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新江
佛教从印度本土向外传播,得益于贵霜帝国对佛教的大力支持和弘扬,所以,最先前来中国译经传法的人,往往是来自贵霜帝国势力范围之内,比如印度西北方向的大月氏、粟特地区的康居、伊朗东部的安息各国的僧人和使者。到了三国时期,中国的僧人也开始有了自觉意识,不满中原现有的佛典,而希望到西域、印度求得经典,于是开始了西行求法的历程,一代又一代,前仆后继,勇往直前。
第一个西行取经的中国僧人,是曹魏时期的沙门朱士行。他于260年出发,西渡流沙,到达于阗国,求得梵本大品《般若经》,派弟子送回中原,在邺城译出。而他本人则一直未归,80岁时在于阗国去世。
更有名的求法僧是东晋的法显。399年,因感到律藏残缺,法显与慧景、道整、慧应、慧嵬、智严、慧简、宝云、憎景、憎绍、慧达10人同行,从长安出发,前往印度取经。法显等循陆路西行,经河西走廊,入西域南北道,经鄯善、焉耆、于阗、子合,越葱岭,到北天竺。403年,入中天竺,巡礼八大圣迹,在巴连弗邑(巴特耶,阿育王都城)抄写律本,收集佛经,学习教法。408年,沿恒河到多摩犁帝国(加尔各答南)。410年,渡海到狮子国(斯里兰卡)。411年,乘商船回国,绕马六甲海峡,漂至耶婆提洲(今爪哇),停5个月。412年4月,北航广州,遇风暴,7月中漂至山东长广郡崂山岸边。413年,入长安未果,到建康译经,先后译出《摩诃僧祇律》《方等泥洹经》等。法显以60多岁的年龄,前往印度取经,从陆路去,从南海回,在外13年,历34国,完成了绕行一周的壮举,开辟了中印交往史和中国佛教史的新纪元,他的旅行记《佛国记》也成为后来求法僧的指南。
法显之后,又有宝云、慧睿、智猛、法勇、道秦、智严、道乐等人西行求法,不少人写有行记,但均已散佚,只有个别人有简要记载。
智猛,404年从长安出发,走陆路,经鄯善、龟兹、于阗,越葱岭,同行15人,有的退回,有的途中去世。只有4人翻过雪山,至罽宾、奇沙,西南到迦维罗卫国,进至华氏城(阿育王都),得《大泥洹经》《摩诃僧祇律》。424年循旧路返国,在凉州和建业译经。智猛在外21年,著《游行外国传》一卷,可惜已佚失,在《水经注》等书中留有残文。
法勇,又名昙无竭,420年与僧猛、昙朗等25人同行,经吐谷浑国,出海西郡,入流沙,到高昌郡,经龟兹、沙勒,越葱岭、雪山,到罽宾,再南行中天竺、南天竺,最后经由海道,于443年回到广州。法勇在外约20余年,著《外国传》五卷,已佚失。
据僧祐《出三藏记集》、慧皎《高僧传》等记载,还有东晋沙门于法兰、法领,刘宋的释慧叡、道泰、智严、宝云、道普,萧齐的释法献,可以说前赴后继,不绝于途。
感谢杨衒之所作《洛阳伽蓝记》为我们保留了北魏末年宋云和惠生往西域取经的详细记录。518年,使者宋云和僧人惠生同行出发,从青海西行,入西域南道,经于阗,越葱岭,经钵和国(今瓦汉),到乌场国(今印度河上游斯瓦特)。520年,入乾陀罗国(今白沙瓦地区)。宋云、惠生一行在西北印度寻访诸多佛教圣迹后,522年带着170部大乘经典,返抵洛阳。
从魏晋以来的西行求法运动,到了隋唐时代并未结束,而且有两位不能不提的印度取经的代表性人物,即玄奘和义净。
玄奘15岁出家,20岁受具,年轻时遍访名师学习,但“诸师所讲,隐显有异,莫知适从,乃誓游西方,以问所惑”,遂决心求学印度,访寻佛典,具体目的,则是学习大乘瑜伽论。627年,玄奘从长安出发,过河西,在粟特人石槃陀的帮助下,从瓜洲第五道偷渡国境,在高昌王麴文泰的大力支持下,经丝绸之路北道,翻天山,取道素叶水城(碎叶),拜见西突厥可汗。在西突厥的护佑下,一路畅通,南下吐火罗斯坦,入印度北境,抵南亚次大陆。在印度五天竺,他巡礼各佛教圣地,留学最高学府那烂陀寺,与印度法师切磋佛教教义,并参加辩论佛理的曲女城等地的无遮大会。643年,玄奘循陆路回国,经瓦罕走廊入塔里木盆地,原本打算到高昌报答麴文泰,到于阗后方知高昌已被唐朝所灭,于是上表唐太宗,请求入关归国,太宗表示热烈欢迎。645年,玄奘回到长安,总共携带有佛典657部。又应太宗的要求,将亲身见闻写成《大唐西域记》一书,于次年完成。
