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

2017-02-13 19:31赵瑜
长江文艺 2017年2期
关键词:新亚汤圆茉莉

赵瑜

上部:拒绝成长的孩子

新亚见到潘宇春的时候,愣了一下。两个人照过面。陪同的警察杨头给新亚介绍潘宇春,说,他父亲叫潘知县(实际上叫潘治宪),潘爷。潘爷是我们大家的恩人,咱们镇所有的桥都是他设计修建的,在很多年以前啊,没有他修建的桥,我们根本走不到外面去。

杨头是镇上派出所的指导员,所长升职两年了,他一直没有转正。

新亚便和潘宇春握手。杨头才发现自己忘记介绍潘宇春,又说,他叫潘宇春,可是咱镇上的名人,第一个呀,第一个辞职下海的公务员。生意做得好大了都。

新亚松开手,问潘宇春,你父亲……伯父是何时离开家的。

潘宇春喊他老婆,问她,咱爹是何时离开家的?

里面递出一句话:昨天早晨,正吃饭的时候,他说有人喊他玩,就出去了。

新亚知道了,潘爷出门的时间差不多和他儿子汤圆相同。杨茉莉告诉他,汤圆也是正在吃早餐时,突然想起要买一个橡皮筋来缠住他自己的左拇指,他看电视上说了,要将自己的拇指缠住,然后他就会停止发育。他不想长大,他不喜欢比他大几岁的姐姐天天考试的样子。他不喜欢老师天天在他们耳边说的那句,等你们长大了就明白了……他觉得成长是一件让人沮丧的事情。

新亚这两年生意做得不通畅。反腐败,他的那个靠山被抓了,新亚的生意便受到影响。新亚担心被株连,将正在做的建筑工地转包给了别人,和老婆杨茉莉承包了小区的一家小超市,没日没夜地忙碌起来。折腾了一年多,他觉得风声差不多也过去了,想将超市盘出去,然后继续做回老本行。哪知,当年低价从他手里接过盘的堂弟早已经忘记当初的承诺了,当初堂弟以极低的价格接了他的生意,并承诺说他随时回来都还做老板的。新亚怪自己太天真,得了一个教训。他试图借钱另起炉灶,哪有那么容易。这时他才发现,当初生意顺风顺水的时候,身边的朋友经常十万百万地送来。他呢,仗义,不亏着朋友,用完以后,都算着很高的利息。现在呢,自己没有了资本,想着拉一个旧识入股,人家躲得远远的,一听电话是他的声音,就说在外地出差。电话刚挂掉,便在小饭馆的卫生间遇上了,新亚没有听那人的解释,决绝离去。当时,他的脸都涨红了,心想,人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做生意的人,不受挫还好,一受挫容易钻牛角尖。新亚就是这样的人,别人不帮自己,他要自强,结果,借了高利贷,承包了一个工地,做外墙保温,他还是用以前的老办法,和项目的经理一起作弊,将承包价格弄得高一些,然后呢,有了利润,他和对方均分。然而,这一次,资方的人在合同签订后,派人来做项目审计和监管,这一查就出了问题,项目经理被起诉,而他呢,花了大量的钱,才让项目经理自己将罪名承担了,他给了那经理家人一大笔安家费。这一下,新亚一蹶不振。

而汤圆就是这个时候失踪的。

汤圆的失踪,新亚有一大部分责任。怎么说呢,没有汤圆之前,新亚从不过问家里的事情,女儿汤芳基本是杨茉莉一个人带大,他呢,在工地上吃苦,女儿学跳舞,女儿学古筝,参加少儿舞蹈大赛,他只要掏出钱包就了事。他并没有在孩子的身上付出过精力。后来,身边的生意伙伴个个都有了二胎,杨茉莉想尽一切办法榨他,汤芳十岁的时候,终于有了汤圆。

有了儿子以后,新亚似乎突然惊醒自己的父亲角色,他开始关注儿子的教育,想要将在女儿身上欠缺的,补在儿子身上。汤圆会走路以后,新亚便制定了他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天知道他从哪个网站下载下来的天才育儿方案,是的,五年方案,每一周都有具体的内容。从饮食计划,到肢体训练,到语言训练,又到艺能训练。那些琐碎且毫无必要的训练内容,新亚却神经质地认为是天才必须要经历的方案。结局是,肢体训练一个礼拜以后,孩子住进了医院,因为过度疲劳导致免疫力下降,感冒发烧咳嗽肺炎。然后呢,饮食训练,让孩子学着吃青蛙,为什么要吃青蛙呢,因为青蛙蹦跳能力强,跑得快。天啊,杨茉莉和新亚大吵了一架,但是,仍然拗不过他。汤圆吃了青蛙以后,并没有增加蹦跳能力,而是连续拉了三天的肚子,躺在床上动弹不了。

接下来,关于汤圆的教育,成为了新亚和杨茉莉吵架的主要内容。每一次新亚试验失败,汤圆躺在病床上哭闹时,杨茉莉就指着门外,对新亚说:“汤新亚,你这个混蛋,你想要做天才,你自己滚回你妈肚子里再生一回去,你不要再折腾汤圆了,他是我的孩子……以后……汤圆是死是活和你没有关系,你,你给我滚出去。”

