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红军4
有人说,一个成功的人最应该感谢的是他在幼儿园时养成的好习惯、学到的生活美德。
这样的句式移植到一个成功的作家与其童年生活之间的关系上面,似乎同样成立。
几乎每一个伟大的作家都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故乡,他们把自己的童年经历看成是巨大而珍贵的馈赠,看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而承载着一个作家童年生活与童年经验的,自然是其童年生活所在的地域和环境。这段童年生活的周边所有事物——人、动物、草木、山水,即使只是短时间的接触,也能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并直接影响到后来的创作。
冰心与烟台,就是如此。冰心的整个童年,都与烟台山水相连。
1901年5月,冰心全家迁至上海。过了两年之后,冰心的父亲谢葆璋受命担任海军训练营营长,同时负责筹办海军学校,工作的地方在烟台。这一年是1903年,冰心三岁,自然随着父亲到烟台安家生活。
冰心与烟台的缘分就此开始。
在烟台,冰心度过了她幸福而多彩的童年生活。长达八年的光阴,可以说烟台的生活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田。后来,冰心因为各种原因又到过两次烟台,一次是1917年,另一次是1935年。烟台,冰心称之为第二故乡,烟台的海与山,烟台的水兵与灯塔,给了冰心“海化”性格和爱国主义思想最初的影响,也给了冰心最初的文学启蒙。
不过,在她以后的生命中,却没能再次成行。但是,烟台哺育了童年的冰心,大海的涛声一直萦绕在冰心的耳边心头,冰心与烟台的情缘也一直在延续。
1.上海的海与烟台的海
光绪十年(1884年),天津北洋水师学堂首届驾驶班的学员谢葆璋顺利结业,转到北洋水师的“威远”舰实习。他没有辜负当初推荐自己进入水师学堂的严复的期望,在威远舰上工作三年后,谢葆璋被派往英国接收舰船回国,很快被任命为北洋海军右翼左营守备,“来远”舰二副,到了光绪二十年(1894年),又升任枪炮官。
从此,谢葆璋一直生活在海军的炮火烽烟、家国山海之中。光绪二十年(1894年)9月17日,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在中国近代的反侵略战争中,1894年的甲午战争可以说是规模最大、失败最惨、影响最深、教训最多的一次战争。甲午战争,日本创造了一个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世界经典战例,号称亚洲第一舰队的北洋海军主力,与日本联合舰队在黄海展开激战,此次战役,北洋海军共损失五艘战舰,民族英雄邓世昌所率的致远舰为掩护旗舰定远,毅然冲向敌舰,最终战沉,舰上252名官兵,除7人幸存外,其他全部殉难。海战中“来远”舰与“靖远”舰编为小队,列于北洋舰队右翼。“来远”全舰官兵拼死作战,发动了对日本军舰“赤城”的围追,当时谢葆璋为“来远”舰驾驶二副,他协助帮带大副驾驶“来远”舰,实行尾追攻击,多次命中“赤城”舰,致其后桅折断、舰体重创,但“来远”不幸被“赤城”的尾炮击中。由于当时日本联合舰队广泛装备了装填烈性炸药的炮弹,“来远”舰由此燃起大火,几乎无法收拾。“来远舱内中弹过多,延烧房舱数十间”,猛火中舰首炮依然发射,士卒奋力救火。当时为防止火焰从甲板烧入机舱,不得已将通往机舱的所有通风管、天窗密闭,黑暗中由上甲板向焚火室传达命令仅靠通风管传话。
轮机官兵不顾烈焰和高温,始终坚守岗位,恪尽职守。谢葆璋与广大官兵共同奋力扑救,一面抗敌,一面救火,终于将火扑灭,并将已经烧得舰体肋骨变形的“来远”安全驶回了旅顺。“来远驶回旅顺之际,中西各人见其伤势沉重,而竟安然返旆,无不大奇之”。“来远”舰此后又参加了威海卫保卫战,1895年2月6日晨4时,日本鱼雷艇队进威海卫港偷袭,“来远”不幸中雷,舰身倾覆,舰上官兵30多人遇难。
谢葆璋在军舰爆炸的刹那间,纵身跳入冰冷剌骨的海中,凭着一身好水性,拼命游回岸上,得以死里逃生。几天后,北洋舰队全军覆没,清政府将北洋舰队编制取消,数以千计劫后余生的海军官兵被遣散回乡。谢葆璋只身辗转回到福州,和家人团聚,与妻子家人度过一段平静生活,并和妻子成功孕育了他们爱情的结晶。
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清政府重建北洋舰队,急需海军人才,谢葆璋的长官和师长萨镇冰电召他重返海军任职,担任从英国新买回的巡洋舰 “海圻”副舰长。
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10月5日,35岁的谢葆璋有了第一个孩子——女儿谢婉莹。不久,谢葆璋的妻子带着仅7个月的女儿,从福州老家迁往上海跟随丈夫生活。谢葆璋的巡洋舰多在此驻泊,一家人可以经常团聚。
此时的谢婉莹才刚刚学会婴儿的爬行,更多的时候是在母亲的怀抱里靠近大海,靠近那些庞大的舰船。在她扑闪扑闪的眼睛里,大海中除了近处海港里的船只,就是茫茫无边的海水和呼啸的海风。
父亲大部分时间要在大海上、军舰上生活,除了在海港看父亲,更多的时候谢婉莹就和母亲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天气好的时候,母亲也会带着她离开海边,到繁华的上海市区去走走。小小的谢婉莹在慢慢长大,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学会了在人来人往的上海街头看着奔跑的人力车咯咯地笑。
她小小的心灵里,对上海和上海的大海慢慢有了认知:那是迎接爸爸归航的地方,那是给爸爸染上满身海腥味的水面,那是偶尔可以在岸边看到小鱼虾的地方。每次跟随父母去海边,谢婉莹都努力睁大自己的眼睛,希望看到大海更多的地方,了解大海更多的内容;而在有父亲陪伴的时间里,她也希望能够从爸爸那里听到更多关于大海的故事。
但是,谢婉莹没有更多的时间去了解上海的大海了。仅仅过了两年,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冬,谢葆璋又出任烟台海军练营管带,离开上海前往烟台。小小的谢婉莹自然也要跟随父母到烟台生活。上海的海还没有看够,烟台的海已经敞开了怀抱等待谢婉莹。这一次,谢婉莹有足够的时间让自己亲近烟台、感知烟台的海。
1903年冰心与父母合影
海军练营管带的工作地点依旧是在海边,三岁的谢婉莹已经学会了观察这个世界,观察父亲工作地点附近的大海。如果母亲在做家务,小小的谢婉莹也敢和邻居们跑到不远处的大海附近玩耍,远远地看着烟台的大海。她现在已经知道,上海的海被人叫作东海,而烟台的海名叫黄海。
黄海与东海是不同的,烟台与上海也有着不同。上海街道上的那种繁华在烟台是看不到的,但是这里却并不封闭。作为最早开埠的城市之一,烟台有着与上海不同的魅力。
烟台,古称“转附”,自秦汉时起,称“之罘”,明代演变为“芝罘”。“烟台”是因烟台山而得名,1398年(明洪武三十一年),为防倭寇袭扰,明王朝在奇山北麓建奇山守御千户所城的同时,在北山设狼烟墩台,亦称烽火台,北山遂改为“烟台山”。 “烟台”之名出现在官方文件里,最初是在1862年1月(清咸丰十一年十二月)总理衙门大臣奕、桂良等人向清廷所上的《请将山东省沿海各口州县税务责成登莱青道经理并请颁给监督关防以专责守折》中,但在外国的文献中则称烟台为芝罘(Chefoo)。整个烟台靠海处形成一个天然的港湾,芝罘岛犹如一朵巨大的灵芝横卧烟台海湾的北部,是港湾的主要屏障。
1858年,按照不平等的《天津条约》的规定,山东地区要开放一个通商口岸——登州(蓬莱)。但1861年,英国驻华公使派马礼逊经过详细考察认为:内地河流狭窄水浅,大船不能行进,加上登州水城港口的水也很浅,并且没有船舶避风场所,因此登州口岸不适于开放。考虑到当时的对外贸易活动主要靠船舶,没有适合的自然港口就不能顺利开展贸易,马礼逊最终选定在烟台开埠而取代登州。同年5月清廷批准将通商口岸由登州改为烟台。
