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两部科学传播经典文献看争议性科学议题的报道

2017-02-14 16:55庞万红
文化与传播 2017年6期
关键词:争议性科学界议题

庞万红 赵 勋

我们所处的现代社会,存在着越来越多的科学性与社会性交织的复杂议题。从近年来沸沸扬扬的转基因食品争议,到各地此起彼伏的PX工厂、垃圾焚烧选址的“邻避效应”以及电磁波的安全性问题,这些科学议题的报道,无疑需要科学界与新闻界密切合作。然而,新闻界与科学界之间的沟通与合作却并不尽如人意,甚至存在着对立与误解,以致传媒的介入不仅没有“灭火”反而“浇油”。随着越来越多的科学性议题“外溢”成为社会性议题的时候,大众传媒如何妥善处理争议性的科学议题、如何促进传媒与科学界的沟通与合作,显得尤为迫切。2000年以后,随着我国对科学传播的重视,国内科学哲学、科学史领域的学者翻译引进了一系列科学传播文献,尤其是《公众理解科学》、《科学与社会》两部重要文献的引入,对于我国科学传播的研究和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一、20世纪后期两部科学传播文献

20世纪后期,在西方发达国家,随着基因遗传、医学移植、核电技术的发展,尤其是转基因技术等等一系列科技投入应用,科学越来越多地受到普通公众的关注,由此引发的对新技术的安全担忧与伦理争议不断见诸报道。如何让公众理解科学、缓解科学与社会的关系,成为西方发达国家的一个当务之急。在这一背景下,堪称科学传播史上里程碑式的重要文献问世,分别是1985年英国皇家学会《公众理解科学》报告,以及2000年英国上议院科学技术特别委员会《科学与社会》报告。

(一)20世纪两部科学传播文献诞生的背景

《公众理解科学》是英国皇家学会1985年发表的一份有关科学传播的报告,是科普史、科学传播史上一部具有里程碑式的重要文献,对于各国的科学传播理论和实践,具有重要参考意义。1984年4月,英国皇家学会理事会成立了由著名遗传学家博德曼(Sir Walter F. Bodmer)博士担任主席的一个特别小组,成员包括皇家学会各领域专家,这个特别小组的任务是,评估公众理解科学的基本状况,以及公众理解科学的发展对于国家所具有的重要意义,考察科学传播所面临的困难,并提出改进科学传播的建议。该小组于1985年发布了《公众理解科学》报告,被认为是“英国甚至世界范围内公众理解科学工作的一份经典文献”[1],报告提出了一系列建议,有些是针对包括英国皇家学会本身在内的“科学共同体”①科学共同体(scientific community),即遵守同一科学规范的科学家所组成的群体,是科学家作为群体的一般的抽象存在形式。“科学共同体”有两种含义,一是指整个科学界,二是指部分科学家组成的各种集团。的,有些则是针对大众传媒、教育领域、政府等。该报告发布以后,对于科学传播理论与实践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上世纪90年代中期,英国爆发疯牛病危机,并相继蔓延至欧盟多国。实际上,疯牛病在1985年就已被发现,但基于以往的科学认知作为决策依据,政府一直宣称这种病不会传播给人类。与此同时,科学界则迟迟不能提出疯牛病不会传染的确凿证据。一直到1996年,政府才在越来越多的证据下,承认人吃了受感染的牛肉,也可能会患上相同症状。这一事件,引发了社会公众对政府与科学界的信任危机。此后,转基因作物大面积种植、基因疗法、干细胞技术以及克隆技术等生物技术相继投入应用,其所带来的不确定的风险性以及伦理困境,使社会公众对于科学技术的应用产生了担忧。科学不再只是单纯的科学,它承载着人类的安全与健康,同时也是一个伦理道德问题。[2]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英国上议院科学技术特别委员会考察了公众对科学的态度与价值,以及科学家与公众之间紧张关系,最终发表了该委员会1999-2000年度第三报告——《科学与社会》报告,这份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报告中,提出的重要议题包括:应该在科学家与社会公众之间形成一种新型的对话关系;“科学共同体”应该密切关注公众对于科学的价值与态度;公众对于科学界提交给政府的建议与决策依据,一定程度上存在着信任危机;科学领域的顾问机构以及决策机构,应采取公开透明的工作方式。此外,科学界与大众传媒之间需要相互配合,开展建设性的合作。

这两部报告在科学传播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1985年的《公众理解科学》报告,赋予了科学传播以合法的地位,提出了传媒对公众理解科学的重要意义,以及“科学共同体”如何与大众传媒打交道、如何建立良好的科学的公众形象。2000年的《科学与社会》报告,则进一步建议科学家与传媒开展建设性合作,对于科学传播中“科学共同体”的责任、对于科学界如何与新闻界沟通,提出了诸多建设性意见,至今仍然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