义净671年从广州出发,循海道,673年到达东印度耽摩立底国(今塔姆卢克),后巡礼印度各地佛教圣迹,又在那烂陀寺学法10年。683年仍取海道东返,归途中在室利佛逝国(今苏门答腊岛)停留6年多,期间为求纸墨和寻找译经助手,他曾于689年返回广州,邀请4位僧人,随他赴室利佛逝,在那里翻译佛典。特别是律藏,并将印度和南海等地佛教状况和求法经历,写成《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和《南海寄归内法传》两书。692年,义净遣僧人大津将此二书并新译经论十卷送到长安。翌年,他本人返回广州,计得梵本经律论近400部。695年抵达洛阳,受到武则天的盛情款待。后来在洛阳、长安两地译经,共译出107部,428卷,直到713年去世。
义净的《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叙述了641年至691年间共61位僧人赴印度求法的情况,虽详略不一,但反映了7世纪南海、印度的历史文化和地理交通情况,特别是从海路赴南亚的交通状况。
在众多求法僧中,能够到达印度本土,又学成回国,译经讲道,著书立说者,只有法显、玄奘、义净三人,其中以玄奘成就最大。中国僧侣纷纷赴印度求法取经、巡礼圣迹的魏晋南北朝时期,正是印度笈多王朝兴盛的时代(319-500年)。笈多王朝不仅在版图上基本统一了印度全境,而且在文化上采取宽容政策,允许印度教、佛教等同时发展,佛教艺术也达到相当高的水平。由鸠摩罗·笈多一世修建的那烂陀寺,成为大乘佛教的中心;阿旃陀石窟也迎来一个新的时期,成为印度佛教艺术的代表。
事实上,魏晋到唐初前往印度巡礼的僧人,眼中所见的佛教石窟、造像、壁画,有相当多的是笈多时代的作品,或者是笈多时代留存的早期佛教遗迹。虽然求法僧的主要目的是求取佛典,但也关注造像。法显在僧伽施国,于精舍中见“当中阶作丈六立像,精舍后立石柱,高二十肘,上作狮子,柱内四边有佛像,内外映彻净若琉璃”。宋云、惠生在西北印度巡礼了多处佛教圣迹,如乌场国的佛晒衣处、覆石之迹、苦行投身饿虎处、剥皮拆骨为纸笔处,乾陀罗国的如来舍头施人处,佛沙伏城的如来挑眼施人处,特别是详细记录了乾陀罗城的雀离浮图,并且“剪割行资,妙简良匠,以铜摹写雀离浮图仪一躯及释迦四塔变”。
玄奘对各处造像描述得更为详细,而且因为他随身带有高昌国配给的手拟,所以还可以把一些造像模拟带回。在玄奘643年进入长安时带回的佛经目录前面,列举了一组佛像,计有摩揭陀国前正觉山龙窟留影金佛像一躯,拟婆罗痆斯国鹿野苑初转法轮刻檀佛像一躯,拟憍赏弥国出爱王(优填王)思慕如来刻檀写真像刻檀佛像一躯,拟劫比他国如来自天宫下降宝阶像银佛像一躯,拟摩揭陀国鹫峰山说《法华》等经像金佛像一躯等。
所谓“拟”,应当说是对真实造像的模拟,而这里所列基本上都是当时印度各地最著名的佛造像。这些造像在《大唐西域记》中有相关记录。
关于“拟憍赏弥国出爱王思慕如来刻檀写真像刻檀佛像一躯”,《大唐西域记》卷五记载:憍赏弥国都城“内故宫中有大精舍,高六十余尺,有刻檀佛像,上悬石盖,邬陀衍那王(唐言出爱。旧云优填王,讹也)之所作也。灵相间起,神光时照。诸国君王恃力欲举,虽多人众,莫能转移。遂图供养,俱言得真,语其源迹,即此像也。初,如来成正觉已,上升天宫为母说法,三月不还。其王思慕,愿图形像。乃请尊者没特伽罗子以神通力,接工人上天宫,亲观妙相,雕刻8檀。如来自天宫还也,刻檀之像起迎世尊,世尊慰曰:‘教化劳耶?开导末世,寔此为冀。”。可见,玄奘请人把这些著名的造像,惟妙惟肖地摹写下来,带回唐朝。
除僧侣外,唐朝的官方使者王玄策在643年至661年几次出使印度,也曾见“西国瑞像无穷”,而且他曾专门带画师匠人,摹写印度瑞像真迹。
在敦煌藏经洞出土的一件大型绢画上,绘有精美的印度各地的瑞像图,包括中天竺摩伽陀国放光瑞像、“迦毗罗卫国银瑞像”、“婆罗痆斯国鹿野苑初转法轮像”、“释迦牟尼灵鹫山说法瑞像”等;在敦煌莫高窟、榆林窟中唐以后的洞窟中,也常见有印度瑞像图,藏经洞中叶出土有记录瑞像图的“瑞像记”,说明通过求法僧之手,印度笈多王朝时期保存的造像、壁画图像,也传入了中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