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夏冰
摘 要:小说是叙事的艺术,作家如何叙事决定着小说在艺术创作上的所长和特色,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特点,作家的特点决定了小说的框架和格局。获第六届茅盾文学奖的《东藏记》是作家宗璞在病中苦耕七年的代表作,她以自己经历的真人实事为材料,用细密从容的笔触以日常凡事的小格局来表现20世纪三四十年代战争带给知识分子精神上的大创伤。本文将从小说创作的真实性、视点的流转和作者的价值判断这三个方面来分析宗璞《东藏记》的创作特色。
关键词:真实性 视点变化 为文的自觉
《东藏记》是宗璞系列长篇小说《野葫芦引》四卷中的第二卷,主要塑造了一批在抗日战争时期在民族大难中南迁到昆明的知识分子从容自觉的形象,表现了一批胸怀家国的知识分子在漂泊与危难中坚定不屈的崇高人格和永不放弃的人生信念。小说以明仑大学历史系教授孟弗之一家的遭遇为主线,以他们周围的亲朋同事的生活为辅线,描述了明仑大学被迫南迁后知识分子在战火中流离失所东躲西藏的艰难境况。小说人物形象各异,命运多变,与我们以往所知的知识分子形象不同的是,在他们身上既没有古代老学究只知闭门读书的古板气,也没有鲁迅笔下文人弃笔从戎直面黑暗的勇猛斗争,我们在他们身上看到的更多的则是知识分子本身的文化气质,这种气质承载的是知识分子外在的柔与内在的刚的合二为一。以孟弗之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群面对战争与空袭,他们既能在居无定所中坚守本职,又敢在风起云涌的局势中批评时事,正是他们这种刚柔相间的精神,才使得知识和教育能够在战火中延续,在无形中推动民族向前发展。现文学界对《东藏记》的研究多集中于人物形象的阐释上,而著名作家张抗抗曾评论《东藏记》说:“战争在女性笔端被重构,那种炮火下的冷酷与残忍,自然不会有本质的改变。但体验战争的视角、思考战争,以及描述战争的方式,却具有别样的风采。”{1}她的话更是简单明了地道出了《东藏记》独特的叙事方式,因此本文将不再分析小说中的人物形象,而是从小说创作理论方面的小说创作的真实性、作者叙事手法的运用和作者为文的倾向性三个方面对《东藏记》进行分析和评论。
一、难以逾越的真实性
在对一部小说的解读和研究中,小说内容的真实性是无法丢弃的。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的真实性并不等于现实中的真实,真实是现实发生的具体的形而下的存在,真实性是作者对现实真实存在的改造和升华,是抽象的形而上的存在。《东藏记》的背景是抗日战争时的西南联大,即小说中的明仑大学。抗日战争爆发时,年仅九岁的宗璞和全家随父亲冯友兰从清华大学南赴西南联大,在西南联大度过了长达八年的青春岁月。在此期间,胸怀家国天下的知识分子在战火逆境中的坚韧与坚守给年少的宗璞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东藏记》即作家宗璞根据自己在西南联大的经历和生活体验而创作的一部极具真实性的作品。小说的真实性是小说成功与否的关键要素,没有真实性的显现,再好的虚构也就丧失了存在的意义,宗璞也深谙这一点,她很好地处理了虚构与现实的关系,在创作中一直用自己现实的经验作为虚构的支撑,只用几个家庭以及一些人物在生活中的平凡事就为我们创作了一部在山河飘摇年代显现知识分子高贵人格操守的伟大史诗。她笔下的知识分子,在战火的侵袭、物资困乏和教学艰难的环境中依然坚守知识分子的本分与良知,依然关心时政,忧国忧民,“为天地立志,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2}。