?如果放弃,那么又该如何去说服自己的内心?

你竟然开始安慰起自己,无论如何,你曾到过西藏,就如你曾经爱上过爱情。西藏为你提供了一个可以动用丰沛情感的书写情境。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能够凭自己的文字写出意义,那就更好。尽管你其实只能书写出语言。至少你的书写仍在得以继续——下一个远方仍在被创造,为了你活在自己的近况里,为了你活在其中的精神或者意义里,为了由此而构成的属于你的语言。你已决定动笔写《出西藏记》,纵然用尽才华。不仅仅是为了晴姐的建议,更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一种精神,一种意义。你似乎已经把某种无法言说的希望,依附于可以救赎或可以重振活力的艺术力量中去。

12

晴姐没再提过钱的事。她一直坚信“头顶三尺有神灵,人在做,天在看”,相信“善恶终有报”,相信“所有的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也相信“花钱能够消灾”的说法。

过完雪顿节,索朗顿珠再次从拉萨消失,打他电话关机。身处拉萨的你进退两难,不知先回杭州去呢,还是仍然留在拉萨。

晴姐却邀你与她结伴去转山。

那座神山叫冈仁波齐,海拔将近7000米。几个世纪以来,冈仁波齐不仅是朝圣者们的信仰终极之地,也是探险家们心中的神往之地。

2014年是马年,正好是释迦牟尼佛祖的本命年。据说在往年转神山一圈,即可洗尽一生的罪孽,而在马年转神山一圈,相当于往年转13圈的功德……

晴姐想去转山是为了去洗清她一生的罪孽吗?还是她认为自己有孽障?而你,只是有点猝不及防,想着转山一事非同小可,神山不是谁都能够上去的,更何况你毫无准备。

“去吧,”晴姐说,“这个世界上的芸芸众生,能够去瞻仰冈仁波齐神山的人少之又少,而能够具备一切转山因缘的更是寥寥无几,今年又是释迦牟尼的本命年,12年一轮回啊……”

虽然你不是佛教徒,也并不知道转完神山之后,是否真能将一生的罪孽从此消除干净。你还是被一种巨大的愿望促使,就如受了蛊惑一般。你答应晴姐一起去。

你们租了一辆越野车,由一位藏族司机开车。从拉萨出发,第五天才到了塔钦。塔钦是冈仁波齐神山脚下的一座小村庄,是朝圣者们进出神山的必经之地,也是转山的起点和终点。

记得10年前你走进阿里,也曾经到过这里,在牧民的帳篷里住过几天。要是早上醒得早,推开帐篷,白雾笼罩、水气如烟的草原上会出现一两头狼。它们看上去并不凶狠,也不对人虎视眈眈,可能它们并不真的想吃人。你只要不去攻击它们,它们会拖着尾巴悄然离去。

塔钦紧挨着神山,也紧挨着圣湖玛旁雍错。记忆里从前的塔钦,有一条溪流绕过村子,流向不远处的圣湖。曾经在这里,没有商店,也没有旅馆和像样点的茶馆,连日用品也买不到。

然而,如今的塔钦不同了。记忆中的小村落,早已失去昔日的宁静。你住过的人家和帐篷也不知去向,到处都是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物。有商铺、药店、水果摊、旅馆、饭店,还有各种娱乐场。俨然一座热闹的小城镇。至少在这个适宜转山的季节里,它是热闹的,甚至是沸腾的。