然而,滚出去不久,新亚又会发明出新的育儿方案。爱,有时候真的是害人的。

新亚的试验,也并不是每一次都会失败,比如新亚自己去跆拳道馆里学了两个月的跆拳道,然后,逼着汤圆也报了班。汤圆下课以后呢,新亚就在自己家里陪汤圆练习,每一次汤圆的脚抬得低了,总会踢向新亚的裆部,小孩子不知轻重,新亚总是忍着痛,微笑着鼓励儿子再来一次。可是,再一次呢,汤圆大着胆子跳起来,脚踢得高了,一下踢向新亚的鼻子,新亚仰面倒下,鼻血直流。可是,他仍然不忘记赞美儿子的进步,说汤圆终于踢得高了。

有天新亚去进货,回来晚了,看到客厅里杨茉莉正陪着汤圆练习跆拳道,他才发现,儿子练习得很好,每一次都能踢到指定的高度。而杨茉莉呢,只是故意让儿子踢中他的裆部和面部,好报之前新亚虐待汤圆的仇。她的话不停地重复:踢这里这里啊,你爸比我高啊你不是不知道啊,不踢他你永远被他欺负啊——

这话新亚听到以后,当场冲进去和杨茉莉打了一架。

汤圆看着爸爸和妈妈打架,他呢,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冷漠得异常。新亚和杨茉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停了手。新亚对杨茉莉说,汤圆应该帮你啊。是啊,杨茉莉也有些意外。他们两个同时觉得这孩子好像哪里不太对。

汤圆幼儿园大班马上要毕业,镇里的文化路一小挤得很,对孩子的年龄要求严格。汤圆是五月份生,比入学年纪差两个月,照规定入不了学的。也托了一个认识的文化路一小的老师,回复说不行。

这件事新亚提前也做了些工作,以前做工地时认识的一个生意伙伴的妹妹在区教育局工作,照理说,一个系统里,又是上级单位,这样的事情应该好办。可是,文化路一小不仅仅是区政府所在地,还是省城各机关所在地,人一多,事情就不好办了。新亚也理解,就使钱,说,多少钱都行。结果是,那个教育局的妹妹不敢收钱,说是最近的风声紧,帮个忙送个学生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如果收了钱,弄不好,工作丢了不说,还可能吃牢饭。

饭吃了一次又一次,钱让生意伙伴拿了去,那人的妹妹不收钱,那哥们却不退。只是一味地承诺说,妹妹是个重实效的人,事情不办到百分之一百的地步,不会向他们透露,所以,让他再等等。

期间,新亚还被骗了一回。一个自称是汤圆同学的家长给他打电话,说他们家的彭一然和汤圆的情况一样,也是差三个月年龄不够,如果不上小学的话,就意味着要上一年的学前班,可是他们小区附近没有合适的私立幼儿园上学前班,很是为难,就也在找门路。他现在找到了区里分管教育口的一个副区长,是他老婆的大学同级校友,关系说不上亲密,但是校友会的时候聚会过,见过几次,也挺谈得来。这位区长呢,最近可能要升迁,需要资金,所以,这个时候如果给他送点钱,他会帮忙。

新亚听他说得细节饱满的,便问他参加过上次家长委员会的会了没,就是组织汤圆他们班学生去武警总队参观前的一次家长会员会的自发会议。那人说,本来是要参加的,我在党校工作,会议多,正好出差,就没有去。新亚就又问他一句,如果将孩子上学的事办成,一共要多少钱。那人说,不多,五万就行。重要的是,这位区长如果升职成功,将来孩子升初中的时候,还可以继续找他。

这一句说动了新亚,他们家的女儿汤芳升初中的时候,费了很大的劲儿,也上不了住处附近的十中,因为他们家划片上的学校是一个农业大学的附属中学,新亚不大中意。一想到将来儿子念中学还可以用这一层关系,新亚就觉得像把钱存到了银行里,吃利息一样。

五万块钱,不算多,现在的人都很实际,即使是托了亲戚关系,钱也没有少给,还欠了一份人情。这样想着,心里觉得开朗起来。对方说中午本来可以见面吃饭说说这事,但他又有事在机场送人。晚上的时候,他就想将钱送去。问新亚方便不方便,若方便,他就给新亚一个账号,支付宝也行。

新亚想着,怎么着也得等汤圆幼儿园放学回家问一下再说吧。可是,对方说,他要取现金,下午五点前就得取,等到儿子幼儿园放学问过,再给对方转账,的确有点来不及。

事情就是这样子蹊跷,若是搁平时,像这么简单的骗局,新亚定会识破的。可是,这一阵子,他被汤圆上学的事情给搅得头昏脑胀,觉得机会这么好,不应该错过,说到底还是有点鬼迷心窍了。那边电话放下没有一分钟,支付宝账号便发了过来,还留了一句言,说是银行卡的开户行他要再问一下,如果需要他一会儿便发。新亚呢,更放心了,回了一句,说,不用银行卡了,我支付宝转你。结果,就转了出去。

转出去以后,便又打那人电话,想着知会他一声,结果电话一直占线。又拨了一次,仍然在线。新亚便觉得有些奇怪,发短信问了一句:兄台,钱收到了没,收到后请回复一下。没有任何回复,再打电话,关机了。