烟台港是一个天然港湾,整个港湾呈U型向东和东北方向敞开,崆峒群岛在东北部兀峙海面,形成两个宽阔的海口。这里的气候条件很好,属于温带季风海洋性气候,四季明显,气候温和,夏季受海风调剂,气候凉爽,冬天则是一个不冻港。开埠之初,烟台港只是一个自然港湾,极不适应大型船舶靠泊,给货物装卸和船舶进出港带来很多困难。为改变这种状况,1865年清政府批准在烟台山西侧建造海关码头,这是烟台港历史上第一座公用码头。随着码头的建设和开埠日久,烟台城市逐渐扩大,商贸繁荣。无论是港口的对外贸易还是城内的商业经营,都显得日益繁忙。甲午战争后,中日签订《马关条约》,承认外国在华投资权,烟台遂成外商主要争夺市场之一,洋行急剧增加。1901年(光绪二十七年),外商发展到26家。
谢婉莹跟随父母在烟台时,这个城市的港口已经开埠几十年,各类贸易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外国商行在烟台随处可见。1906年(光绪三十二年),烟台的洋行增加到了40家,其中以日本商行最多,达19家,英、德、美次之。
与所有的孩子一样,童年的谢婉莹也喜欢城市里的热闹,喜欢洋行里销售的稀奇古怪的小东西,喜欢街道上各种有趣的娱乐。而这繁华的烟台是离当时谢婉莹最近的城市。除了在海边玩耍,除了跟随父亲到军营、学堂、军舰上走动,除了家里的生活,谢婉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父亲有时带她到这最近的城市烟台赴宴会,逛天后宫,或是听戏。
来到烟台后,谢婉莹单纯地享受着父母在身边的快乐,享受着陪伴父母在烟台生活的美好。尽管她并不清楚,一家人为什么要离开上海来到烟台,不清楚父亲到烟台来的工作具体是什么。
但谢葆璋知道自己来烟台做什么。他告诉谢婉莹,来到这僻静的烟台建海军学校,是为了建一支强大的海军,夺回威海、大连、青岛等失地,是为了争取有一天能够讨回中日甲午海战中日本帝国主义欠下的血债。
甲午战争期间,北洋舰队在旅顺、威海的海军学校都毁于战火。清光绪二十六年,谢葆璋的母校天津水师学堂又毁于八国联军的炮火,北洋舰队失去最后一个人才培养基地。重新组建的北洋舰队需要不停地引入人才,于是,海军高层想到要组建一所自己的海军学校。学校的地点就选在烟台,烟台海军练营管带谢葆璋在上任之初就领受了同时筹办学堂的任务。
为了做好筹办海军学堂的工作,北洋舰队安排了一批职员来配合谢葆璋完成各项工作。这批外来者没有地方居住,水师练营便在东山东边新挖出来一块面积不小的平地,新盖建了一个四合院,供筹建烟台海军学堂的职员们居住。谢葆璋来到烟台后,就带着妻子和女儿谢婉莹居住在这个靠近海边、靠近海军训练营地的四合院里。
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冬天,北洋新的海军学校——烟台海军学堂,在海军练营简陋的营房里诞生,海军练营管带谢葆璋被任命为海军学堂的首任监督(校长),负责学堂事务的具体组织工作。
由于谢葆璋的出色领导,烟台海军学堂发展迅速,短短几年便赶上和超过一些老牌的海军学校,位居清末四大海校之首。烟台海军学堂学制三年,集中时间教授舰船驾驶知识,专门培养舰艇指挥官,成为了近代中国培养指挥军官最多的海军学校。
谢婉莹还太小,对这些变化都不太清楚,更不会理解烟台海军学堂的意义和后来的一切。她只知道别人对自己父亲的称呼改为了谢监督、谢校长。只知道原先的军营现在的学堂每天军号定时响起,与不远处的海涛声相互呼应。
也许是因为有甲午海战中泅水逃生的经历,谢葆璋十分强调在校学生的游泳训练。他认为,海军会游泳,如同陆军会骑马一样,是必备的技能。为此,他制订严格的规定:学生不放暑假,在校进行游泳训练,凡游泳课不及格的学生,即使其他课程都及格,也不能毕业。
受到这一思想影响,谢婉莹才五六岁的时候,谢葆璋就带着她到浅水处嬉戏并教会她游泳。再大一点的时候,更是带她在岸边的细浪中沉浮,并教会了她如何划船。与水的亲近更加促进了谢婉莹对大海的亲近之感,增加了谢婉莹对大海的爱恋。
2.读书与看戏
到烟台不久,谢婉莹就开始了认字。她们一家暂住的第一个房子海军采办厅内有一副长联“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谢葆璋指着对联一天天告诉女儿读音和字形。后来,谢婉莹说“这是我开始识字的第一个课本”。
如果说海军采办厅住所客厅的长联是谢婉莹开始识字的第一个课本的话,海军学堂就是她识字的第二个阵地了。
海军学堂新校落成之际,萨镇冰亲自为学校题写了“才储作楫”四个字,制成匾额,悬挂在学校的显眼之处。每次牵着谢婉莹的小手路过这块匾额,谢葆璋都会指着匾额一字一顿地告诉小姑娘这四个字的读音,并听她用稚气的童音跟着读出来。除了匾额,谢婉莹经常被父亲指点着教导的文字还有海军学堂班级门口所挂的班牌——“孝、悌、忠、信,仁、义、礼、智”。这是学堂8个班级分别所冠的班名,也是谢葆璋在教谢婉莹识字时重点讲解的内容。
讲完之后,又抓着女儿小小的手指在自己手掌上比划着如何书写。
但父亲的工作繁忙,时间毕竟有限,教女儿系统地识字的任务落在母亲身上。在家里休养的母亲从谢婉莹4岁开始,就天天教她对照着卡片识字。这时住在烟台的亲人除了父母,还有谢婉莹的舅舅。舅舅和母亲一起,督促着谢婉莹读书认字。母亲教她“字片”,舅舅教她课本。然而谢婉莹总想着海边和军舰上好玩好看的事儿,一开始对认字并不感兴趣。她在《冰心全集·自序》中曾这样写道:“还记得有一次,母亲关我在屋里,叫我认字,我却挣扎着要出去。父亲便在外面,用马鞭子重重地敲着堂屋的桌子,吓唬我,可是从未打到我的头上的马鞭子,也从未把我爱跑的脾气吓唬回去。”
从此,谢婉莹白天开始在家塾里上学,念一点书,学作一些短句子。读书的书斋墙外,是田地中的坟冢,谢婉莹经常在看书识字时突然听到墓边有妇女哭“老爷”的悲切的声音,那都是受了委屈的寡妇来发泄她满腔的凄楚悲凉的!当然,童年的谢婉莹并不能体会到封建社会对于女性的压迫,只是在脑海里深刻印下这个情景。
这时谢婉莹的堂兄表兄们也来到她家里,一同读书学习。但是他们比谢婉莹大了四五岁,孩子们仍旧是玩不到一处。谢婉莹7岁时,独游无伴的环境,迫使她带着母亲给予她的文字“钥匙”,打开了书库的大门。“门内是多么使我眼花缭乱的画面啊!”她写道,“我一跨进这个门槛,我就出不来了!”
由于识字还不多,小小的孩子并不懂得书中内容的意思,便养成了“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习惯。这个时候谢婉莹的老师很爱她,常常教她背些诗句,小姑娘似懂似不懂的有时很能欣赏。比如那“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谢婉莹在学习之余独立山头遥望远方看天看海的时候,就常常默诵。
每逢刮风下雨,不能出去的时候,她就缠着母亲或奶娘,给她讲故事。把“老虎姨” “蛇郎” “牛郎织女”“梁山伯祝英台”等故事都听完后,她又不肯安分了。这时她已认得二三百字,舅舅杨子敬成了她的老师,每天功课做完,晚餐以后,便给她讲《三国志》等故事。她听故事入了迷,不肯睡觉,每夜总是奶娘哄着,脱鞋解衣,哭着上床。而白天的功课,她却做得加倍勤奋。舅舅公务一忙,讲书便常常中止。这时冰心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晚上在舅舅的书桌边徘徊。见舅舅不理会她,实在没法,她只得自己拿起《三国志》来看。她囫囵吞枣般地看下去,许多字形因重复出现的关系,字义居然被她猜了出来。这样越看懂得越多,越看越有兴趣。看完了《三国志》,接着又看起《水浒传》和《聊斋志异》来。她看书看迷了,“海边也不去了,头也不梳,脸也不洗;看完书,自己喜笑,自己流泪。”母亲说她看书看疯了,劝她出去玩,她也不听。有一次她在澡房里偷看《聊斋志异》,洗澡水都凉透了,她也不觉,母亲气得把书抢过去,撕成两段。她趔趄地走过去,拾起地上撕破的《聊斋》又看。她的痴迷举动,反把母亲逗笑了。
