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巍(常熟理工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215500)
吴琛瑜(苏州古典园林保护与监管中心,215001)
空间的体验:晚清以来苏州评弹听客的日常生活与感官文化①
周 巍(常熟理工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215500)
吴琛瑜(苏州古典园林保护与监管中心,215001)
受到“空间转向”研究范式的启发,不难发现听客在评弹书场空间里的日常生活并非局限于简单的听书,而是收获了听觉、视觉、嗅觉、味觉、触觉等全方位的空间感官体验。不过,同一书场空间里的听客的感官体验未必完全相同,受到社会地位、社会阶层、性别等因素以及艺术欣赏能力高低的影响。这些感官体验又被听客在日常听书活动中进一步符号化,参与建构了苏州评弹书场空间中特有的感官文化。
苏州评弹;听客;日常生活;感官文化
近几年,“空间转向”成为一种自觉的社会科学研究中的范式,形成了一种跨学科的共识,即人们生产和生活的空间具有社会性,囊括了空间的生产、形塑和实践等方方面面。基于空间实践,法国文化史学者科尔班在《大地的钟声》[1]一书中,又突出和研究了感官体验在空间实践中的重要性,提到人们通过听觉、视觉、嗅觉、味觉、触觉来获得有关外部世界或空间的各种信息,进而构成对这个大千世界所有事物的感官体验。有了感官体验后,人们会进一步把形象、声音、气味等符号化,在实践中影响现实生活以及建构空间以及文化想象。本文以晚清以来苏州评弹听客在书场空间中所独有的听觉、视觉、嗅觉、味觉、触觉等感官体验为研究对象,通过分析评弹听客所接触的人物形象、声音、气味以及环境等象征符号,探究评弹书场空间中“感官文化”的建构,以及与社会变迁之间的互动关联,进而跳脱苏州评弹仅是“中国最美声音”的刻板叙述。
苏州评弹是一门听觉艺术,演出形式既有只说不唱的评话,也有又说又唱的弹词,还有只唱不说的弹词开篇。其艺术特点更是以说、噱、弹、唱等各种形式加以呈现,捕获这些特点所带来的感受最主要的自然依靠“聆听”。晚清以来,苏州评弹虽屡有革新改造,但是每一代艺人带给同时代听客的聆听享受没有改变。听客走进书场,听跌宕起伏的故事,听戏里戏外的人生感悟,听人世间共同的心声,听婉转的唱腔,优美的唱词,滑稽的噱头……久而久之,听客的听书成为一种“生活习惯”,深刻地渗透到听客的性情体系中,以至于形成了一系列无意识的行为反应方式。
首先,聆听的享受在于评弹艺人的书情(或故事情节)处理。行内人称赞好的书情或“真实书路者”为“有骨子”。评弹艺人所说之书如果非常有“骨子”,听客就会“排日听书”,风雨无阻。比如说《西汉》的严焕祥,书骨子极好,自“鸿门宴”至“荥阳大战”精彩异常,时有听客打趣说:“骨子好书听不厌,何妨日日上书场。”[2]25另如杨莲青,“因其书有真骨子百听不厌,往捧场多数皆是老听客,日夜轧足,签子达七八百之数,执常熟书坛之首席纪录。”[3]再如朱兰庵兄弟说书的“骨子”不仅获得普通听客的赞誉,更得到传统文人的追捧。[4]
除了“骨子”,还有所谓关子。它是书中的紧张场面,或称高潮。关子愈多,愈易吸引听客。善卖关子的说书人被称为“书坛能手”,宜可成为响档。如清代的弹词名家马如飞说《珍珠塔》,方卿二次进花园,翠娥走十八级楼梯,连说十八天之久,依然未能下来。直至快将落回之最后五分钟,始赶上关子,状书中人物之神情举止,起足脚色,使听者深往。正待细细咀嚼,忽戛然而止,乘机落回。听客“尝鼎一脔,亟欲知其下文,破功夫明日早些来”。马如飞更是为后辈艺人总结了有关关子的“说书道训”:“布就今日落回(意为一回书的结束),拉成明天生意”。[5]
