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君/Yang Jianjun
自近代西学东渐,中国现代教育体制才逐渐形成,不过百余年光景,而现代高等书法教育起步更晚,最早者如20世纪60年代之浙江美院,亦仅仅五十余年,其后又多中断;洎乎改革开放以来,随国势复兴,书法潮起,开设书法教育之高等院校乃随之增多,以至现有一百余所;然其设立,也多是进入21世纪以后,不过一二十年而已。是以初创,筚路蓝缕,无章可循,甫在探索阶段。
中国当代高等书法教育,古今中外,皆少范式可依,故而探索一套行之有效之教育教学方法,信属当务之急。高等书法教学之至为关键者,在作为主体课程而居于核心地位之临摹与创作课程。而其重点在创作课,其难点在由临摹到创作之转化即临创转化。此中,要须特别澄清创作观念与方法之古今异同。
创作之意,《广雅》有云:“创,始也。”“作,始也。”颜师古《汉书注》:“创,始造之也。”《广韵》:“作,造也。”盖古之所云创作者,始而造之,首创也。今之创作,亦乘此而来,乃融自我之生活、思想、性情、修养,以作有个性特征之复杂精神劳动,且将敏锐之感受力、深邃之洞察力、丰富之想象力、充分之概括力涵于一体,而成一审美创造。于书而言,为有所开创,自成一家者也。顾其难矣,非常人所能,故而明人李东阳《怀麓堂诗话》中尝叹曰:“信乎,创作之难也!”①
以此创作之旨,创作之难,历代书家常以晚年乃成。譬如书圣王羲之,尚且“末年多妙”;其余众人,若欧虞颜柳、苏黄米蔡,以至于今人沈尹默、林散之、沙孟海、启功等,无不是成于“人书俱老”之际。然而,当代高等书法教育之主体,本科、硕士、博士,乃近二十而至三十岁左右之青年,何能望此创作之境,成功之美(年长博士不在此列)?是为年龄与能力之客观条件所不许也。
是故,立足学生实际,当代高等书法教学之创作课非指于彼真正之创作,是乃以彼为高标,而退求其次:只在基于所传承,而能独立完成形式完整之书法作品,隐含抑或初见个性审美创造之端倪即可。是之为高等书法教学创作课之基本课程目标也。故其意不在创造之“创”,而在完成之“作”。
由此,求诸今日大学本硕博学生创作之教法学法于古人之中,诚哉难矣。以古之大家,自成风貌,于书虽有创作之成果,但每信手而为,初不经意,几无手段可寻。此古今之大不同也。
其一,古代未尝不有书法教育,然以字学为主,主于实用。如《周礼·地官·保氏》:“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五曰六书(即象形、指事、会意、形声、假借、转注)。”②《新唐书·选举志》:“凡书学:《石经三体》限三岁,《说文》二岁,《字林》一岁。”③《宋史·选举志》:“书学生习篆、隶、草三体,明《说文》、《字说》、《尔雅》、《大雅》、《方言》,兼通《论语》、《孟子》义。”④今日教学虽有兼顾实用而面向中小学之写字教育者,但主流则以艺术求之,期于将来之个性发展与审美创造,是以其目的有实用与艺术之不同。
其二,古人之功业,在立德、立言、立功,于书常在主业之余,旁而及之。盖以为雕虫小技,壮夫不为。譬如《颜氏家训》即说“此艺不须过精”,“慎勿以书自命”。⑤黄道周亦云“钓弋余能”,“第七八乘事”而已。⑥是以历代书家,主攻者寡。而今日高等教育之书法是在聚精于此,专业为之。此乃时代分工细化所致,社会发展使然。是以其特性有专业与业余之不同(此与艺术成就大小无关)。
其三,古人学书,一生以之,学无定法,温火慢炖,晚年始成,乃属渐进式;今之高校,期于本科四年,抑或研究生三五年内,以一定之学法,急火强攻,而能有所成效,务在时效性。是以其效率有渐进与时效之不同。
此目的、特性、效率之种种差异,盖古今历史背景、思想观念、文化机制等深层缘由之所致也。是故,有此三端,而求当代高等书法创作教学法之艺术性、专业性、时效性于古人之中,着实多有抵牾,无有助益,而鲜借鉴价值。
然而,宋代杰出书家米芾却是一个例外。
