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女儿做朋友(散文)

2017-02-13 22:27孙复初
北京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清华女儿爸爸

这段时间媒体上关于“虎妈”“狼爸”的报道和争论很多,我听了以后,很不能认同他们的教育方法与理念。作为父母,就算是要望子成才、望女成凤,也不应该采用打骂、威逼利诱的苛刻手段呀!我想在此讲讲我和我的孩子五十多年来一直作为知心朋友的故事。

我的双胞胎女儿是1958年出生的,那是所谓的“大跃进”年代。

那年2月,我爱人郑老师已怀孕7个月了。学校派我作为领队,带领清华基础课的教职工到十三陵,挑土修建十三陵水库大坝。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大家把被褥打成背包,徒步行军七八十公里前去。住在帐篷里,水杯里的水结成冰,几乎冻到底。我们的扁担每头挑两个土筐,每筐里面的砂土都装得冒了尖,踩着几百米长的跳板,把砂土一直挑到坝顶,一天挑十几个小时,劳动强度非常大。那时我一顿可以吃11个窝窝头。挑了一个多月后,我们又徒步行军回到清华。我回到住的筒子楼,教师宿舍,见房门锁着,郑老师不见了。我心想也许她住到城里她母亲家去了。因自己太累了,准备先睡会儿,明天一大早进城去找她。夜里11点,突然来电话了,说郑老师在城里一家妇产医院作检查,因肚子太大心力衰竭,被医院扣下了,要我马上去医院。我立即骑车赶到医院,郑老师说:“你挑大坝把老婆都挑丢了吧?医院说我是临产综合征,要尽快转到北大医院去。”天刚亮我借了一辆手推车把郑老师送到北大医院,办理了住院手续,刚回到清华,医院又来电话了,要家属马上过去。到医院后,医生说听出胎中有两个心音,是双胞胎。要家属签字,是要大人还是要孩子?我一听就来气,这是什么话?我说,大人孩子我都要!大夫说:你签字必须首先选一个。我死活不签,坚持大人孩子我都要。大夫无奈,只能让我签下“大人孩子我都要”的话。当一个孩子出生后,郑老师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大夫说是女孩,郑老师得知后说了一句“那太好了”就晕了过去。半个小时后,当第二个孩子出生时她已完全失去了知觉。两个孩子不足月,长得太小,像小猫一样,要放在暖箱里养一段时间。我们都喜欢女孩,一下子竟有了两个女儿,真是太高兴了。郑老师说,两个女儿是拿命换来的。

当时清华教师中生双胞胎的很少。总支书记告诉我,在校党委会上大家得知这个消息一下子就嚷开了,说“孙复初这下子可大跃进了”!一位党委副书记提议:“现在我们要超英超美,就给这两双胞胎起名叫超英超美吧。”我和郑老师不想给孩子取政治性那么强的名字,就取其谐音为小瑛小玫(上中学时,她们自己给改为晓瑛晓玫)。这就是俩女儿名字的来由。郑老师因两个漂亮双胞胎而在清华校园里出名了,一些人见面打招呼都直呼她为“小瑛小玫她妈”。

经济困难时期我带着小瑛小玫在学校西主楼南面开了一小片荒地,种上了白薯和蓖麻,白薯可以充饥,蓖麻可以拿去换食用油票,改善伙食。每天晚饭后我们就一起散步去地里,给白薯翻秧、给作物浇水。来回的路上我们就讲故事、谈心。这就是我们和女儿谈心活动的起源。

两个女儿从小就自己做家务,扫地、擦桌、叠被。四五岁给她们饭票,就可以到食堂去买菜、买馒头、打饭,通过交饭票找零钱来学习算术。每到周六下午,是她们最高兴的时刻,因为在城里上班的妈妈要回来了。这时我们三人要一起把房子打扫得很干净,所有的碗筷都要洗好。妈妈到家天都黑了,出去散步已来不及了。我们四个人就分别坐在双人大床的四个角上,中间盖上一床大被子,被子下面捂着四个人的八只脚,就这样开始“触脚谈心”了。先由两女儿讲她们在幼儿园发生的各种有趣的事,也讲她们碰到的一些不开心的事。譬如老师问她们:“每天早上你们的小辫子是谁给你们扎的?”女儿回答说:“是爸爸。”老师说:“你们回家要批评你们的爸爸,说:‘爸爸你心太狠了,把小辫扎得那么紧,把头皮的发根都立起来了。”我们四人都哈哈大笑,我说:“你们的头发少,又长得短,小辫子扎不住。每天放学时都披头散发像小疯子似的。”“好,好,好,以后我就扎轻一点,到放学时再看看,不散就行。”

