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问俊
杨守敬题跋及其书法碑帖观述论
■ 何问俊
杨守敬,湖北宜都人。他“是一位在学术上有着多方面成就、产生了重大影响而受到国内外人士极大尊敬的著名学者”。[1]在书法研究方面,杨守敬理论与实践兼擅。他长于隶、楷、行、草诸种字体,在清末民初即颇有书名。其时“求书者踵接于门,日不暇给,继之以夜”。[2]在日本,杨守敬书法及其书学影响巨大,日本书道界称他是“近代日本书道之祖”,[3]以他作为判断整个日本书法跨入新时期的标志;日本书法史家榊莫山将其对日本书坛的影响称作“杨守敬的旋风”。[4]
杨守敬一生埋头学问,著述宏富。其中有关书学的论述除专著外,还散见于他的众多题跋、书信札记以及与日本友人的笔谈中。本文拟就杨守敬所撰题跋及其中的碑帖观作初步研究与探讨。
杨守敬所作题跋,其在世时即刊刻许多。1915年他谢世后,其孙杨先梅及他人又根据杨守敬手稿编辑或校刊了一些题跋出版,计有以下几种:
1、《壬癸金石跋》:光绪二十九年 (1903)刻成,最初收录的是杨守敬壬寅 (1902)癸卯 (1903)两年间撰写的金石跋文,由于该书是随写随刻、随刻随印、随印随售之故,所以后来它实际上包含了随后而刻的 《丁戊金石跋》 《已庚金石跋》的跋文。正由于此因,目前各地所藏 《壬癸金石跋》版本的篇目多寡略有不同。该书乃附于杨守敬 《晦明轩稿》一书之后刊行于世,无单行本流传。
2、《丁戊金石跋》:亦属杨守敬随写随刻、随印随售跋文,收录了杨氏光绪丁末 (1907)、戊申 (1908)两年间撰写的金石跋文。附于 《壬癸金石跋》一书中,未另题书名。
3、《已庚金石跋》:亦附于 《壬癸金石跋》一书之中,收录了杨氏宣统已酉 (1909)庚戌 (1910)两年间所写金石跋文。
4、《望堂金石文字》:无印刻年月,目前各地所藏版本中有4种不同本子。该书由杨守敬陆续刻成,是 《望堂金石》一书的前身。
5、《望堂金石·初集、二集》:成书于宣统二年 (1910)有6种不同版本,各本之间略有差异,其初集承袭了《望堂金石文字》,只是个别跋语文字略有出入。[5]
6、《邻苏老人手书题跋》:民国丙辰年 (1916)出版,影印本共两册,不分卷。
7、《邻苏老人题跋》稿本:1965年由杨守敬之孙杨先梅在清理其祖遗稿基础上整理而得,该本现藏湖北省博物馆,未刊行。
8、《杨守敬题跋书信遗稿》:由刘信芳根据杨守敬遗稿,并参照 《邻苏老人题跋》整理校注而成,由巴蜀书社1996年出版。
9、《杨守敬集·壬癸金石跋》:1994年由陈建堂、施安昌在各地所藏 《壬癸金石跋》版本基础之上,经校勘整理完成,载于 《杨守敬集》第八册。
10、《杨守敬集·邻苏老人题跋》:1993年由裴兆仁等在杨先梅辑 《邻苏老人题跋》稿本基础上整理而成,载《杨守敬集》第八册。
11、《杨守敬集·望堂金石跋》:1992年由郗志群等在比较各地所藏 《望堂金石》版本后,以首都师范大学十二册本为蓝本,结合其它版本校勘完成,载于 《杨守敬集》第十一册。
12、散佚题跋及其它刊刻书籍题跋:由于杨守敬题跋甚多,散轶各处定然不少;又由于经杨守敬校编的书籍多有序跋,这类题跋为数亦众。
杨守敬在 《壬癸金石跋·序》中写道:“余好金石文字,每有所得,必为之考证。积久,成数百篇。”同样在此序中,他还叙述其自日本“归后,为黄岗校官,同好者绝无其人,以是兴致索然,所有拓本俱庋阁,不复理”。[6]可见兴致所致是其撰写题跋原因之一。