其次,聆听的享受在于艺人的演出技巧,包括口技、乡谈和噱头的运用。尤其是评话艺人因为没有乐器的辅助,更强调口技的运用。口技包括爆头、吼叫、状哭、状笑以及马叫、虎啸、兵器交接之声等等。比如王效松说《水浒》,说至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时,“提嗓一喝,音激梁尘”,即令书场中打瞌睡的听客,从梦中被吓醒。[2]10-11说《金枪传》的石秀峰,起书中的杨七郎一角,提嗓一喝,具备了阴、尖、沙三种条件,于是三次来到常熟湖园书场均载誉而归。[2]15-16朱介人的一声猪叫,“叫来的确神似非凡,虽仅两声,然已博得捐款二十余万元之多!”[6]乡谈即各地方言,用以模仿书中的各色人物,“逢书中热闹场面,以一人兼去数角,南腔北调脱口而出,恒使听者解颐”[7]。乡谈运用得好,创造的角色就会活灵活现。比如凌文君说《描金凤》“汪二朝奉做亲”一回,作徽音乡谈,活灵活现。[8]还有擅说《啼笑因缘》之姚荫梅,“去年岁暮莅本邑做会书,说来轻松幽默,令人捧腹不已,且能说各地乡谈,惟妙惟肖,故深得听客赞誉。”[9]
让听客们难以忘怀的,还有艺人们演出时穿插的噱头。噱头是“博取听客哄堂大笑的笑话、笑料”,有人称:“闲来听书消遣,尚可得一二句入耳之言,知友相遇,相与作会心的微笑也。”[10]更有人称“噱乃书中一宝”,一部书没有噱头是不能够吸引听客的。噱头又分“阴噱”(出乎意料的笑话)、“肉里噱”(正书内容引发的笑料)、小卖(与说书内容无关的内容,多为时评类笑话)等。说《后岳传》的周亦亮噱头连连。[2]24蒋月泉说《玉蜻蜓》沈芳自尽,被陆洪琪救下,见四壁墙上,写满了许多几斤、几斤的字。问起情由,始知这是陆所记的流水账。沈芳问,为什么不去买本账簿来记。蒋月泉噱头说:“我们小生意,实在买不起账簿,即使买得起,那很大的麻烦就跟着来了,要贴什么印花税咧,又有什么营业税咧,什么利得税咧等等,一个不合,就得被罚,岂非自找麻烦吗?”[11]这样的时事噱头,令闻者会心,共同的生活经验,更拉近听客与艺人之间的距离。张鸿声更被称为“噱头大王”,他“善放噱头,语妙天下,辄声倾四座”[12]。还有些艺人擅长书外书,结合时事,总能吸引听客的注意:“凡古今谐趣,时事新风,人情世态,随口而出,说得轻松隽永,回味无穷”。说书外书时,“能令听客津津有味,不感厌倦”。[2]6
再次,聆听的享受在于弹词的音乐特征和乐器的配合。晚清以来,弹词艺人代代相承,吸收昆曲、京剧、地方戏曲、流行歌曲等的优长,衍生出二十多个唱腔流派,如陈调、俞调、马调、周调、张调、蒋调等等。民国而后,又出现了女性唱腔流派——琴调、丽调、侯调、香香调。有激昂高亢的,有婉转动人的,有历历莺声的,能够满足不同听客的审美取向。唱腔之外,弹词还有“牌子曲”,用在特定场合特定人物角色身上。如吴西庚、吴陞泉兄弟,在仪凤弹唱《白蛇传》,说至许仙人参换灵符,茅山道士召到赵天将,欲将白娘娘打死,白蛇对天将唱出十分动听的三环调。[2]11另外,弹词音乐特征的呈现一定意义上来自琵琶和三弦等乐器的配合。演出时,不同乐器的选用和组合,就出现了所谓“拼档”的概念。有只弹三弦的单档弹词,有三弦和琵琶合作的双档弹词。晚清以来双档又经历了男双档、女双档到男女档的变化,还有三弦、琵琶之外加入阮的三个档或者多个档。无论如何拼档,三弦独特的音色,“抑扬疾徐,以柔和飘逸见胜”。如蒋如庭,弹得一手好三弦,“有如水泻地,无孔不入之妙”,夏荷生“嗓音高亢,善用海底翻,唱腔沉着有劲,亦甚清越,故其三弦,绞得极紧,快弹慢唱,弥觉悦耳”。徐云志的唱腔,与众不同,自备特殊三弦,作为衬托,否则“难尽烘云托月之致”[13]。好听的琵琶声,可谓“大珠小珠落玉盘”,配上婉转的唱腔,令人神往。“十指泠泠风乍生,三条弦索珠盘走。大弦轻抹小弦挑,莺声呖呖钟声吼。形容画出桂亭香,佳士风流配佳偶。歌喉宛转挟人声,泛泛池塘莲出藕”[14]。1949年后,弹词音乐革新,演出时还加入钢琴、阮、铃铛、二胡等等,听客听觉的体验就更加丰富与多元了。