(二)大众传媒与“科学共同体”的沟通与合作问题

这两部报告,对于科学界与新闻界的沟通与合作状况给予了充分关注。英国皇家学会1985年报告中指出,要使得大众传媒恰如其分地报道科学新闻,科学家与记者之间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是非常重要的。然而,现实却是科学家对媒体不够了解、缺乏信任,往往不愿意与记者打交道,也缺乏与媒体进行沟通交流的技巧。[3]2000年,英国上议院科学技术特别委员会的调查报告显示科学家们的观念似乎并未改观,“许多科学家都确信,媒体将科学处理得很糟糕。”[4]

传媒与科学界的关系不容乐观,具体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科学共同体”对于大众传媒缺乏信任和了解,也不熟悉大众传媒的传播规律与运作模式;另一方面,大众传媒对“科学共同体”也缺乏了解,能对于科学技术的本质与规律认知不够,这使得“科学共同体”与大众传媒成为相互独立的两大群体。[5]

这两个固守各自专业的群体产生交集,新闻的专业性与科学的专业性就产生分歧,科学家与新闻界的“话语体系”也不一致,因而难免出现“鸡同鸭讲”的状况。英国《卫报》的科学编辑蒂姆·雷德福举了一个例子来说明:一位教授举办了一场有关地幔与地核研究的新闻发布会,会上他提到他的办公室里有一支6英寸的海军用枪。结果,新闻发布会剩下的时间都被用来回答关于这支枪的问题了。教授希望告诉公众的是关于地心的科学,而记者们想要的却是一篇与之风马牛不相及的报道。[6]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局面,是因为记者与科学家的关注点是有差异的,出发点却都是各自的“专业”。

科学家希望通过新闻界传递科学的信息,希望媒体关注的是科学本身。而记者关注的是能够引起受众兴趣的东西。也就是说,对于“什么”是新闻,二者都是立足于各自的专业,并不一致。《科学与社会》报告呼吁科学家们对此给予一定的理解,并提醒科学家,“科学记者,首先是记者,而不是教育者。他们的主要目标与其他记者一样,就是同其他记者进行激烈的竞争,使报道被报纸或节目采用。”[7]

因此,要想使科学信息得到传媒的青睐,科学家需要在专业领域里提供能够更多地引起受众关注的信息;作为新闻媒体,则要反思,是否要从纯粹的新闻价值出发进行报道,在科学报道中是否应该更多地听取科学家的建议。

二、大众传媒如何报道争议性科学议题?

大众传媒处于科学与公众之间,承担着对来自“科学共同体”的信息加以解读,进而传播给社会公众的职责。传媒如果不能慎重处理科学议题,就可能误导受众,造成严重后果。因为许多科学议题已经不仅仅局限在科学领域,更交织着社会议题。诞生于20世纪的两部科学传播文献,对于传媒如何处理科学议题,尤其是大众传媒如何传达在科学的风险与不确定性、“科学共识”与少数意见问题,提出了颇有前瞻性的见解,时至今日,仍值得新闻界认真思考。

(一)审慎报道科学的风险与不确定性

传媒如何向社会传达科学上的风险与不确定性,是近年来诸多争议性科学议题的焦点问题之一。科学家在对科学新进展及新技术应用进行表述的时候,无法给出确定无疑的定论,但媒体往往要求的是万无一失的保证。例如,对于任何一种疫苗的推广,科学家无法给出绝对安全的承诺,因为绝对的“零风险”是不存在的。

在无法保证确定性的前提下,媒体对风险与不确定性的报道实际上陷入一个困境:基于公众利益角度,大众传媒需要告知受众可能存在的风险,但对于风险的报道却又带来相反的负面作用,因为这会导致混乱或恐慌。这在关乎公众切身利益的医学技术及环境领域表现得尤为明显。1974年,英国媒体报道了有儿童在接种“百白破”疫苗后,发生了严重的神经系统反应。随后,报道、电视新闻持续关注,大篇幅报道,一度使社会公众对疫苗安全失去信心,导致疫苗接种工作中断,接种率从81%下降到31%;几乎在同一时期,日本也因为媒体报道“百白破”疫苗的不良反应,从而出现了与英国相似的一幕:1974年,“百白破”疫苗接种率为80%,而1976年的接种率仅仅只有10%!英国疫苗接种率下降的恶果在10年后逐渐显现出来,一些地区相继发生麻疹疫情。2012年,英国的英格兰和威尔士确诊麻疹病例达高达2016起,是1994年以来的20年间的最高值。[8]

近年来,我国新闻媒体对儿童注射疫苗出现严重副作用的报道,也引发家长担忧,家长认为能不注射就不注射。一项调查显示,在不愿接种疫苗的人里,有71.4%担心其副作用。[9]出现这种局面,媒体误导是一个重要因素。

(二)尊重争议性议题中的“科学共识”

