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走向那片田野,
去收获往日,譬如童年
譬如,那些饱满的爱
田野是父亲的田野
今天,他也在收获
他收获的是生活
……
故乡的田野,我一直认为那是父亲的田野。
喜欢回故乡,喜欢走在那片田野上,去感受那份脚踏实地的纯朴与亲切。
从村子里的任何一条街道西行,出了村,黄色的泥土路便开始在脚下蔓延,狭窄的,弯曲着,爬向前方。在我一直的印象里,无论是春天去播种,还是秋季去收获,那些路总是越走越细,越走分岔就越多,就如一条旧了的麻绳,散成一绺绺,连接着田野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在春天,我更喜欢沿着那条向正西的下坡路走,最好是脱了鞋子赤着脚,让大地的温度恬然穿透整个身体,与羊的蹄印和独轮车的辙线相伴前行,那是一件很美妙的感觉。路边会有几株不知名的野草羞答答地开出了花,也会有一只野兔在前面不远处慌张地飞奔过一道土梁,转眼就不见了……等拐过一道弯,会看到一个水库,所谓水库,实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兴修水利时,人工挖出的一个池塘,不大,三四亩的样子,却极圆。
当年在那堆挖水库的人之中,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他的个头比手中的那只铁锹高不了多少,却和大人一样奋力干着。这个孩子就是我的父亲。当时因家中缺少劳力,人口又多,还没高小毕业的父亲就不得不下了学,与长辈一起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帮着维持家庭生计。父亲后来对我说过,他那时很失落,也很迷茫,觉得眼前的道路一下子就模糊了。父亲说:“这是命。”
每次经过这些在雨季盛满水的池塘时,我都会驻足停留,听听岸边草丛里的唧唧虫鸣和湿漉漉的蛙声,感觉这才是最和谐的自然。父亲这时也会停下来,久久凝视,只是不说话。临了又会用手一指:“看,这水库的岸堤就是我当了生产队长后带人垒砌的……都塌得不成样了……”也会说:“它四周的腊木就是在那时种的。”
是的,那些腊木还在,依然顽强地生长在杂草间。记得我小时候,常有村人在耕种闲暇去砍伐一些它的枝条,回家便把粗一点的曲直抛光,做成锨、镢、锄把,又把余下的细条编成筐、篓、笸箩、箢篼、笊篱等日用器物,农闲时拿到周边集市上出卖以补贴家用。
当年从池塘里面挖出的泥土就近堆在周围,平整后,就成了旱涝保收的良田,与原来的土地连成了片。故乡人喜欢给每一片的田野都取一个名字,并世代沿用。像邵洼沟、蛤蜊岭、干井子都是,另外还有叫做垛连顶、大塊底、星星石的。这些名字有的是根据地貌而来,有的是来源于老辈的某个传说,有的干脆就是因为那里有一口井或者一块大石头。例如这片叫做“邵洼沟”的,传说很久以前曾是邵姓人家居住过的一个村子,因地处洼地,又有一条大水沟,便取了这个名字。据称这里还有一圈硬硬的磨道遗迹,也不知真假。问父亲,父亲说是真的,当年他套牛耕地时,每耕到磨道处,人和牛都要格外用力——“日久天长的转圈磨磨,都踩实了。”
父亲对待土地的态度是固执的,当大家开始往地里大量使用化肥时,父亲还是坚持在冬季一遍遍地沤制、晾晒农家肥,开春后,便一车一车地推到地边,小心翼翼地捣碎,均匀地撒在地里。有人嘲笑父亲的落伍与古板,父亲噘着嘴,愤愤道:“你们那哪是种地,这简直是在给土地下毒……等着吧,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地里再也长不出庄稼!”没人理会父亲的怨言,父亲也不屑于他们的说教,依然坚持着自己的理论和方式。
或许我是理解父亲的这种坚持的,对于这片养育了我们祖祖辈辈的田野,父亲是满怀敬畏和感激的,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呵护与感恩着。有时我也想,其实,这片田野,这些土地,必将是穷尽父亲的一生才能完成的一个作品,他也必定会为此尽其心力,并毫无怨言。