如果仅仅认为苏州评弹是一门听觉艺术,就难免形成单一的刻板印象。其实,苏州评弹除说、噱、弹、唱以外,艺人的眼神、手面只能通过听客的视觉方能体会个中滋味。评弹所讲的“手面”意思是艺人起角色时的动作和肢体语言。除此以外,晚清以来苏州评弹带给听客的赏阅刺激,莫过于女性艺人和女性听客的出现与化装弹词的问世。女性的参与打破了原本“男性气质”较浓的书场内的性别隔离;书场内外的男性听客与男性艺人们,也见证了书场由男性独占到男女分占的变迁。化妆弹词则采取了与戏曲一样的舞台实践方式,吸引了大量听客。
首先,女艺人的出现。晚清时期,苏州评弹与高级妓女结合而成“书寓女艺人”,在一定意义上增加了听客的选择维度,称为“视听之娱”,并成为评弹市场中重要的文化生产者。她们依托书寓、女书场,吸引了大量听客“闲步”来寻。时有诗歌写道:“女号先生名最著,爱听弹词,闲步寻书寓。”[15]听客还借助书仙花榜品评书寓女艺人的“相貌”。免痴道人曾摘《红雪词》题《二十四女花品图》于沪上。而后又有画眉楼主的《续花品》出现。又有公之放所定的《丁丑上海书仙花榜》,“所定丁丑花品二十八则,……各比名花一种,应点顽石之头,并加评字八言,如吐青莲之舌。”[16]公之放之后,又有曼陀罗词客的《沪北词史金钗册》,所定36人,仿《红楼梦》正册、副册、又副册之例。
经过清末的销声匿迹,民国之后,借助妇女解放运动的契机,以评弹为职业的女艺人逐渐复兴,并与男性艺人分庭抗礼。女艺人在说书界异军突起,给各地书坛增添了不少别样的风情。她们身着旗袍,曲线玲珑。女艺人的长相更是听客热衷的话题,他们给女艺人起了各种绰号,徐雪月是“小老太婆”,亢文娟是“土耳其洋囡囡”,顾竹君是“长毛骆驼绒”。另如朱雪吟的卖相,听客说是视觉上的美妙享受:“发剪童花式,穿窄袖拉练红绸旗袍,登白皮鞋,轻云逗月,雏莺出谷,别俱韶秀天然之致”。[17]这些关注女艺人相貌的男听客被打趣为“吃豆腐听客”。1949年,以评价技艺高低为标榜的书坛皇后选举,最后依然演化为以“貌”取人的视觉盛宴。
其次,女听客的出现。清末的评弹书场里,渐渐出现了女听客的身影。书场中的座位排放经历了男女分座到男女杂坐的变化。对于原本的男性听客而言,女听客既有貌艳如花的摩登女郎,也有骚形怪状的摩登老妖怪,成为他们赏阅品评的对象:“于裙屐翩翩之中,见一艳妆妇人,姗姗而来,施朱映白,卷发如云,着粉红衬衫,外加绒线短褂,下穿西装长裤,观其装束,颇似女学生,查其眉宇,则亦芳华已逝矣。”[18]另如评弹小说中年轻、漂亮、时髦的黄太太,曾经是苏州某中学的校花,嫁给了在上海经商的黄先生,做了第三房姨太太。……黄太太本人,却成为了书场内其他听客瞩目的焦点,因为她年轻、漂亮、时髦。[19]
而对这些女听客而言,她们的赏阅对象则是台上的男艺人,如蒋月泉等弹词艺人就成了女听客追捧的对象。她们往台上扔金饰,从一个书场追到另一个书场。每逢薛筱卿登台,就有一位女听客两眼发直,目不斜视,双手垂得笔直,一步一步地踏进场子坐下。薛筱卿赶场子,她也盯到东,盯到西,获得了“女僵尸”的绰号。[20]有些男艺人还为了讨好女听客而做出某些改变,增加“演”的成分,“譬如描摹吸鸦片,朱耀祥就跳上桌子,横在那里,拿过三弦,当做烟枪,做出吸鸦片的形状来。又譬如朱耀祥手里做着开汽车的姿势,嘴里还要响着,模仿着汽车开动的声音。这一类的动作,对于女听客们,是非常受欢迎的,因为觉得好白相来,像是真的一段。”[21]又如杨筱亭说《白蛇传》与《双珠球》,去旦角发音虽沙,而腻人欲醉,俨如风骚妇女,故称“奶奶书”,吸引女听客无数。[22]鉴于女听客与男艺人、男听客之间的这种复杂互相赏阅关系,书场主人“第一要聘请有吸引女听客魔力的说书人,只消女听客一多,男听客自然而然会拥挤起来了!”[23]