米芾(1051—1107),字元章,湖北襄阳人。书法成就卓著,与蔡襄、苏轼、黄庭坚合称“宋四家”。董其昌《画禅室随笔》有云:“吾尝评米书,以为宋朝第一。”⑦
米芾之借鉴价值,在其书法学习之所成,具有一般性而同于古人,又具有特殊性而契合当代。要之米芾学书,有艺术之自觉。盖其人不偶于俗,以迈往凌云之气,作超迈入神之字,而求“意足我自足”之性。复以米芾一生官职低微,素无经济之志,得以数十载专心书道,心无旁骛,一意痴狂,系之以命,不惟笔上成就斐然,亦且富收藏,精鉴裁,并有书论传世,后乃以为书学博士,故而虽无书法专业之名,而有书法专业之实。更为可喜者,米芾有其鲜明而独特之书学学法。其学法全从自己孜孜实践中得来,实属真知灼见,且具可操作性而颇见实效,尤能回归指导实践中去,对今日之高等书法教育良多裨益。
米芾之书学学法,如其《海岳名言》所云:
心既贮之,随意落笔,皆得自然,备其古雅;壮岁未能立家,人谓吾书为集古字,盖取诸长处,总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⑧
是之谓襄阳学法。盖因米芾原世居太原,其父徙家襄阳,因谓襄阳人,自号襄阳漫士,尚有自署“襄阳米芾”“襄阳野老”等。
襄阳学法,乃以宋代书家米芾书学学法为基本框架,而进行解读、调整、丰富、延伸等现代诠释,以期尝试与探索能适应当代高等书法教育实际之教学方法。
襄阳学法之当代教学方法之可行性探索,意在主要解决临摹课和创作课,尤其是临创转化之教学难题。概而言之,襄阳学法,其基础在“心既贮之”之临摹能力;其核心在“集古字”之运用能力,要之“取诸长处,总而成之”;其目标在“始自成家”,即自成一家之创造能力。请余申而论之。
襄阳学法之基础,与通常无异,皆始于临摹能力之培养;而所不同者,在其标准更高,即所云“心既贮之,随意落笔,皆得自然,备其古雅”是也。此中“心既贮之”四字最为紧要。“贮,积也。”(《说文》)心,脑也。其意可解读为:临摹之际,须将所学之书迹,一点一画,一字一势,乃至行气章法,并其所书内容,运用大脑记忆,以视觉形象存贮心间,然后书之。即今日所谓之背临,或曰默写。余称之为心贮背临法。
心贮背临法,是在一般对临中“眼”之观察能力和“手”之书写能力前提下,对“心”之记忆能力着力培养,更强调大脑之积极参与,提高临摹能力之稳定性与持久性,以期学以致用,自由发挥于集字创作之中。
教者常见一种现象,学生眼手能力极强,对临效果甚佳,然当其自运,却一塌糊涂,几不成字。原因就在于腕底之肌肉记忆尚未形成,书写痼疾未除,手底茫茫,腹里空空,是以所临不能致用。此与记忆方式攸关。
记忆粗分之,有肌肉记忆与大脑记忆之部位不同,有瞬时记忆、短时记忆、长期记忆与永久记忆之时效之别。以书法而言,指腕之肌肉记忆属长期或永久记忆,为书家终极所求,以其出之自然,随心所欲,历代前贤基本如此,然其不足在于时效太长,进步缓慢。学生对临极佳而自运恒差,亦在于此。故此务须以心贮背临法而行大脑记忆。
事实上,心贮背临法与传统对临法皆有大脑记忆之参与,所不同者在时效长短之不同。对临之中,眼亦未尝时刻不离原帖,当手眼书写之际,大脑之瞬时或短时记忆业已参与其间。而背临之中,只是将此记忆时效拉长,由几秒、几分、几时、几天,以至几月、几年,从而形成长期记忆;所写之时,字帖不在,而临摹之性不变。故此对临与背临,内有记忆时效长短之别,外有字帖在否之异;而实质上,对临不过大脑短暂记忆之背临,背临亦不过大脑长期记忆之对临而已。
至于心贮背临能力之培养,教者常施以“四+临写法”,限于篇幅,不再展开。所要特别强调者,背临法尤在用心,更须毅力,倍下苦功,有如背英语之单词,亦如啃难通之古文,严格要求,克服惰性,方可提高时效,事半功倍。
