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女孩都嫁给爱情(中篇小说)

2017-02-13 21:41翘楚
北京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迈克尔

传奇的跨国婚姻故事,一个女孩儿为了爱情去美国假结婚,其间经历美与丑、真与假的较量以及对真爱的大胆追求。本文作者有多年编剧经验,第一次在文学刊物发表小说就显示出极强的创作能力,特别是对当代婚姻情感生活的表现能力,值得推荐。

1. 男友的奇葩决定

情人节本该是收到玫瑰和戒指的日子,尤其是今年,已经是我跟男友一起过的第三个情人节了。他即将去美国读博,我猜走之前他会给我一个惊喜,那样我跟着去陪读照顾他也显得更名正言顺。可是,我却收到了来自他的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决定。

他说:“我知道你一直想要我的求婚。可是我们俩暂时可能还没法结婚。”

我愣住了。

“你也知道,我拿的是学生签证,半奖,根本不够两个人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咱俩的事,我姐姐还不太同意。”

来北京上大学以前,他来自南方一个小县城,他的爸爸是县城中学的一位教务主任,把大他十岁的姐姐培养成了一个美国博士,而且,这位姐姐早已在美国定居了。可想而知,这样的一位姐姐,就是小县城里一颗光芒四射的启明星,那是绝对光宗耀祖让人骄傲的事情。因此,从上小学起,姐姐就是男友的绝对偶像,姐姐说的话,比圣旨都灵。

“你知道我姐一直反对咱俩交往吧?”

我当然知道。

这个世界上有人天生是学习考高分当学霸的料,肯定有人就不是这块料。我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北京姑娘,按说高考比外地考生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可是,我依然只考上了一个学旅游的大专。我本来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我爱说爱笑爱玩,毕业后在一家国营大型旅游公司当接待员,偶尔有没去过的国家想去玩一玩,也客串几天导游员,生活惬意又舒心。可是,就因为我的学历,我成了男友姐姐鄙视的对象,好像我因此就该低她一等。

于是我生气地问:“难道在这件事上你也要听她的?”

“我当然不听!所以我跟我姐谈判……不应该说是谈判,应该说是抗争!我跟她抗争的结果,是她不反对咱俩交往了。”

之所以认准男友,真的是因为从他那儿能找到那种叫作“爱”的感情。要不然我一个要模样有模样,要人品有人品的,不可能看上他这种除了学历和长相、没车没房又没钱的标准凤凰男。为了他我拒绝了街坊四邻多少个来我家找我妈说媒的。说实话,我爸妈要不是看他马上要出国了,一直都不同意我嫁给他。有时候真想让我妈来对付他那讨厌的无处不在的姐姐。真心话,她姐不一定是我妈的对手。

“你知道我姐不让咱俩交往是为了让我在美国找一个本地的女孩,或者——你不要生气啊!我姐在美国时间长了,当然比较务实。美国人都很务实的,这点你要习惯。她的意思是,如果我跟一个本地的或者有绿卡的女孩结婚,我的人生后半段不就可以名正言顺留在美国了吗?就像你有北京户口,也有很多人愿意跟你结婚一样,我知道肯定有人条件比我好,可是你在乎的是咱俩的感情。”

他的最后这句话,终于让我觉得心里舒服了一点。但前面的那些话,真的很伤人的自尊。

“她是不是连结婚的对象也已经帮你选好了?”

“你也知道,现在那么多人花几十万美金投资移民,对咱小老百姓来说,婚姻移民应该是最经济实惠的一条路了,那真的相当于少奋斗好多年。你得理解我姐的这种想法,她也是为我好。”

“你就直接说结果吧。”

男友嗫嚅了一下,先讨好地拉住了我的手,他一拉我的手,我就知道他接下来说的未必是什么好话。他说:“这个决定可能会让你有点意外,不过结果是好的。我和姐姐已经仔细推敲过了,能确保万无一失,我才同意的。”

“不要绕来绕去的。”我冷静地打断了他的话。

“好,你知道我现在的姐夫,就那老美,是我姐的二婚丈夫吧?我想说的是,我那头一个姐夫,他也在美国呢,就是我姐家老大的亲爸。他现在单身,有美国身份,只是混得不太好。不过这也不妨碍什么。我们是这样设计的,这回我去美国读书,你可以跟着。不过呢——”他笑着把我的手握得更紧,还一下一下紧张地抚摸着,“你不是跟我去陪读,你是去跟我那前姐夫结婚……”

“什么?”

男友急切地说:“你别着急,不是真结婚!当然结婚手续肯定是真的,只是咱们的目的不是为了嫁给他,咱们只是想通过让你跟他结婚这种形式,给你拿个绿卡。你拿上了绿卡以后呢,就有能力管我了,到时咱俩再结婚,是真结婚,那样我也拿到绿卡了,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这辈子我头一回听到这么奇葩的话。这话要不是看着李泽铭亲口说出来的,我真能一记大耳刮子贴上去了!

我瞪着他,我真觉得自己被重重污辱了:“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李泽铭着急地说:“你不觉得这是咱们唯一的出路吗?要不然我姐根本就不同意咱们俩的事。”

又是他姐,我简直无语了。我轻笑一声,嘲弄地看着他:“我只问你,你姐夫是不是男人?”

“是啊。”

“那你怎么说得出口把我嫁给别的男人?”

“可是他不是一般的男人,他是我前姐夫啊。我很了解他的,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这点我姐也可以保证,你就不用操心了。”

“你姐拿什么保证?”

“她真的可以保证,你相信我吧。好,我实话告诉你好了。我前姐夫他有暴力倾向的前科,法律不允许他离我姐和我姐家孩子太近,他要想定时看一眼孩子的话,他就会听我姐的,而你知道他是非常爱孩子的。所以你嫁给他一点问题也没有,他肯定会配合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跟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人、还是个前姐夫——结婚!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你觉得呢?望着男友一脸天真无邪般的殷切表情,我觉得失望、难过、震惊,好像胸口有一万只草泥马在奔腾!

我冷眼看着李泽铭,一字一顿、口齿清晰地告诉他:“如果我不按你姐说的办,你姐就要让你跟我分手;如果你就是个那么懦弱、那么没有主见的人,那我们就分手好了!”

如果有人认为我是个可以随便让人牵着鼻子走的人,那真就是打错算盘了!恋爱三年来,我连重话都没有说过他一句,这回我实在心烦,气愤地扔下他,一个人义愤填膺地回家了。大概晚上12点的时候,我突然接到李泽铭的电话,他说他已经在我家楼下待了两个小时了,想让我下楼跟他见个面。

我大吃一惊,初春的天气,夜里还是零下,他居然这么傻!一想到平常他总是这么谦和有礼,一定是一个人在楼下纠结得受不了了,才忍不住给我打的电话,我不由得一阵心痛。什么也没说,立刻就下楼了。

亲眼看见他在寒风中打了个冷战,我上前拉他的手,才发现他的手早已冻得冰凉。我说有什么话上楼暖和了再说。

他却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说:“我不想打扰你爸妈。你还没有跟他们说你要跟我分手的事吧?”

我闷闷地说:“没有。”

他说:“我跟姐姐谈了一晚,她的态度也很坚决。你是知道我们家情况的,我的一切都是我姐提供的,我没有能力不听她的话。可是,我也不想跟你分手。我想了一晚,如果我们俩分手我会怎么样,你想知道吗?”

我瞟了他一眼,不快地说:“怎么样?”

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我的心会碎的!”

我一下就心软了,眼泪也在眼眶中不争气地打起了转。

他一脸央求的神色:“你就当是为了我还不行吗?为了我们俩得之不易的爱情!我知道我这么要求你很过分,这就相当于我在拿你作牺牲。我不要求你马上答复我什么,我只请你再想一想,求你了!”

我的心凉了。我以为他是来告诉我,经过慎重的考虑,他决定不听他姐的,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决定自己的情感生活。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虽然万分沮丧和不舍,但是,我仍然不得不作出自己的决定:“实在不行,我们就分手吧。”

我无法正视李泽铭张口结舌愣在那里震惊的样子,我头一低,噙着眼泪飞快地走回了家门。

2. 为了爱只身赴美

我和李泽铭已经恋爱好几年了,心目中我早已把他当成了要相守一辈子的人。现在连我父母也都把他当准女婿看待了。老爸老妈虽说只是工薪阶层,可世代生活在皇城根下,别的没有,做人的傲气还是有一点的。如果我说出我们分手的原因,我妈先会惊得眼珠子掉一地,接着就会拍手称快,豪爽地对我说,闺女,分得好,就该分,妈再给你找个比他好一万倍的气死他们之类的。

这两天其实心里一直在打架,明知道分手是对的,得做个有骨气、有底线的人。可一想到真的离开他了,那以后上哪儿、跟谁,再重新开始新的历程?曾经一千多个日夜累积起来的点点滴滴上哪儿再延续?那些曾经温暖过、甜蜜过的记忆就这么烟消云散了?一想,心就痛得不能自已。

一周过去,正当我痛苦地以为我和李泽铭真的完了时,事情又奇迹般地发生了转机。这天我正在垂头丧气心情极差地上班,一个看上去温文尔雅、衣着打扮处处透着文化范儿的女士坐到了我的面前,我以为她是来咨询旅游项目的客户,完全没想到,她看着我说:“我是李泽铭的姐姐,我想跟你谈一谈。”

她不是在美国吗?什么时候回北京了?我被她惊住了。她表面看去完全不像我想象中邪气逼人的女巫,不过仔细品味,她的表情和眼神,还是能看到她身上某种说不清的物质所散发出的坚硬和无情。

她说:“我们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我像是被魇住了似的,不由自主地跟她去到了公司外面。公司楼后有棵大槐树,有片小草坪,平常没什么人过来,不过每回李泽铭来找我时,我都会把他带到这里来说悄悄话。

她冷冷地看着我,劈头就问:“你为什么跟李泽铭分手?”

她的表情和她的声音,让我本能地就跟她抵触上了。我在想假如她有儿子的话,她以后应该是个非常不好相处的婆婆。我看着她,坦荡地实话实说:“我的生活我自己可以作主,我不需要别人来左右我。”

她说:“你就一点也不顾念你们俩好几年的感情?”

这句话,她噎住了我。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李泽铭从来没有在任何事上这么违抗过我,为了你,他竟然大发雷霆地跟我吵!为了你,他宁愿放弃我给他联系好的学校!”

我好震惊。还有这等事?

“李泽铭要放弃你给他联系好的学校?”

“你以为我会为什么大老远的跑来站在你面前?你知道能拿到一个美国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有多难吗?大好的前途他都不要了,这么多年的奋斗他也不要了,他就要留在你身边。让我不可理解的是,显然他做的这一切你竟然还不知道!可见他已经傻到什么份儿上了!”

我的眼泪一下就流下来了。傻瓜!傻瓜!傻瓜!我还以为你真的不在乎我了,你做了这些你倒是让我知道呀!我哭得稀里哗啦,完全不能控制了。这么些天心里的委屈和不舍,今天终于有了发泄口。我不顾李泽铭他姐难以置信的表情,抽泣着说:“谢谢,我知道这些很高兴。”

李泽铭他姐烦恼地瞪着我:“你很高兴?他为你什么都放弃不要,你却这样无动于衷,你怎么这么自私?”

正当我们俩大眼瞪小眼已经说僵了的时候,李泽铭救命稻草一样及时地从楼下的小门闯了过来。他惊讶地看着他姐,说:“你怎么在这儿?”然后不等他姐回答,便感慨万千地上前紧紧拉住我的手说:“方颜,我已经决定了,美国我不去了,我不能承受和你分手。”

他姐怒视着我们,拿出手机给他放了一段视频。说:“你以为没有充分的准备我就会来找方颜吗?这是我录的老爸跟你说的话,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着,她点开了视频。只见一个七十左右的老头儿,吹胡子瞪眼,非常生气地嚷着说:“泽铭,你要不听你姐的,非要这么任性,以后你就可以不用叫我爸了!我没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你怎么就这么不知道好歹啊?”

李泽铭愣住了。

他姐冷笑着看着我说:“看一个男人为了你众叛亲离,什么都豁出去不要了。你得意吗?”

我握着李泽铭的手,由衷地感到欣慰,这证明我没有爱错人。

他姐目光凌厉地看着我:“他如果什么都不要了,非要留下,我们也拿他没办法,你们随便。只是,从今天起,我不会认他这个弟弟了,我要跟他一刀两断。现在你们你情我愿,等日后他醒过神来,因为你前途没有了,因为你家人没有了,你觉得他不会对你心生怨恨?”

李泽铭说:“你别听我姐的。”

他姐说:“你们俩不是互相爱得死去活来,什么都不顾了吗?我就想知道你可以为她牺牲,她怎么就不可以为你牺牲?你们不是在谈爱情吗?爱情不就是互相奉献互相牺牲吗?可见这姑娘只想操纵你,她并不爱你啊!”

我冲口而出:“你胡说!”

“我胡说吗?我让你跟别人结婚你会损失什么?你只是觉得自尊心有点受不了,你就不愿意。可是我弟为你损失了什么?他几乎什么都搭进去了你知道吗?你知道他读了多少年书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吗?你知道他心里有多想上那个学校吗?你如果真的在乎他,你怎么可以对他这么无情?”

李泽铭他姐的话让我陷入深思,真的是我太斤斤计较了吗?我对自己的信念动摇了。

我问李泽铭:“你真的把学校退了?”

他说:“是的。”

“可是,你爸和你姐都说要跟你划清界线啊。”

李泽铭拉着我的手,表情可爱极了:“我也不想那样,可要是他们非逼我这么做,我也没办法。”

我的心融化了:“你真的为了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吗?”

“没有你的日子,我真觉得做什么都没有意义,这些天我过得太煎熬了。”

我泪眼蒙眬了。面对这样贴心的男人,你还要怎样?我问自己。他姐的话像锤子一样敲击着我的心:“他可以为了你什么都不要了,你怎么就不能为他作点牺牲?”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平静地看着李泽铭,说:“我不要你夹在我和你姐姐父母之间为难,你能这样全心全意地对我,我也能这样全心全意地对你。我不是为了别的,什么身份、什么美国,我根本就不稀罕!可是,为了你——我可以豁出去,我愿意牺牲。”

听我这样说,李泽铭他姐长舒了一口气,感激地说:“我就说嘛,我就知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姑娘。”

李泽铭一个劲儿地说:“你真的不用为我这样,亲爱的。”

我心里的坎儿彻底没了,我说:“我愿意。不过,我有一个要求,这事儿只能咱们三个知道,不能告诉我爸妈和其他任何人,我丢不起这人。”

李泽铭看了他姐一眼,信誓旦旦地说:“必须的,必须的。”

“走之前我妈可能会先要求我们至少订个婚,她绝对不会让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你走的。”

“应该的,绝对没问题。”他姐满口保证。

一切尘埃落定。我关切地问李泽铭他姐:“他的学校,还可以重新再申请吗?”

他姐说:“这是我要操心的问题,你不用管了,我保证到时候让他如期抵达学校,一天课也不落。”

我替李泽铭松了一口气,不得不说,有个万能的姐姐,还是挺让人省心的。

因为要跟一个不认识的人结婚,李泽铭和他姐就有必要把那个不认识的人向我介绍一下。我们就近找了个咖啡馆,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认真谈。姐姐说:“我前夫姓文,文化的文,叫文江翰。你也可以叫他Will。”

李泽铭说:“那是姐夫的英文名字,还是姐姐帮着取的。”在姐姐不快地看了他一眼之后,李泽铭不好意思地更正说:“前姐夫,前姐夫。”

姐姐说:“我已经什么都跟他谈好了,他同意跟你结婚。不过他跟我们生活在两个城市。我不知道你对美国有没有个初步的了解。我住在纽约,泽铭要去的学校在波士顿,就像北京到天津。Will的城市呢,在西雅图,就好像我们在北京,他在乌鲁木齐一样,不,可能还要更远。”

“那么远?那我、那我去了怎么生活?”

“你当然跟他在一起生活。”

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儿:“我可不可以跟姐夫领了结婚证,然后就到波士顿去跟李泽铭在一起?我自己有些积蓄,我也可以打工……”

姐姐脸上的微笑立刻被严厉的表情所代替,她说:“绝对不可以!你知道美国有移民局这种机构吗?结了婚不跟结婚对象住在一起,一旦被移民局查到,你就有骗身份之嫌,查出来你就会被驱逐出境。”

见我被吓住了,她又安慰我说:“我都给你安排好了。你去了就结婚,结婚的头几个月,我们就先以泽铭的一学期为界吧,你哪儿都不能去,只能跟你名义上的丈夫在一起。”

虽然心有不甘,虽然还是矛盾,但,事已至此,也就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走下去了。原本踏踏实实认认真真的日子,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忐忑、未知、惶恐,好像走路没踩到地上,而是踩在棉花上、飘在云彩里,哪哪儿都是虚的。理一下鬓角,这才发现,我真的早已一头虚汗。

“你们离那么远,我的人身安全你怎么能保证?”我再不想掩饰自己对未来的担心。

“你不用担心。他有套四个卧室的二手房子,虽然有点旧,但处在成熟社区,周围环境还是很不错的。另外,他家里还有一对国内去上学的母子俩租住,不是就你们两个人。”

李泽铭安慰说:“就你们俩也不怕,姐夫是个很好的人,他是个房产经纪人,他家房间多,各住各的就是了。”

姐姐说:“连结婚的申请我都已经让Will预约好了,你只要准备好结婚的文件,到点儿上飞机,到时候Will接了你,你们就能直奔市政厅。为了你俩能早日团聚,我们一天都不耽误。”

我现在意识到这位姐姐的可怕了。怪不得李泽铭这么多年来一直生活在她的阴影之下,毫无摆脱之力,她太厉害了。跟她相比,我仿佛就是一个牵线木偶,我现在每一步都要按着她设计好的路数走,那个自信自强自以为是的我上哪儿去了?她说你们前途无比光明、未来无比美好,可是,我怎么就那么想哭一场呢?