再次,化妆弹词(或称书戏)的问世。书戏的出现,使苏州评弹“演”的成分增加了许多,听客在视觉上增加了许多乐趣。化妆弹词始于1911年,原为艺人自娱自乐,仅演折子。后来,书场生意一度不景气,便邀来艺人进行化妆弹词的表演。1922年起,由夏莲君、姚荫梅、朱少卿、朱琴香等十余人,组合成班,在上海大世界游乐场共和厅以连台本戏形式,连续演出达两年之久。所演剧目均由长篇弹词改编而成,如《玉蜻蜓》、《珍珠塔》、《描金凤》、《双金锭》等。平日里书台上只有几个艺人的表演,现在却仿效戏剧一般上了舞台,而且参演艺人的人数又很多,每人表演一个角色,观赏性比了平日的书场演出要大了许多。不仅如此,每逢重大节日都会上演精彩书戏,比如1946年10月,“古装书戏,先由徐云志、庞学卿及周伯庵串演《玉蜻蜓》中之《沈方哭更》,而至《主仆相会》;大轴为赵稼秋、王斌泉、王肖泉、刘天韵、徐瀚芳,及女弹词家黄静芬合演《双珠凤》,当甚精彩热闹”。[24]
晚清以来,评弹书场里,还有一种独特的体验,那就是茶、小吃和水烟带来的味觉和嗅觉的体验。尤其是小吃,既满足了听客的口腹之欲,更突破了听客的年龄限制,在儿童的社会化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以至于成为儿童听客成年以后书场回忆的重要组成部分。[25]考斯梅尔认为,饮食行为就是这样一种意向性的活动,指向某个特定的对象。与味觉伴随的还有特定的心理感觉,如果是具有快感的色彩的东西,则在品尝中引发了愉快的感觉。[26]
首先看评弹书场里的茶。评弹书场多设在茶馆里,故而品种齐全的绿茶、红茶、花茶等,能够满足不同听客的需要。晚清时期,书寓女艺人以茶飨客,时称“打茶围”,赏阅与品尝做到了有机统一。民国年间,评弹书场照例提供茶水,“每一茶客莅临,除先绞面巾外,必高唤其所需之茶,或红或淡、或雨前寿眉等名,于是向一硕大无朋之大壶中,加以沸水而进,其应答之声颇堪动听”。还专门在泡茶的水上做足文章,比如吴苑深处雇了挑水工,到胥门外的大河里挑水。20世纪40年代,苏州城里的评弹书场能喝得上用挑来的水沏的茶,也算是一种“情调”吧。于是“政绅耆宿,学商名流,公余之暇,邀二三知己,畅叙品茗,诚韵事也”。[27]品尝茶水的同时,更要讨口彩、吉利,比如元旦时节,书场会向老听客赠送元宝茶,即把橄榄均匀地剥开,核不去,橄榄呈“元宝”状,起名“元宝茶”。
再来看评弹书场里的小吃。晚清以来,评弹书场里有“蟹壳黄”馒头,更有花样翻新的各式面,正如《美食家》里所列的那样:“硬面,烂面,宽汤,紧汤,拌面;重青(多放蒜叶),免青(不要放蒜叶),重油(多放点油),清淡点(少放油),重面轻浇(面多些,浇头少点),重浇轻面(浇头多,面少点),过桥——浇头不能盖在面碗上,要放在另外的一只盘子里,吃的时候用筷子搛过来,好像是通过一顶石拱桥才跑到你嘴里。”[28]为了招揽听客,评弹书场也会自制精致的点心。如吴苑深处有扁豆糕、绿豆糕、斗糕、清凉薄荷糕、鲜肉粽、火腿粽、猪油豆沙粽、熏田鸡、熏脑子、熏蛋等等。苏式小吃外,还有牛奶、咖啡、可可巧克力、土司、火腿、鸡蛋、三明治、美式蛋糕布丁、美式鸡肉等,花色繁多,应有尽有。[29]逢年过节,书场还准备了水果送客,比如说橘子、生梨、荸荠,还有橄榄等,将它们包扎至小篮中,馈赠熟客,以此表示向听客索取年赏。听客给的年赏,则往往会数倍之值,新年里预示着双丰收。当然,也有的听客以示阔绰,打赏很多。