不妙。新亚感觉被骗了,急急地想打电话求证一下,找到了存着的汤圆幼儿园老师的电话,一问,班里有叫彭一然的。新亚问他父亲是不是在党校工作,又说有要紧的事情找彭一然的爸爸。老师一时答不上来,说她可以帮新亚找到彭一然父亲的电话。

电话号码不对,和刚才给新亚打电话的号码不是同一个。不过,新亚也是有两个号码的。新亚便打了老师发过来的电话号码,通了。彭一然的父亲是个热情的人,听新亚介绍说是彭一然同学的爸爸,便问他有什么事情。

新亚立即听出了,声音不对,他确定自己被骗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深呼吸一口气,稳了稳心思,笑着说,他儿子的年龄不够,眼下要升小学了,文化路一小无论如何也不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听说你家孩子和我们汤圆一样大,不知你们怎么想办法的。

彭一然的父亲听明白了,笑着说,班里几个年纪小的孩子的家长都决定上外国语小学,那里不是公办的,收费高一些,但不限年龄,而且和彭一然他们幼儿园有合作关系,所以,我们决定上外国语小学。

新亚心里一紧,噢噢地应了几声,表示了谢意,挂了电话。

若是生意好做的时候,五万元对他本来不算什么,可是,这几年,他的生意每况愈下,前阵子他已经给了生意伙伴数万,结果,花了这许多钱,竟然一点用也没有。还不如给儿子同学的家长打一个电话,人家便指明了方向。

杨茉莉终于还是知道了被人骗的事情,新亚料想着有一番恶吵,被嘲笑或者被鄙视,他都认了。哪知道,杨茉莉使了个怀柔政策,一边给他泡了他爱喝的祁门红茶,端到他眼前,又给他捏肩揉背,还安慰他说,都是我们太着急了,才会被这些骗子钻了缝隙,你也不要多想,我们就上外国语小学了。我问过了,我表姐家的妞就在这个学校,学校抓得可紧了,那妞学习可好了。就当作是花钱买个教训吧。我们不再求人上文化路一小了。

只好上了外国语小学。

哪知汤圆上外国语小学,是他们家庭战争的开始。外国语小学是一个半封闭的小学,学生有校车接送,每天在校车上下车点,必须提前等候。中午住校,下午放学后在校车的下车点要有人负责接车,否则为了学生的安全,就又被校车拉回到学校,家长们呢,只能到学校里去接孩子。

新亚负责早晨送孩子,杨茉莉呢,负责晚上接孩子。送孩子倒是简单,只要早起床半个小时,都能坐上校车,可是接孩子有时候就有些麻烦,到的早了吧,校车有时候会堵上半个小时,就一直在那里站着等,到的晚了一刻钟,校车开走了,就需要到学校里再接孩子。开了春,天刚泛暖,杨茉莉报了家门口的驾校,有时候一练车就忘记了时间,这样便错过了接孩子的校车。怎么办呢,只好打电话给正在盘货的新亚,新亚只好开车去学校接汤圆。

外国语小学,一年级便开设外语课,每天一到家里,第一个作业就是,孩子要将课文上的外语单词和字母背给家长听。家长还要判断学生的发音是不是准确。天啊,这可如何判断?老师有的是办法,让家长买学习机。买了学习机呢,老师又让杨茉莉去学校听了一节家长课,学习如何在课外辅导孩子。就这样,从这一节家长课开始,杨茉莉开始和汤圆一起学外语,一起学数学,一起学语文。

新亚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轻松一些,然而,也有的是任务。外国语小学的办学特色就是全面挖掘和培养孩子的各方面潜能,星期一是围棋课,星期三是兴趣体育课,星期五呢是合唱团。而所有这些兴趣班的家庭辅导工作,又落到了新亚身上,星期一下午放学,接到汤圆后,杨茉莉要和汤圆一起做家庭作业一个小时,然后呢,简单吃点晚饭,饭后呢,新亚又要和汤圆一起下围棋半个小时,还要让孩子看一会儿绘本,睡前呢,还要给孩子读一本故事书。

外国语小学,大概是为了突出自己的办学特色,对小孩子布置的外语作业特别多,不只是常规地背诵和默写,有时候还要家长协助孩子完成一个场景对话,甚至为了让对话的效果更好,学校和班级常常组织外语小剧场,让小孩子们用自己学到的知识来排练一场小话剧小故事。要说,这多好啊,可是,他们的作业太多太频繁,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杨茉莉和新亚基本都被学校给逼得疯了。

因为只要汤圆的英语字母写得不端正就要被老师批评,老师不批评孩子,还是直接给家长打电话,说是家长没有严格要求。

可是,如果严格按着老师的要求来做,孩子根本做不完作业,作业的量太大了。汤圆有很多次,放学以后,都提出来,让杨茉莉带着他到他们幼儿园看一下。杨茉莉一直不知道汤圆为什么想要到幼儿园门口看,有一天时间宽裕,杨茉莉骑着电动车往汤圆的镇实验幼儿园拐了一下弯。只见汤圆把头卡在幼儿园大铁栏的门前,愣了很长时间,然后转过头,对着杨茉莉说,妈妈,我感觉好多了,我们走吧。