每年开犁之前,父亲都会先用铁耙细细梳理着那些土地,把那些与庄稼无关的草根、小石头等杂物逐出,让它舒展一下筋骨。父亲说:“对待土地要细心,这样才能得到它更好的回报。”
等到杏花开放时,父亲便吆喝着,套牛扶犁开始耕种了——父亲在后弓着腰,老牛在前也弓着身子,都喘着粗气,都走得摇摇晃晃。父亲手中的鞭子不时地在牛背上方虚晃着,他的脸上写满了轻松和希望,而老牛不语,只是低着头,眯着眼,一垄一垄地走着。在晨曦中或夕阳下,故乡田野里的这个画面,是我至今见过的最美的一幅浓彩大写意。
初秋时,我会沿着父亲的脚步向田野的更深处行走。位于村西北约一公里处是一片丘陵地,土色黄褐,因土中夹杂大量碎小白色蛤皮,故乡人便叫它“蛤蜊岭”。当地《文化溯源》一书上对其有介绍:……位于村西北的丘陵上,总面积3万平方米,文化层厚1.5米,上层为黄褐土,下层为灰黑土,内含有陶片、蛎壳、石凿等遗物,当地人称为蛤蜊岭,是一座典型的贝丘文化遗址。1981年秋,经北京大学师生考察,认为此遗址距今5000年左右,是胶东贝丘文化研究的重要遗址之一。
作为一个侍弄了将近五十年土地的农民,父亲对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遗址、里面有多少的文化价值并不感兴趣,他只知道那里是田野上最贫瘠的一片土地,只能种下些玉米、胡黍、大豆一类比较粗糙的农作物。那些五千年前的遗留物反而让他伤透了脑筋,几辈子的耕耘并没有让那些蛎壳减少,还是白茫茫的一地,收拾不得。他也会把那些深翻出来的陶片狠狠地摔碎,又把那些妨碍庄稼生长的石斧、石刀扔得远远的。
近几年,随着故乡人大量外出去寻求更快捷的生存机会,那片丘陵地成了最早被抛弃的,甚至那些曾经的路如今都被掩埋消失在荒草之下。当然,倔强的父亲不会放弃那里,其实他也清楚,就像当年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一样,他也无法改变这片土地的命运,但他对它的热情丝毫没有减退,依然按时走进他的这片田野,忙着春种秋收。但,有时他在它面前确实是苍白无力的。
连续几个月的滴雨未落让父亲的心和土地一样慢慢干裂了,他在仰头看天、低头叹气中熬过了春天和夏季,胶东地区迎来了几十年不遇的大旱。头顶着烈日的父亲一遍遍在田野上走来走去,看着那些没了精神的庄稼,他沮丧得有些像只热锅上的蚂蚁。他也一次次地跑向那口枯井,希望这口曾经传说中的宝井能突然冒出清澈的水来。
这口井不知建于何时,据称当年就是再旱,再怎么取水,井中的水始终会保持在井口位置,不缺不溢,这片丘陵地因这口井而存活。不过这口井在我儿时就是干枯的,父亲也说,在他儿时这井也是干枯的。又说:在我爷爷那时还是有水的,听说不知是哪一年,一个孩子朝里面撒了一泡尿后,水就慢慢浅了,最终成了一口毫无用处的枯井,而这片田野,也因此成了故乡人不值得用心打理的三等地。
我不知道,当父亲走近这口井,看到它正咧着大嘴傻傻地笑话自己时,父亲会不会在心里骂了那个朝井里撒尿的熊孩子?但有一次我清清楚楚听到父亲盯着村后山上龙王庙里的几只龙王骂了句脏话。
陪着满脸忧愁和焦虑的父亲继续漫无目的地在这片田野上行走,失了水的父亲背着手,耷拉着一片白碱的脑袋,腰身也萎缩了不少。听到田野发出痛苦的呻吟,靡颓的父亲把思绪翻到了那些风调雨顺的年月:在这个季节,田野该是丰饶而清新、满是希望的,该是生机勃勃、多姿多彩的,他该是伴着爽朗的笑声,满是喜色地蹲在地头和邻人说着这些庄稼的油绿茁壮,盘算着即将的收获。
秋末,父亲最终还是收回了一些干瘪的粮食,久违了的雨也在秋天将要谢幕时飘了下来。这时候的父亲,该是又要为新一轮的耕种做准备了,他会每天抡着镐头,把地里残存的庄稼根茬一点点清理出来,再把土地深翻一遍,让它尽情地汲取着阳光和雨露,打下明年希望的基础。而此刻,当累了的父亲直起身子,用手捶打着酸痛的腰身,看着他的这片田野,他的这块土地,我想,也必是舒适和惬意的……
想起很多年前,当父亲送外出求学的我走出这片田野的时候,他是自豪的。今天,当我再次回到故乡,走在这片田野上的时候,我也是自豪的。或许,我该对父亲说一句:“这片绿色的田野都是你的,除了你,它还会属于谁呢?”