3. “嫁”给陌生人

我跟妈妈说我要跟李泽铭结婚了,他要带我到美国去。爸妈表面维持着必要的淡定,可是背着人他们都高兴得不得了。北京是个女多男少的城市,全国男女比例失调严重,北京的男女比例失调得也很严重,只不过北京和全国数据正好相反就是了。一想到女儿在适龄期就稳稳当当地嫁出去了,女婿还是个高高帅帅、前途无量的小伙子,妈说她在梦中就能笑醒。

亲朋好友同事们一大拨人,将我热热闹闹送进机场,她们说得最多的话,就是祝我早日给一个小美国人当妈。这真让人很心塞啊。我强颜欢笑地与这些熟悉的人们挥手作别。一扭身,我的眼泪就夺眶而出,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我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呢。

为了弥补我一个人去陌生地方的亏损,我不客气地用以往积攒的里程给自己换了个公务舱。公务舱乘客可以在航空公司的贵宾室候机,这地方同行的伙伴非富即贵,有时还能遇到影视明星。看登机时间还早,我便打开手机刷微博混时间。正好看到“北美崔哥”发了新文章,便点击了链接。他是个美籍北京人,善于用文字在嬉笑怒骂间道尽人生真谛,看着很痛快,是我喜欢的类型。等文章的工夫,我随便一抬头,突然发现,他本人就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这是悲催旅行中的亮点吗?

见我傻傻地看着他,他琢磨着也看了看我。我赶忙把手机里带有他头像的文章转向他:“这是您吗?”

他立刻开心地笑了起来:“是啊。”

我也忘了所有的不高兴,惊喜地上前要求合影。得知我要去的西雅图是他除北京外的第二故乡,他认识那儿的几乎所有华人,对那地方熟得不得了,我简直更惊喜了。还没出家门就认识了一个朋友,这让我觉得未来没那么可怕了。

不过,当飞机升空而起,我从舷窗望向脚下熟悉的道路和风景时,我的心中重新充满不舍之情,我叹一口气,默默地念叨:再见了,我的北京;再见了,我的亲人,爱你们!

姐姐说我一个人完全能处理到美国的事情,她却带着李泽铭,亲自把他送进波士顿的学校,安排好一切她可以提供的帮助才算完。李泽铭在学校安顿好时,我正在飞往美国的班机上。因为心里有事,等入境单拿到手我才傻了眼。第一,我不知道文江翰家的地址,入境后住在哪儿没法填;第二,有些项目用全英文填非常考验我的英文水平。假如不是这些日子心里太乱,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可是,现在后悔肯定是来不及了。

既然注定早晚要独立面对困难,就当这是个开始吧。我走到崔哥身边请他帮忙,他不仅让我把落地的地址填他家里,还用英文解决了所有我写不了的部分。一个人出门有一个人出门的好处,因为总会有人热心相助的。我很开心,立刻就找到了独行的自信。

不过,好坏事情总是交替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过过美国海关的人都知道,有一个几乎每个人都会被问的问题是:你带了多少现金?因为规定入境携带超过一万美金必须申报,倒没说不让带入境,可总有人不申报,估计不申报的以亚洲面孔居多,因此当我实话告知带了几千块美金,他们居然不信。

我被要求开箱查验。本来开箱查验就会耽误时间,加上崔哥以为我遇到麻烦了,好心想来帮我说几句话,没想到人家更怀疑了,不光查现金,还查崔哥帮我的原因,不说清楚根本走不成。不想无端连累一个刚认识的人,况且人家已经帮了我的忙了,我态度坚决地要崔哥先走,走前他耸耸肩表示无奈,并向我做了个有问题给他打电话的手势。这已经让我很感动了。

机场的经历相当于刚进美国就被人来了个下马威,我想谁遇到这样的事,心里都难免会升起一股挫败感,无论你承不承认,它都让你一下就感受到一个国家的盛气凌人。虽然,最后我还是入关了,但已经比预定的接机时间晚了许久。

文江翰大约是见过我的照片,我还在东张西望地找他,他冷冷地板着一张脸便走到了我的面前。如果不是因为一见面他就对我态度冷淡,我可能会公正地说,我对他的外表还能接受。他瘦高的个子,三十六七的样子,穿着休闲夹克,有一点沧桑的味道,这都是我能接受的类型,至少这样并排走,跟外人说这是我老公,不会显得太丢人。

他不快地说:“不是说好了时间的吗?怎么磨蹭到最后才出来?”

我刚要解释,他理也不理,拉上我的行李就扔进了车的后备厢。我本来想跟他友好相处的心情瞬间就凝固住了。

我刚刚被人狠狠地检查质疑了一番,我需要倾诉,我需要安慰,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事情。可偏偏来跟我接洽的这个人,他不仅没给我应有的温暖,他甚至无视我所有的不安,根本就不给我任何表达的机会。我很震惊,也很憋闷。

他一边开车一边说着英语,他说得很快很流利,不得不说,以前还没有听过一个中国人能说出这么标准、这么好听的英语。从这一点上来说,心里不由得对他生出一种敬佩之情。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但从他跟对方说话的口气,我觉得是不太高兴的事。突然他在路边紧急停车带一个急刹,叹口气郁闷地瞟了我一眼说:“好好的一笔生意,就因为你晚点被耽误了。”

我抱歉地说:“对不起。”

他好像看都不想再看我一眼,依然一脸的郁闷。他又开始拨电话,然后缓和了口气,对电话那边用汉语问:“迈克尔,你到了吗?你如果到了就先在大厅等我们一下,不好意思啊,她出来太晚了。”

挂了电话,他又发动起了车子,我们进入速度很快的车流。对于习惯了在北京挪着走的车速来说,这里的车速真的很让人揪心。

我怯怯地问:“请问一下,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没想到他责怪地看着我说:“李泽慧没跟你说清楚吗?”

“李泽慧?”我一头雾水。随即我马上明白了,李泽慧就是李泽铭的姐姐。他平常就跟我说姐姐,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的名字。这时我只好抱歉地说:“她跟我说什么?她什么都没跟我说呀。就说来这里,你会来接我。”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了不耐烦。长这么大,从来没被人这么明目张胆地嫌弃过,仿佛我是个很笨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跟李泽铭在一起,我常常感到自己被嫌弃,我真的有点自卑了。别人都说爱情会让人觉得舒心和愉悦,为什么我越来越感觉到沉重和不自在呢?

他简短地说:“我们去市政厅登记!人家马上就下班了。”

我愣了:“我以为……至少会让我休息一下。”

“李泽慧只告诉了我预约今天去跟你登记,我三天前就预约好了,你知道在美国预约好的事,是不能随便违约的吧?”

我真的难以想象,以后的好几个月,都要跟这样一个说任何话不是皱着眉、就是板着脸的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但我没有办法:“好,我知道了。”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许多人对美国存在着无限美好的憧憬,落地美国,相信许多人心里都有快乐和激动。本来我也有,虽然前途不可预测,但总算踏上了美国的土地,尤其是对从北京来的人来说,天很蓝、云很白、水很清,我也应该很激动。但直接遇上这么一个人,我所有的欣喜都立刻转为了冷静。

他也许是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分了,干咳了一声,用手向前指了一下:“喏,那就是西雅图市区了。”

我禁不住抬眼望去,只一小片高楼,旁边就是普吉特海湾和跨海大桥。水深蓝,带着清亮的波纹,水上有船,白帆点点;天有点阴,白色的海鸥在云海之间“啊”“啊”地叫着,忽远忽近地穿行,有一只还从我们的车前自在地掠过。

他说:“很美吧?”

我由衷地被眼前的美景感动了:“真美,我太喜欢有水的城市了。”

“那就来对地方了。西雅图最不缺的就是水。看到那艘大船了吗?那是去阿拉斯加的渔船。这个城市很小,就像北京的一个区那么大。我也是北京的,以前在海淀区。”

我突然意识到,他在跟我聊天。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原来他也是有人情味儿的。他大概也意识到对我太和蔼了,马上就收敛起了脸上温和的表情,公事公办地问我:“你的结婚材料都带全了吗?你先拿出来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就到市政厅了。”

我赶忙回到现实中,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材料。需要准备什么李泽铭倒是早就给我列好清单,我全准备好了。为了到时候不出问题,我觉得我有必要提前跟他打个招呼:“我英语不好,如果别人问什么要我回答的,你最好提前告诉我,免得到时候我说错。”

他说:“不会问太多,有些是需要你自己回答的,我会给你翻译。结婚应该是快乐放松的事,你不用这么紧张。”

我不好意思地掩饰:“我紧张了吗?我一点都不紧张。”

说着话,我们的车已开到了市政厅门前。一个大约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迎上来诧异地看着我、打量我。文江翰叫了他一句“迈克尔刘”,然后就简单地介绍我们俩认识。

因为是涉外婚姻,以备日后移民局审查,我们的结婚登记、证婚人、婚礼,一样都不能少,还得留下些必要的照片来佐证。“迈克尔刘”就是我们的证婚人。

他显然知道我和文江翰是假结婚,一路配合,对我很客气也很热情,问我累不累、开心不开心之类的,比文江翰好相处多了。管婚姻登记的官员问的问题非常简单,大意就是是不是第一次结婚,有没有离过婚之类。文江翰早有准备,很快就回答了。我是第一次结婚,当然回答起来就更简单了。前后十分钟不到,我们就算是在政府部门备好了案,只等办了仪式就能来领证了。

从市政厅出来,文江翰抱歉地通知我,说他明天还有客户要见,所以约了现在马上就去一个教堂举行仪式。迈克尔刘见我不高兴,解释说,正好那个教堂刚结束一个婚礼,花啊、彩带啊什么的都是现成的,要不然这些东西都得自己重新置备,什么都是钱,出门在外,能省一点是一点。

其实我并不是真的反对,我只是觉得自尊心有点受不了。即便是假结婚,也是名正言顺地结回婚,以后我的护照上都有记录的,搞得那么草率,真的难以接受。迈克尔刘这么一解释,我也只能顺水推舟了。文江翰说,你要是不介意,我们路过婚纱店再租个头纱,就能直接见牧师了。

“只戴头纱不租礼服吗?”我瞪大了眼睛。

文江翰说:“你就当咱们是在拉斯维加斯,那儿连头纱都不用,就两个人找个证人找个牧师就算结婚了。”

“这儿又不是拉斯维加斯,租婚纱的钱我出,干吗要这么节省?”我真的已经很不高兴了。

文江翰见我坚持,退了一步:“行,你愿意租就租好了。”

到了租婚纱的地方,我要给他租套像样点的西装,他不肯。说:“我这样真的没问题的,不用那么正式。”

我非常生气,我觉得这个人有点太不通人情了,我说:“我已经说了,钱我出,请你穿得正式一点好吗?你可能不是第一次结婚,但我是。我不管这是真是假,只要正经八百到政府登记了,我就算是跟你结婚了,我们以后离婚也罢,分手也罢,请你都穿得正式一点。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文江翰和迈克尔刘都被我的激烈搞愣住了。虽然最后他还是穿上了我为他租的新礼服,可我还是很生他的气。我确信这个人曾经跟李泽铭他姐一起生活过多年,冷酷的气质早就一脉相传了,所以为人处世才这么斤斤计较招人讨厌。我真觉得活该他被抛弃,一点儿也不同情他。

等一切都搞定,礼服穿了、证婚人到了、牧师来了,我和文江翰彼此发完结婚誓词,最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我把事先准备好的戒指拿了出来,而他,压根儿就没准备戒指。牧师别的话我可能听得似懂非懂,可“你们可以交换戒指了”这句,我完全听懂了。

文江翰把手伸向迈克尔刘,迈克尔刘诧异地问他:“什么?”

这时候他才开始觉得尴尬。

当牧师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他,再次说:“请交换结婚戒指。”

我简直觉得我的脸都被这个人给丢尽了!

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他想了一下,从裤兜里掏出他的钥匙串,从上面解下一个瓶盖儿大小的钥匙环,一本正经地套到了我的无名指上。我死也忘不了牧师同情地看我的那一眼,人家那是无声地在问我:姑娘,你看样子不傻,为什么会嫁给这么不靠谱的人?

仪式刚一结束我就从空荡荡的教堂里冲了出去。我沮丧、失望、郁闷、无处发火!但是最后,我也只能接受现实,我这就算是真的“嫁”人了。委屈的感觉让我禁不住泪眼蒙眬。

4. 我病倒了

刚刚结束一段长途飞行,我还在倒时差中,下了飞机就马不停蹄地去这儿去那儿,连口热水都没来得及喝,因此回来的路上我居然晕车,我在路边吐得七荤八素,文江翰一直是一副对我无奈看我不耐烦的表情。我完全无心欣赏他的家是什么样,下了车便直接跟他进了自己的房间。

当只剩下我一个人,我锁上门,孤单和无助一下就将我淹没了。我直接拨通了老妈的号码,说了一句:“妈,我到美国了。”就哽咽着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不知道是第二天的上午还是下午,总之天是亮的。我头疼欲裂、口干舌燥,我发烧了。之前也有过这种情况,每次一累、心情不好或者新换了环境,我就特别容易生病。我饥肠辘辘,晕头胀脑地打开门走出去,想要看看哪儿能弄点儿吃的。一出门,我就听到了楼下客厅里的谈话。女的我猜是李泽铭他姐告诉过我的女房客,男的是文江翰。

之前他们说了什么我不清楚,不过从我听到的他们的谈话中,我能猜出迈克尔刘似乎来过了,他们谈起过我。

女房客说:“迈克尔刘说那是你新娶的老婆,真的假的?”

文江翰说:“他怎么嘴那么快?”

我在楼上看不见他的脸,不过能想象出说这话时他一定皱着眉。他一边熬着粥,一边切着一根火腿。

女房客用极度失望的口气望着他问:“不是真的吧?”

我感觉只有对一个人有过期望,才能说出这么失望的口气。

文江翰说:“是真的呀。以后我这家里就有女主人了,她要不让你和弗兰克在这儿住了,我还真拿她没办法。你最好巴结着她点儿。”

女房客生气地说:“新娶的老婆你们不一块儿住?”

文江翰笑说:“你没看见都累成什么样了?还倒着时差呢。”

“你休想骗我!我还看不出来?我在你们家住两年了,你又没回国,你什么时候跟她谈的恋爱?我听都没听说过这个人,怎么可能突然就结婚了?”

“我网恋的对象总行了吧?你又不是我妈,我还什么事儿都跟你汇报呀?”

女房客犹豫了一下,仍旧不死心:“我不相信!肯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情况。”

文江翰说:“对了,有人问你要两百个饺子,说是办Party,要你回电话呢。”

女房客这才被转移了注意力:“谁呀?”

文江翰说:“你自己去看电话。”

女房客一边翻找座机电话,一边悻悻地对文江翰说:“你别转移我的注意力。我问你,你帮她拿身份,她付你钱了吗?付你多少?你早说你愿意以这种方式帮人拿身份,你告诉我啊,我这儿还着急帮我儿子拿身份呢,我保证比她付得多。”

文江翰笑着不经意地一抬头看见了我,我想跟他说我走不动了,可是我什么也没说出来,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一头栽倒在地了。

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文江翰不在,我躺在床上,头上盖着凉毛巾。一个大约四十、干净利落的女人站在我床边,她惊喜地说:“哎哟,谢天谢地,你可把我们吓坏了。不过幸好,我们的邻居就是个医生,他说你就是累的,没什么大事儿,歇歇就好了。我姓杨,我是文江翰的房客,你跟文江翰一起叫我杨姐好了。”

我虚弱地说:“我好饿。”

文江翰端着一碗粥从外面进来,皱着眉发愁地看着我:“你总算醒了。大夫说你很快就会醒过来,叫我们给你准备好吃的。你先喝点粥吧。要是喝完了还能吃得下,我们就下楼去吃。饭我都做好了。”

我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探头进来好奇地看了一眼,杨姐立刻扭头出去了。我真的饿坏了,端过粥来也没觉得烫,也就几分钟的时间,就狼吞虎咽地把粥喝光了。我一抬头,发现文江翰正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他耸了一下肩膀,从旁边桌上拿起一盒早就准备在那儿的药瓶说:“这种药叫退黑素,其实就是微量的安眠药,是可以用来倒时差的。你现在吃一颗,然后一觉睡到明天早上,说不定你的时差和身体都缓过来了。这是水。”

我这才发现连水都是现成的。我默默说了声:“谢谢。”依他的嘱咐吃了一粒药,然后我又倒下睡了。

可是事实是,第二天我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身体和时差都倒过来了,而是我的发烧更严重了。我觉得嗓子肿胀难忍,浑身酸痛,一想到我现在远在家乡万里之外,身边竟连一个熟识的人都没有,我就委屈不已,只剩哭的份了。

大部分时候我都烧得迷迷糊糊的,我似乎听见有次文江翰在我门口对着手机嘲讽地说:“你送来的女孩是玻璃做的,一到我家就碎了。”还有一次,杨姐似乎站在我床前,一脸琢磨地自言自语:“哎哟,这小模样长得还是挺招人疼的。你到底是谁?你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跟文江翰好上的?”