杨守敬在出使日本归国后声名渐响,以致众多收藏家、学人聘其考证金石古玩、校勘古籍名册、题识书画作品。如清学者收藏家端方即多次延请杨守敬题识其所藏金石等物,杨氏 《壬癸金石跋·序》云: “光绪壬寅,今匋斋制府巡抚吾楚,间以所藏嘱余题识,不免见猎心喜,两年间,合自藏本,又得数十篇。” 《邻苏老人题跋》中杨守敬之孙杨先梅“编辑 《邻苏老人题跋》说明”亦云: “先祖惺吾公嗜古成癖,精于鉴定,因之收藏家以其所藏之金石、书籍、字画,求其鉴定,加以题识。”由此可知应人所请亦是杨守敬题跋写作原由之一。
嘉惠后人是杨守敬著述的贡献,同时也是杨守敬题跋写作的动力之一。杨守敬所作研究多为未来而计,其刊刻的众多碑版书籍为后人直至今日之学术研究者提供了不可多得的资料和范本,如其刊刻 《望堂金石》时在序中所言:其刊刻是因“自洪氏至今日,碑之存者十不得三四,更数十百年后,必尤多亡阙。”杨守敬实为抢救现存碑版而刊刻该书。杨守敬刊刻的其它书法碑帖或书籍的原因和作用亦如此,如 《寰宇贞石图》 “集中体现了古代碑刻遗产的精华,揽此一编,即可具体认识到先秦到隋唐碑刻的概貌,散在全国,相距千万里的名碑,同时并陈于几案之间”。[7]郭沫若在见到鲁迅重订的杨氏 《寰宇贞石图》稿本后曾称赏其: “研究历史者可作史料参考,研究书法者可瞻文字之演变,裨益后人,实非浅鲜。”
杨守敬摹刻、影印了众多书籍,这些刊刻的书籍基本上都循惯例加上了刊印此书的原委、评鉴等说明内容的题跋。如 《激素飞清阁评碑记·序》记: “余谓天下有博而不精者,未有不博而能精者也。宋元以来,书家林立,惟行草差可观,而真书云绝,无论篆隶。良由精于简札,略于碑版。故特著此篇,以矫其弊。不復才于考证,若未有确据,附会名家,亦所不详焉。”此序文对所著书籍原委、主要内容作了扼要说明。
杨守敬治学态度严谨,每遇事喜究原委与作说明,故逢事皆有记载,既出外会客,之后亦不忘将交谈内容作一记录,与人作序或跋文或书信多留有底稿。既使平时在家的练笔或自作书画也多有题跋。这类题跋内容较杂,写作原委亦各有其别。
杨守敬题跋所涉内容如其研究的学科一样庞杂,经、史、碑、帖、书画、人物、地志、墓志、铭文等无不涉猎。概括起来可大致分为以下几类:
此类题跋在杨守敬题跋中占大多数,杨守敬在世时最初刊刻发行的也是这些题跋。它集中了杨氏金石学研究的成果,体现了杨守敬善于以金石证史,以史证金石的治学作风。如 《望堂金石》中的大部分跋文都属此类。
杨守敬在搜书、校书和刻书过程中,他“每得一书,即略考其原委,别纸记之”,都作了校勘札记和跋语。他还不时接受一些古籍收藏者或朋友的延请,为之题作序跋。如 《邻苏老人题跋》中的 《北齐人书〈左氏传〉跋》《水经注跋》 《〈花间集〉跋》等等。
杨守敬书画类考证题跋主要是对古书画作品所作的考证、品评文章。对其同时代的书画家的作品,杨氏也作了些评骘、鉴赏题跋。如 《邻苏老人题跋·〈沈铨画马〉跋》 《邻苏老人题跋·〈黄公度手札〉跋》 《〈王文成诗翰〉跋》等。
在杨守敬所作考证题识的器物中,有些器物较少见,但对研究古代历史、人文风俗等具有重要意义,每当得到这些古物,他必多方求证、鉴赏并认真作跋记之。如 《邻苏老人题跋·雅宜山人借券跋》 《壬癸金石跋·汉建初买地玉券跋》等即如是。
由于杨守敬刊刻的碑帖书籍较多,循惯例在其中刻印了大量题跋如 《晦明轩稿·古诗集存序》等,这些题跋或说明刊刻书籍原委或考证书籍碑帖来历,对所印书籍的版式、序跋、目录、篇卷、甚至纸质、墨色、字体等加以比勘,对研究该书或碑帖作用甚大。
由于应酬或卖字画之由,杨守敬在自作的书画上也题写了许多跋文。如 《邻苏老人题跋·〈自书桃花源记〉跋》《邻苏老人题跋·〈自书兰亭序〉跋》等。
梳理杨守敬的题跋,目的在于通过对这些题跋的全面审视与研究,观照其中所蕴含的书学思想与观点。虽然杨守敬撰写的各篇题跋并非长篇宏论,但将其串联起来当可管窥杨守敬书学思想概貌。因此研究其题跋的意义不言而喻,笔者下文试就杨守敬题跋中的书法碑帖观略加探讨。