母亲的米面盒
家里的那对米面盒,是父母结婚后跟爷爷分家时,母亲跟二叔换来的。分家那天,母亲对所分的家当都没什么异议,在签完“分书”后,却与二叔商量着用十斤麦子换已经分给了他的那对米面盒,在那个连温饱问题还没能解决掉的年月,十斤麦子远比两个木盒子重要得多,二叔当然很痛快地就答应了。于是,母亲就喜滋滋地把那对米面盒抱回了家,而父亲却为此挺不高兴,回家后一连埋怨了母亲好几天,母亲也不说什么。
所谓米面盒,就是过去用以盛放食物的“食盒”。我们那有个习俗,结婚当天,男方上女方家迎娶新娘子时,必须要带上这样一对盒子,其中一个盒子里装上面粉,另一个盒子里装上大米,到了女方家后,新娘子要揭开盒子,象征性地用手抓一下里面的面和米,寓意婚后生活富足。老辈人也常说,如果新娘子第一个揭开的是面盒,那么婚后就能生男孩,反之则会生女孩。老家的人习惯上把食盒称为“米面盒”,也正是因为这个习俗而来。
食盒过去主要用作酒肆饭店送外卖,以及富贵人家里出门访友时盛放肴食,普通的人家一般用不上,家里也就不会有这个器物。在乡间,一个村里的食盒也没几个。
我们村里有食盒的有三家,胡同里的三爷家,村西的德贵叔家,还有就是我爷爷家。三爷家曾是我们村有名的财主,德贵叔家曾有在外做官的先人,而我们家曾是拥有上百亩地的地主,所以家里都才有这种物件。那时村里有娶媳妇的人家,都会朝着这三家去借。其实,在曾经那一段号召破除封建迷信的年代,也没有人敢依那些老习俗行事,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米面盒基本是退出了历史舞台的。以至于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一些传统风俗又逐渐兴起后,有要结婚的人家忽然想起要借一对米面盒用时,其他两户人家的都早已做烧柴了,只有我爷爷家的因放置了些杂物,才得以保留,却也是灰头垢面。
母亲把那对米面盒抱回家后,也不顾父亲的埋怨,仔细地把它们洗擦干净,又用两块她结婚时陪嫁的红包袱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在衣柜顶上。然后接下来的几天里,母亲像发布突发的重大消息似的,今天跟王婶说家里有米面盒,明天跟李婶讲家里有米面盒,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母亲都是兴致勃勃地一一向街坊众婶们通报着这个消息。惹得一回家父亲就朝她吼:“又不是得了什么宝贝,到处扇呼什么!”
其实母亲也不必如此,王婶李婶们对村里所发生的大大小小事的敏感度和传播力不容低估,这类事其实只要让她们其中一人知道,不出三天,村里的所有人也就知道了,并都会很有兴趣地顺藤摸瓜着在东家长西家短中,打探到其中所有的细节。我家换得了一对米面盒很快全村的人都知道了。
那对米面盒果然没辜负了母亲,没过几天便有人上门来借。再以后,几乎每隔些日子就会有人跑到家里借。就这样,米面盒从李家借到张家,又从村南借到村北。每次有人来借,母亲都会一边笑呵呵地回应着来人殷勤的笑脸,一边跟他们说着这对米面盒真是祖上传下来的那对,“你看看上面的雕花,你掂掂这分量……”言下之意,能用这样的物件操持喜事会很荣光。用过去富贵之家的老物件办喜事会吉祥顺利,乡间的人确实是有这样的讲究。
母亲是个要面子的人,喜欢别人来家里借东西,听着那些让耳朵发软的恭维的话,看着别人有些讨好的脸色,对她来说也是一种乐趣。在来人要拿走米面盒时,母亲还会掏出几块钱放进去,一是向人家道喜,也是图个吉利。当然,办完喜事,在还回米面盒时,人家也会在里面放上一包糖、两盒烟,以表感谢。
父亲看不惯母亲这样,母亲说:“家里有了米面盒,就有人来借,就是借出个人情,借出个人气。农村居家过日子,过的不就是乡邻的相互交往,图的不就是家里人气旺吗?”听了母亲的话,父亲以后也就不言语了。因为父亲清楚,我们家族世代地主,以前祖上都是仰头走路,从不低头看别人,一直以来,与村里人的关系并不融洽,甚至与一些人家还有积年恶化的矛盾,特别到了我爷爷那一代家道中落后,在村里就更没有几个可以交往的人了。父亲不再言语是明白了母亲的用心。
也确实,自从有了米面盒,慢慢地,村里人跟我们家的关系更融洽了,相互走动的也多了,人情面子也广了。这些年,无论是家里盖房上梁,还是操持红白喜事,都有许多村里人不请自到来帮忙。特别是后来父母做了生意,更是因为有人气,做得一帆风顺。
去年夏天,有古董贩子听说了我家里的那对米面盒,上门来看,说是黄花梨的,出了不低的价格要收购,被我母亲拒绝了。后来又一次次地抬高价格,母亲也丝毫没有动心。有人劝母亲,现在结婚也没那么多讲究了,用米面盒的也少了,就卖了吧。母亲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又走过那么多人家,留着吧,权当是个念想吧。父亲也说,留着吧。母亲便又仔细地把它们洗擦干净,依然用红色的包袱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在衣柜顶上。
家里的那对米面盒,据称在我爷爷迎娶我奶奶时就用过,我父亲和二叔结婚时也用过,后来我结婚时也用过。从它们被母亲用十斤麦子换回来后,这几十年来,它们也见证了我们村几乎大部分的婚嫁喜事,我甚至有些替它们自豪,还有谁比它们更了解这个村的人情世故呢?还有谁比它们更了解母亲对这个家庭的良苦用心呢?
孙慧铭,生于莱阳,现居烟台,山东散文学会会员,芝罘楹联家协会秘书长,芝罘作协常务理事,开发区散协理事。胸中一团浩荡之气,不能挥之以剑,亦当发自于文。爱好文学写作多年,闲暇成文若干,有散文、小说、诗歌等作品散见于各类报刊。自觉无论写什么,都是心灵上和骨子里的那份本真的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