一个7岁的孩子能看《三国志》,会讲“董太师大闹凤仪亭”等故事的消息,很快在冰心父亲的同事、朋友中传开了。因此,每当冰心随父亲到兵船上去时,他们总是把她抱到圆桌当中,让她坐在那里讲《三国》。讲书的报酬,大半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孝女耐儿传》《滑稽外史》《块肉余生述》等林纾的翻译小说。书讲完了,水兵抱着一大包小说把她送回家。她高兴地笑着、跳着,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然而,谢婉莹毕竟还太小,要完全理解大部头的古典名著还是比较吃力。谢葆璋想起女儿前段时间很喜欢听故事,便决定常带谢婉莹去看看与此有关的戏剧。正好这时谢葆璋的一位朋友请她们到烟台市去看戏。这次看戏,给谢婉莹留下的印象极深。她到老年时还记得这座戏园叫做“群仙茶园”,还记得那天正好是演全本《三国志》,从“群英会”“草船借箭”起,到“华容道”止,正是《三国演义》中最精彩最热闹的一段!看到自己在小说里所熟悉所喜爱的人物,一个个冠带俨然地走上台来,谢婉莹真是喜欢极了。她整整地伏在栏杆上站了几个钟头,谢葆璋从后面拍她肩头和她说话,也顾不得回答。
当时海军学堂离烟台市区并不很远,谢葆璋有时带女儿去市区赴宴会,逛天后宫游玩,偶尔会经过戏园子。尽管谢葆璋并不喜听戏,但还是会带着女儿到戏园里点两出戏给她听。看见书上的人物,走上舞台,虽然不懂得戏词,谢婉莹还是觉得很高兴。从那时起,她深深地爱上了看戏,从不肯轻易放过那一年只有一两次的看戏机会,因为只有在戏台上,她才看得见自己在书本中认识的老朋友诸葛亮、孙悟空和林冲等等。
当时戏园子里上演的戏剧实际上都是京剧,这种听戏的儿童体验让谢婉莹从此喜欢上了京戏,而且对于戏剧中的人物也有了个人的喜好——她偏向喜欢听须生、花脸、黑头的戏。多年以后,她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名字就叫《京戏和演京戏的孩子》。
再长大一些后,谢婉莹从《孝女耐儿传》等书后面的“说部丛书”目录里,挑出价洋一两角钱的小说,每天托送信的马夫到烟台市唯一的一家新书店——明善书局去购买。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说部丛书”中,她很喜欢英国著名作家狄更斯的《块肉余生述》即《大卫·科波菲尔》这部小说。她在《童年杂忆》中曾这样描写当时读这本书的情景:“我记得当我反复地读这本书的时候,当可怜的大卫,从虐待他的店主家出走,去投奔他的姨婆,旅途中饥寒交迫的时候,我一边流泪,一边掰我手里母亲给我当点心吃的小面包,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塞,以证明并体会我自己是幸福的!有时被母亲看见了,就说,‘你这孩子真奇怪,有书看,有东西吃,你还哭!事情过去几十年了,这一段奇怪的心理,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
冰心10岁的时候,她的表舅王先生从南方来到烟台,做了她的老师。王先生教育有方,是冰心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好老师。当时冰心感兴趣的东西很多,“我自从爱看书,一切的字形,我都注意。人家堂屋的对联,天后宫、龙王庙的匾额、碑碣,包裹果饵的招牌纸,香烟画片后面格言式的短句子,我都记得烂熟。”王先生上了几天课,交谈了几次后,发现了冰心 “三教九流”式的学问,便委婉地劝诫她,读书当精而不滥。于是她的读本,除了《国文教科书》以外,又增添了《论语》《左传》《唐诗》和种种新旧散文,如班昭的《女诫》《饮冰室自由书》等。在表舅的诱导下,冰心发疯似的爱上了诗。她学对对子,看诗韵……父亲和朋友们开诗社的时候,她也跟着去旁听。她又要求表舅教她作诗。表舅不肯,只许她作论文。她便在课外作了一两首七绝,呈给表舅看,让他帮助修改。这时她对课内书的兴味最为浓厚,而对小说的热情反而降低了。
另一个对冰心影响较大的人是她的小舅杨子玉先生。他最会讲故事,夏天他到烟台度假,便经常讲一些民族情结很浓的故事给冰心听,如洪承畴卖国,林则徐烧鸦片等等。他讲得慷慨激昂,使冰心听后经常兴奋得睡不着觉。
在长辈亲友们的引导下,谢婉莹阅读的兴趣持续保持着,阅读的内容越来越多、越来越广,等到她11岁离开烟台之前,已经看完了全部“说部丛书”,以及《西游记》《水浒传》《天雨花》《再生缘》《儿女英雄传》《说岳》《东周列国志》等古典小说。这种广泛的阅读,为她以后的文学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后来很多评论家都说,冰心作品中那凝练含蓄、清新隽丽的文学语言,与她从小培养起来的较高的古典文学修养,有着密切的关系。
3.军营里的小姑娘
谢婉莹的母亲是个极温柔、极安静的女人,身体很瘦弱,并且经常头痛、吐血。在烟台的日子里,她过着无比恬淡的生活,每日在家里不是作活计,就是看书。
为了不增加病弱的妻子带孩子的压力,谢葆璋更多的时候将女儿带在自己的身边,一起工作,一起玩耍。而小小的孩子为了躲开家里的冷清,自然也更愿意整天跟在父亲的身边,参加他的种种工作与活动。于是,烟台的海军军营里,多了一个编外的小丫头。
事实上说小丫头也不准确。这个时候的谢婉莹,因为总是生活在海军之中,四围没有和她同年龄的女伴,也没有太多机会去和其他小女孩游戏,丝毫没有少女的气息。她没有玩过“娃娃”,也没有学过针线,没有搽过脂粉,没有穿过鲜艳的衣服,没有戴过花,简直像是个“野孩子”。
不仅如此,这个小女孩因为父亲的粗糙和生活的方便,总是穿着男孩子的衣服,甚至干脆经常就穿着小号的海军军装,连父母都叫她“阿哥”,弟弟们则称呼她为“哥哥”,以至于到了后来弄得她自己也几乎忘了自己是个小丫头而被人当成野小子。
但是,不管是小丫头还是野小子,总之,烟台的海军中多了这么一个小小孩子的身影,谢婉莹也因此得到了很多男孩子都得不到的军营生活经验。工作不忙的时候,谢葆璋也会在海军学堂内教谢婉莹如何打枪、如何骑马——这些,本来都是与柔弱的女孩不搭边而应该是男孩子喜欢的活动。但谢婉莹乐此不疲。
后来,她回忆说:
那时候,除了父亲上军营或军校的办公室以外,他一下班,我一放学,他就带我出去,骑马或是打枪。海军学校有两匹马,一匹是白的老马,一匹黄的小马,是轮流下山上市去取文件或书信的。我们总在黄昏,把这两匹马牵来,骑着在海边山上玩。父亲总让我骑那匹老实的白马,自己骑那匹调皮的小黄马,跟在后面。记得有一次,我们骑马穿过金沟寨,走在寨里的小街上时,忽然从一家门里蹒跚地走出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娃娃,他一直闯到白马的肚子底下,跟在后面的父亲,吓得赶忙跳下马来拖他。不料我座下的那匹白马却从从容容地横着走向一边,给孩子让出路来。当父亲把这孩子抱起交给他的惊惶追出的母亲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父亲还过来抱着白马的长脸,轻轻地拍了几下。
……
父亲还教我打枪,但我背的是一杆鸟枪。枪弹只有绿豆那么大。母亲不让我向动物瞄准,只许我打树叶或树上的红果,可我很少能打下一片绿叶或一颗红果来!
谢葆璋体谅妻子带小孩的辛苦,经常在办公的时候也带着谢婉莹去训练营、去海军学堂。随着父亲的脚步,谢婉莹每天小小的脚步所踏及的,是海军的旗台,炮台,海军码头,甚至是海军的火药库。父亲工作忙起来的时候,没空顾及女儿,谢婉莹就与那里的工人、士兵聊天说话。那段时间里,修理枪炮的工人,看守火药库的残废兵士,水手,军官,都是谢婉莹的大朋友和聊天对象。这些大多来自山东的质朴男人,总是和蔼地对待谢婉莹,向她讲述自己所听说和经历过的海军生活,告诉了谢婉莹许多海上新奇悲壮的故事。对于这些故事,谢婉莹非常喜欢,总是刨根问底追问海军在海上的生活尤其是打仗的故事。听完之后意犹未尽,还会经常主动拉着军官和士兵询问海战的情节。
有一次,谢婉莹又跟随父亲来到海军军营,一个人在附近走动玩耍。看到在东炮台上执勤的士兵,谢婉莹就问他:“叔叔,你打过海战吗?”这个士兵是后来招收的海军学堂学员,自然没有过海战经验,便无奈地摇着头告诉她“没有参加过海战”。谢婉莹听了很失望,想起父亲告诉过自己关于甲午海战的一些往事,喃喃自语:“我爸爸打过海战,可是他打输了……”