似乎医生来过,有人商量要不要送我去医院之类的。不知道是第几天,我突然就醒过来了。头也不疼了,嗓子也不肿了,身上也不酸痛了。阳光明媚地从窗口的百叶窗外射进来,桌前摆着一大束散发着淡淡幽香的鲜花。

我起身下地,拉起百叶窗,只见窗外就是后院,蓝天白云视野开阔,院子很大,铺满厚厚的绿草坪,鸟儿在树枝上歌唱,窗下是盛开的各种花。我有种做梦的感觉,这完全不像是真的。直到文江翰从外面进来惊喜地说:“你好了?”

我非常受宠若惊,因为,我看见他竟然是笑着的。我赶忙说:“我好了。”

他长长吁了口气,情不自禁地说:“昨晚守了你一夜,本来想今早你要再不好,就送你去医院呢。”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我心里立刻充满了歉疚和感动。我说:“真太不好意思了。”

他说:“没事儿,好了就好。想不想到院子里去坐一下?”

我赶忙说:“好啊。”生怕说慢一点他就会翻脸。

他轻快地说:“那我去把外面的桌子擦一下,泡上茶,你过一会儿下来吧。”

望着他快步走开的身影,我有点难以适应。我不知道我病的时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对我竟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我怀疑是不是李泽铭或他姐给他钱了?要不然他没理由一下子就对我好起来了。

就在这时,文江翰在院外向我招手:“下来。”

我在国内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舒适悠闲、干净自然的后院,我几乎一下子就喜欢上文江翰家了。他家是一幢二层小楼,虽然从外观上看房子不怎么新,外墙有不少墙皮都脱落了,但对于从寸土寸金的北京来的我来说,这依然不失为一处让人赏心悦目的豪宅。尤其是这处大概有四五百平米的后院,简直就是一片茂密的森林,这在北京,简直是想也不敢想的存在。

文江翰一边给我倒茶一边说:“病刚好,喝点清淡的吧。”

我真的难以适应他的改变。我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人,我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对我突然变好了?”

他不承认,反问我说:“我有对你不好过吗?”

我认真地说:“我真的想知道原因,不然心里老忐忑不安的。”

他奇怪地看着我,说:“你真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问:“记得什么?”

他摇着头说:“看样子你是说了就忘了。”

我警惕地问他:“是不是我昨天烧得糊涂的时候跟你说什么了?我跟你说什么了?”

他微笑着拿小镊子夹了一块冰糖放进我的茶杯里:“嗯,不记得就算了。”

我实在放心不下,不依不饶地着急问他:“你说吧,我到底跟你瞎说什么了?”

他眯眼琢磨着看了我一下,仿佛在观察我是不是真的不记得了,然后笑一笑说:“你慢慢想好了。”

据我妈说我从小发烧就有说胡话的表现,有的时候真的会胡言乱语。我到底说了什么,让一个对我态度冷淡、言谈举止间都对我充满鄙视的人,突然之间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呢?他不肯说,说不记得那就成为我们俩之间的一个谜好了。我真的太不安了!我绞尽脑汁,却怎么都回忆不起来。他说他照顾了我一夜。一夜啊!我到底跟他说了多少话?我是不是把自己的老底都向他交代了?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文江翰拿出一张单页的文件给我看,因为全是英文,我看不懂,便问:“这是什么?”

他难以置信似的笑了一下:“咱们的结婚证啊。”

我这才吃惊地认真看了起来。美国的结婚证完全没有“证儿”的感觉,因为它不是我们国内的那种小本儿,而是一张相当于A4纸大小的纸片儿,我们国内的结婚证有照片,这张A4纸上没照片,上面只写着我的名字和文江翰的名字、我们的结婚日期、出生年月,还有我们双方父母的名字。跟国内相同的是都盖有一枚政府章。

拿着这样一张事关我人生大事的纸,一时间我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复杂的一种感情。

他说:“已经发了照片给李泽慧了,他们都知道了。”

我握着茶杯点了点头。

他沉吟了一下,像是道歉似的:“实际上我也是第一次在美国办结婚手续,头回结婚我们是在国内。所以,具体的流程咱们去办的时候我也不是特别熟悉。这是你给我的结婚戒指,还你,你戴在自己手上吧。这边结了婚的人都会戴上戒指,以示与单身的不同。”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戒指,苦笑一声,放进了口袋。

也许是为了提起我的兴致,他转移我的注意力说:“知道吗?你这两天生病,又害我损失了一位客户,你应该对我有所补偿。”

我问:“你要什么补偿?我应该带了足够的钱来。”

他哈哈大笑:“什么钱啊?哪有那么简单?你要打扫家里的卫生。杨姐这两天跟她儿子去度假,家里就你我两个人,你必须负责打扫家里的卫生。”

原来是这样,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突然有人从屋内推门出来,带着一种酸酸的口气说:“哇,结了婚果然不一样,那么快就熟了?”

我们俩都吃惊地回头看去,只见李泽慧带着一个含意不明的表情,出现在我们身后。

5. 两个曾是夫妻的人

有一句话叫:一日夫妻百日恩。意思是说,两个曾是夫妻的人,即使离了婚,他们的关系也肯定与普通人有明显不同。这个我能理解。虽然李泽慧自己已经嫁给了别人,并且孩子都又生过一个了,可是看到前夫再婚,即使对象是她自己安排的,她还是不由自主感到了妒忌。

我叫了她一声“姐”,礼貌地站起了身。

文江翰则惊喜地朝她身后看去:“孩子呢?”

她说:“谁说我要带孩子过来?孩子上学呢。”

文江翰立刻失望起来:“那你怎么来了?”

她完全不顾我的存在,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怎么,新婚燕尔,怕我打扰你们?”

我非常气愤:“您这是说什么呢?”

见我生气了,她才认真地说:“不是我非要来,是李泽铭逼着我来的。他刚开学,功课很紧,听说你病了,急得跟什么似的,说什么也要我来看你一眼,不然他不放心。”

听了这些话,我的眼圈一下红了。这个没良心的他心里还有我,还知道惦记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掉眼泪,我快速起身进房间擦眼泪去了。

我听见李泽慧调侃地对文江翰说:“二婚的感觉怎么样?”

文江翰排斥地说:“你不早就体验过了吗?不比我经验丰富?”

不想偷听别人谈话,我正要走开,突然听见李泽慧说:“我跟你嘱咐一声,虽然你们领了结婚证,你也不能跟她走得太近了,那是我弟媳妇儿。我知道年轻女孩子,有时候难免轻浮,你是成年人,要知道分寸。”

我心里猛地一震!一股怒气让我差点冲出去当面质问她,谁是轻浮的人?谁是轻浮的人?我现在才发现,虽然李泽慧自诩受过多年高等教育,但言谈举止都透着没教养和自以为是,这真是太讨厌了!

文江翰气愤地一把把她拉到一边,极力压低嗓门不让我听见:“你胡说什么呢?被人听见你让人怎么想?”

李泽慧一把甩开他的拉扯:“你心虚什么?我都看到了,你们俩说说笑笑的。”

文江翰气愤地说:“你小声一点!在一个屋檐下,人总要互相说个话吧?”

“你那只是说个话吗?还泡着茶、赏着景,我又不是没年轻过,这调调儿我懂。”

文江翰说:“你可以走了,我懒得跟你多说。”

他大步朝屋内走开,我赶忙三步并作两步逃上了楼。进了自己的屋,我的心还狂跳不止。对于李泽慧的话我真的没法不介意,这才刚到几天啊,我就被人说轻浮了,以后的日子怎么办?我越想心里越气愤,难道这都是我的错吗?是谁把我弄成这样的?我给李泽铭打电话,告诉他我真的一眼也不想再看见他姐姐了。他告诉我,他姐有口无心,让我别往心里去,我康复了就好。还说他一有空就会过来看我,这才让我的心情愉快了些。

晚饭是李泽慧做的,菜倒是做得挺专业。只是我们三个人坐一桌都觉得不舒服,谁也没多说什么,吃了饭文江翰洗碗,我假装病还没好利索,立刻躲进自己房间去了。

谁知我刚进屋,李泽慧就敲门进来了。她像没事儿人一样跟我说:“你看着身体还挺结实的,没想到这么娇气。”

我低着头像犯了错误似的没说话。

她在我身边坐下,认真地说:“有些话你年轻,作为姐姐我要多嘱咐你……”

我敏感地打断了她:“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她诧异地看着我说:“你都知道?我还没说呢,你就都知道了?首先,你要谦虚一点,知道吗?”

我鼓起的反驳勇气被她一棍子打趴下了,我咬住嘴唇没出声儿。

“丑话说在前头,比出了问题再互相指责要好。我想说的是,你即使跟文江翰办了手续,你心里也清楚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虽然我跟他离婚了,可他终究是做过你姐夫的人,你们俩在一起要维持个正常的距离,你明白吗?你要搞清楚你是干吗来的?明白吗?”

“我怎么没跟他维持正常距离了?我这才刚认识他!”

“我说什么了你就跟我急呀?我这不是在帮你理清思路吗?你有什么可急的?”她责怪地看着我。

“你这么说话谁能不急?又不是我主张到这儿来的!”我不愿意再退让。

她看了我一会儿,终于软了下来:“你明白道理就好,我没指责你的意思。行,姐姐知道你是个聪明姑娘,我就说这么多。晚安。”

我连回一句“晚安”都不想,她离开了我的屋子,我在心里骂了她好几句难听的,心里的气都没有消下去。她真是太让我心烦的一个人了!

因为病中一直睡,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了。我屋里关着灯,走廊灯却彻夜亮着。大概凌晨两点左右,看到有人从我门前碎步走过,然后有轻轻的敲门声。开始我以为是敲我的,走到门边才发现,是敲隔壁的。家里就三个人,一时我不能判断走过我门前去隔壁敲门的是文江翰还是李泽慧。总之,我不怀好意地想,肯定是有人想趁夜深人静鸳梦重温。

果然,我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接着听见文江翰压低的声音:“干吗?”

“少废话,赶紧进去。”

嗯,应该是李泽慧主动去找的文江翰。这都什么人啊?我心里顿时充满了对这两个人的鄙视。可没想到,随即我便听到文江翰冷静的声音:“我已经是结了婚的人了,请你自重。”

接着,我便听到他关上了门的声音。这完全出乎意料啊,我好兴奋。怕李泽慧受伤之余突然会到我房间里来捣乱,我赶紧跳上床装睡,心里却大声为文江翰喝彩:干得漂亮!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第二天醒的时候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李泽慧显然带着自尊受伤的心没出声就走了,文江翰在餐桌上给我留了一张简短的纸条,说他去上班了,冰箱里有杨姐包的饺子,十美元三十个,可以自取,到时把钱给杨姐就行了。

6. 收到意外邀请

自从李泽慧来过以后,文江翰对我的态度又恢复到了以前那样,每天除了见面打个招呼,其他时候就当我不存在一样。我也比较忌讳他,自觉维持住我们俩之间的冷淡,免得又给人说三道四的机会。即使有时候家里只剩我们俩,也是他在他的房间看电脑,我在我的房间玩手机,我们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这天我正百无聊赖地在后院看院墙上的两只松鼠打架,突然我的手机响了,我一看,竟然是崔哥的电话,心里一阵惊喜,赶忙接了。崔哥说晚上他有个聚会,问我想不想参加?我当然想参加啦!那么多天一个人闷在家里,我都快闷出毛病来了。有个热闹的地方认识些新朋友、有些新经历,对我那就是救命稻草啊!

可是放下电话,我却为难了。我不会开车,也不认路,人生地不熟的,除了求助文江翰陪我,我没有任何别的办法成行。想来想去,禁不住去凑热闹的诱惑,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文江翰的房门。

“什么事?”他打开门皱着眉头问。

我听见屋里有小女孩的声音问:“谁呀爸爸?”才注意到他正跟一个小姑娘视频。

我猜想那就是他女儿了,于是赶忙说:“没事没事,你们先说话,我有点小事跟你商量,我可以等。”说完,我主动客气地替他关上了门。

我又到后院去坐着,那两个争干果的松鼠早已不见了。大约过了5分钟的样子,文江翰出来了,他说:“抱歉,每天这个时候我女儿放学,我们会视频一会儿。有什么事儿吗?”

我鼓起勇气把崔哥邀请我去参加聚会的事说了,问他能不能陪我一起去?他诧异地看着我,说:“没想到你认识的人还挺多。崔哥可是我们这儿的名人,他居然会邀请你?”

我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得太自得,平淡地说:“你愿意陪我去下吗?你也可以趁机认识一些新朋友的。”

他想了想,说:“几点?”

于是,下午5点左右,我就坐着他的车出发去参加北美华人的聚会了。

聚会地点是在山顶的一座豪宅里,到时夕阳正好,我们居高临下,四周山河壮美,风光别提有多好了。连以卖房为生的文江翰都不禁感叹:“越来越感觉到咱国家人有钱了。只要是好地段、好房子,主人都少不了中国人。”

门前已停了不少车,相比较而言,我们的车略显得有些寒酸。我老远就看见崔哥被一群人围着正说着什么,大家被他的话逗得哈哈大笑。我笑着伸手向他打招呼,崔哥笑着过来热情地说:“欢迎欢迎。”然后他看向文江翰:“这位是……”

我一路上都在想怎么向他介绍文江翰,最后的结果是,我毫不犹豫地对他说:“这是我姐夫,文江翰。”

崔哥热情地向文江翰伸出手:“欢迎,姐姐怎么没一块儿来?”

文江翰猝不及防地解释:“她现在波士顿。”

崔哥说:“好好好,下回咱们还有得聚。”

我听着到处都是熟悉的北京腔,心里暖得不得了。我一扭头,看见了迈克尔刘,他正端着一杯酒从屋内出来,见了我们,惊喜地迎上来:“嘿,你们也来了?”

崔哥说:“看,有收获吧?我跟你说,文江翰,你我是第一次见啊,这异国他乡,咱同乡人就得隔三岔五地聚聚,我正准备给你们介绍迈克尔刘呢。”

迈克尔刘笑着对崔哥介绍文江翰说:“这是我最好的哥们儿啊!这位方颜,你知道她是谁吧?”

我怕他说漏了,忙说:“我已经自我介绍过了。”

文江翰意味深长地对迈克尔刘说:“我是她姐夫。”

他不顾迈克尔刘张大的嘴,推着他往前走,说:“看样子你不是第一回来了,还不赶紧带我参观参观。”

崔哥热心地对我说:“走,我带你认识一下其他人。”他说着,把我拉进了一堆叽叽喳喳正聊着什么开心事的女人堆里,先把我介绍给大家,然后又一一指着她们报上她们的英文名。我对英文名向来没感觉,所以介绍完以后,我竟一个也对不上号。不过大家都很热情,一个四十来岁的大姐上来就问我:“有对象了吗?”

崔哥立刻说:“这你得靠后,我这儿已经有人了。”

听到他们这样的对话,我好惊诧。崔哥把我从人堆里拉走,笑着说:“我这人有一毛病,见不得人单身。我有一咖啡馆,开那咖啡馆的目的没别的,一是朋友聚会方便,二是我喜欢给人介绍对象。为保险起见,我还是问你一句,你有男朋友吗?”

我正不知该如何回答,一个三十左右白白净净的男人走过来拍了崔哥一下,他叫了一声“崔哥”,然后目光停留在我身上。

崔哥笑:“嘿,我正找你呢。给你介绍个北京姑娘,方颜。方颜,这是梁帅,我哥们儿,咱西雅图地区著名的房地产经纪人。”

又是一卖房子的!

梁帅向我伸出手,彬彬有礼地说:“你好。”

我万万没想到我这就被人介绍上对象了,原来崔哥邀请我来的目的是红娘病犯了,这是拿我来过瘾来了。顿时感到心理负担好重。我迟疑地向他伸出手,勉强一笑说:“你好。”

崔哥笑着拍拍梁帅,意味深长地说:“好,梁子,线儿哥哥给你拉上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了。”

我心里大急,正不知该如何往下进行的时候,文江翰及时地给我送来一杯酒。崔哥看到他说:“我给你小姨子介绍个对象,梁帅,不知道你们认不认识?”

文江翰惊讶地说:“哎哟崔哥,这回您搭错线儿了,我小姨子已经有对象了,人在波士顿读博士呢,她没跟你说?”