9月仍是转山旺季,到了10月就会大雪封山。神山复归宁静,只与风雪相伴。你和晴姐在神山脚下的小旅馆里住下来。

傍晚吃饭的时候,遇见一位来自山西的中年男子,他对佛对神的虔诚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然而他看上去有点凄惶,像是病了。你们像听故事那样听他讲述为了这次能够来转山,他整整用了两年时间锻炼身体,坚持吃素,并戒色、戒酒、戒烟,总之戒去他自认为不良的所有嗜好。就在临行前几天,佛教界的朋友们纷纷为他设宴送行,所有人都羡慕他能够到神山来朝圣,都说这种地方只要能够去一次就人生圆满了。他带着满满的祝福,又骄傲又勇敢地进入西藏。也在拉萨租了辆车。然而车子一离开拉萨,他便高反了。一路上呕吐、头晕、胸闷、心跳加剧,受尽折磨。每到一个兵站,司机便带他去挂点滴,才勉强坚持到神山脚下。他担心自己上不了神山,无法圆转山之梦。更让他惶然不安的是,他知道这是一座神灵之山,转不转得了神山,完全看你在今生今世所造的因果罪孽。据说,一个造孽过于深重的人,神会拒绝你进山。

那晚的你和晴姐经过几天来的奔波,也是疲惫不堪,简单地洗漱完毕,说好早点休息,天一亮就出发。可是晴姐却盘腿坐在床上,念了一夜的大悲咒。半夜你从梦中醒来,看见晴姐的脸上挂满泪珠。你和晴姐说了几句,知道她没事,便又昏睡了过去。

直至天蒙蒙亮,晴姐把你叫醒,告诉你那个中年男子没熬过夜,连夜叫了救护车回去了。

你说:“他是高反引起的,返回就没事了。要是到了山上再发病,说不定就连命都没了。”

晴姐说:“要是他能死在神山上,那他的灵魂即刻就可以升天,问题是这个人罪孽太重,神不会轻易让他进山。”

13

你们整装出发,进入山口,抬头便看见被白雪覆盖的冈仁波齐主峰,就像一顶壮观的大银冠,凌空而起,直指云霄。峰顶旗云缥缈飞扬,有着唯我独尊的气派,更似被冥冥间的气息所笼罩,神圣如大佛从天外横空飞来。

开始时,走的是一段沙石路,路况倒也平坦。大概走到10千米左右,明显感觉头晕目眩,胸闷乏力,开始上气不接下气。海拔在逐渐升高。望着前面盘旋无际不知通往何处的沙石路,你在心里直打战。想起“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你觉得眼前的这条转山路,比上青天还难。由于体力逐渐跟不上,又缺氧,整个人变得焦躁不安。高原的日照猛烈地射在你们身上,仿佛在抽干你们的水分,同时也狠狠地抽走你们身上的所有力气,让人失去力量,失去信念,失去所有。

又坚持走了一个多小时,出现一个帐篷。酥油浓郁的味道从帐篷里飘荡而出。帐篷里只有酥油茶和康师傅面条,除此之外,再无任何食物。将物品运上山的成本太高。有这两样食物可容果腹,已是神赐。

帐篷里有人在绝望地哭泣,一边哭一边说,实在走不动了,她要回去。全程58千米,至少要走整整两天,还没走到10千米,便已崩溃。

转山之前不止一次听人说,转神山是要有因缘的,缘分未到的人,体力和耐力再好也是没用的。你是个无神论者,平时几乎不信这些。但在西藏,尤其在神山上,你不由得不信。

風呼啦啦吹着,把帐篷吹得不停摇晃,你的双腿沉重酸痛,犹如灌满了铅,只想坐下去,躺下来,从此不动。

一个藏族女人五体投地磕拜着经过,她的额头磕烂了,肿起来一个包,血肉模糊。藏袍上全是灰。晴姐递给她几块巧克力,她接过去,双手合十,弯腰道谢,然后把巧克力藏于袖管内,继续将身体匍匐于大地,双手向前,举过头顶,然后,慢慢立起身,再次跪倒……

你和晴姐盯住那个藏族女人看,看着她的身体紧贴着沙砾地,此起彼伏,由近及远。那一刻的你们,突然哽咽出声,直至热泪盈眶。

接下来的状态竟然出奇的好。虽然置身神山,却有很长一段路根本看不见神山主峰的真面目,它被其他山脉挡住了。再次看到它的时候,又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仿佛一种意外的收获和馈赠。