自语之后她又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觉得,那几场海战,既是父亲的生死拼杀死里逃生的往事,也是父亲和他所有海军同事们心里一段永远的伤痛。
离开炮台上执勤的士兵后,童年的谢婉莹开始若有所思。谢葆璋作为巡洋舰上的青年军官,曾到过英、法、意、日等许多国家。有一次,他从海外归来,气愤地对女儿说:“我觉得到哪里,我都抬不起头来,你不到外国,不知道中国的可爱,离中国越远,就对她越亲。但是,我们中国多么可怜呀,不振兴起来,就会被人家瓜分了去……”接着,他又说:“我们堂堂的中国,竟连一首国歌都没有!我们这次到英国购买军舰,在举行接收典礼仪式时,他们奏完英国国歌之后,我们竟奏一首《妈妈好糊涂》的民歌调子,作为中国的国歌……”
回头望一下刚刚走过的东炮台,谢婉莹又想起前段时间父亲带她在东炮台的练兵场上散步的情景。当时,谢葆璋指着附近的烟台港说:“那些港口都不是我们中国人的,威海是英国人的,大连是日本人的,青岛是德国人的,只有烟台是我们的,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一个不冻港。”这些话在天真烂漫的小婉莹心中深深扎下了根,让她对海军、战争、爱国等词语有了一个隐约的认识。每天在学堂里所见的都是蓬勃的军人朝气和严肃的军营作风也让谢婉莹熏染了几分军营气息和军人梦想。清晨出操的时候,在黄龙旗的背景下,师生服装鲜明,队形严整,饱满的精神面貌让旁观的小婉莹无比震撼。
除了海军学堂的办公区域,谢葆璋还常常带着谢婉莹去参观军舰,把军舰上的设备、生活方式讲给女儿听。每次跟随父亲登上舰船,谢婉莹都瞪大了双眼,拉着父亲给自己指点军舰上的一切:甲板、炮台、驾驶舱、武器舱、瞭望台等等。在这个小小的孩子眼中,只觉得军舰上处处都是整齐,清洁,光亮,雪白。她对海军的生活充满了羡慕,对强大的军舰充满了赞叹。甚至,她也幻想着自己能够赶紧长大,进入海军队伍,成为军舰上真正的一员。
这样的幻想在与父亲的一些军中好友接触后变得更加急切——在军舰上或者是训练营地里,谢婉莹经常可以看见谢葆璋的师友,例如萨镇冰、黄赞侯(民国第一任海军部长黄钟瑛上将)等。这些海军中的杰出人士一方面无比严肃,另一方面又对亲近自己的小婉莹保持着对晚辈子侄的无比慈蔼。他们一边严谨地遵守军中纪律,严格地操练队伍,一边又懂得恬淡和优雅地生活,在繁重的军务之余,经常与谢葆璋作诗唱和。看到这些被人称为“裘带歌壶,翩翩儒将”的海军长辈,谢婉莹更加热切地想要成为海军,成为严肃与恬淡并存的军中儒将。为此,她经常“穿着黑色带金线的军服,佩着一柄短短的军刀,骑在很高的大白马上,在海岸边缓辔徐行”,心里“充满了壮美的快感”。
作为一个女孩,谢婉莹想要学父亲、学父亲那些军中好友那样工作生活的理想在当时是很难实现的。
但是,军营里跑动的小身影,军舰上虔诚的聆听者,使得谢婉莹对海军军营充满了特殊的感情。她每日所闻所见、所思所想,都与军营、与海军、与海战息息相关。
多年以后,谢婉莹的回忆中,最清晰的一些元素依旧是与此有关的。她说:住在海军练营旁边的时候……房子左边的山坡上,有一座旗台,是和海上军舰通旗语的地方。旗台的西边,有一条山坡路通到海边的炮台。炮台上装有三门大炮。
——冰心所说的炮台今天还在,那三门大炮也在,这就是人们今天看到的烟台东炮台遗址公园。
有时候父亲工作太忙,天色已晚尚不能回家。谢婉莹便站在训练舰船的甲板上望向大海深处,那夜色笼罩下的远海茫茫一片,与白天所见有着完全不同的韵味,充满着神秘之感。在远处的崆峒岛上,1865年开始建造的烟台港第一座灯塔正发出闪烁的光芒,为暗夜里的航行者指引方向,也为谢婉莹小小的心灵增添了温暖。
这个时候,谢婉莹总是久久地伫立在夜色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崆峒岛,直到父亲忙完工作叫她回家。
4.看海
前面说过,谢婉莹随父母以及参加筹建海军学堂的职员们来到烟台后主要住在海军学堂里。事实上,在此之前,她们还先后在会英街的海军采办厅、海军医院、海军练营等地短暂地居住过。
无论是海军采办厅、海军医院、海军练营还是海军学堂,这些地方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邻近大海。多年以后,已经成为著名作家的冰心在她的文字中记录下了自己在烟台的“家”。
烟台山下,与朝阳街交错的会英街,海军采办厅是谢婉莹一家在烟台住的第一个地方,“我记得这客厅有一副长联‘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这是我开始识字的一个课本。”
“不久,我们又搬到烟台东山北坡上的一所海军医院去寄居。从廊上东望就看见了大海。”
“不久,我们翻过山坡,搬到东山边的海军练营旁边新盖好的房子里……是离海最近的一段。”
“离海最近”的好处是:谢婉莹可以更加真切地听到海的声音,可以更加方便地跑到海边看海。
在那八年的烟台海边生活里,谢婉莹整年整月所看到的,只是:青郁的山,无边的海,蓝衣的水兵,灰白的军舰。所听见的,只是:山风,海涛,嘹亮的口号,清晨深夜的喇叭。坐久了/推窗看海罢!/将无边感慨/都付与天际微波。想要看到更丰富的景物,就得到海边去。因此,谢婉莹常常一个人抱膝坐在石阶上,沉默地注视着烟台的大海,驰骋着自己天真的想象。冰心与海,已经像老朋友一样了。它既不像普希金的海,辽阔神秘;更不像海明威的海,粗犷惊险;冰心的海,温柔圣洁。
潮起的时候,谢婉莹的心连同着海潮漂浮起来;潮退的时候,谢婉莹的心也随着海岸一起被吸卷过去。大海神秘威绝的一面并没有让她产生恐惧,而是让她对深沉奥秘、变幻无穷的大海充满了爱恋,然后又转为对大海的颂扬和膜拜,从大海中捕捞着哲思与情趣。清明之日,抱膝沙上,悠看潮落星生;风雨之日,倚窗观涛,闲看浪打崖石。闭门读书,以海洋为师,以星月为伴,这一切都是不变与永久。就这样,“命运如同海风一样,吹着青春的舟,飘摇的,曲折的,渡过了时光的海。”
那个时候的黄海,是寂寞荒凉的。学堂的学员们都有自己的课业,军官士兵们都有自己的职责,海军学堂附近的海岸边上闲人并不常见。这样正好。小小的谢婉莹正好可以独自亲近和拥有一整片的海滩、一整片的大海。
在海边,谢婉莹观察远处的海岛、群山,观察苍茫的海面和海岸线;在海边,谢婉莹听波涛澎湃的声音,看沙滩上小蟹和海虫忙碌而飞快地爬动。这个时候的她,主要的玩具就是铲子和沙桶。她的身影每天映照在清晨的海滩和黄昏的海滩,与此同时,大海和海滩也映照在了谢婉莹小小的心灵深处。多年以后,年逾古稀的谢婉莹曾写下这样的文字:
今日的烟台是渤海东岸的一个四通八达的大港口,它朝气蓬勃、容光焕发地正忙着迎送五洲四海的客人。它不会记得七十年前有个孤独的孩子,在它的一角海滩上,徘徊踯躅,度过了潮涨潮落的八个年头。
是啊,那个孤独的孩子,在烟台的大海边,独自观察、独自玩耍、独自思考、独自快乐也独自悲伤。大海接纳着她所有的情绪,烟台包孕着她整个的童年。
稍微长大一点,谢婉莹就不再满足于在海边玩沙子了。她在海边收集美丽的小石子,带回家里放瓷缸里养着;她在海边一边看海一边酝酿着孩子气的文字,然后跑回家学作诗、写章回小说,但往往不能终篇。因为她的兴趣,仍然在户外,她的思绪,仍然在海边。
也并不是每次都是一个人看海。有时也能在海边遇见农夫和渔人,谢婉莹便主动去跟他们交谈,听他们聊山中海上的家常。
或者,有的时候,父亲谢葆璋也会带着谢婉莹去海边散步,指着远处隐约的景物告诉她在海的那边是什么地方,有着什么神奇的事物。而到了晚上,谢葆璋还会带着女儿到海边旗台上或者干脆就到海边的沙滩上去看星星。一个个夜晚过去,谢婉莹在父亲的指点下认识了各个星座的名称和位置,她对星星的喜爱更甚于对月亮的喜爱——因为在跟着父亲看星星的时候谢葆璋经常告诉谢婉莹:“你看星星不是很多很小,而且离我们很远么?但是我们海上的人一时都离不了它。在海上迷路的时候看见星星就如同看见家人一样。”在山下的海边散步累了,谢婉莹就拉着父亲在海边沙滩上坐下来,看看风景。“夕阳在我们背后慢慢地落下西山,红霞满天。对面好像海上的一抹浓云,那是芝罘岛。岛上的灯塔,已经一会儿一闪地发出强光。”多么美丽动人的海边晚景啊!谢婉莹被这迷人的景色陶醉了,不住地问父亲:“爹,你说这小岛上的灯塔不是很好看吗?烟台海边就是美,不是吗?”