崔哥顿时一脸惊诧,我赶忙说:“对不起崔哥,我本来想告诉你的,可是没来得及说。”

崔哥大度地说:“嗨,你看我这乱点鸳鸯谱了!没事儿梁帅,是哥哥大意了,没问清楚,下回再给你介绍别的姑娘,我这儿认识的单身姑娘还多着呢。”

我对梁帅说:“抱歉。”他有点尴尬,当即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没事没事。”扭头就和崔哥走到旁处去了。我长长松了一口气,文江翰看着我问:“还要待下去吗?一般情况下,一个谎言总要准备十个左右的谎言去掩饰。我只帮你准备了一个。”

我沮丧地说:“好吧,那我们走吧。”

回去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北美的夜极安静,我的心却极沮丧。路上没有路灯,只有路上的发光线将路延长到无穷远,我们俩坐在车里匀速前行,那感觉不像真的在行走,而像是在玩赛车游戏。随着发光线的高低起伏,我们也跟着高低起伏,有时前面是下坡,你就会觉得突然看不见任何东西,简直不知道要往哪儿开了。

文江翰打破了沉默:“以现在我们俩的情况,你不宜多出门与人交往。你也知道,咱中国人喜欢扎堆儿,扎堆儿是热闹,可人多嘴杂,到时候再一个不小心,把咱的情况说漏了。说漏了单自己人知道也没问题,可要是万一被移民局知道了,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我知道你的话都对,可是我从来了之后就只是待在家里,见到的人除了你就是杨姐,再不就只能打电话、上微信看朋友圈,我觉得我都快不会跟人说话了。我并不是想要骗谁什么的,我就是想有一些人能跟我说说话,能让我感受到我还生活在社会中。”

“敢情你来之前什么困难也没打算遇到?”

我生气地反驳说:“我来之前怎么知道会遇到什么?”

文江翰看我疾言厉色的,也不高兴地回敬我说:“又不是我让你来的!”

他这一句话,把我一晚上的委屈全给勾出来了,我立刻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一想到我这背井离乡的,连跟能说中国话的人一块儿聚聚都不行,我就心里难受。

他烦恼地说:“你别哭哭啼啼的好不好?弄得好像我怎么你了似的。”

“你没怎么我吗?”

“请你不要乱说话!”

“我去聚会,只是让你开车送我一下,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管我那么多干吗?我自己说的谎我自己会圆,我用不着你管!你干吗说这些气我?”

“还你自己说的谎你自己会圆?那崔哥给你介绍对象的时候你张口结舌的干什么?我要不管你,你的谎你打算怎么圆?”

“那我也用不着你管!你停车,我要下车,我不坐你的车,整天盛气凌人,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要开车门,他气愤地说:“你别胡来啊,我这开着车呢!”

我说:“你停车!”

文江翰气急败坏地一个急刹把车停在路边,他一把推开车门,警告我说:“好,我停车,你下车!”

我立刻跳下了车,示威似的瞪着他。

文江翰见我真下了车,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他佯装上车要走,吓唬我说:“好,咱们就此别过。不过我必须提前告诉你,这里不比北京,路边森林可能会有熊或者狼出没,狼吃你不犯法,你打狼是不行的。”

我一愣。我以前真在电视上看到过新闻说,北美的城市边缘有郊狼袭击人的。

一时间我上车不是,不上车也不是。见他发动车真的要走的样子,我急眉瞪眼地摸出手机打电话给李泽铭,我大哭着向他诉苦:“我要回家,我不在这儿待了,谁都欺负我!我本来在北京好好的,我为什么要到这个破地方来受别人的羞辱啊?都怪你!要不是为了你,我干吗要受这份气呀?”

李泽铭在电话里劝了我半天,又挂了我的电话打给文江翰,不知道他跟文江翰说了什么,我只听见文江翰说:“我没赶她下车,是她自己半路要下车的。”过了几分钟,他挂了电话,走过来跟我说:“上车,要发脾气回家发去,这么晚了,遇上野生动物还跑得了,遇上歹徒,咱俩都得玩儿完!”

我脾气也发得差不多了,见他这么说,终于有了台阶下。怕真遇到歹徒,便板着脸上了车。他叹了一口气,上车对我发牢骚:“你就是找着法儿让李泽慧打电话来骂我,我出力不讨好,也不知道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这辈子怎么还不完你们的债呢?”

我不想搭他的腔,心里只觉得好忧伤。

7. 杨姐

聚会回来以后我两天都没有搭理文江翰,我不理他,他自然也不会主动搭理我。我现在彻底明白为什么生活在国外的人说国外是:好山好水好寂寞;国内是:好脏好乱好快活了。因为情形真的是这样。为了排遣寂寞,我主动向杨姐示好,杨姐快言快语,倒是很快就成了一个能说话的人。

刚来那天偷听到杨姐跟文江翰的对话,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单亲妈妈,熟了才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她有老公,她跟她老公两人都是文江翰的发小。因为跟文江翰太熟了,说话才那么不拘理的。两口子在北京是开餐厅的,小康有余,孩子刚十二岁就送出来读书了。夫妻俩拿着陪读签证,一人半年轮流陪孩子,已经坚持了两年。偶尔时间错不开,孩子就跟着文江翰过。

据杨姐说她包饺子卖实属巧合。刚到美国那会儿,语言不通,非常寂寞,哪个华人家办Party,于她就跟过年似的。她自告奋勇跑去帮人做饭,久而久之,大家都赞她包的饺子是一绝,于是有人就向她订制,不好意思白吃,就给她钱。因为住的地方靠近微软,有成千家华人工程师家庭,于是她歪打正着地打开了局面。儿子上学时她就在家包饺子,日子过得充实得要命。据说她现在每个月卖的饺子钱,付她儿子的私立学校学费绰绰有余。

在带我去超市的车上,我建议她说:“你其实可以考虑在这儿开个饺子馆。”

她乐呵呵地说:“我真有这个打算。”

我激动地说:“那你赶紧开吧,我在家也无聊得要命了,你开了饺子馆我好到你那儿去打工。”

她笑说:“你打什么工?有文江翰一个人挣钱就够了,他随便卖套房就挣两三万美金,那够我包多少饺子的!”

她说这话时有意观察了我一眼,我知道她不相信我和文江翰的婚姻,只是我们还没熟到可以交心的份上,她不好意思直接问我罢了。我笑了笑。

她问我:“听说李泽慧来过?”

我说:“是,她来看过我。”

杨姐带着一脸鄙夷说:“那个女人,你了解吗?”

我心念一动,含糊地问她:“怎么?”

杨姐说:“你知道她有多坏吗?”

我一愣。

杨姐摇摇头说:“这个文江翰嘴最紧了,连这他都不告诉你。”

我更好奇了,催着她说:“你就快说吧。”

我们本来要去一个华人超市买东西的,结果杨姐把车开到一个社区小公园门前,我们就下车边逛边聊开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挺想多了解一些文江翰的。那晚听到他拒绝李泽慧的事时常在我脑海中浮现,就觉得单凭这一点,他就赢得了我的尊敬。当然我这么想也真是挺奇怪的。

“他清华毕业的。”杨姐说。

“什么?清华毕业的跑到美国来卖房子?”

“这有什么稀奇?这名牌大学毕业的人多的是,我还北师大毕业的呢,我这不也卖饺子了吗?前天来帮咱们通下水道的那个还是北大的。”

我的汗都流出来了,生怕杨姐接下来问我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幸好杨姐只是想说文江翰,对我没有太多兴趣,要不然我只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他们俩是大学同学,文江翰是北京的,李泽慧是外地的。大学毕业后文江翰直接工作了,李泽慧拼命考托福想出国。本来她有男朋友,人家回老家了,她就跟人分了手。结果她当年国外的学校也没考上,又耽误了考国内的研究生,于是,她就跟文江翰结了婚。当时我们去参加他们婚礼,就明显感觉这女的太精了,文江翰跟她一比,那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怎么这么说呢?”

“你听我说完后面的事儿啊。她跟文江翰结婚以后,她就算留在北京了,住在文江翰家,文江翰上班养着她,她就专心接着考美国的学校。一年后她还真考上了,当时文江翰还为她骄傲得不得了,觉得自己实现不了的事老婆实现了。”

“原来文江翰是跟着李泽慧来美国的。”

杨姐瞪了我一眼:“李泽慧是半奖来美国的,文江翰得在北京挣她那一半学费。当时工资都不高,他一个普通公务员,哪来那么多钱供一个在美国读书的人?当时他没少向我们借钱,有回从我这儿没借着钱,他立刻在单位报名献血,因为献血单位能给两千块补助。他妈都骂他傻,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挣点儿钱全给老婆花了。”

“那李泽慧毕业了,文江翰就能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狗屁!好不容易她毕业了,文江翰能跟她去美国了,李泽慧她妈又得癌症了。她不回来照顾她妈,里里外外都让文江翰管,从她妈第一回来北京看病,一直到她妈死,整整两年时间,全是文江翰照料!”

我很震惊。

“好不容易帮她实现所有人生愿望,夫妻俩在美国团聚了没两年,她就嫌文江翰水平低,使尽各种脸色,刁难、嫌弃他。你能想象那种情况下文江翰的压抑吗?有回她又没事找事,文江翰受不了了,动手给了她一巴掌。就那一巴掌,她让法官给他下了限制令,还给文江翰安上个有暴力倾向的罪名,两人因为这个离的婚。刚离婚不到半年,她马上就嫁给了她现在的老公,一个美国人。”

我真的很震惊。李泽慧原来是这样的人,真是可惜了文江翰。

杨姐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跟你结婚,我就说谁要能嫁给他,真心对他好,那才真是有眼光。”

杨姐的这些话让我的心里充满了羞愧,我真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说才好。犹豫了一下,只觉得有一股冲动在心间不吐不快,实在忍不住,终于向她说出了我跟文江翰的实情。

杨姐诧异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什么?你说什么?你是李泽慧的弟媳妇儿?居然是她安排的你和文江翰结婚?”杨姐立马跟我翻了脸,她怒视着我吼:“你们这家人害得他还不够吗?怎么只要有机可趁,谁都来揩他一把油呢?你们有没有良心?”

我涨红了脸,急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杨姐,我跟李泽慧不是一伙的,真的,我要是早知道她对文江翰做过那么多恶心的事,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到这儿来的,我现在都快羞愧死了!”

杨姐看了我好一会儿,才终于确定我没有骗她。她叹口气,怜悯地看着我说:“你这姑娘看着挺聪明一人,怎么会选择想嫁给那家人?”

我好尴尬。我解释说:“李泽铭跟他姐姐不一样。”

杨姐露出一个嗤之以鼻的表情:“不一样?他同意他姐姐这么安排你,他就跟他姐姐一样势利!他在利用你,你要没这点利用价值,他们姐弟俩就会抛弃你。你连这点也看不出来?”

杨姐的话,像针一样狠狠扎中了我的心。

“你这孩子呀,你真是没眼光。”

我这个人平时就非常容易受别人看法的影响。虽然我一个劲儿地告诉自己,我和李泽铭是为了我们纯洁无瑕的爱情,才无奈选择走这一步的,他绝对是个值得我爱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听了杨姐的话后,我的心拔凉拔凉的,我都想哭了!实际上回到家我把自己关进卧室,越想越伤心,忍不住好好哭了一场。

杨姐迫使我面对现实好好想想自己了。我打电话给李泽铭,我说我想去看他,我有些事情想跟他求证一下。结果他急着去上课,回我说别胡思乱想了,好好在姐夫家住着,等以后拿到绿卡,什么事都没了。我听到他说绿卡两个字,失望之极地挂了他的电话。虽然后来他又打过来了,可是我已经什么也不想说了。再接着电话又响,我拿起话筒烦恼地说:“你烦不烦啊?”

没想到电话那头一个北京腔的老太太迟疑地说:“是我打错了?这里不是文江翰家吗?”

我一惊,赶忙调整心态:“是、是,对不起,我以为是别人。您是……”

她说:“哦,我以为打错了呢。我是文江翰的妈妈,他不在吗?”

我抱歉地说:“他现在不在家,如果有事,我可以帮您转达。”

老太太有些失望,但还是打起精神说:“您是……”

“我?那个,我是他的房客。”

“哦,没事。如果可能的话,你告诉他我想他了,叫他抽空打个电话回家。”

“好的好的,我一定转达。”

老太太那边挂了电话。听到那样有些颤巍巍的声音,我的心里充满了同情。我突然想到,如果以后我在美国留下了,我妈想我的时候,也应该是这样有点可怜巴巴地给我打电话吧?我的心一阵揪痛。正在这时,文江翰从外面进来了。我马上告诉他:“你妈打电话过来,说想你了。你赶快回个电话给她吧。”

文江翰一愣,说:“好,谢谢。”然后马上就拿起电话拨过去了。片刻就看见他脸上一片罕见的柔和,声音也瞬间充满了亲密和深情,简直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妈,是我。”

这一声妈让我好感动。我立刻跑进房间给我妈打电话去了。

晚上在厨房碰到文江翰,往常他会点一下头就走,但这回他主动开口跟我说:“谢谢你告诉我妈妈来电话了。”

我说:“没事儿。老太太得有六七十了吧?”

他有些伤感地说:“七十多了。”显然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话锋一转,说:“刚才跟杨姐聊了一会儿,她有的时候喜欢乱说话,我已经说她了,希望她没有影响到你。”

我忙说:“不会不会。”

他说:“那就好。”

我准备要走,他又说:“那天从崔哥那儿回来,我想了想,是我的问题。怎么说我也是主人,我有义务给你安排一些有趣点儿的生活内容。”

我说:“没关系。”

他说:“迈克尔刘是开旅行社的,我跟他说了,让他带你出去玩几天,他最近自己带团在玩呢。”

我心头一亮:“哦,是吗?我还真没在美国观光过。”

文江翰说:“那你有福气了。迈克尔刘明天正好要跑的是一趟跨国长行程,一拨在温哥华开会的北京人,要游一下美国,首站西雅图,然后往南去旧金山、洛杉矶,直到圣地亚哥,相当于把整个美国西部都游了一遍,行程一周。你行吗?”

我心里好激动,忙说:“行,当然行。”

我太开心了,除了说谢谢,不知道还能怎么表达我的感激。我一直以为文江翰根本不在乎我呢,没想到他还是惦记我的。见我刚才还愁眉不展,一转眼就眉开眼笑起来,他也忍不住笑了。嘱咐我说,第二天一大早就得把我送到迈克尔刘那儿去,要早点休息。嘱咐完我,他依然觉得好笑地扭头回他房间了,我望着他离去,此时一点也不觉得他没人情味儿了,心情不禁大好。

8. 给自己找了份工作

一大早,文江翰就把我送到跟迈克尔刘说好的地点。可是约定的时间都过去快半个小时了,迈克尔刘还没来。打电话过去,他说有个团员吃早饭的时候手机丢了,可能要晚一个小时才到。我和文江翰便下车在路边溜达。我看他不时看手表,生怕又耽误他什么事儿,便主动说:“你要是有事,就把我搁这儿,反正迈克尔刘知道到这儿来接我。”

他看了我一眼,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区吗?国外许多地方很乱的,真把你一个单身小姑娘放在这儿,没准第二天你就上了本地报纸了。”

我有点诧异:“上了本地报纸?”

他说:“华人女孩被流浪汉抢劫,或者出了人命。”

我目瞪口呆。

见把我吓住了,他笑了,说:“没事儿,我陪你一块儿等他好了。”

我也笑了,说:“你开玩笑的对不对?”

他没看我,看着远方红彤彤的朝霞,平淡地说:“大概十年前吧,李泽慧在迈阿密的一所大学作研究,我陪读。有天晚上快12点了她还没回家,我有点不放心,心想反正路又不远,就决定走着过去接她。其实我不去接,她自己开车回来可能反而没什么事。已经走到校园的路上了,迎面走来三个年轻黑人,他们在路那边,我在路这边,提前没有任何征兆,我被他们其中一人突然一脚踹倒,他们抢了我的钱包,里面一共不到一百美金。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发现李泽慧在哭,而我,断了三根肋骨。”

我震惊地看着他。

他回过头来温和地看着我:“有时候想想,如果在北京,是很难想象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这样一个大男人身上的吧?”

我感觉到了他深深的思乡之情。他轻叹一声,又立刻掩藏了自己,可是他说话时的样子,却让我受到深深的触动。不离开家,根本不知道家的好,大概只有真正离开的人,才能体会其中的含义吧。

迈克尔刘三十一岁,他当初跟父母来美国时才六七岁,所以中文的水平只限于听和说,完全不会写不会认。他用两辆大巴车和流利的汉英语沟通能力,跟一个台湾人合开了一家旅行社,专门接待国内和台湾来的旅行团。因此,一个全部人加起来不超过十个人的旅行社,就被冠以××国际旅行有限公司,听起来名头很大,其实忙起来老板随时就要变身导游或者司机。我因为是真的大旅行公司出来的,知道内情之后就觉得很好笑。

迈克尔刘愿意带着我玩,还象征性地只收我一点点钱。为了表示感激,我主动当他的导游助手,一应杂事儿,比如寻找某个掉队的团员啦,处理解决团员的杂琐小事,行程中说个笑话,帮人照个相之类。尤其是国内来的大妈团,每个人都有无数的事情要解决,有我帮忙,迈克尔刘少操了许多心,他非常高兴,最后竟然连我交的那一点团费也非要退给我,不过被我开心地拒绝了。

我们先在西雅图游玩了两天,其他的倒也罢了,西雅图西边有座奥林匹克山,山中是温带森林,里面的奇景是我以前完全没有见过的,简直就像置身《指环王》里的精灵迷宫一样,很幽静很神奇,有机会的人一定要亲眼去看一下。我还第一次参观波音公司,看到飞机是怎么造出来的;第一次进到微软公司的办公室去,看工程师们是怎样编程序的;第一次到星巴克的总店,坐在那小小的店面里,好好地喝了一杯上好的拿铁。

七天的时间,我们穿过太平洋沿岸风景优美的一号公路,在旧金山的渔人码头吃过螃蟹,在洛杉矶的星光大道留过影,在圣地亚哥的航空母舰上一日游,玩得太嗨了,嗨得我忘了所有的烦恼,每到一个地方我都照相、发微信,生活顿时重新充满了激情。每天和迈克尔刘一起为大家解决各种问题,同甘共苦的经历,让我们很快就变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

我们在圣地亚哥结束行程,将团友们送上回国的飞机。回去的路上,一整个大车厢里,就只有我和迈克尔刘两个人了。

他欢快地说:“你知道吗?你的性格真的很可爱。其实当初刚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觉得你是个有趣的人。国内的姑娘都跟你一样吗?”