晴姐说,能够看到神山真面目的人,是有福的。

大概又走了4个多小时,看到一座横跨溪流的石板桥,桥两旁的栏杆上飘满绚烂耀眼的经幡,经幡上竖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止热寺,由此进——”

你们终于走到止热寺入口,全身累瘫,意志力已撑不下去。当意志力开始崩塌,身体一下子便失去了支撑,你们倒在山坡上,面朝神山,让自己沐浴在夕阳的光辉里。照在你们身上的光,仿佛是从神山上直接泼洒下来的。

蔚蓝的苍穹已置换成朦胧的金红色。夕阳的余晖照射在神山主峰上,如一顶冉冉升起的金碧辉煌的皇冠,又如一尊开光的大佛腾空而立。佛光普照,你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身体直挺挺倒在地上,像一具只有呼吸的尸体。你尽力地调整着自己失衡的心肺。

夕阳把天空变成绛红色的海洋,眼前的神山变得模糊起来,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仿佛置身在天上,又似乎在遥远的汪洋深处。你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小粒灰尘。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像看见海市蜃楼。神山就如一座肃穆庄严的庙宇,里面住着神。它就在天堂。在茫茫汪洋。在你眼前。

你是在这个时候,才突然想起那头豹子来的,它在另一座神山上。是海明威写的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你没到过乞力马扎罗山。它被称为“非洲屋脊”,海拔也在5000多米高。那座山的西高峰和冈仁波齐一样,终年积雪不化,被非洲人称为“上帝的庙宇”。海明威在他的小说开头这样写那头豹子:

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以前每次读到这里,你从来就没想明白,那头豹子,为什么会跑到这么高寒的地方去送死?它当然不可能是为了去觅食。在这么高寒的山巅,没有任何食物,连空气都是稀薄的,豹子不会那么笨。

那它为什么要跑到这么高的雪山上去?

此刻的你,躺在5000多米高的神山上,忽然便想明白了。这种内在的被召唤的精神力量,或许只有到了一定的“境”,你才能够豁然领悟,才能够去真正懂得。

你也仿佛明白了,晴姐为什么会坚持要拼了命地来转此神山。

那晚,你们投宿于止热寺。房间很小,简陋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除了两张小床,一无所有。寺庙还在修建中,依傍着山坡一排排往上建,每一座屋子都正对着神山主峰。

晴姐说,在这里修行一天的功德,相当于在别处修行一年。

虽然这个说法多少有些虚无和玄幻,但你完全同意。神绝不是虚无的,它就在此地,在你身边。只要你抵达这里,就会强烈地感受到神的存在。眼前这座如庙宇般巍然而立的神山之王,是奇迹,也是神迹。神迹是人无法揭秘的。唯有膜拜。

天色渐渐暗下来,呈现在眼前的冈仁波齐峰,已是一个模糊而庞大的轮廓。

晴姐在床上盘腿静坐,而你站在窗前,猛抬头,看见满天繁星,密集如白色灰尘。你忍不住惊呼出声。居然那么多星星,就像满天雪花在空中飞扬,感觉就要落下来,下一场漫天大雪。

你想唤晴姐一起过来看,却见星光下晴姐正在用双手揉摸她的乳房,脸上的表情非常痛苦。她看上去憔悴消瘦,就像一朵绽放的梨花,充满了绝望的令人叹息的美。你轻声问她怎么了?晴姐双手掩面,说没什么,过一会儿就好了。你知道晴姐一定有事瞒着你,但她不说,你也不好问什么。

在这静谧的星空下,你忽然想到“空花道场”四个字。缺氧令人窒息。星空神迹般的美,是另一种窒息。这种神迹般的美丽星空,在都市里住上一百年都不会遇到一次。而在这里,你却一览无余地看到了。感觉心里再无遗憾。

屋里没有灯。由于寒冷和缺氧,你们都没有睡着。神志和身体都处于迷糊和涣散状态。没有力气说话,也不想动。就这么各自静伏在床上。偶尔一个转身,或一声叹息,便都知道对方还醒着。