杨茉莉难过极了,她想到了她幼年的时候,一个人在乡村生活的迷茫和无助。晚上的时候,她对新亚说了,汤圆有些像她。像她,是说她对很多目的性很强的事物不感兴趣,不要强,头脑呢,也不是很灵活。她觉得汤圆在外国语小学跟不上老师的节奏,对新亚说,要不要考虑给孩子换个学校。

一说换学校,新亚就急了。

他说,以后我来辅导。

新亚对杨茉莉说,汤圆放在这样好的学校,成绩还这么差,如果放到一个普通的学校,那么就彻底完蛋了。这是他的逻辑。所以,他绝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在学习上完蛋。

新亚呢,给儿子花钱调了班,是一年级最好的班,班主任是英语老师,因为给学生们疯狂地布置作业,江湖人称迷死凤凰,大抵就是疯狂女士的中英夹杂。这位迷死凤凰给新亚布置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让汤圆背诵一段奥斯卡电影的台词,要一大段,必须要注意声调和感情投入。是的,英语老师给汤圆布置的是一个戏剧片断,她教外语的方式,常常是这样,让学生们在课堂上用外语对话,或者扮演电影中的角色,用角色的语气和感情来说出那段话。这本来是非常有效且独特的方式,只是可惜,对象选错了,汤圆他们才七岁不到啊,还是个孩子,哪懂得老师们的意图,让他们模仿电影中的台词发音,汤圆学不会。新亚就跟着学,学完了再教给汤圆。结果汤圆后来在班上就按着新亚教的,给老师说了,被老师批评了一通,说发音太不标准了。

怎么可能标准呢,新亚是用汉字将英语的发音给标出来,然后读给汤圆听的。

汤圆呢,不喜欢新的英语老师,因为她动不动就说等你们长大了就明白了。既然现在不明白,为什么还要给他们讲呢,为什么还要当作业给他们布置呢。汤圆非常苦恼,每一次老师说出那句“等你们长大了就明白了”,他就开始头痛,他知道,接下来,他要拿出作业本和笔,要记下老师布置的作业。这个作业呢,还是要让家长帮助完成。

新亚的耐心很快就在汤圆身上用完了,每天汤圆放学以后,他就坐在学习机前和汤圆一起学习英语单词,学完以后,他让汤圆提问他。虽然新亚一直觉得自己的记忆力不好,可是和汤圆相比,他竟然一学就会。而汤圆呢,学了半天,只能记住很少的部分,有时候,连一个单词也记不住。所以,不久,新亚准备好的耐心便用完了。他开始觉得汤圆笨,笨就笨了,还不太愿意配合他。不时地,汤圆的手老想玩一下他手边的玩具汽车。有一天,新亚晚上有饭局,约定的饭店离他们家不远。新亚想着,先和汤圆学一会儿外语,等到了吃饭时间,他再跑两步过去。可是,越是时间短,他发现汤圆越注意力不集中。汤圆老想着和新亚一起出去吃饭,不专心听他说什么。新亚呢,一着急,将汤圆手中的汽车扔了。

那是汤圆刚买的玩具车,他很喜欢,汽车摔在水泥地上。汤圆奋不顾身地去捡,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新亚让他停下来,不准捡。新亚的意思呢,要捡也不能现在捡,现在正在学习外语,必须将外语学完才能捡。可是,汤圆没听懂他的意思,很委屈地将他喜欢的玩具车捡起来,抱在怀里,很害怕地看着新亚。孩子不听话,这激起了新亚长期以来对汤圆付出耐心的仇恨,他也有委屈,为什么汤圆不能理解一下他。又加上时间快到了饭局开始的时间了,新亚也想快些结束对汤圆的教训。他试着平复自己的心情,可是思想和行动已经脱节了,他的想法是要让汤圆把玩具放在一边,快些将剩下的单词读完。可是说出来的话竟然是:你他妈把那个汽车给我摔了听见没有。看汤圆将玩具车藏得更紧了,他有些恼火,一手抢过,又摔到了地上。这一下,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

这不是他想要做的,可是,他不知道哪来无名的火,促使他这样做了。他摔完以后,汤圆哭得蹲在了床上。英语是学不下去了。饭局呢,他还得去。

他给正在超市里的杨茉莉打电话,说他不管汤圆了。杨茉莉听到电话里的哭声,就知道一切了。

这只是汤圆和新亚交恶的开始。

很快,新亚便发现汤圆喜欢将自己用过的作业本都撕掉。新亚问他,汤圆说,没有用了啊。没有用,也不能撕了,要存在那里。有时候还要查一些资料啊什么的。

汤圆的话让新亚吃了一惊,我不想存资料。我看到它们不开心,不想看到它们。

不开心,看到自己做过的作业本也不开心。这让新亚感觉很奇怪。有什么不开心的呢,他想来想去,也不明白一个七岁的孩子的心理。

后来新亚也妥协了,撕了就撕了吧。反正只要他会做题就行了,可是,很快就出现问题了。第二个学期一开始,迷死凤凰老师就给各个家长发短信,让孩子将上一学期的作业和课外活动的记录,装订成一册,交上来。这就是他们成长的记录。老师要检查,还要评比谁家孩子的成长记录做得好。