我得意地说:“哪儿啊,我可是百里挑一的。”

我们一起大笑。

他说:“要不是知道你已经有男朋友了,我都要告诉你我喜欢上你了。”

我极力保证自己的淡定,假装不以为然:“有机会我一定要把我在国内的闺蜜介绍给你,比我好的姑娘挺多的。”

他笑说:“好啊。”

想到我要和他单独走两天的路程,心里正有点不安,毕竟孤男寡女,他又对我存着明显的好感。正在我尴尬之际,文江翰的电话及时打来了。他是打到迈克尔刘的手机上的,迈克尔刘将车停到路边,我听到文江翰问他我们回程的打算,他建议可以在哪儿吃饭、在哪儿住宿之类的,迈克尔刘应声答应。我松了一口气,他这样其实是在不显山不露水地提醒迈克尔刘,我是个有主的人。

打完了电话以后,迈克尔刘果然克制多了。他耸耸肩,幽默地说:“查岗的来了,我要好好开车带你回家了。”

我们重新开车上路。为了巩固文江翰在我们之间的作用,我主动跟他谈起了文江翰,我问:“你跟文江翰认识好多年了吗?”

他说:“好多年了。跟他认识的时候他还没跟李泽慧离婚。”

我好诧异,我以为他是离了婚之后才搬来西雅图的呢。

“不是,”迈克尔刘说,“李泽慧在西雅图的一个社区大学工作过一段时间,那阵子文江翰跟我一起干导游。你也知道,我们干导游的总会长年在外面跑,旅游旺季的时候基本上没有时间管家里。不过,即使他有时间管家里,他们还是会离婚。因为李泽慧看不起他,觉得他太窝囊了。”

“那你是怎么看他的?”

“我觉得他很好啊。能吃苦,那个词怎么讲……对了,仗义。他很仗义,像个爷们儿!要不然他不会帮前妻接纳你。”

我陷入尴尬之中。

他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样说。我的意思是说,你知道吗?他如果跟你办了结婚手续,等你们离婚了,他五年之内不可以再从国内找妻子了,因为这里的法律有规定,你以婚姻形式帮一个外国人拿到了身份,五年之内你无权再做第二次这样的事情了。”

“啊?”我很吃惊。

“一般需要五到十万美金,才会有人愿意跟你结婚帮你拿身份。这是李泽慧在利用他,那个女人总是利用他。她相当于在这件事情上一共省了十到二十万美金,因为你以后可以帮她弟弟拿身份的,对吧?”

我真的不知道这些事情。

迈克尔刘开着车,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他说:“我不太了解你的男朋友,大概也是个不错的人吧,所以你才愿意跟别人假结婚来帮他。不过,如果是我的话,我是不会让自己的女朋友这样做的,毕竟,爱情是纯粹的东西。往里面掺杂了太多其他东西,那就不应该叫爱情了。”等他说对不起的时候,我的心情已经沮丧到零点以下了。

我现在理解当初文江翰跟我结婚时的心情了,我理解他为什么连个戒指都不肯准备的心情了。不是他的问题,是我们的问题,是我们太过分了!是我们在欺负老实人,在无节制地占人家的便宜!可是,我还对他发过火,还嫌过他小气,我真的好愧疚!

“你相不相信来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些?”我羞愧万分地问迈克尔刘,我真觉得自己太丢脸了。

“不是你的问题!当然不是你的问题!看我都胡说了些什么呀?”迈克尔刘看我这样,竟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安慰我了。

“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跟你这一个星期,看你待人接物的方式,我就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你不用担心。”

我松了一口气,感激地说:“那就好。”然后,我就再也不想说什么话了。

为了缓解我沮丧的情绪,迈克尔刘赶忙换了话题,他说:“我看你在家也没事干,现在是旅游旺季,你想不想过来帮我当导游助理,我可以每月给你发工资的。”

我诧异地说:“可是我不会英文,这样也行吗?”

他说:“所以我说叫导游助理。需要英文的地方我来解决,你只要像这次这样帮我就可以了。我每接一个团,都给你一定的提成,或者,你想要固定的工资也可以,我们回去商量一个数额。”

迈克尔刘的这些话,终于让我从沮丧里解脱出来了。这意味着他给了我一个工作,我以后就有事干了。我立刻就想,我可以用自己挣的钱来还文江翰的人情,别人如何对待他我管不着,我可以尽自己的所能来弥补的。于是我立刻就答应迈克尔刘了,我们俩都很高兴!

当晚抽空我给李泽铭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找着工作的消息,他很高兴。我跟他说我们应该给文江翰付些钱,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警惕地问我:“他问你要钱了?”

我赶忙说:“没有没有,我只是自己这样觉得,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说:“那你还是听姐姐的安排吧,不要无事生非。”

我立刻抵触起来,烦恼地说:“我们为什么事事都要听你姐姐的?她并不总是对的好吗?”

他愣了一下,说:“肯定是文江翰问你要钱了对不对?我让姐姐跟他说,你不要管了。”

我非常生气,当即就发作了:“李泽铭!”我说,“这是我自己的主意,文江翰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要付钱给他。你要跟你姐姐瞎说,让你姐姐去无端指责别人,我就跟你分手!你真的太过分了!”

他真的愣住了。我余怒未息,不想跟他再多说什么,当即就挂断了他的电话。这是我们恋爱以来我跟他说过最重的话了,可是,我一点都不后悔。我只觉得烦躁。

大概过了几分钟,李泽铭又打来电话,他低声下气地请求我的原谅,答应这事儿他不跟他姐姐提一个字,我想怎样就怎样好了。他软下来,我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于是告诉他,我只是抵触他姐,不想什么事都让别人牵着自己的鼻子走。他说他明白我的心情。我们互相安慰了一下,又互道了思念之情,这才挂了电话,我为自己的反击取得了初步胜利而高兴。

每到一处旅游,我都给家里的每个人买礼物,虽然礼物不贵,但他们收到我的礼物时,都显得意外又开心,我特别有成就感。杨姐感动之余,做了一桌菜来给我接风,我们四个人第一次坐在一张桌上一起吃了顿饭。得知我以后就跟着迈克尔刘工作了,文江翰和杨姐都很惊叹。文江翰说,他刚来美国找第一份工作时,整整用了三个月。杨姐说她想到卖饺子用了半年。我哈哈大笑,看样子我比他们都能干。

自从我来了之后,这是家里第一次充满欢声笑语,我好喜欢这种气氛,家其实应该天天是这样的。吃完饭,文江翰和杨姐的儿子小岩围在电视机前,看西雅图海鹰队的比赛转播,两个人大呼小叫的。我跟杨姐一起洗碗,她突然放下碗,抱了我一下,说:“你知道吗?我来这个家两年了,我很少看小文那么开心。我今天好高兴,你是个招人喜欢的姑娘。”

我好意外,也好感动。

当我把第一个月所挣的三千美元工资递给文江翰时,他吃惊地问:“这是干什么?”

我说:“我已经决定了,你帮我拿身份,我要付你钱。”

他依旧诧异地看着我:“李泽慧让你付的?”

我说:“我自己要付你的。”

他说:“不用。”

我着急地说:“我真的要付给你,你就收下吧。”

他说:“你真的不用付给我,李泽慧答应我,以后每个假期,孩子都可以跟我待一个月,这就足够了。”

我说:“那个不会变,她答应的是她的,我应该付的是我的,我跟她不是一伙的。”

文江翰琢磨着看着我,忍不住笑了,他一语双关地说:“我看出来了,你跟她确实不是一伙的。”

我把钱往前一送:“那你收下吧,我一共会付你五万元,这是三千,我有信心在我拿到绿卡以前把这些钱付清。”

他把钱往我手里一推,坦诚地说:“钱就不要了,说好的事,我一定会帮你办到底。不过,你可以拿你自己挣的钱买辆车,再学个驾照,再抽空报个英语班学学英语,你给我少添点麻烦,就相当于给我付了报酬了。”

我还要再说什么,他一挥手就扭头走了。

虽然到最后他也不肯要我的钱,但我们俩的关系变得正常了,他不再冷淡我,我也无须躲避他,我们该说说、该笑笑,和平常的熟人朋友一样相处,我就是成心要把李泽慧忘到脑后去的。

9. 开始融入新生活

在北京,因为没多大必要,我没买过车,也没学过车。可是到了美国,地广人稀,没有车几乎寸步难行。每次上班,我不能总让迈克尔刘来家接我,或者让文江翰开车送我。我决定学开车。美国的二手车便宜,我用自己带来的钱和刚发的工资,大概八千美金不到,就买到了一辆看着八成新的日本车。我担心不知道上哪儿去报驾校,万一驾校教练说英语我听不懂可怎么办?

文江翰大笑,说美国驾校学车只学几个小时就让你参加考试了,一般情况下都是自己家人用自己家车先练,觉得技术差不多了,上交管部门去考试,基本合格,就给发驾照了。他还告诉我,连考试用的车都用自己家的,考试场所不提供车。我听了真是大吃一惊,这才告诉他,我其实是学过车的,因为考了三次都折在科目二上,信心全无,所以才告诉别人我压根儿没学过车。

文江翰看着我,一脸怜悯地摇着头,说:“好吧,看样子帮你重建信心的事儿,责无旁贷地就落到我头上了。”

我笑嘻嘻冲口就说:“可不嘛,要是我在这儿也考不过,我只能赖你一辈子了。”说完了才发现自己说得不合适。

不过文江翰假装没听见,指着我的小车说:“上车。”

我就钻进车里,直接在他的指挥下歪歪扭扭地上路了。文江翰说我是他教过的最没有悟性的女司机了。有回我把油门当成刹车,把邻居家垃圾桶给撞翻了,被他好一顿痛骂,都把我骂哭了。我暗恨自己怎么就是心慌、怎么就记不住油门刹车?被骂过几次之后,我脸皮也厚了,竟然也能有点小胆上路开了。

有回骂过我之后,我心情沮丧,他把我带到一个日本料理店吃饭,我说,我不饿,你自己吃吧。他笑了一下,自己往那儿一坐,说:“你不想知道你来我家头一天生病那晚,你跟我说什么了吗?”

我一听,立刻好奇地坐下了。这事儿我问过他好几次,他都不说,现在竟然主动要告诉我了。我赶紧问:“我跟你说什么了?”

他问:“那你吃不吃饭?”

我妥协地说:“我吃。”

他就笑着点了两份餐,跟我说:“本来你病了我不想管你的,我没管你的义务。不过呢,我还是不忍心了。毕竟咱在人帝国主义地面儿上,多少咱还算是祖国同胞,尤其咱还都是北京的。”

“你就直接跳到我到底跟你说了什么那件事上吧!本来你对我态度挺恶劣的,后来你突然就对我客气起来了,为什么?”

他沉吟了下,像是无奈才不得已说了似的:“我本来想,你要再不好,就让李泽慧来把你领走,这病病歪歪的太给人添麻烦,我要退货。可那晚你发烧烧到39度了,怕货还没退,折我手里就麻烦了。所以一晚上我都没敢睡,只能在你身边守着。你当时是糊涂的,人特别脆弱,动不动就哭了。”

“人家那是想家!”

“听出来了,一边哭一边叫妈,说你把我妈叫来,我想我妈了。问你想不想吃什么东西?说只想吃妈做的粥。我手忙脚乱地冒充你妈给你熬了半锅粥来,你又糊里糊涂睡过去了。”

想到那时候初来乍到时的情景,我禁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半夜醒来看见床边是我,立马又伤心起来,说你出去,叫我妈进来,我不想看见你。”

看他说得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不好意思地问:“我真这么直白啊?”

“可不。”他说,“你说,你凭什么对我这个态度啊?又不是我想来美国的,要不是为了李泽铭,谁逼我,我也不会嫁给你这么个半大老头子的!”

我心慌地掩起了嘴:“我真这么说了?”

文江翰恨恨地瞪着我:“想听录音吗?”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说:“我当时听见有人把我这么气宇轩昂年轻有为的人称为半大老头子,我都愤怒了!”

看他吹胡子瞪眼的样子,我不禁哈哈大笑。我说:“我当时肯定是烧糊涂了才说的实话。”

“什么?”

“不过就我现在非常清醒的情况下,我也觉得,你离我说的那个词吧,距离不太远。”

“找打你!”他佯装举手吓唬我。我们俩都笑了。

我说:“我说的都是实话,嫁给你不是我的主意,我没有那么多心眼儿。是李泽慧威胁说,要不照着她的话做,她就要让李泽铭跟我分手。”

“这么说你还真挺爱李泽铭的。”

我叹口气:“他就是太没主见了,什么都听他姐的。一想起这个,我就心里好烦。李泽慧那么自以为是的人,不知道以前你们是怎么做两口子的?”

文江翰笑一笑,没再说什么。

我也不想再进行这个话题,便说:“鉴于你今天向我坦白了一些事情,那我也就跟你实话实说了。”

他诧异地看着我问:“什么?”

我认真地说:“你为什么要卖房子啊?难道你找不着其他工作吗?”

“卖房子怎么了?”

“我看到你跟人正经说话时的样子,觉得你挺有范儿的,侃侃而谈、有理有据,感觉以前是做过大公司的。而卖房子,我总觉得不是什么正经工作。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是歧视。”

“你这还不是歧视?这是赤裸裸的歧视好吗?”他笑着说,“我是可以去找个公司上班的,以前我就在一家挺大的会计师事务所,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头儿。”

“怪不得。那为什么不干了?我不知道在美国怎么样,你知道在国内,一提到说一个人是卖房子的,就表示那个人可能实在没别的可干了,才干那个的。”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嗯,没有成就感,对吧?遇到国内来的买家,他们会打心眼儿里把你当成个小打工的,完全不会尊重你,对吧?我知道你对我的看法。可是,坐办公室我就没了自己的时间,我就不能在女儿放假的时候想陪她多久就陪她多久。”

我愣住了:“你就为了这个,放着好好的财务公司不做,去当卖房经纪人?”

他认真地说:“这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我难以理解:“可是,据我所知,她并不是每个假期都来跟你见面啊。”

“但只要她来了,我就肯定有时间陪她。”

我没有当过父母,所以不能对他的话有更深的体会。但是,我还是被感动了。虽然在美国刚落脚不久,我还是知道,对于一个有技术实力的男人而言,做财务公司高管和做房产经纪,哪个更好。

“现在我把你当朋友了,你愿意听我几句劝告吗?”我说。

“你说。”

“你有没有觉得,如果你去做了公司高管,有更稳定、更体面的生活,以李泽慧的价值观而言,她会更愿意让孩子来接近你?”

也许没有人这么对他说过,他愣了一下:“你确定你不是她的说客?她确实这么跟我说过。”

我赶忙澄清:“绝对不是!这是我的真心话。其实你根本不用担心啊,你只要每天按时下班回家,周末带她各处去玩玩就足够了。平常让杨姐家的小岩跟她玩,孩子有孩子的世界,她不需要你24小时都陪着。相信我的话。”

他想了想,说:“你说得有道理。”

有了这次谈话,我和文江翰的关系真的就成朋友了。在他的软硬兼施和耐心教导下,我终于顺利地一次性通过了驾照考试。拿到驾照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以后我就能独自开车上路了。去考驾照时是他开的车,回去的时候他便把驾驶座让给了我。他坐到副驾驶位置上,给自己系好安全带,说这个行程,他再不指挥我一个字,随我怎么开,反正他把他这一百来斤就交我手里了。

我好不容易把车开到家时,紧张得心脏病都快犯了,毕竟身上担着两条人命呢。等把车停在家门口,我们俩都下了车,我激动地嚷:“我开回来了!我终于成功了!”我伸出汗津津的手想跟他握一下,没想到他一把推开我,夸张地一头扑倒在草地上,带着哭腔嚷:“妈呀,能回到地上可真好!”

这真的、真的太过分了!至于吗?

不管怎么说,以后我就可以自己活动了。杨姐做了好些菜来庆祝,席间文江翰说了我好多学车时候把他吓得要死的事例,他好夸张。杨姐公允地说,你知道吗?方颜,在新手驾驶员旁边坐着教开车是多么危险的事情?一般不是一家人没人愿意干这事的!