天亮之前就要出发。想起来就会有深深的恐惧。只能紧闭双眼,拒绝去想。夜越深,氧气越稀薄,呼吸困难,头痛胸闷到窒息。对于那一夜的你来说,每一分钟都是折磨,每一分钟都是煎熬。对晴姐也是。

你一直都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晴姐,她始终被一种隐隐的悲痛笼罩着,但她总是尽量保持平和愉悦的一面,你记得她突然对你说:

“任何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千万别着急,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会战胜一切,把一切置之度外。不管发生什么都没关系,反正我们又没作恶,也没做亏心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个世界虽然没那么好,但也没那么差,总还有些好玩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比如等你把《出西藏记》改写完,我们就可以共同去做一件既好玩又有意义的事情了……”

此刻的你,又开启了对于那个晚上的回忆之门,你记得那晚的晴姐摘去帽子,一头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冲锋衣披着,暗红色的薄毛衣紧贴着她的身体,她没穿胸罩,美好挺立的乳形在星光下若隐若现。这是个忍不住让人想去痛饮、想去拥有,想用生命去呵护的女人。而晴姐却选择了退隐高原,屏弃一切与世俗有关的情与爱与性,重新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你还记得晴姐转山时也带着一小盒虫草,每晚在保温杯里用开水泡进一根。那条虫草沉浮在晴姐的杯子里,虽然你看不见,但你闭上眼睛也能想得到,一条经过滚烫的开水反复浸泡之后从而膨胀粗大变了形的丑陋至极的虫草。你有点微微的恶心。你暗地里觉得,虫草再补,如晴姐那般优雅妩媚的女人真不应该去天天泡一根丑陋的虫草来喝,你有点接受不了。

可是,去注重这些细枝末节又有什么意义呢?你翻江倒海地回忆这么多,是因为你万万没想到,那竟是你和晴姐的最后一次见面。

14

你永远都不会忘记止热寺的那个凌晨,5000多米高的寺内,没有电,没有网络,后来下了场雨,星星都躲了起来,连仅剩的光都没有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凌晨,由于严重缺氧,人会突然出现幻觉。突然崩溃。突然没有了方向。突然想哭。突然会问自己,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到底为了什么?就在你濒临崩溃的时候,你听见晴姐在哭。你虽然看不见她,但你能听得出来她的哭声里充满疼痛和绝望。你从床上爬起来,摸着黑移到晴姐的床边。晴姐拉着你的手,气喘得很厉害,她说:

“宝贝儿,我坚持不下去了,无论如何,你都要圆满转完神山,为我,也为你自己。”

“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你紧紧握住晴姐的手,着急地说。

“求你,替我去转完神山,才是不把我丢掉。”晴姐把一块丝巾放在你手心里,说,“丝巾里有我贴身戴的项链。你一定要登上卓玛拉山垭口,在那里有个经幡群,你把它们挂在经幡上,拜托你了!最后我求你一件事,我没有圆满转完神山这件事,请千万别告诉任何人。”

你答应了晴姐,你当然愿意保密。但你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丢人或者可耻到不可告人的秘密,顶多由于体力不支半途而废,下次再来转过不就可以了。

凌晨5点,天蒙蒙亮,已经有喇嘛在门外走动,你跑出去要了一瓶氧气,让晴姐吸上。她的脸色白得吓人,看上去虚弱得像一片落叶。她再三嘱咐你一定得圆满转完神山,她自己会想办法原路返回,在塔钦的小旅馆里等你。

喇嘛告诉你,离开止热寺,是又陡又险的乱石坡,被称为“地狱坡”。大约有10千米这样的路,要尽量坚持一口气往上爬,直冲顶到5700米的卓玛拉山的垭口,就往下坡走了。要是一口气冲不上卓玛拉山垭口便崩溃,可能就会永远过不去。因为那段被称为“地狱坡”的路,事实上并没有路,全都是乱石。