那年代家庭经济不宽裕,社会物资也比较贫乏,我们给孩子没有提供太多的玩具和物质条件。我记得她们小时候全部玩具只有一套积木、一盒铁的可用工具组装的建筑模型,每人一个布娃娃,还有一小木箱图书,仅此而已。为了锻炼她们的动手能力,我曾利用出差的机会,省了两顿饭钱给她们买了一些各种颜色的玻璃丝(编制钱包和网兜的塑料绳),自己用竹片给她们制作了编织用的梭子,高兴得她们搂着我的脖子又跳又叫。我们更多的交流还是散步谈心和围坐一起开心谈笑。

这样美好的日子只维持了几年,“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我被打成走资派,戴高帽、批斗、监督劳动,遭城里来的中学红卫兵追着鞭打。大夏天把垃圾箱里的臭西瓜皮连同臭水扣到我头上。每天像犯人一样回到家里,两个女儿用非常担心和忧虑的眼神看着我洗头洗脸,找出干净的衣服给我换上。每天晚上11点左右,就有红卫兵来到楼下,要我们在单元门口跪下,一边批一边打。近处远处都传来鞭打声和惨痛的哀叫声,清华园里是一片白色恐怖。工宣队进校后,我们这片公寓区,接连发生多起挨批斗的教师跳楼自杀的事件。有些跳楼自杀的老师是女儿认识的,有两位还是她们同班同学的家长。女儿把现场的情况告诉了我:那位叔叔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地的血和脑浆,那位同学蹲在尸体旁呜呜直哭。说到这时,孩子眼里充满了恐怖的神色。那时她们才八九岁,实在无法理解,如此美丽的清华园怎么会发生这么可怕、恐怖、悲惨的事情?两个女儿紧紧依偎在我身边,双手紧抓着我,眼里噙着泪水,忧虑又害怕地不时望着我。她们一句话也不说,我做爸爸的完全理解她们想讲什么:“爸爸,你可千万不要自杀啊!”我只能用双手搂着她们。就这样,三个人默默地谁也不说话。对她们能说什么呢?我也不理解,为什么国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时间太晚了,我对她们说:“你们睡觉去吧。”我只能用坚定的眼神和她们对话谈心,告诉她们,你们的爸爸是不会自杀的,我不是反革命,我绝不会自杀。第二天起床后我同女儿们告别,要她们好好待在家里,不要乱跑,晚上等爸爸回来。但我下楼时,心里想,谁知道今天学校又会发生什么?什么事情在等着我呢?

一次在我冲洗后,女儿来到我跟前,对我说:“爸爸,你又挨打了,你背上,流了好多血,我们给你上药。”女儿拿来紫药水,用棉签把药水轻轻涂在我的伤口上,问我:“爸爸,你疼不疼?”我回答说:“不疼,爸爸不怕疼。”女儿的眼泪滴到我的背上。女儿用眼神同我对话:“我们相信爸爸是坚强的,爸爸一定挺得住。”

一天回家,刚一开门,两个女儿马上跑过来抱着我号啕大哭,说来了几个小红卫兵,把她们关到壁橱里,把箱子、抽屉都翻遍了,把两个女儿积攒的所有像章都抢走了。听到这里,我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原来没有发生更大的事情,我就劝慰她们,“不要哭,没有关系,以后我会搞更多更大的像章给你们。”两个女儿才停止了哭泣。但她们是更害怕了。