我承认杨姐说得一点也没错,所以,认真地、恭敬地敬了文江翰一杯酒,他才作罢。

跟杨姐一起洗碗的时候,杨姐突然跟我说:“你跟文江翰真的很合适啊。每天看你们两个说说笑笑吵吵闹闹的,你不知道有多好!要我说,你干脆跟他假戏真做,把那什么李泽铭甩了得了!”

杨姐的话让我的心没来由地跳乱了两下:“你瞎说什么呢杨姐?”

杨姐口无遮拦地说:“我知道那是我一个人在做梦呢,除了身份,文江翰要什么没什么,唯一的这套房,还一大堆贷款要还,你肯定看不上他。”

“不是这样的!”

“你要跟他好了,他肯定比李泽铭对你好。”

我生气了:“你再这么说我不理你了!”

杨姐的眼圈突然红了,她扭开脸去长叹一声,沮丧地说:“是我瞎说了,对不起。碗我一个人来洗,你休息去吧。”

我无法跟她继续刚才的谈话,只能假装真的累了,放下碗就走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话让我觉得心里特别乱。我仔细回忆,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地方让她误会了吗?她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躺在床上,越想越觉得心里不安,确实,跟文江翰在一起会感到踏实,这些日子我竟然完全没有想家,有时候,甚至李泽铭不打电话来,我都想不起给他打电话。我这是怎么了?

大概迈克尔刘向文江翰抱怨过我的英语口语太差,可我又没时间去全职学习,于是,文江翰就一直在找让我能边工作边学习的办法。

这天我刚送走一个团回到家里,他就兴高采烈地跟我说:“我邻居南希老太太你见过吧?”

我当然见过,她住在我们隔几户人家的一套老房子里。虽然她家房子旧些,可整个社区里,就老太太家的花园打理得好,每次路过,我都羡慕得不得了。真想有机会的时候跟她学学怎么把这些花草弄得那么漂亮。

文江翰说:“她以前是我的房东,我刚来西雅图的时候就住在她家里,她退休以前是附近私立学校的老师。前年她家老头儿去世了,我有时候故意去陪她说说话,她把我当儿子一样。大概她见你从她家门前走过,就问我为什么不介绍太太给她认识,我也不想跟她解释太多。我说到你英语不好,老太太非常热心,说如果你愿意,她可以每天晚上教你两小时英语。”

我惊喜不已:“真的吗?”

文江翰说:“我猜她其实也是想家里有个人走动,不那么孤单。你可以经常从杨姐这儿买些饺子带给她,老太太对中国食物还是挺喜欢的。”

我赶忙答应:“没问题,没问题。”

文江翰说:“他们外国人不太会叫我们中文名字,你要不要先给自己取个英文名字啊?”

我想了想:“从前看电影《西雅图夜未眠》里的女主角叫安妮,我一直很喜欢。你觉得,我叫安妮好吗?”

文江翰说:“好吧,一会儿我们去,我就告诉她你叫安妮了。”

我说:“安妮方。”

文江翰认真地说:“不,安妮文。”

我突然意识到,是我错了。跟南希开始上课的第二天,我就被她带去教堂参加教友们的活动,她认真地把我一一介绍给她认识的邻居们。于是,文江翰家的安妮文,经过老太太,就这么在社区被人叫开了。

中学老师真的是有教育方法的,才跟着南希学了两个星期,我就已经敢开口跟街坊邻居们说话了。比如互相打了招呼后,他们有人热情地跟我说了一大堆我听不太懂的话,我不会像以前那样为难地抿着嘴笑,我会大大方方用我蹩脚的英语告诉他们,非常抱歉,我还不能完全听懂。听到我这样回答的邻居们,基本上都耐心地教过我一些话。我感觉美国的人们真的是很善良、很友好的。

之前将近三个月的时间里,我都觉得客居他乡、时常觉得美国于我很冷淡很疏远,可就在我跟周围的街坊邻居们开始说话之后,奇迹发生了。我觉得我的生活有了质的转变,不知不觉中,我在美国的局面打开了。

10. 泛舟联合湖

这天雨后初霁,天空出现一道绚丽的彩虹。我正站在院内惊叹这奇景,文江翰突然走过来,问我要不要跟他去一个地方?我问去哪儿?他一笑,神秘地说,到地方就知道了,绝对去了不会后悔。于是,我就跟他开车来到了联合湖边。

西雅图是个水城——西边有连着太平洋的普吉特湾,密密麻麻行驶着往来阿拉斯加和太平洋沿岸的各种渔船、游轮和远洋大海轮;中间有绿湖和联合湖,绿湖风景秀丽,离华盛顿大学很近,有很多人在湖边漫步、看书。其实我觉得联合湖翻译成团结湖更好一些,北京就有团结湖,叫起来更顺口。它是一条狭长的人工湖,为了连接普吉特湾和城市东边的华盛顿湖。因为它贯穿整个西雅图市,游玩方便,所以要说热闹,这几个湖,还数联合湖。

文江翰将车停在一处湖景房的楼下,然后拿出钥匙,开门领我进了一处公寓。

我好奇地问:“这是哪儿?”

他说:“这是一个国内朋友的家,他长期不在,我会定期过来帮他照看一下。突然想起那天你说你喜欢《西雅图夜未眠》,那个电影里汤姆·汉克斯住的那个船屋就在前面。今天天气非常好,所以一定要带你来看一下。”

我激动不已,马上就问:“哪儿呢?”

他带着我穿过一个小栅栏门,一直走到湖边,指着百十米外的对岸,说:“那个就是。”

只见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叶细长的扁舟,舟上一个金发的窈窕少女,居然撑支长竿在湖中央划行。湖水清澈见底,映出深蓝的天空和已经变淡的彩虹,湖对岸的房子层层叠叠倒映在水中,我被这奇景深深地打动,真的有一种要美哭了的感觉。正在这时,突然水面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划开,一艘不大的划艇飞一般地冲过来,随即,在我的目瞪口呆中真的飞上了蓝天。

文江翰看我傻傻的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说:“把那当船了吧?那是水上飞机,那边不远处有个水上飞机站。迈克尔刘没告诉你这里可以带游客过来玩的吗?”

我气愤地说:“真的没有,原来好玩的地方他都自己玩了,我从来没来过这里。我要罢工!”

文江翰又哈哈大笑,说:“那,回去就找他算账。这个水上飞机是西雅图的观光飞机,你搞旅游,你肯定有机会上飞机去玩,今天我就不带你坐飞机了。我们自己撑船去对岸。”

我惊讶不已:“自己撑船?”

“走。”他带我回转身,又从小栅栏门穿回来,走到我们停车的公寓门口,开了车库门,从里面搬出一只橘红色的小舢板。对我说:“还愣着干什么?墙上有救生衣,穿一件在身上。”

我真的太好奇了,赶紧穿了救生衣。我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很小的小舢板问他:“这是一个人划的还是两个人划的?”

“当然是两个人,你没看见这两个座位吗?”

“真的不会沉下去吗?”我心情激动,仍然难以置信。

大约10分钟之后,我和文江翰就坐进小舢板中,一下一下地划进湖中心去了。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我坐在前面,文江翰当苦力在后面划船,水线就在我身边十几厘米的地方,两边胳膊自然下垂,就能把手放进清凉的水中。这又是一种奇异的体验。虽然爱水,可完全把自己置身于波平如静的水中,这还是第一次,喜悦激动之余,更有一种目眩神迷的感觉。

我激动不已地拿出手机拍照,正好有几条十几人的皮划艇正沿着湖面向前飞一般划过。文江翰说那是华盛顿大学划艇队的队员在练习。我催促他离得近些,我一边拍照一边冲他们挥手:“hello!hello!”

那队洋帅哥都看向我,也热情地冲我打招呼。

文江翰担心地说:“你坐下,这样太危险!”

我根本就没在乎他的话,拼命起身向洋帅哥摇晃我的手臂。只听文江翰最后嚷了一句:“有浪来了,快坐下!”

他的话我还没听全,我们俩就一起翻船掉到水里去了。但我穿着救生衣,又会游泳,在瞬间的紧张之后很快就恢复了冷静。等我浮出水面,才发现文江翰正疯狂地大喊着我的名字,一脸惊恐地正奋力撕扯自己的救生衣。

我诧异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说:“我在这里,你在干吗?”

他瞪了我两秒钟,然后游过来一把把我攥在手里,所幸离岸也就五六十米的距离,他拼命把我往岸上一推,冲我吼了起来:“你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怎么那么不听话?你有什么毛病?”

他的脸因为紧张而涨得通红,他叉着腰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我都被他骂愣了,真觉得他莫名其妙:“不就是掉到水里了吗?你对我那么厉害干什么?我又不是不会游泳。”

他愣了愣,这才发现自己失态了,顿时有些对自己的行为不知所措:“你、你会游泳?”

“废话!”

他一脸尴尬的表情,但还是气愤地说:“好好好,是我的错。明知道有危险,还带你来这种地方。都是我的错行了吧?我真是多余!算了,我们回家!”

我望着自己一身湿透的样子,完全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我们不去对岸看汤姆·汉克斯家的房子了?”

“不去了。”

“那我们大老远跑来干吗?”

他不理我。

我生气了,质问他:“你把我掉到水里弄成这个狼狈样子就回去?你没事儿吧?我不明白你到底在紧张什么?”

他瞪着我。他没我嘴快,被我这一番连珠炮似的质问搞得张口结舌,一时没想出怎么反击我的话。

这时有人把我们的小舢板拉过来了,还关心地问我们没事吧,要不要叫救护车来。我们赶紧告诉他们我们没事儿。然后,人家重新下水了,就我和文江翰还傻傻地站在水边。他扛起舢板自己在前朝公寓走去,我气愤地跟在他后面。

“本来好好的,为什么说不去就不去了?就为落了水?人家也都落了水,不都重新下水了吗?我都说了没事儿没事儿,你这是干吗?”

他头也不回地对我说:“你不听话,我最受不了不听话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自己知道分寸。”

“算我好心办坏事了好吧,反正那房子你也远远地看过了,我们现在回家。”

我发现这个人真是喜怒无常!你根本不知道到底哪儿犯了他的忌讳,他就已经跟你翻脸了。不就是不看了要回家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回家就回家,以后我自己再来就是了。本来好好的心情全被他的莫名其妙给搞坏了。我赌气坐上他的车,他把舢板放进车库后发现我已经坐在车里了,闷闷地提醒我说:“公寓里可以淋浴,你这样会感冒的。”

我看也不看他:“气都要气死了,我还怕感冒啊?”

他抱歉地站在车边,欲言又止地站了一会儿,终于嗫嚅着说:“琪琪七岁的时候跟我来划船,也是这么着不听我的话,掉水里了。我让她穿救生衣,结果安全扣她没扣好,我当时真的以为要失去那孩子了。”

他一脸的沮丧和沉痛,仿佛时光重现。我一下子愣住了。

“不是你的错,真的,都怪我,我大意了。本来不应该让你掉水里的,幸好你不怕,又会游泳。”

原来是这样,我的心一下软了。看他一脸歉疚的样子,我也不由得缓和下来了。我问:“后来呢?”

“后来她没事了,可是李泽慧说,其实我是故意把孩子置于危险境地的,因为我们那时候在闹离婚,法官因此认定我是个有潜在危险的人,所以我没能拿到孩子的抚养权。”

“你是故意的吗?”

听见我这么问,他瞪大了眼睛:“你想什么呢?那孩子是我的命!我宁愿所有危险都由我来承担,我宁愿拿我的命去换她的安全!”他激动得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如果不是为了能常见到她,你觉得我会答应李泽慧娶你吗?”

我皱着眉头盯着他。

“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他一脸抱歉的表情。

我下了车说:“我要去洗个热水澡,快冻死了。”

他慌忙跟着我去开了门。进到公寓里,我一边淋着热水浴,一边想我们落水的情景,越想越觉得可笑,可笑之余竟又有些心酸——也许这个男人太思念女儿了,他带我来划舢板的目的也许根本不是想让我看什么船屋,他就想假装是带着女儿故地重游——不然我落水后他不会慌乱如此。世上有一种情是最让人无法不动容的,那就是父母对孩子的感情。实在太真挚了。唉,我叹口气,却猛然发现,自己对文江翰的了解,早就超过应有的范围了。

等我从浴室出来时,发现他已经把我的衣服烘干了,而且还煮了一壶热咖啡。我喝着咖啡,叫他也去冲一下,我帮他把衣服弄干。他却内敛地说没事,他可以回家再洗,只要我干了不会感冒就好。

他耐心地等我喝完咖啡,理所当然地让我别动,他收拾杯子、又井井有条地将我们用过的物品一一归位。看着他忙碌的修长瘦削的背影,我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忧伤。这真的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男人,真的,依我看,李泽慧真的很没有眼光。

回家时他故意绕道到对岸,开到汤姆·汉克斯的船屋前,抱歉地说:“不能让你白来一趟,我们绕了个道,让你近距离看看这个船屋。”

我惊喜地下了车,上前去看,原来是这么老旧的一间屋子,如果不是因为它拍过电影,我估计怎么我都不会注意到它的。文江翰在我身边打着喷嚏,直到看他用手绢擦鼻涕,我才猛然想起他一直穿着湿衣服在陪我,而晚上的风还是挺凉的。我赶忙说自己看好了,催他赶紧回家去。

到家我二话不说,立刻亲自动手熬了姜汤逼他喝下。就在我正准备睡觉时,他突然敲开了我的门,他裹着一个毛巾被,说话时鼻子囔囔的,显然已经感冒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我抱歉不已:“我带了感冒冲剂,我去给你冲一剂。”

“不用,选一个。”

“随你。”

他说:“坏消息你已经知道了,我感冒了;好消息是,你的临时绿卡下来了!”

11. 移民局的婚姻审查

按照移民局的规定,用婚姻方式取得的绿卡先是一张临时绿卡,它在婚姻关系建立后三到六个月一般就能拿到;拿到临时绿卡两年后,文江翰就可以凭这张临时绿卡,帮我申请到正式绿卡;有了那个正式绿卡,就相当于有了身份证,我想在美国住多久就能住多久了。除了没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其他的权利都跟一个美国公民差不太多了。

李泽铭得知消息比我还要激动,一个劲儿说我的运气太好了,得知我还没有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姐,马上就挂了我的电话向他姐报告好消息去了。其实我还有许多其他的话没来得及跟他说,最后只能拿着空话筒望洋兴叹了。

不知道为什么,想象中能拿到临时绿卡心里应该很高兴,可是跟李泽铭通过电话后,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出了房间想到后院坐一会儿,没想到文江翰正一个人坐在后院看月亮呢。

“开心得睡不着了吧?”他打趣地问。

我勉强笑了笑。

“跟李泽铭说了吗?”

“说了。”

“两个人闹别扭了?”

“没有。”

“那怎么看着你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我坐下来,叹口气:“你说,我请你从一个男人的角度来帮我判断一下,李泽铭是真的爱我呢,还是想利用我?”

“这是胡思乱想什么呢?”

我烦恼不已:“真的,我有时候真觉得他爱我能带给他的那张绿卡,胜过爱我本人!我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我要去面试了,我想跟他说我心里其实好忐忑,我不知道移民官会问什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生怕搞不好哪一步就出错了,我想跟他说说,让他给我出出主意,哪怕他只是象征性地安慰安慰我!可是你猜怎么着?他什么也不等我说,就把电话给我挂了,他要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姐!我根本就不知道我面试能不能过呢,他们姐儿俩就已经开始庆祝了!你说,他到底把我当什么?”

文江翰看了我一会儿:“你可能压力太大了,或许好久没见了,你心里对他多少有些怨气。”

“根本不是这个问题!你只要告诉我,他心里是不是没有我?”

文江翰笑了起来:“别胡思乱想了,回去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我越想越气,我真的气得睡不着。”

他和蔼地说:“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婚前恐惧症!”

“别瞎扯了。”

“真的,你看你还不信。你就是马上要面临一个生活的大转折,你心里迷茫,对未来不确定,你舍不得放弃你目前的美好平静。这就是一个应激反应,睡一觉就好了。”

我苦恼地看着他。

“过两天就要去面试了,咱们明天还有好多事情需要好好沟通一下、实习一下呢,眼下过了这一关最要紧。你要是拿不到那张临时绿卡,你今晚想再多不是也没用吗?听我的,好好去睡一觉,醒了啥事儿也没了。”

我叹口气,心里真的像有一团乱麻一样,也许真的是所谓的“婚前恐惧症”让我胡思乱想了。可是回了屋我也睡不着,反复回味着他的话:“你心里迷茫,对未来不确定,你舍不得放弃你目前的美好平静。”我问自己,我目前的美好平静是什么?这么一问,我心里更乱了。

我心烦意乱地走到窗口,想向悬挂在夜空的月亮寻求答案,结果却发现,文江翰还在院内的躺椅上坐着,他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那里,如果不是他手中的烟头一明一灭,简直就像是一尊雕像。我默默地望着他,只觉得心里一阵生疼,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我仓促离开窗口,捂住狂跳的心,质问自己:你在干什么?方颜,你在想什么?不要给自己找什么理由,好好办好你本该办好的事情!

我强迫自己躺上床,然后,捂着被子哭了起来。都是月亮惹的祸!

拿绿卡时移民局要对我们的婚姻有个当面评估,文江翰说这个评估会直接影响到我到底能不能拿到这张绿卡。所以,我们得提前做好充分的准备工作。为此我向迈克尔刘请了假,他非常理解地准了,还祝我马到成功。我问文江翰,到底我们要准备什么?