书场里的小贩们兜售的小吃,琳琅满目,更加实惠。小贩们川流不息地捧着各式果物在听客面前经过,如果听客中意的话,只消向他望了一眼,再伸几个指头,向所需要的东西指指,他便会依其吩咐,把食物放在桌子上。“在这彼此静默中,交易而退,丝毫没有妨碍肃静无哗,只有说书先生说唱声音的空气。”[30]素的有“白果、五香豆、甘草梅子、黄莲头”,荤的有“盘香饼,五香鸭膀、鸭舌头”,以及“糖果瓜子、茶叶蛋”。比如上海东方书场里陈阿筱的鸭膀,一直被听客津津乐道。[31]
可以说,小吃、点心等茶食对于身处书场中的听客们来说,在得到精神慰藉的同时,满足口腹之欲,却也是一件乐事。茶食的香味与美味,与弹词优美的雅调闲音一样沁人心脾。更何况,书场里的小吃,还给很多幼年时进过书场者留下了十分美好的记忆。像吴人这般,将“袜底酥”的味觉记忆融入文学叙说中,类似的怀乡散文屡见不鲜[32]。童年的经验,因为故乡的食物变得记忆深刻,同时也寄托了对亲情的忆念。
最后来看水烟。水烟进入评弹书场,似应在晚清时期。书寓女艺人“以水烟袋进,即可询问里居,往打茶围。”[33]民国以后直至抗战以前,水烟依然是评弹书场里必不可少的装备。书场的水烟筒一般是铜的,插得锃光瓦亮。弯把子烟嘴长得出奇,足有二尺半。吴人记录了茶倌阿二“把烟筒嘴朝正听得入神流着口涎的听客嘴角上插进去,扑的吹亮了手里的纸折,那人照旧听他的书,一边咕噜噜的吸完一筒烟。阿二拔出那烟嘴,用他那黝黑的掌心捋了下,算是卫生消毒,又认定一个顾客塞将进去了”[34]。堂倌为烟客们装两次水烟,“所备烟叶若皮丝、水烟、香奇、蟠桃,无不悉储之而以待吸客选择也”[35]。可以收入三枚铜币,有时还能收到五枚:“装烟仗此博微资,一日生涯亦足恃。高举纸吹场口立,知他书到落回时。”[2]4待至后来香烟普及以后,“这个装水烟的行当就消失了。”[36]
不过,评弹书场里品尝的乐趣随着新中国的成立而纳入现代化国家的卫生观念诉求之下,经历了改造。尤其是小吃、水烟都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延续百年之久的生活方式被全新的感官体验所代替。
晚清以来,崇尚西式生活方式的有钱阶级,对自己的物质生活讲究了许多,舶来品、新鲜玩意、奢侈物,充斥着人们的眼球。尤其在上海,这些在质感上更人性化的新事物,不断刺激着人们的感官系统,逐渐地,人们的“感觉结构”[37]也在发生着变化。感官结构强调的是个体与周围“物”之间的互动关系。这种“感觉结构”的重要特征是拜“物”性,物成了日常生活纹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建构和支配了我们的“感觉结构”。回到书场,这种拜物性的感官体验主要反映在对座位舒适度的要求。
晚清至民国初年,原本旧式书场里能坐着听书的人,多数是社会的上层。他们一般都有固定的座位,时称“状元台”,一般在书场前置一长桌,两边各放十条长凳。其他的听客就只能坐“百脚凳”了。有些听客没有足够的钱财购买书票,就只能“站着”或见缝插针,故而对体力的要求很高。正如魏含英回忆的那样:“书台门前一只状元台,两旁摆的都是长凳,其它座位都是长桌百脚凳”。[38]稍后一些时间,“凳子改用长条的椅子,椅子的靠背后面有一条置物的搁板,可放置茶壶、茶盅”[39]。
20世纪30年代以后,听客进入书场听书越来越追求感官体验的全面性,尤其是增加了对触觉的要求。听客们对书场座椅不适的呼声渐渐多了起来。有些听客对旧式书场内的长凳等座椅很有意见:“他们风雨无阻的准时莅场,如此热心的老听客,书场场东不尽量设法改善男听客的座位,使听客们坐三四小时之久,坐得腰酸背痛,似乎太不近人情了吧?希望书场场东……把座位改善一下”。[40]有些听客对藤制座椅、木制座椅也颇有微词,他们认为藤椅内臭虫滋生,夏季入座,“恒发奇痒,颇难忍受”。而木椅上如果没有安放席垫,坐的时间久了,汗流浃背,衣裤均为木椅黏住。“不仅屁股生痛,而且起立时亦惴惴不安,唯恐黏破了衣裤。”有些老听客为了舒适,索性自备座椅,寄放于书场中,就像是占着座位一般,即使没有前来听书,这书钱仍是要付的。聪明的堂倌除了为客人装水烟,还准备了坐垫,把那些打赏丰厚的书场阔客们安置好。