天啊,汤圆呢,一无所有。

老师让交作业,新亚找不到汤圆过去一个学期的任何东西,就连暑假去动物园的照片,新亚手机里的,汤圆也不知什么时候删除掉了。汤圆交不上来,老师就怪家长,说家长不关心孩子的成长。新亚和杨茉莉便给老师解释,说孩子不喜欢已经做过的作业啊什么,他自己撕掉的。老师不相信,问汤圆。汤圆承认是自己撕掉了。老师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撕掉自己辛苦做好的作业呢。

汤圆说,我不想留下记号,我怕留下来,看到它们,我就会很快长大,我不想长大。

老师被汤圆的回答惊讶了,她意识到汤圆和别的孩子不同了。尽管这个孩子在学习上表现得很是平常,可是,这个孩子的想法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他在这么小的年纪,怎么就能生出这样异常的想法呢。

班主任老师约了新亚和杨茉莉来谈,说出她的担心,说,这个孩子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这么小,咱不能让孩子心理出现变态。他每天在家里表现如何,也会动不动就发脾气,或者一个人处在房间里不出来吗?

新亚和杨茉莉相互看看,摇头。汤圆在他们眼里没有什么异常,是个胆小的孩子,只要新亚说话的声音一大,汤圆就会往杨茉莉身后藏。

老师不信,总觉得汤圆有心理疾病。她说,班里面的孩子有的性格好强些,有的性格软弱些,这都是正常的,可是根据我多年的教学经验,你们家的孩子不正常。他的眼神也告诉我,他不太信任我们这些大人,他说的话有一半不可信,这是我的直觉。所以,我只能提前把这些直觉告诉你们。也许我的直觉会出错,那样更好,我错了,只要孩子好好的。但我要提醒的是你们家长,不要忽视孩子的内心感受,不要以为他们还小。你们大概不知,前几年,我们学校的一个一年级的学生,在晚上的时候用火烧了他们家的房子,父母亲都烧死了。孩子没有死,被救了出来,问孩子为什么烧房子。他竟然说,是爸爸让他烧的。当然,这可能是个意外,可是孩子如果心理不正常了,家长们说的正常的话,也会被孩子误解。你们两个想想看嘛,那个孩子的爸爸怎么可能让孩子烧自己的家,一定是说了其他的话,可是孩子不懂啊,以为爸爸是让他烧房子。这个孩子就和你们家汤圆一样大。多可怕啊。

老师的例子让杨茉莉听得头皮发麻,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拉住新亚,她想着该如何快些离开这个办公室,离开这位老师的语言暴力。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理解了孩子为什么不喜欢这位老师。

尽管新亚也不太喜欢班主任老师的诅咒式的关心,但他还是和老师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决定回到家里先观察一阵子汤圆的喜好,再根据他的特点和爱好,给他设置他的课外课。这样的话,汤圆的时间便没有多余的空闲了。时间一旦紧张,孩子便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老师也正是这样的意思,看到家长通情达理的,放心了,又说了一些语重心长的话,甚至还表扬了几句汤圆的绘画,说他画的和别的孩子也不一样。画的全是各种鱼,都长着翅膀。

新亚和杨茉莉事后聊天,觉得他们关心孩子的不够,比如,他们不知道汤圆画画的内容,因为汤圆从不当着他们的面画画,画好以后,也不让他们看。除了背诵外语单词,以及做数学的口算题卡,仿佛,他们和汤圆的交流并不多。新亚对杨茉莉说,以后,超市里的事情以杨茉莉为主,他要多陪着汤圆一阵子,好好观察一下孩子真正的爱好。

然而,还没有等计划实施,汤芳又出事了。汤圆是胆子小,新亚觉得男孩就应该胆子大一些,天不怕地不怕,可是相反,汤芳却是这样的孩子。大概幼时娇惯,骨子里有点野性。所以汤芳有什么班级活动,外出,新亚和杨茉莉从来不担心受欺负,从来都是她欺负人家。

这一次,汤芳竟然是受了别人的欺负,这让新亚觉得意外。

新亚赶到农大附中的时候,汤芳仍在那里哭。见到新亚的第一话是,她没有偷手机。

新亚猜出了大概,是受了委屈,被误解了。就抱着她,说,不急,你慢慢说。

汤芳便说了手机的事情。班里不允许学生带手机,可是最近有个韩剧,很是火爆,男演员叫做宋仲基,好看,班里的女生在课外的时候老是谈论他。汤芳周末的时候,用家里的平板看了,很有心得。回到学校里,也会和同学们交流。班里有个家境不错的女生,因为她老是坐她妈妈的宝马车来上学,同学们都喊她宝马,不知怎么的,这匹宝马将老妈的苹果手机拿到了班里,下课的时候,女生们便围着她看。中午去餐厅吃饭的时候,手机丢了。班里最后走的两个人分别是汤芳和郭靖康,男生嘛,未必喜欢看韩剧。于是汤芳就成了嫌疑人。

汤芳哪容得了这样的怀疑,直接就承认了。说,好吧,大家怀疑是我拿的,我就拿了。你们在我的抽屉里找吧,还有书包里,找不到的话,你们就是诽谤。

班主任姜老师教数学,年轻,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就让丢手机的女生回忆一下,最近都有谁和她一起看过手机。