童年冰心在烟台
一个人看海的时候,谢婉莹可以看见远远的海岸边灰黑色海岸线承受着海风的吹袭和浪涛的拍打。海浪冲向岸边,拍打在海滩上,溅起白色的水沫,发出哗哗的声响,又被海滩推了回去;然后,新的一轮海浪再次涌了上来,拍打在海滩上,溅起白色的水沫……周而复始,不知疲倦。就在那个地方,在谢婉莹离开烟台两年后,烟台正式成立了有史以来第一个港口管理机构——烟台海坝工程会。经过1200多名筑堤工人5年多的奋战,建成了东西两条防波大堤。除了海岸,谢婉莹看到更多的是海边的群山、海上的岛屿以及附近的田地。她将这些景观都深深地在自己的脑海中刻印下来,在长大后的文学创作中再取出来——她在散文《海恋》中这样写道,“右边是一座屏障似的连绵不断的南山,左边是一带围抱过来的丘陵,土坡上是一层一层的麦地,前面是平坦无际的淡黄的沙滩。在沙滩与我之间,有一簇依山上下高低不齐的农舍,亲热地偎倚成一个小小的村落。在广阔的沙滩前面,就是那片大海!这大海横亘南北,布满东方的天边,天边有几笔淡墨画成的海岛,那就是崆峒岛,岛上有一座灯塔。画上的构图,如此而已。但是这幅海的图画,是在我童年,脑子还是一张纯素的白纸的时候,清澈而敏强的记忆力,给我日日夜夜、一笔一笔用银钩铁画画上去的,深刻到永不磨灭。”
海边看海的经历,让谢婉莹一直把自己当做是“海的女儿”。 此后无论过去多少年,大海在她的思想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正是在烟台,谢婉莹认识了大海、认识了大自然。她的女儿后来曾经问过谢婉莹,为什么喜欢海。谢婉莹告诉女儿说大海使人心胸开阔、包容一切,大海给予别人的都是爱。是啊,一生中最使她梦绕魂牵的就是大海。正是在烟台的大海边,幼小的谢婉莹开始懂得了怎样爱、怎样恨,萌发了奔如潮涌的文思,获得了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每一次提起笔来,头一件忆起的就是海。”“故乡的海波啊!你那飞溅的浪花,从前怎样一滴一滴地敲我的磐石,现在也怎样一滴一滴地敲我的心弦。”以至于后来的她饱含深情地写下了一篇又一篇对烟台、对大海眷念的散文、诗歌和小说。在《海之恋》《我的童年》《忆烟台》《从五四到四五》《我喜欢下雪的天》等等文章中,都曾描写童年记忆中烟台的大海及自然景物。或许,后来的冰心之所以对烟台最有感情,把烟台称为“灵魂上的故乡”,正是因为她对烟台、对烟台的大海太熟悉、太了解,她对烟台的大海有太深的感情,烟台海边每天看海的童年记忆给了她太多的回味。
烟台的大海给予了谢婉莹最初的艺术熏陶。成为作家后的冰心在《信誓》里写道:“文艺好像海的女神,我是忠诚的舟子,寄一叶的生涯于她起伏不定的波涛之上。她的笑靥,引导了我的前途;她的怒颦,指示了我的归路。”正是借着海的引导和指示,即使是“单身独自”,冰心也能“感到无限的欢畅与自由”。
青年时代的冰心
烟台看海的经历也让谢婉莹喜欢上了空阔高远的环境。她不怕寂寞,不怕静独,愿意常将自己消失在空旷辽阔之中。即使成年之后,也是不喜城居,怕应酬,没有城市的嗜好,“一到了野外,就如同回到了故乡”。
这种看海的经历和与海相伴的经验越过了童年,陪伴了谢婉莹的一生。几十年后,谢婉莹在横渡太平洋时还说:“爱海是这么一点一分的积渐的爱起来的。”这“一点一分”就缘起于烟台海边那个看海的小小身影。在这次横渡太平洋的过程中,当风浪来袭轮船时,全船的人都躺下了,只有谢婉莹一人坐在船顶上,“渐渐的觉得快乐充溢,怡然的笑了。”她觉得自己的身心,与大海离得愈来愈近,仿佛要去接近海的女神的邀请,去赴她的夜宴似的。此时此刻,她又想到了父亲,念起了母亲,还有三个可爱胞弟以及烟台的大海港湾。她的心魂也因此“由激扬而宁静,由快乐而感到庄严”。美丽的回忆,使这位海的女儿,觉得海就是一位伟大的母亲,而船就是母亲给她安置的摇篮。几百个婴儿都在安睡,唯独她,这个清醒的女儿,还在倾听母亲给她讲故事。
在她后来的文学作品中,有许多关于大海的描写:有晨风晓色中的大海,有夕阳晚照中的大海;有风雨凄迷中的大海,有雪花纷飞中的大海……她曾深情地写道:“我的童年是在海边度过的,我特别喜欢大海,所以在我早期的作品中经常有关于海的描写。”“每次拿起笔来,头一件事忆起的就是海。”“每次和朋友谈话,谈到风景,海波又侵进谈话的岸线里……”作品中这种对大海的热爱,也正体现了她对童年记忆所在——烟台的一腔深情。
即使是在后来,进入高龄又遭遇到动乱的时候,冰心先生也仍然深爱着海:“当我忧从中来,无可告与的时候,我一想到大海,我的心胸就开阔了起来,宁静了下去!”大海是生之源,死之所。冰心先生曾一度提到死后,希望“以万顷沧波作墓田”,“葬在海波深处”。那是何等的凄清,何等苍凉,又何等豪迈啊!大海的美丽多姿给冰心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印象。在她心中,烟台的大海是爱的化身,是童年美丽的回忆,是一切美好事物的总称,是灵魂深处的栖息之地,是一生都抑制不住的美丽冲动。海滨的一草一木,一沙一沫,与冰心先生的“生命小树”相映成趣,吸收着山风海涛,成为其最初的恋慕。而大自然之美,又反过来陶冶着冰心先生的善良心地,成为培育其爱国思想的热土——她是多么想好好保护着这美丽而珍贵的祖国的山与海啊!就这样,烟台成为冰心先生永远的精神故乡。
她对父母家人的爱,也经常拿对大海的爱来进行比喻。她曾有诗云:“父亲啊!我怎样的爱你,也怎样爱你的海。”除了双亲之爱,冰心与三个小弟有着手足深情。他们在一起时,“海波又侵进谈话的岸线里”,可见对大海的爱恋之情,自小便萦绕着他们,冰心先生也同弟弟们说:“我希望我们都像海。”这样温暖和谐的家庭,成为冰心先生爱之性灵的最初养料,也玉成了她文学创作的丰收,一改古人“穷而后工”的观念。而海的意象,在冰心先生心中也丰富为爱的象征,并不断净化着她的性情,启迪着她的灵感。“从这一天起,大海就在我的思想感情上占了一个极重要的位置,我常常心里想着它,嘴里谈着它,笔下写着它……”
她对烟台大海的爱恋,已经融入到了生命之中,甚至到了痴迷的状态。这个富于幻想的女孩子,在小小年纪时,便已经面朝烟台的大海构想了自己未来的生活,而且她的想法又是多么的高尚——她要为众生而操劳,终生当一个汪洋大海里的灯台守。“我最喜欢在风雨之夜,倚栏凝望那灯塔上的一停一射的强光,它永远给我以无限的温暖快慰的感觉!”“但是,唯一的条件,灯塔守不要女孩子!”然而“清净伟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灯台守,人生宽广得很!”最终,冰心先生还是凭借着一颗“海化”的心,将满心的爱诉诸笔端,用温婉的文字来照亮人们的内心。当然,这是后话了。
烟台海军学堂的学生,受进步思想的影响,对清政府的腐朽统治和中国海军的衰败状况日益不满。他们订阅不少清政府明令禁止的同盟会报刊,开始逐步同情和支持孙中山领导的资产阶级革命,个别学生甚至与同盟会建立秘密联系。
清宣统元年(1909年),筹办海军大臣载洵视察烟台海军学堂,认为学堂办得有成绩,质量较高。于是,清政府决定选派20名满族贵胄学生来校学习,提前毕业,以加强满族人对海军的控制。
满族贵胄学生的到来,激起汉族学生强烈的反抗情绪,双方不断发生摩擦。宣统二年(1910年)的春季运动会上,为争夺一项锦标,互相仇视的满汉学生爆发激烈冲突。事件发生后,地方官员秉承朝廷旨意,要求校方严惩汉族学生。谢葆璋不肯偏袒满族贵胄学生,据理力争。不久,清政府命海军部官员郑汝成来校查办此事。
郑汝成是谢葆璋天津水师学堂的同班同学。他告诉谢葆璋,烟台海军学堂中的各种进步活动已引起清政府的注意,京城的一些官员甚至指责谢葆璋是“乱党”。郑汝成劝谢葆璋赶快辞职,退身远祸,免得落个撤职查办的下场。
谢葆璋对清政府的腐朽统治已不抱幻想,毅然辞去监督职务,带着家人离开他倾注了8年心血的海军学堂,返回福州家乡。在家里,他不同意女儿谢婉莹扎耳朵眼儿,更不让给女儿穿紧鞋,也从来没有责备过女儿,父亲是婉莹启蒙的老师。
自此,谢婉莹结束了在烟台看海的日子,结束了她一直念念不忘的烟台童年生活。
自此,谢婉莹也就离开了“故乡的海波”,再然后又离开了温暖和谐的家人;来到了北京,来到了美国,来到了昆明;开始不断地接触着庞杂的社会,不断地成长与思考,同时也不断地用笔记录下来。这个初出茅庐的思想纯洁的女青年,心中满是关于美、关于善的意念和印象,她也希望世上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都像她自己和她的家庭一样的幸福。然而在那个布满阴霾的年代,她却见到了许多普普通通而心地善良的人们遭遇着不幸,于是她心中那片盛满爱的海洋变得不平静起来,渐渐被时代的浪潮推上了文学的道路。
自此,这个从烟台的大海边成长起来的谢婉莹日渐知名,成为了家喻户晓的“冰心”。
5.烟台入梦来
童年生活,总是能勾起人的无限遐想。
对于冰心来说,更是如此。
烟台,是一个诗意的名字,也是一个诗意的城市。这个与她有着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般情结的地方,仿佛就是上帝赐予她的一块福地,或者说“诗歌之地”。在《忆烟台》开篇,冰心便写下如此激情澎湃的句子:“一提起烟台,我的回忆和感想就从四方八面涌来……但是,关于烟台,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想说的越多,便越是没话可说。我们往往会有这样的体会,当我们写到自己亲人的时候,笔触总是感觉不到位;而写另外一些不熟悉甚至是陌生的人与事,却又是那么文采飞扬。
但是,我们也不可否认,一个作家的写作总是在与自己的故乡和亲人中寻找属于自己的精神元素。当然,这里的故乡和亲人不单纯是我们日常生活所说的狭义范围。
作家阿来曾说过:“故乡是我们抵达这个世界深处的一个途径,一个起点。我们出生的村庄是熟悉的故乡,但更大的关于它的文化、它的历史和背后构成社会的那个人群,到底是什么,我们需要理性而深刻地理解故乡,并通过这片土地来认识世界。”
烟台,有冰心的童年生活。
这让她无时无刻不对烟台怀念。每当冰心回忆起童年时代在烟台的一幕幕,她的内心是平静的,也是喜悦的。那童年的时光就像涓涓细流一样进入冰心的梦中,随着那美妙的京戏久久地回荡。在冰心回忆烟台的诸多文字里,对大海的讴歌与赞美俯拾皆是。她说:“海是深阔无际,不着一字,她的爱是神秘而伟大的,我对她的爱是归心低首的。”这种幸福只有冰心自己能够体会,是平淡中的一点小波澜,或者说是枯燥中的一点小惊喜。不管如何说,这都是恰当的,童年的时光就是如此,你可以用任何的词汇来描述都不为过,好的,坏的,美的,丑的……因为,最终这些词汇的抵达都是童年的故乡,都是美好而不可追回的。