碑帖是世人学习前人书法的楷模,对中国书法艺术的发展影响深远。历代学习、研究碑帖的书人、学者很多,但自宋到清乾嘉年间,研究碑者多对书法艺术只是附带略评而以学术考证为主;研究帖者则虽重在书法又多偏重于考辨真伪和论述源流,而通过阅读杨守敬题跋,我们会发现他则是全面审视碑帖,对碑帖的取法态度、碑帖的作用、流传过程与技术等问题都详加论评,对碑帖的考证辩伪等亦常有新意。
自魏晋至唐、宋、元、明时期,学习书法的人,多取前人写得好的字迹为范本,除非是为了学习篆隶书,很少有人弃纸本学习碑书或想从碑中吸取营养。到了清代,由于金石考据学的升温及书界对“二王”、“赵、董”书风审美心理的逆反作用,加之阮元、康有为等人的推波助澜,遂致书坛兴起碑学风尚并出现尊碑抑帖、弃帖学碑的极端现象。
杨守敬与康有为虽处同一时期但他不趋时风,认为: “夫碑碣者,古人之遗骸也。集帖者,影响也,精则为子孙,不精则刍灵耳。见刍灵不如见遗骸,见遗骸不如见子孙。去古已远,求毫芒于剥蚀之余,其可必得耶?故集帖与碑碣,合之两美,离之两伤。”这种碑帖并重的态度对扭转矫枉过正的尊碑抑帖思想有着十分积极的作用,即使到今天,这种书学思想的意义仍然重大,足见杨守敬对碑帖认识的深刻,态度的客观、科学。
通过阅读题跋,我们会发现杨守敬对于古代碑版相当精熟,其资料详实、辨析细密、考证精当。这些体现了他的严谨治学态度,同时也得益于他搜集碑版资料时的亲历实证。《邻苏老人年谱》三十三岁条即有他月夜携毡、墨,独自到野外椎拓碑铭的史实。
对于碑帖的考证,杨守敬与他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能利用自己学识广博的优势,往往从多种角度,以多种方法广证博引,其考察之细微,述论之精辟,令人折服。如果没有较精深的书法造诣,广博的文史、地理、古籍、书学、碑帖知识,是难达到这一境界的。如 《邻苏老人题跋·大观帖跋》,杨守敬先言钟繇 《宣示帖》之由来故事,后言古人对其品评结论,再言历代刻帖版本状况,最后言自己南北奔走搜寻之苦,没有广博学识,综合考证能力及亲身实践不能为之。
面对古籍碑帖,杨守敬证史发论既不为权威所惑,也不为高论所挟,实事求是,褒贬自主。如他在 《殷商贞卜文字考跋》中评古文权威许慎“余尝谓许书亦多鄙说,最谬者如 ‘也’字……”又如 《吴仲圭草书〈心经〉跋》中,杨守敬评刘墉: “刘石庵谓仲圭 (吴镇)不以书名,盖因画掩,然 《书史会要》称其草书学蛩光,《六研斋笔记》亦称其 ‘藏真笔法,古雅有余’。固已经名家品题,石庵未详考耳。”
杨守敬在 《啸堂集古跋》曾记: “余尝疑 《岣嵝碑》为人伪作,又疑今传红崖古字是石泐文。今观此本所摹《胜公墓铭》,乃知五代以前自有此一种奇古文字与习见钟鼎文不同。此后不敢坚持前说矣。”作为一代学者,杨守敬对自己考证中所持的观点知错即改,其态度与胸襟,堪为典范。
对于古代碑刻法帖的保存,杨守敬历来主张存古籍原貌。如 《唐颜鲁公论座位跋》云: “鲁公当日起草,涂抹至多,其有误字及未改者,亦何足怪,因其误而改之,似是而非矣。”在 《北宋拓醴泉铭跋》中,杨守敬对将断缺字以他本补之的作法提出异议,且又不满顾文彬将所补之字一一挖去,各成一空格的作法,认为: “余以前之补字固非,然即已补矣,只得将错记其补字于后,以示不可欺可矣。”杨守敬主张应保持古籍原貌,妄加改动,无论正误,皆影响史籍的历史价值,表现了对历史典籍的科学态度,值得后人学习。
对于古代碑帖在学术研究中的作用,杨守敬虽然在其年轻时所著 《激素飞清阁评碑记》序中称: “金石文字,以考证文字为上,玩其书法次之。”但随着杨氏研究的逐渐深入以及他研究领域的扩展,学识的逐渐丰盈,事实上他在后来题跋中却反映出他对碑帖的研究不仅限于文字与书法,即便是这两方面也向深度与广度发展。
如他将碑帖应用于考证历史: 《隋太卿云公墓志跋》所记,他将此 《志》用以考释北魏、隋朝官制; 《汉洛阳武库钟跋》记杨氏用于考释文物典章制度,而 《高句丽广开土好太王谈德碑跋》记录,他用以考释年代。