文江翰说:“因为我们这算是涉外婚姻了,人家移民局要亲自见见我们的目的,就是想鉴定一下,看我们的婚姻是不是真有那么回事儿。所以第一步,我们得像个夫妻的样子。”

我担心地瞪大了眼睛:“怎、怎么像个夫妻的样子?”

看得出他心里也没谱,不过他比我要镇定:“你不要慌,慌也没用,这一关我们肯定是要面对的。之前我也没经历过,所以昨天我上网查了查,又找有涉外婚姻的朋友问了问,现在我已经基本搞清楚怎么回事了。”

我的紧张情绪更重了,我长吐着气。

他说:“你看,你这就不行,你这表情、你这模样,让人一看就起疑。”

我说:“我们本来就不是真的,我能不担心吗?”

他说:“所以我们才要作好充足的准备。你千万不要这个样子去见人,那样你准会被遣送出境。”

我气愤地问他:“你是不是非要这么吓我?”

他说:“我不是吓你,我自己也很担心。如果你被遣送出境,你知道我会怎么样吗?”

我烦恼地说:“你总不会比我更惨吧?”

他说:“我有可能会以欺诈联邦政府的罪名被判刑!”

我惊吓地瞪着他。

“所以,我们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只有同心协力往前走,不能茫然四顾往后退了。这心是能定下来也得定,定不下来也得定,你明白吗?”

听了他的这些话,我知道确实只能像他说的那样,这心能定下来得定,定不下来也得定了。我长舒一口气,心想,豁出去了,不就被人叫去问几句话吗?只要我们准备充分了,只要我打心眼儿里相信我是真嫁给文江翰了,我就能过关!我暗暗问自己,如果真的能嫁给文江翰,会不会嫁?这么一想,我的心竟然奇迹般地镇定下来了,我觉得,我会嫁。

虽然只是心头一闪念,可是抬眼一看他疑虑的眼神,我就仿佛被他看穿了心事似的,竟一时心虚得不敢看他的眼睛了。

杨姐得知如果我们的假婚姻被移民局识破,文江翰有可能会坐牢,她长吁短叹地在那儿骂李泽慧,骂完了李泽慧不过瘾,又上我屋来劝我,问我怎么就不能跟文江翰假戏真做?如果那样,这根本就不涉及欺诈,文江翰也好了,我也好了,她也能跟她儿子踏踏实实在这儿上学了。她气愤地说,要是万一文江翰为这事儿有个三长两短,她的麻烦就大了。

我简直拿杨姐没办法。我告诉她,如果她再耽误我的时间,不让我好好想想怎么合理回答移民官的话,到时候事情可能真就像她想得那样了。我告诉她我倒是想嫁给文江翰,可文江翰娶我的目的是为了他女儿。我气愤地说,你要有本事你跟文江翰说去,别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杨姐也觉得我说得有理,就折磨文江翰去了。

我很想知道她把我的话说给文江翰后,文江翰会是什么反应?不纯洁地说,我希望看到他对我想真嫁给他的话有一丝动心,哪怕有一丝动心的感觉我就知足。可是,杨姐说,他一听她这么说就把她推出了门,他严肃地让杨姐别再瞎胡闹了。

“再瞎胡闹你就别在这儿住了!”这是他的原话,够狠!

我承认,我的自尊受到不小打击。我深吸一口气,冷起心肠告诫自己:“方颜,你必须给我定下神来,你不许再三心二意,你不是没有人要,千万别忘了你到美国来的初衷!”

心一冷下来,人就真的静下来了。

我们俩首先把家里人的情况互相通报,还要记熟。比如双方父母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我们俩的生日都是哪一天,哪个学校毕业的,有什么兴趣爱好?有什么日常生活小习惯?为了方便记忆,我们把许多固定的问题都写在电脑里打印出来人手一份。

时刻我们都会互相考试,我问:“我喜欢吃什么零食?”

“瓜子,各种瓜子。我喜欢什么颜色?”

“蓝色。蓝色代表浪漫,但是你一点都不浪漫。”

“我女儿喜欢什么颜色?”

“粉色。”

“错了。”

“红色?”

他皱眉不满地看着我:“重背去!”

还有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怎么结婚的?讨论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向文江翰举起我没戴戒指的手。他早有准备,却无奈似的拿出一个样式挺老的宝石戒指递给我,淡定地说:“你先戴着这个。”

我哭笑不得地接过来,调笑他:“你这潘家园地摊上五毛钱买的吧?”

“这是我姥姥给我妈,我妈给李泽慧,她又还回来的。”

我愣住了:“对不起。”

他头也不抬:“把你的那个给我。”

我什么也没说,跑去卧室,从梳妆盒里拿出我当初给他戴上,他又还给我的那个戒指。想到当时他把一个钥匙环当戒指套在我手指上的情景,我禁不住哑然失笑了。

我仔细端详着他给我的这个古董戒指,样式那么普通。甚至黄灿灿的鎏金已经有些古铜色了,红彤彤的宝石石面也有些磨损,一点儿也不清澈透明。可是,我仍然觉得它好珍贵。我仿佛能感觉到文江翰的姥姥和妈妈在看着我,我心里涌起一阵愧疚。对不起了姥姥、妈妈,小女子方颜,暂时借用你们家的戒指一下,以后一定会有一个能配得上它的人来戴上它,来跟你们的儿子相伴终身的。

面试前一天晚上,我和文江翰坐在客厅的大沙发上,把移民官可能问到的问题认真地一一捋了一遍,我全部回答正确,没有一处错的地方。我感觉自己已经信心满满,考不了一百分也能考九十五分了。末了,文江翰对我说:“还有最后一类问题,你今天要实地考察一下。”

我问:“什么问题?”

文江翰:“我们的卧室什么样?平常你喜欢用哪一套床单?我平常睡觉时穿不穿睡衣、打不打呼噜?”

“这、这也会问?”

“不一定会问,但如果问了,你得答得出来。”

我点点头:“没错,对正常的夫妻来说,这些都不算是问题。”

“所以,”文江翰一脸慎重地说,“今晚,你要到我们的卧室里去清点一下我的物品。我可以先告诉你我偶尔会打呼噜,你呢?”

我忍不住笑了。

他说:“别笑,这是很严肃的问题。”

我说:“我不知道,要不然今晚住一屋你检验一下。”

他强调说:“我没跟你开玩笑。”

我说:“我也没开玩笑。我自己睡着时是什么样我并不知道。”

他妥协地一挥手:“好吧,我们先统一口径,你睡觉非常不老实,喜欢四处乱翻,有时还拿脚砸人。”

我捂嘴大笑:“像我!”

“还偶尔打点儿小鼾。”

“这句去掉。”

“你不是说睡着的事你不知道?”

“听着不美观,反正这句去掉。另外,我有四套内衣,就不请你去我房间一一检阅了,一套黑色、一套白色、两套淡粉,我最喜欢穿的是黑色。”

我不看他,他也不看我。

“OK!”他说。

一切如我们所料想的,面试时我和文江翰被人为分开在两个办公室同时进行,我开始还担心我的英语说得不好,又没有他在旁边帮忙翻译,有可能出现表达障碍。后来发现问题不大,因为女移民官虽是美国人,还剪了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发型,却会说中国话。一想到她中国话说得这么差,还表现得这么自信,我的自信心也立马大增。一时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竟然没遇什么磕绊地就过关了。

正当我暗自庆幸之时,文江翰和另一个移民官也出来了,我们被带到了一起。我不知天高地厚地冲他笑着,文江翰却用眼神示意我稍安勿躁。我心里一惊,突然想起一个词叫交叉质询,难道是我俩说的什么话有对不上号的地方,引起了移民官怀疑了?我的脑子瞬间就乱了。

文江翰的移民官是个五十左右的男人,喜欢先盯着你看一会儿才开口说话,我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汗都快冒出来了。文江翰不动声色地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我心里一震。他的手冰凉,手心有汗,但这只有我感觉得到。他微笑着迎着男移民官的眼光,调侃地用英语说:“一想到以后就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心里就好激动。”

他的这句话,终于让男移民官笑了一下,他伸出手向我们握手说:“恭喜你们,你们面试通过了。”

我俩激动得跳了起来,女移民官也笑了,说:“你的绿卡我们会以邮寄的方式递送到你家里,你们可以回去了。”

文江翰和我向两位移民官双双道谢,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好好庆祝一下。刚才的一幕实在太紧张了。可是,就在我们俩扭头刚要走的时候,男移民官突然喊了一声:“等一下!”

我们俩一惊,立马安静下来。只见男移民官一脸严肃地盯着我俩看,天知道他在看什么?

我壮着胆子问:“怎么了?”

“为什么你们不拥抱接吻?一般的夫妻都……”

文江翰没等移民官把话说完,便一把把我搂进怀中,然后,他结结实实地给了我一个吻。他的脸涨得通红,完全看不出是因为尴尬还是因为激动。总之他亲密地揽着我的肩笑着对移民官说:“我们中国人在这件事上都比较害羞,不过,这么高兴的事,我们为什么要害羞?谢谢您。”

然后,不等移民官再说什么,他便向人道了再见,然后拉着我的手“欢快”地跑出了办公大厅。

直到我们俩坐到车里,我的心还在狂跳。他捂着胸口,一头大汗,一个劲儿说:“不行了,心脏病都要犯了,哪怕再耽搁一分钟,我就要露馅儿了。回去你开车吧,我的腿都哆嗦了。”

我忍不住笑了,我回味着那个措不及防的吻,那个嘴唇冰凉、柔软,而又有点淡淡烟草味的吻,心里竟然没有一点慌张。甚至,原本被移民官吓出来的慌张,也不知何时退回去了。我的心异常平静。

我觉得,我好像爱上文江翰了。可是让我发愁的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事情。

12. 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李泽慧在我拿到绿卡的第一时间给我打来了祝贺电话。她第一次对我说话这么和蔼。她说她已经安排好了,还有一周就是感恩节,到时候她就让李泽铭和我相会。她有些抱歉的味道:“让你们小两口分开那么久,的确有点太残酷了。”

她的话让我五味杂陈。

李泽铭特别开心,一个劲儿地跟我说:“你知道吗?你现在是咱家的大功臣,姐姐对你刮目相看。天哪,真没想到你那么顺利就拿到绿卡了,宝贝儿,你真是我的骄傲!”

他的话,让我心里非常不是滋味。不过他接下来的话,让我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他得意地说:“你看,现在我们听姐姐的话听对了吧?要不是当初她让我跟你演一场戏,咱们哪有今天?”

我说:“你说什么?”

他笑着说:“没什么没什么,我不应该瞎说。”

我再怎么追问,李泽铭也坚决不肯再说什么,他笑着把电话挂断了。我当即跑出门去找到文江翰,我问:“如果一个外国人申请了一所美国的名校,被通过了,然后,这个被录取的人正式通知人家说他不去上了,他能马上又申请到那所学校接着再去上吗?”

文江翰完全不知我在说什么,淡然一笑,说:“你当这是儿戏呢?美国学校那简直是全世界的学校,一个名额出来,马上就有几十上百人抢走了,你说的这种情况基本上不存在,尤其是名校。”

这么说,他们姐儿俩当初说服我心甘情愿到美国来结婚,其实是给我演了一场戏!我的心被一股奇异的寒流冻住了。拿到绿卡的喜悦转眼间一扫而空。怎么会这样?我问自己,你知道了真相,你怎么办?已经都走到这一步了,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接着走下去呗。可是,这么一想,心里怎么像是吃了苍蝇一样?

爱情对女人是很奇怪的一种存在。当你发现你爱上了一个人,那情感会来得势如潮涌;当你发现你不爱那个人了,你的心里马上就对他风平浪静。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我很想向文江翰一吐胸怀,可是,我现在跟他说这些是不是太露骨了?早不说晚不说偏这时候说,我什么意思呢?

我试探地说:“李泽慧邀请我感恩节的时候去波士顿。”

他说:“好啊,这不是你一直都在盼望的事吗?”

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发现自己并不太想过去了。”

他说:“别傻了,好不容易才团聚。需要我帮你订机票吗?”

我更明显地说:“杨姐跟我说感恩节时她要带儿子回中国,到时候家里就剩你一个人了。”

他依旧密不透风:“就盼着什么时候家里剩我一人,好好清静清静!哈哈,开个玩笑。我没问题。早就约好迈克尔刘一起去看海鹰队的球赛了,你放心走你的。”

我的心揪扯得好痛。我问自己,是不是早就想移情别恋了?只是李泽铭傻傻地直接把一个上好的借口送到了我手上?要不然他告诉我实情我没理由不生气,我不仅不生气,还会觉得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是他错在先,不是我啊!是不是早就感觉到自己已经爱上文江翰了?我的心啊,揪扯得都变了形。

最后,我还是决定到波士顿去。我告诉自己,一切都是错觉,等见了李泽铭,肯定什么事都没有了。我之所以现在整天胡思乱想,就是因为我们俩分开太久了,都是因为我太想念他了。等见了面我一定要告诉他,我们不要再分开了,他前面演戏也好,欺骗也罢,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以后美好就行了。好,就这么定了! 我的目光模糊了……

因为要出门许多天,每周三次到南希老师家的课就不能上了,我去向老太太请假,没想到竟然看到老太太容光焕发的。她竟然告诉我她恋爱了,对方是个比她小五岁的从前的男同事。我很吃惊,她告诉我这些时,脸上竟然露出像未婚少女般娇羞又憧憬的表情。

我早就发现了,这些美国的老太太跟我们中国的老太太一点也不一样。虽然已快七十岁了,可每次见到南希,她都打扮得精致可爱,常常让我这个年轻人自叹弗如。家里也总是香喷喷充满浪漫的情调。如果不知道,根本不会想到这是一个老人的家。我为老太太活到老,认真生活到老的态度所感动,搂住她向她表示由衷的祝贺。我告诉她,很难想象在我的故乡北京,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太说她恋爱了,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景。

南希拉着我的手,无比真诚地劝告我说:“亲爱的,人生短暂,我们应该遵从自己的内心,那样生活才有尊严、有质量,不然就是在浪费生命。如果一个人连爱别人的勇气都没有,那岂不是要天天活在勉强和痛苦之中?千万不要等没有机会弥补时再去后悔,那才是真正的傻瓜呢。”

南希的话让我心潮翻涌,我摸着无名指上还没有还给文江翰的那枚戒指,翻来覆去地思忖着,是还给他,还是留下?最终还是拿不定主意。未来充满那么多的未知,谁能确定哪一种错失,会让自己日后活在后悔之中呢?越想心越乱,终于,以我一贯的简单粗暴行事方式,委托杨姐将那枚戒指还给文江翰。然后,快刀斩乱麻地搭机去了纽约,我要强迫自己面对早已预定好的人生。

跟李泽铭约好先在纽约玩一天,然后再去波士顿。李泽铭到机场接的我。李泽铭已订好了一家市中心的酒店,他热切地搂着我,将我从机场直接带到了酒店。这个时候,我才不得不承认一点,我不想跟他在酒店作任何多余的停留。理智告诉我,我应该借机跟他和好如初,可情感却强烈排斥着这种想法,它拼命地告诉我: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我骗不了自己,我真的已经对他爱不起来了。可是我却没勇气对李泽铭实言相告。我只能像个完全不解风情的小姑娘一样,假装激动万分地要去看时代广场、要去看大都会博物馆、要去看百老汇歌剧,强拉着他离开酒店。李泽铭本来就是个没太多主见的人,我坚持,他不太情愿也会顺从。就这样,一对年轻情侣,久别重逢后在纽约街头瞎逛了整整一天。

直到晚上,实在没有借口不回酒店了,我才不得不跟着他回了酒店。一路上我都在纠结:怎么办?怎么办?上帝啊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他脱掉我的外套……

又解开我的衬衫……

我终于下了决心。我拉住李泽铭的手,说:“我要和你谈一谈。”

他意乱情迷地把我推倒在床上,根本不想说任何多余的话。

我挣扎着:“你听我说……”

他用热切的吻来回应我。

我实在控制不住,强力推开了他。李泽铭愣住了,我只能选择快刀斩乱麻:“李泽铭,我不爱你了。”

他吃惊地瞪着我。

我说:“我爱上别人了。”我不想拿他告诉过我的借口攻击他,实际上我早已先于那之前就已经不爱他了。然后,李泽铭觉得,他被我伤害了。随他吧。

我当即给自己订了一张两个小时后起飞的夜航机票,然后立即打车去了机场。我决定要向文江翰坦白了。他接受也罢,不接受也罢;李泽铭能原谅我也罢、不能原谅我也罢,那都不是我要操心的。从被人操纵着“嫁给”文江翰以来,我第一次要为自已的命运作主了。让一切后果都如约而来吧!我开心地想,我什么都不怕,解放的感觉太好了!

过安检的时候文江翰的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他着急地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李泽慧打电话过来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

“我跟李泽铭分手了。”

“为什么?去的时候不都还好好的?”

“那是你!我从来就没好好的。我爱上你了你会不知道?”

他张口结舌地说:“方、方颜,不带这么开玩笑的,你想出人命是怎么着?”