尤其是以孟弗之最为典型,孟弗之是明仑大学历史系教授,是抗日战争时期中国传统优秀知识分子的代表,他既有学识,又谦卑恭下;既满怀才情,又勤奋刻苦,更重要的是他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老古究,而是深受新文化运动民主与科学思潮影响的开明知识分子,因而小说塑造的以孟弗之为代表的读书人对时代,对国家和民族都有一种深刻的以身许国的情怀在里面,对以孟弗之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的描写是作者的虚构,但对抗日战争初期知识分子的情感态度的表达却是作者以自己真切的经验为知识分子的一种正名之举。我们知道大多数作家对抗日战争初期高级知识分子的描写多少都是带有一种轻薄和讽刺意味的,宗璞根据自身的经验和真人真事让我们看到了知识分子的另外一种人生和人格,看到了知识分子在抗日战争初期的艰难处境中所展现的崇高人性。但这篇小说的优秀之处还在于宗璞并没有一味地抬高知识分子的地位,而是塑造了诸多个性鲜明却又极其世俗化的知识分子形象,其中有视仪器研究为生命的庄卤辰,有尖酸刻薄的尤甲仁,有嗜好云烟却学问骂人都了得的白礼文,有擅长经营拈花惹草的钱明经,还有沉浸于楚辞华彩里的江昉,这些知识分子身上既体现了在民族危难面前该有的大义之举,又展现了他们作为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必要的弱缺性。正是作家用经验对现实进行了似真性的虚构,才使得作品最终回馈给作家一种创作的提升,使小说具有更丰满的现实意义。
二、内外流转的视点变换
20世纪以来,随着小说文体的长足发展,小说的叙事理论也得到了深入的研究。对宗璞的《东藏记》分析,可以从叙事的功能意义和叙述视点来研究。一方面,叙事是对一个事件过程、思想观念、价值判断及意义的文本显现,当我们从《东藏记》中跳脱出来,宗璞赋予知识分子的历史责任感和崇高精神正是宗璞本人思想观念的显现。而她在小说中对知识分子优缺点和个性的表达正是她对知识分子的价值判断,战争虽然让人异化,但人的本质应该还原,应该还原为有血有肉有私心亦有大义的真正的人,所以在小说中,她着重表现的不是战争惊心动魄的场景,而是通过描述在战争阴云笼罩下的人在一件件日常琐事中的行为和态度来彰显小说叙事的功能意义,正如杰拉德·普林斯所说:“当我穿越了叙事中多数琐碎陈述,我(可能)感觉——或知道——这种琐碎仅仅是表面的和暂时的,因为它被定位为如此,因为它就即将到来的情况而言是富有意义的。叙事性就是这种感觉的功能,小说或故事越是能够助长这种感觉,这一小说或故事的叙事性就越强。”{3}正是在宗璞在小说中的这些琐碎平常的叙述中,才使得小说比一般宏大场面的叙述更具有感觉和意义,小说的叙事性也才更强。另一方面,从叙述视点即叙述者讲述故事的着眼点来分析,可以看出小说中作者的选择和强调,态度和评价。宗璞在《东藏记》中对知识分子的描写,是以作者外在的全知视点为主,兼以人物内在视点,在内外视点的流转中进行叙述的。在小说中,作者用的是不受限制的第三人称,她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在对描写战乱背景下迁居西南的知识分子的艰难和他们在工作生活中依然坚守本职、关心家人和朋友的从容心态上,宗璞有一个对整篇小说的全知视点应用的统筹性。从她的视角,我们可以随时关注到人物的心态和动向,男性知识分子的刚强和软弱,女性的柔美和忍耐,孩子们的纯真和坚强都得到全面展现,比如空袭后孟弗之急于检查自己的书稿情况,庄卤辰为了仪器连命都不顾,小娃从掩埋自己的土里爬起来时想到自己的外公、战争、飞机和炸弹而意识到自己的重生,这些都能使我们从全知视点的角度感知到宗璞所塑造的知识分子的生动丰满。宗璞的优秀之处并不仅仅局限于无所不知的全知视点,在对小说中人物内视点的流转中,她很好地遵循了视点变换的原则,她既能深入到吕碧初的内心,借用被炸毁的腊梅林来抒发吕碧初内心的坚强,又能借一个小婴儿的自白来抒发战争带给人的无奈,同时穿插以犹太人的视角来展现战争的残酷和活着的艰难,这些内视点的使用使我们更深入地透视到小说中人物的心理,而内外视点的互补又反映了作家逻辑的统一性,让我们从中更能真切地感受到作家在小说中所投射的感情和态度,丰富了小说的表现内容。总之,《东藏记》呈现给我们的是宗璞在叙事功能的意义展现方面和内外视点流转过程中独特构思意识,正是这一点使得小说的内涵更为深厚和丰富。
三、为人为文的自觉性