有天夜里,我回到家,用钥匙怎么也打不开门,看来是门被反锁死了。我就使劲敲门,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家里两个女儿出什么事了?我跑到对面公寓楼里用公用电话给家里打电话,可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女儿到哪儿去了呢?敲门声把对门的夏老师夫妇也吵醒了,夏老师对我说,小瑛小玫在家里,没有出去,傍晚时我还看见她俩在家里的。夏老师就帮我一起敲门,同时大声喊:“小瑛小玫开门呀!你们爸爸回来了!”过了好久,门打开了,两个女儿抱着我进了门,哇哇大哭起来。她们说:“害怕死了,怎么门被敲得砰砰响?爸爸你怎么不自己开门呢?听着电话铃声一直响,可我俩紧紧缩在被子里,谁也不敢去接电话,我们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她俩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是自己关门时无意中把锁钮碰下来,把爸爸锁在外面回不了家了。

“文革”这场灾难给女儿幼小的心灵带来多大的打击和创伤啊!郑老师的堂弟当时正在地质附中上学,他知道这件事后,每天傍晚就来我家陪着他的这两个小侄女,陪她们度过了这段白色恐怖时期。我和郑老师直到现在,每逢过年过节见到这位弟弟,还总是在感谢他对我家的关心和帮助。我认为,这段时期,是我们和女儿之间进行的长达几年之久的无声的谈心,我们的心是一直相通的。

后来我和郑老师都去了农场和干校,两个女儿自己坐火车去南京我母亲所在的南师附小借读了一年半,我们从农村回来后,她们才回到北京上的中学。中学毕业后她俩又到延庆下乡插队了两年。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当时只有不到两个月的准备时间。因为农村生产队干部想不通,不希望这些知青回城。每天晚上收工后还给她们派活,一直要到9点多才能歇下来。秋天村里经常停电,她们用棉线和小药瓶自制煤油灯,和同房间的几个同学一起在小油灯下复习功课,把头发都燎焦了。这样坚持了一个多月,后来北京市政府下了文件,公社才在临考试的十天给了她们假期,回到清华家里复习功课。白天,郑老师帮她们复习数学和物理,我帮她们复习英语。晚饭后我们四人又恢复了散步谈心,但谈心的内容变成了我帮她们复习政治。因为她们在山区插队快两年了,既看不到报纸,又听不到广播,很多国内外的事情都不知道,甚至连粉碎“四人帮”是怎么发生的,事情经过是怎么样的,她们都不知道。所以每天散步一两个小时就是我辅导她们复习政治的内容。我从国际形势讲起,诸如基辛格访华、中美恢复外交关系、周总理去世、“四人帮”垮台、华主席接任、“两个凡是”等等,一件件同她们讲。我讲得很认真,她们听得也很仔细。最终她俩是赶回山区,集中在邻近的公社参加的高考。三个月后,我和郑老师从录取的学校得到二女儿先被录取的消息。当时我正患椎间盘突出,直不起腰来,但我无论如何也要把录取的消息马上告诉她们。我上午到校医院打了腰部封闭针,下午就乘长途车去延庆。在城关旅店住了一夜,第二天换乘长途车去找她们。她们插队的生产队我没有去过,只能从北京市地图看到她们所住的干沟村在白河的南岸。当时村子不通公路,汽车只能将我放在离干沟村20里远的河口站。在河口下车后,我就凭这张小小的北京市地图沿白河一直往西走,一路走的都是田埂路。天快黑了,田埂也到头了,前面没有路了,是一座很高的黑色悬崖绝壁。周围连个问路的人都看不见。忽然远远望见对面山上有一位农民,他在给我一个劲地打手势,嚷道:“水太凉,太凉!”原来他要我往回走,回到几里之外的一个村子,在那里从桥上过河再到干沟村。可我一看,这可要多耽误两三个小时呢!天黑后什么路也看不见,如果山上有狼怎么办?我决定蹚过白河去。当时3月中,延庆山里气温相当低,河面上漂浮着一层薄冰。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脱了长裤就往河中心走,冰冷的河水我倒不怕,因我小时候就是赤着脚踩着冰雪去上学的。河水把短裤都浸湿了,好在河水只有齐大腿根深。我蹚过河,又走了五六里路,来到干沟村口,正好见到女儿她们收工回来。两个女儿飞快跑过来说:“爸爸,你怎么来了?”我告诉二女儿:“你高考被录取了,我要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帮你尽快办好手续,到学校报到。”过了半个月,大女儿也接到录取通知,我又一次去了干沟。就这样,先后两次把她俩接回城里继续上学。