这样的言语总是值得反复咀嚼,反复体味。在冰心的眼中,烟台的理想呈现还是当初的模样,没有国际都市的繁华,没有茶马古道的驼铃阵阵,没有大漠的千里流沙。这里没有杨柳荫边的小桥流水,没有雕梁画栋映着青苔石板,没有望江叹息的骚人墨客。而这就是烟台,冰心心中的烟台。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不知何时起,烟台深深地扎根在了冰心的心里,勾住了她的魂魄。
爱在烟台,难以离开。
烟台,一片海,一片山,简单而宁静。
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种场景,当冰心伏案写作时,突然头脑中便映现出烟台的景象,那是一种怎样的景象,或许只有冰心自己知道,但我们仍然能够从她的文字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而这些蛛丝马迹或许就是她对烟台的盈盈之情。
我们还可以想象,多少次烟台走进了冰心的梦中,这每一次都是故乡与一个作家的相逢,也是一个作家与故乡的相逢。或者,我们大可不必计较这些,因为于冰心来说,她的心早就与烟台融合在一起了。
冰心曾说过,大海在她的思想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而这大海对冰心来说,应该就是烟台的大海。正是在烟台的大海边,幼小的冰心开始懂得了怎样爱、怎样恨,萌发了奔如潮涌的文思,获得了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每一次提起笔来,头一件忆起的就是海”,以至于后来的她饱含深情地写下了一篇又一篇对烟台、对大海眷念的散文、诗歌和小说。
是否,某个深夜,冰心能够听到烟台的海浪声,细细碎碎地冲击着自己的脚丫;是否,有那么一刻,冰心的心已经飞回到烟台,那曾经的一幕幕真实再现。可以说,烟台一直伴随着冰心的成长,融入到了她全身的血脉里,让她接受了全身心的洗礼。但是,这似乎成为了一个宿命般的定律,虽然我们如此眷恋自己的精神家园,但它却渐行渐远,远得不可想象,古今中外莫不如此。而冰心也一直在离开,从烟台到福州,到北京……她没有一刻的停歇,或许,正是这种离开才让她的烟台显得越饱满,精神。但是,我们是否也可以说,自离开后,冰心的世界里其实住着一个比她童年时代更立体、更清晰、更发乎内心的烟台,而这个烟台是她的精神支柱,也是她的写作源泉。
而这一切,我们可以说是缘于童年的光阴,可以说缘于亲情,甚至可以说是缘于一个个梦,烟台正是在这种童年、亲情、梦境的转换中变得越来越美,越来越美。
聚散因缘起,离合总关情。当然,每一次离开,在冰心的心中都是一种遗憾。从烟台刚刚来到北京的冰心就十分苦恼。“我的生命的列车,一直是沿着海岸飞驰,虽然山回路转,离开了空阔的海天,我还看到了柳暗花明的村落。而走到北京的最初一段,却如同列车进入隧道,窗外黑糊糊的,车窗关上了,车厢里电灯亮了,我的眼光收了回来,在一圈黄黄的灯影下,我仔细端详了车厢里的人和物,也端详了自己……北京头一年的时光,是我生命路上第一段短短的隧道,这种黑糊糊的隧道,以后当然也还有,而且更长,不过我已经长大成人了!”这其中自然也有生活变化带来的苦恼,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远离”的情愫。以至于她到北京时,并没有企望和兴奋的心情。当轮船缓慢地驶进大沽口十八湾的时候,那浑黄的河水和浅浅的河滩,给冰心的反而是一种抑郁烦躁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让冰心只能更多地从精神上去寻找安慰,于是她一次次让烟台走入自己的梦中,一次次让烟台走入自己的文字中,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排解自己的烦躁。
每当夜深人静,便会有一个美丽的城市来与自己相约,这其实是一种美好,甚至可以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美好。冰心的幸福在于,有这样一种机会,她虽然长大后去烟台的机会不多,但幸好,烟台一直与她同在,而这种“同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地理上的同在更重要,更难能可贵。
当我们在冰心笔下领略烟台的美丽景象后,再走进烟台这座城市,我们会发现,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不同了,这座城仿佛更宁静了。
此刻,烟台是否还如约进入冰心的梦中呢?
这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6、访童年:归人
在夏天的黄昏,烟台是一片蔚蓝的大海。
冰心一生三次到烟台。每一次,都是一次回眸;每一次,都是一次回归,都在她的心灵深处烙下印记。
当仅仅只是一个四岁孩童的冰心回到大海的怀抱时,她的内心必定如大海般波涛汹涌。
这是冰心第一次到烟台。这一次,她在烟台整整呆了8年,童年时光几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随着生活的变迁,长大后的冰心先生离开了烟台,离开了“故乡的海波”,又离开了温暖和谐的家人;来到了北京,来到了美国,来到了昆明;开始不断地接触着庞杂的社会,不断地成长与思考,同时也不断地用笔记录下来。这个初出茅庐的思想纯洁的女青年,心中满是关于美、关于善的意念和印象,她也希望世上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都像她自己和她的家庭一样的幸福。然而在那个布满阴霾的年代,她却见到了许多普普通通而心地善良的人们遭遇着不幸,于是她心中那片盛满爱的海洋变得不平静起来,她思索社会,思索真理,她在诗歌中这样写道:“海波不住地问着岩石,岩石永久沉默着不曾回答;然而它这沉默,已经过百千万回的思索。”“初识的海中,神秘的礁石上,处处闪烁着怀疑的灯光呢。感谢你指示我,生命的舟难行的路!”通过诗歌,我们可以看到大海对冰心的思想启迪,大海对冰心渐渐发育成型的人格塑造,大海给予了冰心以广阔的胸襟,沉豪的个性,博爱的风度,冰心渐渐被时代的浪潮推上了文学的道路。
位于烟台东炮台的由德国技师督造的“克虏伯“大炮
冰心曾说过:“随家迁到烟台后,先后在海军采办厅、海军医院、海军练营、海军学堂住过。每一处住所都临近大海,海浪、沙滩、炮台、灯塔、水兵、旗台,在童年的心灵留下深深的烙印。在我的作品中,有描写海的章句,那都是烟台的大海。”
她用深情的笔触用美好的诗歌描写父亲、军营和大海:“澎湃的海涛,深沉的山影——夜已经深了不出去罢。看呵!一星灯火里,军人的父亲,独立在旗台上。”从诗歌中,可看出,冰心与大海,密不可分。它既是冰心反复吟诵的题材,又在创作中给她给养。冰心多次以如泼之墨,描绘大海辽阔深邃、博大精深、绚丽多彩的形象,把大海作为理想人格的化身,自称“海的女儿”。
这童年的“根据地”,冰心又怎能不常怀念想呢?她记得那个小金沟寨,这个还在山陬海隅安息着的村落,在冰心看来却是那么的亲切,百十来幢偎倚着的村舍,还有那些淳朴勇敢的乡亲,这些足以让冰心动容,念念不忘。
第二次到烟台,是1917年的春天。
当时,仿佛是突然之间北京街头警察挨家挨户命令悬挂黄龙旗。停业五年多的黄龙旗店又重操旧业,但一时供不应求,许多人家只好用纸糊一面龙旗应付。而那些早就盼望清室复辟的王公贵族、遗老遗少则弹冠相庆,兴冲冲地聚集在皇宫门前等候觐见“皇上”;没有朝服的人就急忙到旧衣铺去抢购朝服,没有发辫的人就到戏装店定做用马尾制作的假发辫,他们穿上长袍马褂,晃着真真假假的大辫子招摇过市。
北京城里的老百姓,早就知道辫子兵是没有纪律的部队,假如他们闯进北京,必然要到居民家里骚扰,如果这样,妇女和年轻的女孩子的安全,就失去了保障。而冰心的父亲是拥护共和的。所以,冰心的父亲决定,先把妻子儿女送到烟台去,暂避一个时期。这样,十七岁的少女冰心,就与母亲和弟弟们一道,第二次到了她童年时代生活的地方——烟台。
冰心当然十分愿意回到她童年时代生活过的大海边去,况且能够坐在她一向喜欢的大轮船上,沿途领略大海的风光,这应该是一次十分惬意的旅行。然而,不,这次旅行简直像逃难,因为无数的家庭都把张勋的辫子兵看得像瘟疫一样可怕,都想尽快地离开北京,所以,从塘沽至烟台的轮船非常拥挤。军学司长的家眷,竟然只能坐在闷热的货舱里,与许许多多逃离北京的人们拥挤在一块儿,度过了几十个小时的窒息、炎热、黑暗的海上生活。
等到轮船终于抵达烟台港时,冰心赶紧走出货舱。迎面立刻吹来了徐徐的海风,大海,又一次在这位海的女儿面前,展现出自己神奇而又美丽的容颜。冰心望着她久违了的大海(她已经离开这里五年了啊!),深深地呼吸着拂面的海风吹送过来的大海特有的气息,感到无比的馨香和亲切,仿佛在货舱里忍受了几十个小时的炎热、窒息的气息,都被这清凉的海风吹得无影无踪了;货舱旅行带来的郁闷和失望,也被这蔚蓝色的海水洗涤尽了!她面对着自童年时代就无比熟悉的大海,内心里轻轻地向它诉说着:大海啊,你的女儿又返回到你的身边来了。
就这样,冰心又住进了她童年时代住过的房子,她又可以像她儿时那样,随时凭窗眺望大海的丰姿,或者到海边的沙滩上去玩耍,去散步了。所不同的只是,过去的她,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而现在,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十七岁的女孩了。随着时光的流逝和年龄的增长,她觉得,面对着童年时代就熟悉的大海、沙滩、山峦、灯塔……她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所以在十七岁的冰心心灵深处就有了许多的感慨……
原是儿时的海,但再来时却又不同。沿着倾斜的土道,缓缓地走了下去……下了几天的大雨,溪水已涨抵桥板下了。再下去,沙上软得很,拣块石头坐下,伸手轻轻地拍着海水……朋友啊,又和你相见了!