你收拾好东西,告别晴姐,一个人走出止热寺,冷风呼啸着往身体里灌,莫名地有点悲壮的感觉。天仍然没有亮透,下过雨的天空一片混沌。地上积了一层薄冰。你的额头上戴着一盏头灯,一路闪烁晃动,照不清前方,也照不见来路。只觉得一路打滑,如履薄冰。

走上乱石坡,差不多70°的陡坡,要在巨大的乱石之间绕行,好多时候,都无法直立行走,不得不弯下腰去,或趴下身体攀着岩石往上爬。手摸在结冰的岩石上,冷气隔着厚厚的手套往里钻,寒冷刺骨。

在这种情形下,你不能允许自己出现半点差错,要是一不小心脚下打滑,完全有可能会人仰马翻滚下山去。只能靠着自身力量,一点一点往前挪移。不敢扭头朝身后看。若是滚下去,谁都不会知道你滚向何处。

好在接下去是个大晴天。除了从雪山上刮过来的一阵又一阵凄冷的风,没有下雨,也没有下雪。曙光慢慢照亮了神山。

终于迎来了白天。在有光的山路上,走着走着,会突然想哭。

身体渐渐热起来,手脚也灵活了。只是喘不过气来,浑身冒着烟。也不知休息了多少回,但都只是稍作停留,不敢坐,你怕一坐下去,真的就起不来。

走过一段陡峭的坡路,前面出现了一条弯弯绕绕的羊肠小道,拐过几个弯,忽然便撞见日出。日出时的神山,光芒四射,令人目眩神驰。

海拔越来越高。卓玛拉山垭口一抬头就可看见。它就在你眼前,但就是走不到,永远走不到,永远就差那么一截。坡道又开始变得窄小陡峭起来。心跳一直在加速,血液涌上来,头晕,胸闷得像绑着块石头。要是身边有块空地,可以让你躺下去,你永远都不想再起来。但你咬咬牙,还是要堅持爬上去,死也要爬到卓玛拉垭山口去。

很多个瞬间,有个念头突然就会蹦出来:不走了,坐下来,或躺下去,真的走不动了。每当出现这个念头,身体就开始摇晃,就只想倒下去,但晴姐的声音一直在对你说:坚持,再坚持,你一定可以的!

终于,抵达一大片舞动的经幡,意识到这里已经是传说中的卓玛拉山口的时候,你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你强忍住没有哭。哭是需要力气的。

在5700米高的山口,你从登山包里掏出晴姐交给你的丝巾,是一块粉紫色的绣花丝巾,里面包着一条项链,绿松石爱心形状的坠子。在西藏,绿松石象征爱情。它应该被晴姐戴了好多年,一直悬于她的心窝处。仿佛还带着一个女人的体温。你按晴姐的吩咐把项链和丝巾缠在那片五彩的经幡上。你面向神山,双腿跪地,希望晴姐能够有所感应,受到加持。

抵达这座山口,于你真是奇迹。在这以前,你从未想到过自己会走到这里。满山的经幡呼啦啦飘扬着。经幡的尽头是一个天葬台。一些灵魂从这里去向天堂。

你恍惚觉得这里已经不是人间。

翻过卓玛拉山口,一直都是下山路。你只知道,下山的路要比上山路更长,没想到居然会更难走,也许是体力透支了的缘故,每往下迈出一步,双腿沉重如铅,总是找不到着力点,仿佛一不小心,人就会向前滚落下去。原来这段路,才是真正的“地狱坡”。

你所有的力气和意念,全都用在走路上。你再次望向庙宇般的神山之巅,那里白雪皑皑、威严肃穆,它是永恒本身。世人只能绕着它转啊转啊,至今从未有人攀登过它的顶峰。那么多人历尽千难万阻抵达此地,只为转山祈愿,洗涤业障。而有些人,却只愿在转山途中,升入天堂,从此超脱重生。