女儿们上学后,周末可以回家了,我们四个人又恢复了聚到一起谈心的活动。她们谈的都是在大学里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她们是77级的大学生,同学中大部分都是“文革”中被耽搁多年,因课程荒废了多年,学习基础较差,所以大学的课程学起来比较吃力。但她们都非常珍惜重新上大学的机会,学习都非常刻苦。上课听讲非常认真,晚上经常要复习到半夜,周末和寒暑假也很少休息。当时我在清华教的也是77、78级的学生。我对女儿说,这几届学生是我在清华教过的学风最好、学习最刻苦的大学生。我给女儿讲了许多我教的学生中的感人事迹。我们都切身体会到,一件东西只有失而复得,才能真正体会到它的可贵。

我和郑老师都感觉到,女儿们经过下乡插队,艰苦生活的锻炼,是真正长大了。我们的谈心活动不只是谈她们的学习生活,我和郑老师也同她们谈我们自己在清华的教学和科研工作。不仅谈取得了什么成果,有什么收获,也谈工作中遇到的困难、问题和矛盾,听取她们的意见。我们虽然是父母,是长辈,年龄和她们相差二十多岁,但两代人之间是很平等的,不感到有什么代沟。尤其是我,常常和女儿开玩笑。郑老师常批评我,“和女儿没大没小,一点不像爸爸的样子,倒像是女儿的大哥哥。”郑老师的父亲就直接说我是一个“老顽童”,我们听了都哈哈大笑。

我们四人几十年来有一项例行活动,就是每年的4月上旬,都要到香山、碧云寺、樱桃沟去郊游,给女儿们过生日。一个上午玩够了、玩累了,就在草地上铺上一块塑料布,拿出我们带来的面包、水果、罐头、茶水,大家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说边笑。最初是我们四个人,逐年变成五六个人,再发展到七八个人。女儿成家后,就带着她们的丈夫、孩子一起参加我们的郊游。大家玩得很开心。孩子从两三岁起,除“文革”那几年外,一直到现在她们虽已五十多岁了,我们家年年的春游几乎没有中断过。当然,这期间我们还去过颐和园、圆明园、北海、什刹海等地。有老师问,你们女儿都五十多岁了,怎么还能和父母玩到一起?我们想,怎么会玩不到一起?每年二三月份,我们都会提前商量今年的春游到哪里去玩,大家都盼着这一天呢!我们和女儿经历了大跃进、大饥荒、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等历程,那么多磨难,真可谓患难之交,我们能活到今天是多么不容易呀!和那些因政治运动家破人亡的老同事、老同学比起来,和那些因孩子在国外定居的空巢老人比起来,我们是多么幸运啊!

当然,我和郑老师比起来,两个女儿更亲的是她们的妈妈。郑老师总说:“女儿是妈妈的贴身小棉袄,别人是一件,而我有两件,而且是我用命换来的。”现在我们从有两个女儿,变成有了五个孩子了。新加入的三位是郑老师的外甥、侄女和外甥媳。他(她)们或是父亲,或是母亲,或是双亲已经去世。郑老师的姐夫去世前,就指着他的儿子对郑老师说:“你就把他当作你的儿子吧。”有的干脆就自己对我们讲:“以后我就叫你们老爸老妈了。”我博客中多次提到的小颕就是我家的老五。他们每个星期都要和我们通电话。电话中总是老爸长、老妈短,亲热地说个不停,一个电话常常要打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而谈的大都是子女的教育问题。

今年夏天,郑老师因病动手术住在医院。两个女儿和一个外甥媳轮流去陪伴照顾,给她端饭、擦身。当外甥媳蹲在床边给郑老师洗脚时,同病房一位女病友对郑老师说:“你这个女儿真好,给你洗脚,她长得真像你。”郑老师对这位病友说:“她不是我女儿,是我外甥媳妇。”这位病友大为惊讶:“她是你外甥媳妇呀!我的女儿都做不到这么孝顺。郑老师你太有福气了。”出院后郑老师逢人就说:“我这次住院感到太幸福了,有三个女儿照顾我。”这位外甥媳妇回家也骄傲地对她老公说:“病房的病友都说我是小姨的女儿,和她长得太像了。”一直骄傲了好几天。

(标题书法:刘 敬)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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