传媒在争议性科学议题的报道中,对于“科学共识”与少数科学家的意见,是“厚此薄彼”还是“一视同仁”,将其平等地呈现在媒体上?对此,文献提出了一些值得深思问题。

首先,是新闻报道的平衡性原则与科学议题中争议性问题。在争议性报道中,平等地对待争议的双方,无疑是符合新闻的平衡性原则的,也是公正的。查尔斯·奥弗比(Charles L. Overby)认为,新闻公正由五个基本要素组成,即准确、平衡、完整、无偏见、合乎伦理。[10]但在具有争议性的科学议题中,报道的平衡性原则,看起来却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客观、公正。《科学与社会》报告就指出这种做法应当受到批评:媒体对“科学共识”和少数派的看法一视同仁,这样做有时是为了平衡他们所谓的关系,有时则是因为对抗本身就是很好的新闻素材。近年来,国内关于转基因食品的报道,这种现象表现得尤为明显。

其次,在争议性科学问题的报道中,如何报道“科学共识”与少数意见?从两个科学传播重要文献所呈现的原则出发,大众传媒应尊重科学共识,而对少数派意见,不应加以渲染。科学领域鼓励质疑,但不是所有的质疑意见都是值得呈现的。

三、大众传媒如何与“科学共同体”打交道?

在面对科学议题的时候,科学界与新闻界应该共同行动,以改善双方的关系。那么,科学界应该做些什么?新闻界应该做些什么?

首先,传媒与“科学共同体”之间应相互尊重,建立良性合作关系。大众传媒与科学界不是对立关系。“科学共同体”与新闻界要相互尊重,“科学共同体”不能以其科学的专业性轻视大众传媒;大众传媒在越来越多地介入到科学争议性议题中的时候,应当更加小心谨慎,以免误导社会公众。“科学共同体”应具备一定的媒介素养,了解现代传播规律,从而更好地与新闻媒体打交道。英国皇家学会报告提出,“科学共同体”应努力改善“科学的公众关系”,“科学共同体”应该与大众传媒保持良好的沟通与交流关系,只有这样,科学家和记者之间的关系才能够得以改进。“如果科学家想要使科学事务为人们所理解并且不被曲解,那么他们就必须了解媒体的本质及其局限。”报告提出,“科学共同体”应该“全面评估自己在改进公众理解科学方面的潜力,比如为科学工作者提供科学传播和媒体知识的培训,安排讲座、演示并组织科学竞赛,为新闻工作者、政治家和其他人士提供科学简报,从总体上改善科学的公众关系。”“我们建议……为新闻记者组织新闻研讨会,以便大家了解当前社会热点问题中可预见或不可预见之进展的科学背景。”

其次,政府应加强对科学传播的引导,为传媒与科学界的沟通创造条件。英国政府于2002年设立了“科学媒体中心”,该中心是一个独立的机构,与皇家学会合作,主要目的是通过引导传媒对于有争议的科学议题进行平衡、公正、合理的报道,从而提高公众对科学的信任。该中心的服务对象,主要是大众传媒中的非专业记者以及没有设立专门报道科学问题记者的媒体。中心的功能就像一个媒体编辑室,对于科学时事及时做出反应,广泛搜集各种科学观点。此外,“科学媒体中心”还为各家传媒提供专家名单,这些科学家愿意就涉及相关科学问题的新闻时事接受采访或进行专业性的回应。此外,这个中心也面向科学界,为他们提供培训,以改进他们与媒体沟通交流的方式。[11]

与此同时,大众传媒应建立科学报道的准则规范。在《科学与社会》报告中,英国下议院的科学技术委员会建议,“媒体对科学事件的报道,应该有一个行动准则来管理,这个准则规定科学报道应当真实准确。”科学议题往往与社会议题交织在一起,或者有可能引发社会议题。因此,传媒对具有争议性的科学议题进行报道的时候,应该建立相应的规范准则。大众传媒应该在报道科学性议题时,就相关专业性问题,咨询该领域公认的科学家;在报道科学上的少数意见的时候,应该更加慎重。此外,大众传媒对于从事科学报道的编辑、记者,也应提出一定要求,如这些科技新闻编辑、记者应当具备一定的科学素养,最好具备相应的专业背景。

[1]江晓原,刘兵.什么是“公众理解科学”?[J].科技文萃,2005(4):8-9.

[2]樊春良.走向民主的科学[N],中华读书报,2004-12-15(01).

[3][英]英国皇家学会.公众理解科学[M],唐英英译,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04:43.

[4][英]上议院科学技术特别委员会.科学与社会[M],张卜天,张东林译,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 ,2004:97.

[5]詹正茂,靳一,陈晓清.中国科学传播报告(2010-2011)[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12-13.

[6][7][英]上议院科学技术特别委员会.科学与社会,张卜天,张东林译,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04:99.

[8]高峰,王肖潇.疫苗恐慌,世界难题[J],环球人物 ,2014(1):74-75.

[9]婴儿接种疫苗后死亡,以后能不打就不打了? [EB/OL],腾 讯 网 http://view.news.qq.com/original/intouchtoday/n2643.html,2013-12-15.

[10]张宸.当代西方新闻报道规范[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74-75.

[11]梁玉兰,邱举良.英国科学文化传播体系及其措施[J],科学新闻,2007(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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