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他在电话那边狼狈不堪的模样。我说:“出人命就出人命好了,反正有你挡着呢。”

他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听电话里他“这、那、那、这”的,已经完全语无伦次,彻底凌乱了。

我说:“五个小时之后,请到塔科马机场来接我。”不等他回复,我就把电话给挂断了。

我走出机场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机场外几乎没有人。不过一切都如我想象,文江翰就像第一次来这个地方接我时一样,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地站在那里等我。我松了一口气,能分辨得出他今天的不耐烦不是真的,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对待我。我做出一脸无辜的样子,勇敢地看着他。

他躲开我的眼光说:“你别闹了好不好?我已经跟李泽铭说好了,只要你现在回去,他保证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你们还能好好的。”

我盯着他说:“人海茫茫,隔着整个太平洋——我和你,竟然走到一个家里来了。我们跨越了半个地球的距离啊!你想没想过,这中间预示着什么?”

他根本不听我的:“方颜,你别这样好不好?你好不容易才拿到绿卡,你不能忘了你是为什么来美国的!”

我说:“这就叫有缘千里,不,万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你我原本素不相识的两个人,我竟然会漂洋过海嫁给你,这是天意。”

“方颜,方颜,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说。一路上我都想好了,我要和你从头开始。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文江翰,我爱的人是你。”

文江翰又急又气:“这是胡说什么呢?你不能这么任性!”

“我没胡说!”

“李泽慧说了,只要你回去,除非办证件,你可以再不用回来,你以后可以天天跟李泽铭在一起。这不是你从来的那一天就一直盼望的吗?你得要为李泽铭负责啊!”

“我要为李泽铭负责?他们违背我的意志让我到美国来跟你假结婚!他们有没有想过为我负责?我来美国这么长时间,我苦闷、孤单、不适应,他们那时候怎么不想让我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你真的觉得我还能跟那种自私自利的人生活在一起吗?”

他表情木然地正视着我,有些沙哑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哪个地方让你误会了,我必须要告诉你,我没有喜欢过你,哪怕是一点点。你怎么坐飞机来的,就还怎么回去吧。我来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些的。”

我愣住了。我慌乱地叫他:“文江翰!”

他扭头走开。

我更慌乱了:“你、你要干吗?”

他头也不回地说:“原路回去吧。”

他上了不远处他那辆小破车,然后,在我的震惊中真的绝尘而去。

我完全不知所措了。随即,伤心像泛滥的河水汹涌决堤。泪水瞬间就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跺着脚喊:“你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文江翰!”

那辆破车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的欢喜变成绝望,我万万没料到,他会这样对待我。他如此绝情,竟然深夜把我扔在机场,还让我原路返航?我一边哭一边骂他,他绝对不会再来接我了,我回头看看灯火通明的机场,然后,又看看他消失的黑暗的远方……

我愤怒地抹掉脸上的泪水。我冲他消失的方向喊:“你有什么了不起?我告诉你,今天我打死也不会原路返回!我走也要走回你家去!我气死你!”

我憋着一股冲天的怒气走出机场,一看面前四通八达的大马路,我犹豫了,这要往哪儿走啊?正琢磨着,突然,我的脖子猛地被人勒住,同时有嘶哑的男声用英语命令我:“别动!”

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盛怒之下冲动地走出了机场的安全区,但是后悔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我只能看到我脖子下是条黑色的脏胳膊,那人浑身散发着难闻的酒气和汗气,我惊慌地想喊,嘴立刻就被结结实实地捂住了。我碰上了打劫的!关键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劫什么?如果只是劫个财,我身上没带多少钱,都给他就是了。可万一他要……我仿佛看见明天的华文报纸头条上大黑字肃穆地写着:“华人少女被劫财劫色,神秘凶手乃流浪黑人。”

我吓得头发根儿都竖起来了。喊不出我也奋力地喊,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扭打挣扎。我照着他的胳膊就一口咬了下去。可是,他一掌就把我打松了口。在我头晕眼花耳朵嗡嗡叫之际,他像拎小鸡一样,一把就把我拖到黑暗中去了。

我哭了。我后悔不听文江翰的话,后悔我不该一时冲动坐五个小时飞机飞回来。难道我这就要去见上帝了吗?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我爸妈了,他们要是这把年纪失去了女儿,他们会活不下去的……我胡思乱想濒临绝望。

“放开她!Let her go!”突然我听到一声大吼。

难以置信!居然是文江翰的声音。

随后是“咚”的一声,歹徒“啊”了一声就把我扔地上了。因为窒息了半天,我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文江翰接连问了我两声:“你没事儿吧?你没事儿吧?”

我这才看见,他手里举着一把洗车用的木柄刷子,假装那是一只棒球棒。之前那声响,应该是他用刷子狠狠地敲了歹徒的头。黑大个儿一手捂着后脑勺,一手握着一把刀,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地与文江翰紧张地对峙着。

本来我只是害怕,以为我就要死了,可没想到有人会来救我,而救我的人就是把我置于险境的人。我真的好生气!我一边哭一边从地上爬起来,刚才那一摔使我方向感基本丧失了,根本不知道现在冲着哪边,只是大声喊道:“有本事你别回来呀!你回来干吗?”

文江翰紧张又气愤地喊:“我根本就没有走!我沿机场转了一圈回来,就看见你个傻瓜竟然一个人上路了!”

我一愣,原来他并非心里没有我。委屈的眼泪如决堤之水,我哽咽着:“有本事你一个人走啊!谁稀罕你回来了?”

劫持我的人见我们俩不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还若无其事说上汉语了,他听不懂,就对我紧张地喊:“Shut up!”

我真是被这个人给气着了。我愤怒地回骂道:“you Shut up王八蛋!”然后,我哭着质问文江翰:“要是我今天死了,就如你的意了吧?”我大义凛然地往歹徒面前一站,命令他:“来!劫持我吧!Do your job,你最好把我杀了,这样那个人就踏实了!”

歹徒本来就心慌了,见我这么着,更摸不着头脑了,又急又气地骂了一声:“Shit!”竟然撒腿就跑了。

这个没种的家伙!我气愤地冲他嚷:“你个大傻子你跑什么?你丫有病吧?”

见那歹徒真跑不见了,文江翰这才“哎哟”一声放下了手里的刷子,他弯着腰喘着粗气心有余悸地看我,一脸的无可奈何:“没见过你这样的,我这辈子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知道吗?让你走你偏不走,你就非不听人的话是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一把抹掉腮边的泪水: “是谁让我这么危险的?”

“我差点就被你吓死了!”

“我要真死了就是你害的!”

他毫无征兆地伸手捂住了我的嘴:“不许再胡说!”他一脸紧张和怜惜地看着我。然后,长叹一声,他把我搂进了怀里。夜晚的西雅图好冷,他的怀中好暖和。我感觉到他的心狂跳着,那是之前被我吓的。

他说:“好吧,我实在对你放心不下。别人爱咋咋的,咱俩就这么着了!”

他这算是向我屈服了吗?我又哭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回的泪水,是委屈而幸福的。

13. 离婚后我回了北京

在我的坚持下,我们离了婚。

“明明可以就这么假戏真做地直接生活在一起的,为什么要离婚?”杨姐得知我们俩终于好上了,高兴得眼泪汪汪的;可一听说我跟文江翰又把婚离了,急得脖子上的青筋都蹦出来了。

我说:“我不想我的爱情带有任何虚假的痕迹。既然我们的婚姻是以虚假的名义开头的,继续下去固然方便,可回想起来心里就难免会有虚假的阴影。不如一切打碎了重新来过。”

当李泽慧千里迢迢跑过来,气急败坏地扬言要去举报我们假结婚,扬言要让移民局分分钟把我递解出境的时候,杨姐终于承认我们的决定确实英明。

我拿出我和文江翰的离婚证书,坦然地告诉李泽慧:“这婚是你让我结的,现在我离了。什么身份、绿卡,我都不要了。而且,我已买好回北京的机票,就不必麻烦你家移民局递解我出境了。”

胁迫我不成,她便拿孩子要挟文江翰。

文江翰自然也早有准备,严肃认真地告诉她:“我已聘请了专业律师,我确信我能够得到正常范围内对孩子的探视权。”

看到李泽慧因愤怒而变形的脸,和她鬓边因过于算计而早生的白发,我和文江翰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我们俩心里对她的怨气,几乎同时烟消云散了。

唉!在美国折腾了一大圈——结过婚、离了婚;拿过绿卡、又把绿卡弄作废了;什么都拥有过,但又什么都放弃了。不,也不能这么说,有两样东西我还是留下了,一是一张美国驾照,还有,就是过海关时我再也不需要翻译了。

现在,我要回家了。来时春光明媚,走时却下着蒙蒙的小雨。机场同一个地方,还清清楚楚记得文江翰看我第一眼时那不耐烦的脸,而现在,他恋恋不舍地握着我的手,我们就要分离了。他说等他处理好这边的事情,就回北京去找我,他说他已经好几年没见他的妈妈,心里实在太想念了。

说好短则两星期,长则两个月,我们就可以无忧无虑再在北京重逢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临别之际,心里还莫名其妙有一种“此去一别”,没准儿“就是经年”的不安。

巧得不能更巧的是,一进机场,我又与崔哥不期而遇了。他这回是拖家带口一起回北京。按他的话说,北京现在发展得实在太快、太好了!作为一个已经拿了美国国籍的老北京人,他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因为好多活动都在北京,他现在正在努力申请中国的绿卡呢。

飞机上俯瞰西雅图,真的是太美的一个地方了。再见了,清晰可见的太空针塔!再见了,青纱掩面的雷妞火山!我的视线在不知不觉中蒙眬了。真舍不得离开啊!

李泽铭此后再没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个短信,他决然地把我从他的微信上删除了。从这些迹象判断,他是爱我的,我的背叛,伤害了他的感情。唉!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他,希望他能吸取我们之间的教训,以后凡事多听从自己的内心,而不是听从他人。有些抱歉,只能在内心深处封存了。

在亲戚朋友眼中,我应该是被人抛弃从美国灰头土脸回来的。我可以不在意他们的眼光,可我父母的面子就挂不住了。爸妈当面对我除了支持就是安慰,可背着我,两个人相对无言唉声叹气。我也想文江翰早点回来,让我能向遭受无形压力的爸妈说明真相。可是,说好的两周过去了,他没来;接着,两个月也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出现。

一开始他告诉我,他争取到了女儿的探视权,他要陪女儿一些日子,我表示理解。后来他告诉我,他竟然意外地得到一份大公司的工作机会,好多年没上过班了,我当然支持他正经去上班。开始我们还每天通个电话讲个视频,渐渐地,每天变成了两三天;再然后,就变成了偶尔。

而我心里的苦还无人诉说。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泪眼蒙眬地想起美国那段经历,好像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是做了一个真实的梦。有一次实在按捺不住,一个人偷偷跑到文江翰妈妈家楼下,看一个长得和文江翰很像的老太太,拎着个买菜的布袋从楼里出来,她友好地对我一笑,我的心不由得一紧。

只想问:说好的回北京呢?说好的来娶我呢?文江翰,你为什么不回来?

我重新回到原来的旅游公司上了班。老妈的态度由我刚回家时的体贴,变成了现在的埋怨:“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走不到高处也就罢了,总不能就此停在这里不走了吧?你说,这半年,我给你介绍过多少个了,你一个也不见,你是不是想急死我跟你爸呀?妈跟你说,这回这个,跟往常那些都不一样,这是地道北京人。长相不错,工作也不错,唯一让妈不太满意的,就是他离过婚。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咱不是也离过一回嘛,这回说什么你也不能再不见了!”

老妈已经作好了我回绝的心理准备,所以当我痛快地说“行,我见”时,她立刻驳然大怒地冲我大吼:“你凭什么不见?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啊……你说什么?你见?”

我无语地皱眉盯着她。

老妈没有一秒钟的过渡,当即抹着眼泪冲老爸嚷:“你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咱闺女说的话?赶紧打电话约啊!”

与人约会相亲,不为着急嫁人,只为宽慰爸妈的心。老妈为了我早日脱离苦海进入新生活,把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但是在去跟人见面之前,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打电话给文江翰,我希望他能告诉我,他到底在干什么?他还打不打算回来了?可是,结果却让我彻底失望了,他的手机号码竟然已经成了空号。

空号!一时间,我一边抹掉怎么忍也忍不住的眼泪,一边下决心地想,现在,我要认真地去跟人相亲了,万一对方真的是能伴我白头偕老的那个人呢?

梦游一般来到约会的地点,中央电视塔的观光厅。这儿能将全北京的风光尽收眼底,外地来京观光的人十有八九都会到这个地方来俯瞰整个北京。我不明白,我们两个北京人,跑到这种地方来、而且是相亲。唉,随便吧,无论对方心理有多幼稚、多奇葩,我都不在乎了。

春天的天气特别好,站在中央电视塔的观光厅中,能看见脚下的玉渊潭游人如织,正在盛开的樱花红的一片、粉的一片,分外好看;能看见玉渊潭的水一路向北流进昆明湖;能看见北海和中南海,以及其他不知名的水域。惊奇地发现,北京也有许多水。说到城市里的水,怕是哪儿也没有西雅图的水多吧?突然间没来由地想到西雅图,我的心不由得一痛。

“嗨!”有人来到我的身边打招呼。

我赶忙遮掩情绪——慢着,这是谁的声音?我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只见文江翰帅帅地微笑着,正在两米之外的地方看着我。我慌乱地摇摇头,怎么还出现幻觉了?

“怎、怎么可能?”我的声音都颤抖了。

他说:“怎么不可能?”

真的是他!瞬间就被一股强大的电流击中了。我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我打他、捶他、生他的气:“说好了两个月的,这都多长时间了?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回我电话?为什么要让我提心吊胆?”

他一边躲避着我的“殴打”,一边仓促地解释着:“我就是想回来就不走了,我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我办妥所有的事都需要时间啊!”

我终于停了下来,不好意思地一抹眼泪:“什么回来就不走了?什么惊喜?”

“首先,我的公司在北京设了办事处,我以后就可以一直待在北京上班了。然后,我通过了你妈的法眼,她让你来跟我相亲了。”

我瞪大了眼睛:“什么?今天来跟我相亲的是你?不可能!我妈说他姓温。”

“姓温?伯母怎么温、文不分啊?”

因为对相亲完全没有上心,妈妈给我的男方资料信封我竟连打开都没打开过。这时我匆忙从包内拿出那个相亲对象的信封,首先就倒出一张文江翰年轻时的相片。我忍不住哭着笑了:“你个骗子,这是你十年前的照片。”

他不好意思地说:“怕你妈嫌我年纪大,不让咱俩见面。”

我还是难以置信:“不可能啊,你怎么可能进入我妈的女婿档案库?”

“你忘了,我有杨姐啊!中年妇女想要给人牵个线当个红娘,那还不是太容易了?”原来他和杨姐这几个月一直在幕后偷偷策划。先是杨姐通过北京熟人的熟人的熟人,辗转认识了我妈,然后勾我妈说出急于嫁女的事,再然后,就顺理成章地把文江翰作为我妈看上的对象介绍给我了。老谋深算如我妈,打死也想不到,这是着了坏人的道儿了呀。

文江翰望着我,从兜里郑重其事地拿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一边打开、一边略有些紧张地单膝跪地,他深情地向我解释着:“虽然戒指是旧的,可是盒子是专门为你新买的。”

天哪,是那只熟悉的红宝石戒指!我强撑着摆着小架子:“你出国太久,根本就不了解国内的行情了。现在人谁还送宝石戒指啊?人都是多少克拉的大钻戒!你这太古老了——”看他有些发愣地看我,我撑不住了,立刻手指一伸将他手上的戒指套到自己手上,激动地说:“可是我喜欢!”

文江翰终于松了一口气,原谅了我的调皮:“那么,请问这位女士,你愿意再次嫁给我吗?”

我把他拉起身,深情地望着他:“我愿意!我愿意!”

他感慨地轻叹一声,将我紧紧拥入怀中。不经意间从他的肩头望出去,我不禁大吃一惊!因为不知何时,我们身边围绕了一大群人,他们为我们鼓掌,祝福我们,他们的脸上充满了善意和感动。

好像一个梦!不过是一个美梦!虽然明知是在他怀中,他再也不会离开我了,我还是不放心地威胁他说:“好,从现在起,这戒指归我了,我以后要把它当传家宝传给我的儿媳妇,你想再要回去,可来不及了!”

就此,我和文江翰的故事可以告一段落了。

生活多么美好啊!虽然人生的道路是曲折的,谁也保不齐以后就能像童话故事里那样“从此就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可是,我想说的是:不管怎样,相信爱情吧,听从自己的心。有爱相伴的生活,才能让你充实而快乐。

祝福我吧,我也祝世上所有女孩子,都能如约嫁给爱情。

作者简介

翘楚,女。曾出版过长篇小说,另有《爱情万万岁》《天真遇到现实》《老爸的爱情》《社区主任》《母亲的战争》《婚姻密码》《爱的错位》等电视连续剧及电影等编剧作品。个人及作品分别获得过全国“十佳电视剧”奖、“最受欢迎编剧”奖,及2016年由国家广电总局、中广协、北京文学艺术界联合会颁发的“向优秀编剧致敬”证书。《每一个女孩都嫁给爱情》也在电视剧编剧过程中,本文是作者第一次在文学刊物发表中篇小说。

(标题书法:刘平勇)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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