来这里的人们,在他们心里装着信仰、天堂和永恒。死亡因此变得意味无穷,甚至丰富多彩,而不再世俗地理解为单调乏味,或者是痛苦,是灾难,是不可面对的一件事。

如果说,陡峭的“地狱坡”,是对体力的一种挑战,让人走到几乎绝望崩溃,但咬咬牙,你还是硬拼着走下来了。然而,从陡坡下来的那段绕山路,却漫长得令人绝望又绝望,人称“绝情弯”,直接就是对精神和意志力的一种摧毁。

原来走貌似平坦无险的“绝情弯”,要比走“地狱坡”更考验人的意志力。战胜遥远和漫长,从来都比战胜凶险更艰难。每次你都以为,走过这道弯,就会看到塔钦了,就可以走回塔钦去休息了,就可以看到晴姐了。可是,绕过一道弯,还有一道弯,再有一道弯,无数道弯,走不完的盘山路,绕过一弯又一弯,让人崩溃无望到想哭。你实在没有力气哭。只能命令自己走。一直走。不想死在路上。就只能走。直走到双腿打战,走到身心俱疲,走到浑身冒烟,走到眼冒金星,走到昏天黑地、天旋地转,直走到生不如死。

对你来说,这一路,漫长如人生。

走过这一路,你才知道什么叫挑战,什么叫克服,什么叫极限。

这一天,你整整走了14个小时。加上第一天走的时间,总共走了23个小时。终于走完全程,圆满下山。

当你站在塔钦,回首神山之巅,再也没能忍住,转身之际已泪流满面。这刻骨铭心的转山路,生命中再也忘不掉抹不去的两天一夜。

那天晚上,你又一次看见神山上出现令人震撼的夜空,繁星似雪,背景是一尘不染的蔚蓝苍穹。大美无言。任何词语都难以表达那晚的夜空之美。你唯有带着感恩和敬畏之心,久久仰望着这份大自然馈赠的神迹。

分明是满天星星璀璨,你却无端端地想起雪花纷纷:“漫天干雨纷纷暗,到地空花片片明。”犹如仙境。犹如梦幻。又如“空花佛事,水月道场”。

一路走来,所有的勇气、堕落、痛苦、追求、情爱、希望、怨恨、抗争,与种种放不下的情结,皆在刹那间破灭消散。一切所执的事物,都不过“唯是梦幻”的力量。与你相遇的,竟是一场幻化般的“缘觉”。所有的转山转水,最终抵达的皆是幻觉般的“菩萨地”。

在幻境般的神迹面前,你仿佛又看见了那头死去的豹子。你也似乎顿悟了晴姐为什么明知身体有可能吃不消,却还是拼了命要来试一试。

而令你欣慰的是,你终于帮晴姐圆满实现了转山的愿望。

15

当你急匆匆回到你们约定的旅馆,晴姐已经走了。司机给了你一张纸条,上面是晴姐写的留言:

“宝贝儿:相信你此刻已经圆满下山,祝贺你,你是好人,神会眷顾你。也感谢你帮我实现了今生最大的愿望,此生已无憾了。如果有可能,我会去找你。 ——白玛旺姆。”

“如果有可能”,你反复念着这句,它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如果有可能”?难道也有“如果不可能”的意思吗?

你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回到拉萨。下车时把后车厢的行李搬下来时掉出一个白色纸袋,类同文件夹。好心的司机提醒你掉东西了。你弯腰捡起来,那不是你的。司机说,不是你的,那就是另外那个女人的,反正就你们俩。他说他在出发那天洗过车子,车里车外都清洗过,不会有别人落下的东西。

你一个人站在马路边,9月拉萨的风有点清凉孤寒。你摘下墨镜,打开那个文件袋,拉出来一张上海肿瘤医院拍的透视片子,从透视图中可以看出是一个人的上半身胸透,你看见右边的那只乳房像一只烂掉了的黑色的石榴。

2016年9月于西溪吻梅堂

責任编辑 谷 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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