米芾行心贮背临法,后世亦有论之,可作旁参。赵构《翰墨志》:“详观点画,以至成诵,不少去怀也。”⑨赵宧光《寒山帚谈》:“藏之胸中,掩卷记忆。不能记忆,更开卷重玩,必使全记不忘而后已。”又:“阅古帖,逐字掩卷如在目前,想见此帖佳书在我笔端,方能不失。”又:“逐笔逐画,依曲效直,详细描写,一字不似不已,一笔不似不已。如是数过,字字记忆,笔笔不忘。”⑩论之尤详。宋啬《书法纶贯》:“书指曰:取古人之书,反覆熟观,闭目而索之,心中若有成字,然后举笔而追之,字成,复细心比勘。”⑪
故此,心贮背临法以记忆长久之效,贮之积之,而能心准目想,成竹在胸,如在目前,历历可见,故脱帖临摹,不失法度;自运之际,尚可成篇,是以致之以用,实已近于集字矣。
既能心贮背临,襄阳学法乃进入其核心阶段,是为“集古字”,或曰集字。米芾云:“壮岁未能立家,人谓吾书为集古字,盖取诸长处,总而成之。”
集古字,简言乃集取古人书迹之字,汇聚成篇,以为形式完整之作品。米芾为之,以作学习书法之手段,其初未尝自名之,是乃“人谓吾书”,大抵时人所称。究竟何人,已不可考。然米芾亦必认可,是为学书写照,故而记之。
考之书史,集字古亦有之。唐人李绰《尚书故实》有云:“梁武教诸王书。令殷铁石于大王书中拓一千字不重者,每字片纸,杂碎无序。武帝召兴嗣,谓曰:‘卿有才思,为我韵之。’兴嗣一夕编缀进上,鬓发皆白,而赏赐甚厚。右军孙智永禅师,自临八百本,散与人间,江南诸寺,各留一本。”⑫是童蒙所学之《千字文》,即为集字所成。若以文章而言,《千字文》为南朝梁周兴嗣一人所撰;然若以书法学习方法之考量,《千字文》之集字乃成于三人之手,即殷铁石之选字,周兴嗣之成文,智永之作书。其目的在学王羲之书。
然而,襄阳学法之集古字在于统选字、成文、作书于一人,而为学书之法。其先乃从所学之书法中遴选单字,复而汇集以成文句,此文句或如周兴嗣之自撰,或就前人诗文中攫取,终以自书而成,形式完整。是为千载以前米芾集古字法之当代发展与应用,由此可见襄阳学法之意义。至于唐咸亨三年(672年)长安弘福寺僧怀仁之集王羲之书《圣教序》、开元九年(724年)大雅之集王羲之书《兴福寺碑》与大和六年(832年)唐玄序集王羲之书《金刚经》,虽后人多以为法,然其始所动意者,并不在书,而在其文,自与襄阳学法不同。
襄阳学法集古字之可贵,首在深契于当代大学生学书阶段性之实际。米芾云:“壮岁未能立家。”“壮岁”,即壮年,壮盛之年,多指三四十岁。今日高等院校大学生,一般十八岁,已是成人,本科入学,四年;硕士,三年或两年;博士,四年。是此十八岁至三十岁左右之年龄阶段,正值年富力壮,精力充沛,求知欲强,故与米芾同为壮岁,或曰壮岁之前期。而其书法之修习,亦必正处于“未能立家”之探索阶段。如前所言,书法虽为末技,然欲大成,断不能一蹴而就,须以数十年内外积淀方可,书圣羲之尚且如是,遑论他人。今日之大学生,以其年龄之限,势必门户未立,风格未成,而“未能立家”。如果度越学生阶段性实际,一味让其成名成家,特立创新,只会揠苗助长,适得其反。所要者,在让学生有立大志、成名家之高标,又能量体裁衣,审时度势,不激不厉,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走来。故此,集古字正是立足学生实际而来,而独具针对性。
要之集古字之本质,其意在继承,而非创造;其意在学古人,而非树自我;其意在阶段性手段,而非长远性目标;然其最终归宿却在创造、在自我、在长远。不是个性不发,总被前人缚;只是未到时候,潜龙蛰伏。是以集古字法作为当代高等书法教育之阶段性手段,必须给学生以正确之思想定位,即强调其阶段性特点,并非终极所求,是为终极所求之必由之路。既要安心于此,又须放眼将来。有鉴于斯,集字法教学必须具备近期之成效性与长远之可发展性。是为教者所谨记。
集古字法与当代高等书法教学创作课之基本课程目标相适应。集字法教学之运用,发挥于临摹课与创作课之中,重在解决临创转化之难题。临摹课中,集字可为其高级阶段,以解随学随忘、不见成效之失,而见学有所用、记忆持久之功;创作课中,集字是为经常手段,以矫任笔为体、粗制滥造之弊,而使有本可寻,有法可依,正道是行。是故以集字之手段,将临摹与创作彼此生发,融通无碍,自然游弋于临创转化之间,而能学以致用,时效显著。