都有谁呢,说来说去,有汤芳。而且汤芳在家里也看了不少,最近特别热衷。

老师又让汤芳来说说,那天她最后离开教室,有没有人看到她直接去餐厅了。而不是去了校外。有人举手证实了汤芳从教室里直接去了餐厅,当时他们都已经吃完了,回教室的路上看到汤芳去餐厅。可是,又有同学怀疑,即使是直接去了餐厅,吃过饭以后,谁知道她去没去过别处啊。

汤芳就将自己的书包拿出来倒地上,让大家看。结果,竟然倒出一个安全套。这个东西让同学们大跌眼镜。仿佛这是一个赤裸的身体,或者两性的龌龊都跳了出来。这些小孩子联想丰富,看到这个东西以后,个个都羞红了脸。

汤芳本来的几个朋友瞬间倒戈,是的,汤芳因为这个安全套,成了一个道德败坏的人,而一个道德败坏的人,自然应该就是那个小偷。

汤芳自然不和爸爸说安全套的事情,是上次她和同学去二七广场看电影,特价的片,几个女人创业的故事,结果,买票的时候,有人在一旁站着,凡是拿电影票的人都可以领几个安全套。汤芳随手拿了一个,只是好奇,她想着,哪天有时间打开来研究一下,她也看言情小说,大概知道一点这个。说不好什么原因,她偷偷装了一个,后来又装进了书包里。总之是早忘记这回事了。

汤芳将委屈倒给了爸爸,说她只是晚走了一会儿,并没有拿宝马的手机。

新亚知道了,生气地去找姜老师,说,我女儿说,她并没有拿手机。你们如果没有证据,不能怀疑一个无辜的孩子。如果她心理压力大,想不通,做出傻事,你们谁能负这个责任!

新亚的话提醒了姜老师,他仿佛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说出什么了。可是,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脸对新亚说,宝马的妈妈找女儿要手机呢,说是手机里存着一个协议书的原文,非常重要,若是找不到手机,她妈妈就要报案,让警察插手。这样的话,更麻烦,班里所有的学生都要受审,这学期的课也会受到影响。所以,我也是没有办法。

新亚不听这些,说,我不管这个,反正我女儿说没有拿,就一定没有拿,她从小到大,家里的钱从来就在鞋柜里,她多一块钱都不会拿的,根本就不是那种贪小便宜的孩子。

姜老师说,汤芳爸爸,其实汤芳我还是了解一些的,为人敢作敢当的,平时性格非常率真。这次她的事情有点奇怪,班里面所有的同学都认为她有嫌疑。而且她自己在倒自己书包的时候,竟然从背包里倒出来一个安全套。我们所有人都惊呆了。大家都觉得汤芳变了,她这么小的年纪,书包里装着一只安全套,她……

新亚没有容姜老师说完,脑子腾地着火了,这小丫头片子,才十七岁啊,天天都在想什么呢?一时间,新亚的理智没有了。他要找到汤芳问清楚安全套的事情,他甚至有些担心,汤芳会不会遇到了什么男人的侵害,他害怕极了,不敢往下想,难道有男人威胁她,让她偷手机……这不可能,汤芳的性格是不会打弯的,她只会逆行,汤芳和杨茉莉吵架,每一次都是杨茉莉败阵,新亚是领教过这个丫头的个性的,可是这安全套是怎么一回事。

姜老师大概话没有说完,在后面一直叫新亚,新亚不理会,手向后面挥了一下,意思是你回去吧。新亚一路疾走,心里的火越烧越旺,他从教室里叫出了汤芳,一巴掌打在汤芳的脸上。觉得还不解气,又要打,旁边有男同学拉住了他,说叔叔,你怎么打人呢。

新亚这些天为了汤圆的事忙得焦头烂额,这会儿女儿又这样陷入偷手机的事情里,他精神上有些疲倦。眼睛红红的,对着汤芳说,站起来。汤芳站起,怒视着他,说,你为什么打我啊,为什么啊?!

新亚说,走,跟我找老师说清楚。

汤芳便知道了,姜老师定是说了安全套的事情。汤芳觉得这样的事情家长们就不应该问,她知道家长们的逻辑,看到街上一男一女年龄有差距,就猜人家关系不正常。她爸爸就是这样的人,指着那街上亲昵的人给杨茉莉看,很羡慕的样子。杨茉莉说,怎么了,你也想找个小的。新亚便不吱声了。汤芳一看就知道,那是父女两个,那种亲昵和情侣间的亲昵根本不一样。汤芳看言情剧多,情商比父母亲高,总觉得爸爸妈妈好土。

然而,成人们对孩子的道德要求远远高于自己,他们的双重标准有着天然正确的理由,为了孩子好。是啊,家长哪有不为自己孩子好的,但是,为了孩子好便可以强迫孩子接受他们自己并不喜欢的东西,衣服食物也就算了,就连出去旅行也是如此。汤芳经常给汤圆说她的烦恼,那就是考上一个偏远地方的大学,早一点摆脱父母亲。