宗璞的《东藏记》,主要是为了展现在国难当头下知识分子为人为事的独特气韵。无论是展现战争中知识分子为人的特性,还是表现知识分子在危难中的崇高气节,都自带一种作者的态度和评价在其中,对山河破碎中的知识分子,宗璞极力想展现的是知识分子身上那种为人为文的自觉气质,这种自觉气质是在离乱中对自己工作和生活的认同和尊重。生活在战争的时代,战火和警报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但小说中却丝毫没有显现战争带给人的消沉和堕落,反而展现的是知识分子在乱世里的从容和坚定,他们中的大多数虽性格各异,优缺点皆有,却很少有在纷乱中焦躁失态,反倒依然能坚守读书人的本分,人心人情从来也没有因为逃难而失去了安然和淡定,以孟弗之为首的读书人更是时刻在内心追求一种“自蘸清溪绿的境界”,甚至他们的这种追求像春雨一样润物细无声地滋润并影响着他们周围的亲朋和下一代。小说中有描述到几个孩子聚在一起吃饭时谈到人都受环境的影响,可无论环境怎样变化怎样坏,在他们身上总有一种清贵气的奇怪之处时,有一个孩子说道虽然他们吃的是“八宝饭”,但他们却处在一个拥有丰富精神世界的集体中。其实,这个世界就是他们的父辈带给他们的,是父辈身上那股自觉之气让他们在耳濡目染中形成自有的风骨,因此,作者在这些知识分子的身上所展现的亦是作者在那个年代所体验的,这种体验也影响到了作者文风的形成,雷达有一段话对此描述得很贴切,他说:“读《东藏记》,最突出的感受是,由于作者特殊的家庭教养、生活环境,以及作者融贯中西的学问根柢,使得这部作品的人文内涵和艺术品格非常内在,不是那种外贴上去的‘文化相,而是骨子里的东西,是作者人格,学养,才情,气质,心灵的外化。大有‘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的气象。”{4}因此作者独特的人生经历和生活体验带给了她丰富的精神世界,让她在岁月的年轮中沉淀出自身特有的气质,从而使她自身所显现的内敛和温婉造就了她在为人为文方面的独特风格。
正是因为宗璞为文是对她骨子里的东西的表达,她才能由内而外地将自己温润如玉的文风展现给我们,使她笔下的知识分子也自带这样一种平稳从容的性格,但这种文风有一点不足之处就是没有大的冲突而导致情节趋于平淡,悬念不够。这一点我们无法否认,我们要做的就是从作品所展现的温婉中体会到作家对知识分子的浓厚感情,从而对抗日战争时期的知识分子有一种重新认识和审视,从小说中读出一种厚重的历史文化感,因此可以说《东藏记》虽有“不抓人”之处,但总体上不失为一篇令人回味的佳作。
{1} 张抗抗:《柔性的战争——读宗璞〈东藏记〉》,《检察日报》2002-03-14。
{2} 张载集:《张子语录》,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320页。
{3} 杰拉德·普林斯著,徐强译:《叙事学:叙事的形式与功能》,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54页。
{4} 雷达:《宗璞〈东藏记〉》,《小说评论》2001年第6期。
参考文献:
[1] 宗璞.东藏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2] 叶朗.中国小说美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
[3] 王鹏.中国文化叙事学发展历程与主要视觉模式研究[D]. 湖北师范学院,2011.
[4] 王永兵.飘泊与坚守——论宗璞《南渡记》《东藏记》中的知识分子形象[J].理论学刊,2004(3).
[5] 郑祥安.为读者奉献优秀的精神食粮——第六届茅盾文学奖得奖作品述评[J].江海纵横,2006(2).
[6] 廖四平,黎敏.《东藏记》综论——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丛论之三[J].长江师范学院学报,2011(5).
名作欣赏·中旬刊2017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