20世纪40年代,上海率先在旅馆、饭店、游艺场、舞厅附设了评弹书场。这些新式书场的座椅改善是很明显的,既适应了当时听客的要求,也为书场招徕了生意。书场的座位变成了靠背椅、沙发、皮面座椅。座位的越来越人性化,使得听客在享受评弹艺术的同时,更加舒适、称心。比如东方书场,每场开书达五六档,听客听书时间很长,于是书场改善了座位,“旋改为剧场式,特制皮面座椅,仿效电影院设座”。沧州书场开幕时,“特制帆布座椅,靠手处较阔,开洞置玻璃茶杯外,并可安放零星食物,安坐听书,甚觉舒适”。[41]稍后,苏州的新式书场,也改善了听书环境,满足了听客全方位的感官体验。如静园书场舒适的座位 “均甚优良”,可与沪上沧州、东方等新型书场相提并论。[42]再如静园老板韩文忠精心调整下的东吴书场,完全是静园的翻版。“宽大的场子,并不因为是附设在旅馆中而受到不宁静的影响,……这些地方都与城内的静园有同样的优点,同时光线调和,座位宽舒,香茗耐味,都是够得上‘第一流’了”。[43]
总的来说,20世纪30至40年代,各地评弹专业书场的出现,不仅改善了听客的座椅,让听客们在触觉体验上更为舒适,评弹书场还在政府的督促下颁布了《管理公共娱乐场所暂行规则》,改善了书场的卫生设备与通风设备,让厕所的臭味尽可能得到抑制,而茶香、食香则在流畅的空气中自由飘荡,让听客在听觉、视觉、触觉、嗅觉、味觉的全方位感官体验达到最大化。20世纪50年代以后,由于社会阶层重新整合,有闲阶级的生活方式备受质疑,座位的空间安排体现了较强的阶级性和市场性。
晚清以来,评弹听客在评弹书场里收获了听觉、视觉、嗅觉、味觉、触觉的全方位感官体验。不过,同一书场空间里的听客的感官体验也未必完全相同,它还受到社会地位、社会阶层、性别等因素以及艺术欣赏能力高低的影响。另外,上文提及的感官体验均发生在有形书场空间里,当新式媒介如广播电台与苏州评弹结合以后,这些感官体验便在无形空间里发生根本改变。之后,书场类型如剧场式书场的出现,也使得感觉体验发生了综合的变化。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感官体验在社会变迁的宏大背景下表现出“延续”与“断裂”并存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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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晓俊)
J644;J607;J609.2
A
1008-9667(2017)01-0113-06
2016-06-23
周 巍(1981— ),山东泰安人,博士,常熟理工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江南社会文化史。吴琛瑜(1980— ),女,江苏苏州人,苏州古典园林保护与监管中心副研究馆员,研究方向:江南文化。
①本文为江苏省社科基金青年项目《艺术社会学视野下苏州评弹的传承与发展研究》(项目编号:16YSC002)和常熟理工学院《马克思主义理论》重点学科资助项目(KYX201613)的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