若要从容运用集字于临创转化之间,关键在于准确把握集字之原则。所谓集字原则,即米芾所云“取诸长处,总而成之”者是也。此八字原则,简以言之,萃取所学前人书法之长处,汇总笔下,借以成篇;而深层之中,要存精鉴能力,而有优劣识见,知其“长处”而后为;更须在离与合、形与神、似与不似之间,因人而异,适时而用。是以所涉乃多,而尤关乎集字学书之阶段与层次之别。
集古字法在临摹与创作之间伸缩幅度较大,发展空间较广,其间层次互差,阶段亦别。针对在校大学书法生而言,集字学书大抵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初级集字,乃是针对本科初来而基础薄弱者,或也适用于大学之前而习书者。当其临书,不佳不似,毛病未除,法度未备,离形离神而不能合;至于集字,内容短小如二十八字之七绝,心存寡寡,尚需字字查阅,笔笔检视;有时裁选失当,而取粗去精;章法之间,亦常运用未周,较之“取诸长处,总而成之”,为道尚远。所须加强背临,深化基础;然后反复参阅,详其优劣;后乃大量集字,反复调整,精严法度,务求形似。以集字提高临摹之质,以临摹夯实集字之本。此时集字,不过变相临摹而已。如此直追,庶几可进也。
中级集字,乃是面向在校大学书法生主体之普遍要求与长期任务,社会青年也可参用。其旨在对传统古法精准、全面、深入之继承。值此际,学生于集字之法已熟,要在从容驾驭,形神俱似,以似而求合,于笔精墨妙之中,尽成形式完善之作。诸如中堂、条幅、横幅、对联、斗方、扇面之幅式,少字与多字,大字与小字,行式与章法,款识与钤印,拼接与装裱之种种,调度有方,运用得体,充分施展于集古字之广阔舞台。
此时特以能于一家一体之外,兼善两(或三)家两(或三)体。当然不宜过多,人力毕竟有限。盖此时学业课程种种,驳杂必不能专精。若其毕业之后,时间允许,不妨多多益善。至于一家一体之集,亦乃太少,只缘专注一体,精则精矣,最易固守不放,作茧自缚。是以大学时候,两三家(体)为最宜,而须各个精能,深入骨髓。心眼并用,精准为能,于各家(体)之优劣,深谙于心,如数家珍,是以取其所长,集以成篇。当集字甲某,必不为乙某所扰,一派本家风貌,半点不杂,血脉纯正。只有判然而分明,才能凛然而深刻,此为本阶段之必须,亦能大有备于将来之贯通。此为蓄势待发之候也。今日蓄势愈足,明日所发愈远。而书法传统之承继,随之愈准、愈深、愈广。中级集字者至此地步,相较大学书法学习之要求,已到得中上乘境界,几近于米芾之集古字矣。故此阶段为大学书法教育之基本任务,亦须毕业之后,延伸校外,长期为之。
高级集字,乃是瞩目少许在校书法生之优秀者,当其微露自我之新意,稍有个性之萌发,乃促其创作力之良性发展。古人有云:“妙在能合,神在能离。”⑬盖形神相合乃中级集字之基本目标,而合而能离则为高级集字理想境界之所在。此合而能离之境,即似后之不似,乃书家数十年孜孜矻矻,自成一家,终极之所求也。然而即使出类拔萃之优秀学子,亦不足以至此,其所谓合而后离,似后不似者,乃在端倪初露,芽孽始萌者也。
为师者首先当以慧眼辨其不似之准,后乃因材施教。盖集字而不似者,又有优劣之别。任笔为体,漫不用心、纯是自家毛病之不似,乃初级集字之阶段,要须矫正与督促,是为不似之劣者。若能于精准深入多家(体)集字之后,或有突出一端之强化,或有参纳别家(体)之融化,或有一意属之之变化,而呈微妙之显露,皆至于可喜之取向,集而有化,若破茧将出,灵光乍现,其意微微然似有出于米氏“取诸长处,总而成之”之外矣,是为高级集字之所为,乃不似之优者。学者至此,始可言妙处于似与不似之间也。当此之际,为师者务须明之辨之,鼓之舞之,呵之护之,导之引之,发掘个性之潜能,培养创造力之发展。断不可固守古法,僵化不变,而扼天才于摇篮,泯个性于萌芽,失书道之本旨。然亦断不可操之过急,脱略太早,揠苗助长而适得其反。其大段仍是前人,主体依旧古法。至于抛却古法,尚无以自立;而脱略前贤,终难以独行。盖时所不能也,势所不能也。终须秉承集字一贯之方,探讨前贤,研求古法,小心培育,精心滋养,以其固本培元,根实苗壮,至于远道。高等书法教育创作课程至此,大功已成,硕果乃结,入得最上乘之境。