汤芳撇下新亚,一个人跑远了。新亚也觉得自己下手有点狠了,女孩子家,怎么能打呢,且是当着她同学的面儿。后悔了,但这后悔并不持久,新亚总觉得孩子是自己亲生的,对她好是自然的,打她也是自然的。他还得找姜老师说说手机的事情。等新亚又回到姜老师的办公室,早已是人去楼空。超市事多,人手又少,新亚便急急回去了。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邻居来买东西,新亚总是给他们送到家里。新亚让他们留下地址,一是可以让人家多买些东西,再则呢,总是觉得老人年纪大了,手脚都不方便,他有的是力气。

汤芳敏感,早熟,凡事总比其他学生想的多一些。挨过打之后,她一个人坐在图书馆里发呆了一个下午,然后饿着肚子回到教室。她观察了一下宝马的座位,发现,宝马坐在第五排的中间靠右的位置,她后面的孙小小恰好可以斜着眼看到她的桌屉,最重要的是,班里手机丢的第二天,她请了假回了老家。班里只有她一个人请假了,她自然比汤芳的嫌疑更大。

于是,汤芳站起来发布她的观点,很可能是孙小小拿走了宝马的手机。班里马上就乱了套了,孙小小的确请假的时机不对,然后七嘴八舌地又讨论了起来。

姜老师来到教室里将正在热烈地讨论打断了,说,孙小小的母亲重病住院,她是紧急被叫走的,因为请假的事情猜测孙小小是有问题的。姜老师又一次将学生们的推理打断。

也是,孙小小平时做事胆怯,内向,断断不是那种敢于动别人东西的人,这一点班里的同学也有自己判断的。

线索又一次断了。汤芳呢,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侦探手机被盗的事情,让大家对她的怀疑有了改观。事情陷入新的模糊中。姜老师怕大家不停地猜测来去,耽误学习。想了一个折衷的方法。就是号召大家捐款。他说的很深情,大家在一个班级里,是非常深的缘分,多年过去以后,大家会知道,同学的感情有多深。为了这份感情,他号召大家不要再怀疑自己的同学。他号召大家每一个人捐款五十元钱,全班八十人,捐款后可以给宝马再买一个新手机。

然而,捐款的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新亚接到姜老师电话的时候,正给小区D区的一个退休老教授送米,他将米袋放下来,听姜老师叹气,说,汤芳无论如何也不捐班里发起的五十元钱捐款。新亚说,她不捐,我来捐。

不止是汤芳,也有学生家长阻止孩子捐款,凭什么在道德问题上让步。教育除了让孩子们学知识,还要让孩子们学会做人。现在偷个手机,你们捐款帮他解决了,将来呢,走上社会怎么办,你们这是在害他。不捐,不捐就是在帮助他,一定要找出来小偷,让他们自己将手机还回去。

班里有家长这样打电话给姜老师。

姜老师的苦恼在于,他无法说服每一个有独特见解的家长。每一个成年人的生活领域不同,相同的事件,他们看到的点便不一样。有一个在派出所工作的家长,很郑重地联系姜老师,要和汤芳见面聊聊天,她是一个办案的高手,她说,只要她和汤芳见一面,就能判断出,是不是汤芳偷了手机。

姜老师拒绝了,说,这是学校班级内部的事情,不劳驾你们这些家长出手了。可是那位热情且固执的女警察呢,却不这样认为。她觉得既然案发了,她就不再单纯是学生的家长,还是一个有责任的公安人员,她不能容忍一个小偷躲藏在她女儿的班级里,今天偷的是宝马的手机,明天可能就偷到她女儿的身上。

姜老师有点犯难了,怎么才能阻止这位家长和汤芳见面呢,他有点担心汤芳的个性,汤芳如果知道仍然还有人怀疑自己,会不会做出极端的事情啊?!

姜老师只好和汤新亚联系,说了他的担忧。新亚也有些担心,但他说,让汤芳面对吧,我虽然不知道那女警察会不会威胁汤芳,但汤芳从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就让那个警察来问吧。

姜老师看新亚同意了,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但也不能听另外学生家长的办法,让同学们再来投票是不是同意汤芳接受警察的问话。

一投票不免会说一些评价的话的,为什么投她的票啊,为什么觉得她可疑啊。这样说来说去,班里的团结就全完了。姜老师想了想,还是单独和汤芳聊一聊天,然后带着汤芳见那个警察妈妈。

新亚就是在汤芳身上费神的时候,忽略了汤圆。汤圆呢,每天回来都高高兴兴地吃饭。杨茉莉天天禁止他吃得太多,杨茉莉说,汤圆真是到了长身体的时候了,他恨不能把咱们全家的饭一个人吃完。是的,汤圆只要蒸米饭就会吃很多很多米,吃完了,还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说,他真是幸福,不用去捉麻雀。又比如,有一天,他竟然对新亚说,爸爸,我睡着的时候,你能不能看着我,听听我说不说梦话。

新亚专门在汤圆睡着的时候,看过他一次,将他蹬开的被子盖好了,他才七岁,睡得沉,大概是想到了什么痛苦的事情,脸上的表情痛苦了一会儿,想要哭,但只一会儿,便又平静了,小脸因为最近吃得多的缘故,胖了些,侧卧时,脸被挤得圆圆的,好看。