一切都无改:灯塔还是远立着,海波还是粘天的进退着,坡上的花生园子,还是有人在耕种着。——只是我改了,膝上放着书,手里拿着笔,对着从前绝不起问题的四围的环境思索了。居然低头写了几个字,又停止了,看了看海,坐得太近了,凝神的时候,似乎海波要将我飘起来。
儿时的朋友:海波啊,山影啊,灿烂的晚霞啊,悲壮的喇叭呵;我们如今是疏远了么?
荡漾的,是小舟么?青翠的,是岛山么?蔚蓝的,是大海么?我的朋友!重来的我,何忍怀疑你,只因我屡次受了梦儿的欺枉。
……
年光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一次来心境已变了,再往后如何?也许是海借此要拒绝我这失了童心的人,不让我再来了。
……
冰心非常愿意在她热爱的大海边多住些时日。但是,暑假就快结束了;而且,张勋复辟的丑剧只演了十几天,就匆匆地收场了,辫子兵被赶出了北京,像走马灯一样的,北京又恢复了表面上的共和政体。由冯国璋任代理总统,段祺瑞任国务总理的北洋军阀政府,执掌了政权。所以,冰心这次只在烟台住了不长的时间,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就与母亲、弟弟们告别了父亲的老友,告别了过去的老屋,乘船离开烟台,又回到了北京中剪子巷十四号的家中。
第三次回烟台,却已是1935年的初夏了。
正是在这个夏天,冰心又回到了这个让她日夜思念的地方。后来她在文章中提到:我是一九一一年离开烟台东山的,一九一七年曾回去一次,这中间变化不大。等到我一九三五年再去时,东山的海军学校里已驻了军队,我只能从墙外看到那间高出墙头的、黯旧的小楼。这时我还注意到从山上卡子门到东山海校的路上,这一片土地,是属于金沟寨的。两旁田地中坟冢的墓碑上,刻有许多“贞女”“节妇”的字样。我猛忆起我小时书斋墙外就有田地中的丛冢,往往听到墓边有妇女哭“老爷”的悲切的声音,那都是受了委屈的寡妇来发泄她满腔的凄楚悲凉的!封建社会对于女性的压迫,童年的我还不能体会到。
这一次,冰心看到的景象却是完全不同的,她的内心也荡起了小小的涟漪。当她看到村北的海军练营、村南的海军学校,都已不复存在了,失落油然而生。
所幸,金沟寨还在。
这个冰心所熟悉的、一想起就感到亲切的村舍,让冰心找到了一丝慰藉。
她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感情喊出:请接受我从千里外送去的祝福!
金沟寨听到了。
烟台也听到了。
冰心与大海,烟台与冰心,冰心的关于大海的文字、冰心童年的记忆,已经变得水乳交融、密不可分。
这是一个赤子的祝福,或者呐喊。难怪老舍之子、冰心研究会名誉会长舒乙会说:“烟台给了冰心终生的快乐和自由。冰心之所以对烟台、大海最有感情,把烟台称为‘灵魂上的故乡,是因为她对烟台,对烟台的大海太熟悉、太了解了。她一生中故乡一次未回,但曾三次去过烟台。”
这三次的回归,意味深长;
这三次的回归,竟是一生的光阴。
7、又一次的“回家”
烟台山公园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大海从三面环绕着,天空湛蓝,海水清澈,而沿途树木葱郁,风光旖旎,令人着迷。一路前行,风格各异的建筑,有西式、古典式、中西合璧式,呈现出不同国家的不同历史文化特色。这些都无声地诉说着这里经历的往事,是过去历史的缩影和见证。也正是在这样的历史文化环境下,冰心的那颗爱国心慢慢萌芽,逐步生长……
沿着烟台山一路向上,就能看到一片白墙红瓦的典型英式田园建筑,这里就是冰心纪念馆的所在地。纪念馆前,矗立着一座冰心先生的铜雕像,慈祥的面容、和蔼的眼神,栩栩如生,仿佛老人一直在注视着烟台,背倚大海,静听涛声。铜像的身后种植着一片玫瑰。
玫瑰花,是冰心最爱的花。
“我喜欢玫瑰花,因为她有坚硬的刺,浓艳淡香,都掩不住她独特的风骨。”2000年9月,一种法国玫瑰新品种被命名为“冰心玫瑰”,这是欧洲家族第一次用中国人的名字来命名,法国园艺家用15年心血培育的玫瑰,花朵硕大,鲜红浓艳,香味扑鼻。
绕过铜像,便进入纪念馆。2008年,冰心纪念馆落户烟台山、原东海关税务司官邸旧址里,冰心先生“回家”了,在她幼年常常游玩的地方,烟台人纪念着她,缅怀着她。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冰心先生在百年之后终于得偿心愿。
虽然冰心一生三度来到烟台,但是1935年后直到1999年逝世,却再也没能“回家”看看,这也是她在多篇散文中反复提及的遗憾,她说,“一提起烟台,我的回忆和感想就从四方八面涌来……”在冰心纪念馆的正堂,这句话也被醒目地展示出来。
冰心纪念馆在烟台落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更像是冰心的又一次“回家”。纪念馆坐落于烟台的母亲山烟台山上,总建筑面积为514平方米,主体高10.32米,位于烟台山东西领事路之间的南山坡,坐北朝南。馆内分5个部分,9个展室,展示了冰心与烟台珍贵历史照片80余幅,文物20余件,书籍期刊66件,报纸5份,文献(复制品)11件,沙盘模型3个,冰心汉白玉雕像1件,冰心铜雕1件,从不同侧面再现了冰心与烟台的历史交融。开馆前,冰心纪念馆已征集到与冰心相关的书籍、用品、信件等文物50多件,包括冰心曾穿用过的短袖旗袍、毛背心、方凳等生活物品,与邓颖超、叶圣陶、夏衍等会面的光盘,冰心的信件等宝贵文物。纪念馆还将在室内以冰心的文字为引导,来展示文物、讲述故事。在纪念陈列馆院落里将竖立冰心铜雕像,在展馆内则安放冰心汉白玉塑像。
冰心纪念馆开馆之时,吴青捐赠了一些冰心先生生前的衣服、书房陈设等,简单而又朴素,讲述着这位面容安详的老人清澈又简单的生活状态。就如同《小桔灯》《寄小读者》《繁星》《春水》等先生的经典作品,如潺潺流水,洒过心田。
然而,冰心纪念馆并非一直就有,它是由原东海关税务司官邸改建而成,建筑已有100多年历史,曾是冰心玩耍之地。在更名为“冰心纪念馆”前期,当时有关方面一度在金沟寨筹建冰心纪念馆,但后来,只是在东炮台有一些陈设布展,纪念馆建设非常遗憾地一再搁浅。而冰心纪念馆的如愿亮相,可以说是把冰心的爱心作品、生活片段在烟台永久保存了下来。
在纪念馆中,其中一间还原了冰心晚年书房兼卧室的屋子,屋中座椅及书籍等物品大部分由冰心女儿提供。书架里还摆放着几只精美的大海螺,足以看出冰心对大海的那份热爱。讲解员说,每天到烟台山上参观冰心纪念馆的游客络绎不绝,游客们都能谈起一两部冰心的作品,还有人专程要来此一睹“冰心玫瑰”盛开的景色。
冰心纪念馆,诉说着冰心在烟台的日子。
1964年9月,烟台博物馆征集到“烟台海军学堂全图”,经冰心鉴定,系其家藏,冰心也欣喜不已。该文物已定为国家一级文物精品;1985年5月13日,烟台南山路小学少先队员成立“冰心童年研究会”,绘制了冰心童年在烟台的足迹路线图,寄给冰心奶奶;1992年5月,烟台海军航空工程学院派人拜访冰心,向冰心行了军礼,她激动地说:“我一生还没有海军向我行过军礼。”1993年,冰心吃到了金沟寨乡亲专程带去的金沟寨种植的茄梨,激动地说:“我八十年没有吃到这种梨了。”她为原烟台师范学院学子题词、为莱阳宋琬故居题词、为海军航空工程学院题词……
有人曾这样表达:“一个人童年时代的境遇如何,对其一生都影响深远,对一个作家尤甚。”作为第二故乡的烟台,冰心先生在这里度过了长达八年的童年生活,烟台的大海也给予了她最初的艺术熏陶。
“童年呵!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回忆了,可不管走得多远,去过多少地方,走过多少路,看过多少风景,可童年的故乡永远是那一抹回忆时含泪的微笑,羁绊着你的脚步……在冰心纪念馆里,一帧帧老照片和一段段优美的文字讲述着冰心的烟台童年。冰心记忆中的童年,几乎全部留给了烟台,烟台的山、海、人留给了她太多的眷恋。她在金沟寨,在东炮台,在毓璜顶,在张裕葡萄园……当我们的脚步覆盖在她曾经走过的风尘之上,当我们驻足聆听,聆听这里曾经的故事,希望从冰心的过去寻找到那份纯真、那份童心、那份真诚,那份爱国心的来源……或许,冰心成长的足迹已消逝在时间隧道的尽头,岁月留给我们的只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琐忆。但也正是这些破碎的时光告诉了我们一个人的成长,一个人的奋斗与坚持。
冰心纪念馆让冰心又一次回家了。这样说来,冰心实在是幸运的,烟台曾留给她温暖幸福的童年。而冰心也不止一次提到过,“烟台是我灵魂的故乡,是我创作的源泉。我对烟台的眷恋是无限的。”
冰心是幸运的,烟台曾留给她温暖幸福的童年,所以她的细节才分外精彩。
烟台是幸运的,这里留下了冰心最深的足迹、最美的回忆,所以它才更加富有文化的底蕴。
8、“爱烟台,甚至胜过爱她的故乡。”
冰心的心一直就未曾离开过烟台。
这自然不是一句随便说说的话,从她的文字中,我们便能深刻地感受到。
“记得小时候住在山东烟台,每年冬天都下着深可没膝的大雪。扫到路边的雪足有半人多高,我和堂兄表兄们打雪仗,堆雪人。那雪人的眼睛是用煤球镶的,雪人的嘴是捅进了一颗小福桔,十分生动夺目。这时还听到我二弟的奶妈说金沟寨里有一家娶亲的停在门洞里接新娘的红轿子,竟然半天抬不出来。我多么想念我童年时代的大雪呵!”