又如他将碑帖用于考证史籍,以纠正史籍之谬误或补史籍之缺漏。《壬癸金石跋·唐冠军大将军薛义墓志》云: “‘授绛郡长祚府左果毅’。按 《旧唐书·地理志》,‘绛郡’有府三十三,有长社而无 ‘长祚’,‘社’、‘祚’形近,足定今本 《唐书》之误。”杨氏此跋根据 《碑》文,断定 《旧唐书·地理志》 “绛郡”中 “长社”为“长祚”之误。
还有他将碑帖用于阐发史论,论述历史人物、史事及史家之曲直等。在 《望堂金石·大将军曹真碑跋》中,杨守敬根据碑文记载,论证了曹真、张郃等率军攻打江陵吴将朱然时,而镇守宜都的陆逊不去解围,原因为“备西蜀故也。”此跋论述史事见解独特。
同时,杨氏也将碑帖作嘉惠后学之用。在 《邻苏老人题跋·苏东坡落花诗跋》中:杨氏记“当谋以新法印行,嘉惠学者,勿深藏独为已有,使妙迹不传于代也”。此跋云因感妙迹而欲印行作为楷模,以嘉惠学者。
至于杨守敬将碑帖用于探究时代、个体书家的书风渊源关系之用,则这样的题跋记载实属太多,如 《望堂金石·大将军曹真碑跋》云: “至其隶法,上承 《白石卒史》,下开 《王基碑》,唐代韩、梁、卢、蔡皆脱胎于此。”
由于时代久远之故,一部分碑帖在流传过程中因多种原因,或散佚,或损伤,或被人为作假,或在椎拓中技术因素影响而面目变形等,杨守敬在研究碑帖时都仔细查找原因、找到规律,加之他自己亲自摹刻、拓印了众多碑帖,从而为后人研究碑帖积累了许多可供借鉴和学习的经验。如对于拓本肥瘦的成因,杨氏论述如跋文 《杨守敬题跋书信遗稿·唐麓山寺碑跋》: “独惜所谓宋拓者,痴肥过甚,反失其雄伟之度。盖此碑虽宋拓,已有缺失之字,其字隙必有石花,其字画两旁,已多剥蚀,然不嫌肥重者,天然之故也。今尽填其石花,而其近笔画之处,不敢过逼,此致肥之由。”此将碑拓致肥原因论述较清,接着杨氏又论述了其进一步形成的弊病: “其初填时必皆可辨,久而墨色一律,遂现如此形状,然究多有不可掩者。” “余所见此 《碑》旧拓,多有此弊,良由石花纵横,得此者嫌其凝目,故填之以泯其迹,然外道也。”
总之,综合观照杨守敬题跋,将散见于他题跋中的书学思想串联起来,则可管窥其有关碑帖取法、碑帖考证、碑帖价值、碑帖流传技术因素等碑帖观点且内容远不止于前文所述。杨守敬题跋及其中所蕴藏的其他书学方面的成就与意义更有待挖掘、整理和研究。
[1]谢承仁.杨守敬集 (一) [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88.1.
[2]谢承仁.杨守敬集 (一) [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88.24.
[3][日]杉村邦彦.近代日本书道之祖杨守敬及友人书展图录 [M].东京:中教株式会社,1990.封面书题.
[4][日]榊莫山著,陈振濂译.日本书法史 [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85.94.
[5]谢承仁.杨守敬集 (十一) [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8-12.
[6]谢承仁.杨守敬集 (八) [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991.
[7]谢承仁.杨守敬集 (九) [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16.
作者单位:岭南师范学院 美术与设计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