笔者所在之高校,即常以此为教,于临摹课、创作练习课与毕业创作课中,根据实际,循此阶段,一脉相承,有序推进,而效果显著。
是故,于高等书法教学中秉此襄阳学法之集古字,以“取诸长处,总而成之”之则,循序而来,层层深入,乃能谙古法于胸襟,铸传统之鸿基,成时效于当下;孕新意于端倪,导创新之源泉,孕发展于将来。集字之法,功莫大焉。
然而,襄阳集古学法之教岂止于大学生在校之内,短则四载,长则仅仅十载之间?是以毕业之后,走出校园之外,集字之法尚于将来之发展大有可用。其间层次又有不同,而为师者,教在长远,当不止于三尺讲坛之内也。
将来集字之用,以准书家之层次,又与大学生之层次不同,于是更须留意。其根本者,在目的不同。大学生之集古字在技法学习,是以承传统、学古人,共性之把握;准书家之集古字在审美创造,是以昭时代、树自我,个性之显现。于是集古字之所集者不同。大学生者按照课程所设,依托经典,深入所集,各个击破,不杂主见;准书家者依据主观追求,或是别有视角,阐述经典;或是独具慧眼,另辟蹊径,集他人所不及,成一己之新貌;抑或凡与自家审美追求相关者,真草篆隶,汉晋唐宋,无不取集,玉汝于成。至于形神、离合之所取,亦不为所拘,擒纵自得。当乎此际:自我,由幕后渐次走到台前;古人,由台前逐渐隐到幕后。是故终极集字,不见集字痕迹,微存某家某体影子而已,而精神体骨,皆是自家本色。
或曰,准书家之层次何必集字,受其所缚,但凭多年积淀,放笔而行,岂不更好?诚然,书史之上,亦不乏由此而成功者。然而,更多准书家往往行百里而半九十,只缘脱略古人,任笔为体,竟乃彷徨中流,功亏一篑,终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鉴于此,更须久久陶养古人之间,其意非为笔墨是求,但受精神滋养,于是以集为创,亦集亦创,离合之间,尽得其妙。求之古来书法之有成者,恒多如此,只是显晦不同而已。
譬如晚清之康有为、吴昌硕,最善集字之道,卓然大家。南海坐镇《石门铭》,以为“飞逸浑穆之宗”,位居神品;⑭缶翁盘踞《石鼓文》,“数十载从事于此,一日有一日之境界”。⑮而二家之前,二石为人绝少关注;而二家之后,二石天下皆知,大开临仿之门。是以康吴二家集字取法之选,只眼独具,而有开辟之功。至于两家之所集,康氏人所常见者在“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一联,虽有陈抟之迹,而实是《石门铭》中集来,再三书之,世有多本。而吴氏不惟《石鼓文》之临作传世甚夥,且集字对联,以集以创,斟酌其间,尤为常见;更有篆刻之作、花木之笔,沉雄老辣,皆从此出。是以二人形有所托,神有所立;形神兼得,自铸伟词。另有民国大家于右任,尝有诗云,道其甘苦,曰:“朝写石门铭,暮临二十品。竟夜集诗联,不知泪湿枕。”⑯故此数人成就之斐然,莫不得于集字之鼎助。
若夫明末之董其昌、王铎,虽集字之象愈隐,而集字之功不泯。今日所见二人临摹之作传世尤多,大抵离乎形质,任于胸臆,绝非亦步亦趋之所为,皆属晚岁之作,是以终生浸淫古人之间。想其早年,必从规矩中来,坐享集字之成。
上溯陈隋之智永禅师,以目前资料所见,可谓集字有成之第一人。禅师退笔冢,铁门限,数十载登楼不下,孜孜研求周兴嗣所集王羲之书《千字文》,乃书八百本,分浙东诸寺,是以存王氏典刑,而为百家法祖。此集字而得其大功者也。然精熟过人,惜无奇态,如项穆《书法雅言》所云:“智永专范右军,精熟无奇,此学其正而不变者也。”⑰是乃集字而不知集字之准也。盖集字但为方法,不是目标,固守一人,专集一家,最易作茧自缚,不能自树。学者于此,尤宜慎诸!