与其是说冰心想念童年时代的大雪,不如是说想念那个下雪的烟台。
熟知冰心作品的人都知道烟台在冰心心目中的地位,冰心先生曾经说过,烟台是她“灵魂的故乡”。
2005年本文作者到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参观时偶遇冰心的女儿吴青教授拍摄的照片
冰心的女儿吴青曾经对烟台客人说:“妈妈太爱烟台了,甚至胜过爱她的故乡。妈妈说大海在她的思想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正是在烟台妈妈认识了大海,认识了大自然。我曾经问过妈妈,问她为什么喜欢海,妈妈说大海使人心胸开阔、包容一切,大海给予别人的都是爱。”
“烟台海滨的天,是辽阔无边的;烟台海滨的水,是虚怀广博的。它们浩瀚得没有边际,一直延伸到无限的远处,天水连接的地方。这博大的苍穹和大海,又时时改变着自己的颜色和脾气:有时在蔚蓝色的天空下面是青蓝色的海水,它们温柔地摇摆着,泛起朵朵白色的浪花,而在浪花和海水上面,又点缀着道道金光;有时在灰色的天空下面是青灰色的海水,风和海浪糅合在一起,急骤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当夜晚来临的时候,天空和海洋都变成了漆黑的墨色,但又常常有星,有月,陪伴着它。”
冰心曾把大海称作她童年活动的舞台,而称她自己为这个舞台上的“独脚”演员。她在步入了老年之后,曾经这样述说过大海与她童年生活的关系:这是我童年活动的舞台上,从不更换的布景。我是这个阔大舞台上的“独脚”,有时在徘徊独白,有时在抱膝沉思。我张着惊奇探讨的眼睛,注视着一切。在清晨,我看见金盆似的朝日,从深黑色、浅灰色、鱼肚白色的云层里,忽然涌了上来;这时,太空轰鸣,浓金泼满了海面,泼满了诸天……在黄昏,我看见银盘似的月亮,颤巍巍地捧出了水平,海面变成一道道一层层的,由浓墨而银灰,渐渐地漾成闪烁光明的一片……这个舞台,绝顶静寂,无边辽阔,我既是演员,又是剧作者。我虽然单身独自,我却感到无限的欢畅与自由。
时至今日,我们在冰心曾经流连忘返的海边漫步,细细地体味她海一般的心胸,尝试着与海潮、海鸟对话,试图洞穿她百年前被海水海风浸染的晶莹剔透的心灵。伫立在海边,读着冰心先生心目中的海,似乎读懂了她的一些诗句,读懂了些许冰清玉洁的她……
是否也如她一般“当我忧从中来,无可告语的时候,我一想到大海,我的心胸就开阔了起来,宁静了下去”。
一百年前,正值垂髫之年的小冰心,站在海边,与浩渺神秘、波涛汹涌的大海日日对话,作无言的心灵交流,她在回忆文章中写道:“我常常一个人走到山上海边去。那是极其熟悉的环境,一草一石,一沙一漠,我都有无限的亲切。”烟台以及这儿的大海,成了她的第二故乡,她的诗文中每每写到烟台的海,都渗透着浓浓的真情。
进入老年的冰心,似乎更加怀念“灵魂的故乡”——烟台,更加看重乡亲的情谊。
1990年4月的一天,烟台人民广播电台的青年记者徐冰走进了冰心的家门,他把冰心童年住过的或是经常去过的地方拍了一叠厚厚的照片,呈现在90岁的冰心面前,冰心随手拿起一张,眼睛随之一亮,几乎是喊着说道:“这是金沟寨!”徐冰一下愣住了,老人竟能一眼认出她童年常去的村寨,而她最后一次离开那里,距今已有半个多世纪的漫长岁月了。
这样的情深义重,这样的无限留念,岂是一般的情感所能比拟的。在冰心的心里,烟台早已是自己的故乡,自己的精神支柱。
冰心一张张地翻看着照片,一边把在烟台、把在金沟寨的件件往事娓娓道来。脸上绽放的是安详的笑容。
这个时候的冰心,无疑是幸福的,她还有着自己的美好回忆;而烟台无疑也是幸福的。
情到深处,冰心不觉抬起头,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像是看着金沟寨后边的那片海,她语调舒缓地说:“烟台人每次来,我都觉得他们是我的乡亲,比福建人呢,更有乡亲的味道。我在北京这么多年了,别人一说到故乡,我总是先想到烟台……”
乡亲自有乡亲的情谊。在烟台,凡是有幸接触过冰心的人,都能感受到她那份浓浓的乡情,都能给你讲述一段感人至深的故事。1963年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为了了解馆藏文物“烟台海军学堂照片集”的来历,时任烟台博物馆馆长的宋玉娥辗转打听,叩响了冰心的家门,因为冰心的父亲是烟台海军学堂的第一任校长。年过花甲的冰心听说烟台来人了,喜出望外,她热情地把宋玉娥迎进屋里,端来一杯茶,送到宋玉娥的手上,剥开一粒糖,递到宋玉娥的嘴边,然后急切地打听宋玉娥:当年的福建会馆怎么样了?那里是父亲领她去与同乡聚会和看戏的地方。宋玉娥告诉冰心,博物馆的馆址就是当年的福建会馆,已经列为文物保护单位,保护得很好。听到这里,冰心激动了,她突然捧住宋玉娥的脸,深情地吻了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亲吻使宋玉娥这个性情豁达的北方女子开始不知所措,继而热泪盈眶。接着,冰心又深情地说道:“烟台的大海,是我童年的摇篮,我对烟台的眷恋无法比喻,见到你就是见到乡亲。”
此时,当我们再次回味冰心女儿吴青曾经对烟台客人说的“妈妈太爱烟台了,甚至胜过爱她的故乡”这句话时,感动之情便油然而生。而当我们再次吟诵冰心饱含深情写下的一篇又一篇赞美烟台、对大海眷念的美文时,心中就会有一种“故乡”的情愫涌上心头。
毕竟,烟台收藏了她此生最美丽的回忆,雕刻了她此生最刻骨铭心的时光。
因为我们知道:在冰心的童年里,有烟台、大海、军营、乡野、天后宫戏台、母亲、父亲……这些温馨的美好人生家庭回忆,这一切必然成为构筑冰心的“爱的哲学”的记忆碎片和符号;自然,童心,星光、月夜、潮涨、潮落、父慈、母爱,以至于这种种独特体验和人生况味都体现在她以后的诗歌、散文创作里。在冰心的一生记忆当中,烟台的山、烟台的海、烟台的烽烟、烟台的渔火、烟台的往事、烟台的种种记忆……童年的烟台已经完成了对冰心的不可估量的人生引导启蒙,并成为冰心心灵中永久的回响。
让我们借用冰心的一首诗作为结尾吧:
大海啊!
哪一颗星
没有光
哪一朵花
没有香
哪一次我的思潮里
没有你波涛的清响
(本文已于2016年10月在《联合日报》《齐鲁晚报》连载)
焦红军,山东省散文学会理事兼副秘书长,《昆嵛》文艺主编。近几年专注于胶东地域文化的研究和文化散文的写作与探索,目前已出版文学专著多种。代表作品:《冰心与烟台》《北大三老的旷世爱情》《沿着王小波走过的道路》《我喜爱的三个画家》《烟台葡萄酒的三种味道》《全真道士——马钰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