至于襄阳学法之主人,有宋一代杰出书家米元章,传世之书作,尚可模糊辨其所集之宗主,以王献之为多,兼有王右军、颜鲁公、褚遂良等前人之踪影。亦可从其临摹作品之中,诸如右军之《王略帖》《大道帖》《褚本兰亭序》,大令之《中秋帖》《鹅群帖》《鸭头丸帖》《东山帖》,鲁公之《湖州帖》等,察其所来自远。是以米氏集字踪迹之杳然,在于其乘此集字之深功,而有所更进者,以至“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
最终,襄阳学法之目标,在“自成家”。如其所云:“既老始自成家,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自成一家,乃襄阳学法之所极,而历代书家之所望也。以米芾之成就与影响,更显襄阳学法之简便易行。至于“不知以何为祖”,非为后人不知,是其渊源宗祖不能尽泯,终乃自立门户,别开生面,风貌丕著,迥不犹人,故其意在此不在彼也。其余不再多言,要须强调者三:著高标,富学养,行大道。著此高标,方知法之所用,意之所求,不执不迷,决绝而往;富此学养,才能陶书以情,养己之性,发于文心,成乎艺品;行此大道,乃可澄怀观物,澡雪精神,净化心灵,教化大方。《礼记·大学》曰:大学之道,止于至善。⑱是以书法教育之根本,亦在于此。其道漫漫,求索不已,为师为教者,敢不勉旃!
总而言之,襄阳学法为千年以前米芾之所发越,而于千载之后,尤显其与时偕行之时代价值。它以心贮背临之法为基础,而以集字成篇之法为核心,终归于自成一家之高标。其中集字之法尤于当今大学书法临摹与创作课程之临创转化,裨益多多,诚可鉴借。教法所求,师责所在。是以襄阳学法之于当代高等书法教育教学,或有不足,终则有用,乃不失为一积极而有益之探索与尝试。
注释:
①〔明〕李东阳著,李庆立校释:《怀麓堂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第92页。
②吕友仁:《周礼译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74页。
③〔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选举志》卷四十四,中华书局,1975年,第1160页。
④〔元〕脱脱等:《宋史·选举志》卷一百五十七,中华书局,1977年,第3688页。
⑤〔北齐〕颜之推著,檀作文译注:《颜氏家训》,中华书局,2007年,第310、311页。
⑥〔明〕黄道周:《石斋书论》,见崔尔平:《明清书论集》,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第515页。
⑦〔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第543页。
⑧〔宋〕米芾:《海岳名言》,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第360页。
⑨〔宋〕赵构:《翰墨志》,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第366页。
⑩〔明〕赵宧光:《寒山帚谈》,见崔尔平:《明清书论集》,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第310、320、321页。
⑪〔明〕宋啬:《书法纶贯》,见卢辅圣:《中国书画全书》六,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年,第414页。
⑫〔唐〕李绰:《尚书故实》,见《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170页。
⑬〔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第547页。
⑭〔清〕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第827页。
⑮〔清〕吴昌硕:《手稿别存·戊申秋临石鼓全文》,见吴长邺:《我的祖父吴昌硕》,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年,第172页。
⑯于右任:《十九年一月十日夜不寐读诗集联》,见王澄、李义兴:《中国书法全集82·于右任·于右任书论选注》,荣宝斋出版社,1998年,第306页。
⑰〔明〕项穆:《书法雅言》,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第525页。
⑱〔宋〕朱熹:《四书章句·大学》,中华书局,1983年,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