新亚从未这样近距离观察自己的儿子,睡着以后,他才发现,一个七岁的孩子,他的内心世界也是很丰富的。

杨茉莉这些天也不开心,新亚负责进货以及送货,她呢,负责理货、经营,以及统计哪些产品好销售,哪些人喜欢什么东西。两个人虽然只是做一个小超市,却还是希望做得好一些。夏天来了,杨茉莉习惯在超市后门出口放两把大大的遮阳伞,伞下面各摆两张对放的桌子,供小区里的人来吃冷饮。她们的超市前门临着小区的主路,后门呢,也开着,主要是为了小区里的居民服务。夏天很热,却是新亚两夫妻最喜欢的季节。天一热,到他们这里买冷饮的人会多起来。一个夏天仅冰淇淋和冷饮便能将他们全年的房租给赚回来,所以,夏天杨茉莉格外看中后门的太阳伞。现在呢,有了问题。小区物业要做绿化,太阳伞不能摆了,要种上桂树。桂花树本来也是好的,可是,早些时候为何不种,等到他们两夫妻租了这超市才种,他们便觉得不合理,和物业争取,没有用,保安根本不懂,也不理会。就又去找物业的经理,一个年轻的女孩,骄傲地给新亚和杨茉莉讲公共服务,讲了半天,仍是要让新亚考虑小区业主的心情。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只好收呗,杨茉莉也给物业部的经理送了几张券,刚开张的时候,她们小超市自己印的代金券,剩了十张一百元的,她一下子全塞给了物业部的经理,结果,被那小妞当场递过来了。说是,公司的规定都是大家一起执行的,她可做不了主,所以,无论如何,也是要执行的。

杨茉莉窘迫着退出了那女孩的办公室,回到超市里静坐,生气。

汤芳的事情,新亚没有和她说,怕的就是杨茉莉护女儿,生出不必要的事端来。汤芳和那警察妈妈见面的时候,新亚专门去找了姜老师,和他一起等着汤芳回来。

然而,汤芳回来开开心心地,就像去领了奖一样。新亚和姜老师长出了一口气,想着事情终于可以解决了。捐款的事情可以继续组织了。

而这个时候,新亚接到汤圆班主任老师的电话,说是下午的运动会,汤圆报了4乘100米接力赛,午饭后,说是让他提前到学校训练一下的,马上就要比赛了,汤圆还没有来,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啦?

新亚一上午都在农大附中。中午的时候,他去了镇上新建的服装市场去看了下,想着有没有可能在超市的一个角落里做一个婴幼儿服装的专区,因为他和杨茉莉都发现了小区里的住户孕妇多,大多是刚结婚的年轻人,差不多每年都有大量的新生婴儿。他在服装市场的婴幼儿专区里看了一中午,没有收获。正准备回家,接到了汤圆老师的电话。新亚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以为杨茉莉太忙,汤圆睡午觉睡过了头,打电话给杨茉莉,才知道,汤圆早饭没有吃完就出门了。中午的时候,杨茉莉最忙,午餐常常是凑合。孩子不回来也是常有的事情,她没有在意。

杨茉莉说,那我给唐一伟的妈妈打电话,我看看是不是到她家里去玩了。一会儿杨茉莉回了电话来,说,汤圆没有和唐一伟在一起。

新亚有些紧张了,给汤圆的班主任许老师打了电话,确认一下,是不是还没有到。运动会大概已经开始了,许老师的电话一直没有接。

一直没有打通许老师的电话,新亚只好猜测汤圆也许到了学校,参加比赛了,不然的话,许老师应该要再打个电话确认一下的。

新亚回到家里,杨茉莉已经给班里十多个同学的妈妈打过电话,中午的时候,都没有见到汤圆,不但中午时没有见到,上午的运动会,还有前两天下午的训练课,很多同学也没有见到汤圆。也就是说,汤圆学会逃课了。

新亚便有些生气。一遇到事情,新亚第一时间想的不是汤圆最近的异常,更不是汤圆有可能失踪,而是觉得这小孩子竟然不听老师的话,为了不参加运动会,逃课了。

汤圆不大喜欢运动,这可能和新亚与杨茉莉有关系,他们两夫妻也不大喜欢运动。但是汤圆胆子小,体育老师又是个严厉的人,所以,只要是体育课,汤圆就会很紧张。这次不愿意参加运动会,逃课也是有可能的。

新亚这样想着,也这样安慰杨茉莉。可是,他能逃到哪里去呢,最要好的同学唐一伟代替汤圆跑了4乘100米接力。这是许老师打电话告诉新亚的。

许老师发现新亚的几个未接电话,回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运动会结束了。她们班级获得了年级第一名,正兴奋着。她猜测汤圆是害怕跑得慢拖了班级的后腿,还给新亚说不要批评汤圆。许老师向新亚确认,汤圆一天都没有去学校。

新亚有点紧张了。

一天都没有去,早饭后,他明明是穿着校服走了的啊。

“孩子不会有什么事儿吧?”他看着杨茉莉,说。杨茉莉一紧张眼泪就会出来。

“我早晨起来右眼一直跳个不停,我还用白纸贴了一会儿,不会真有什么事儿吧,新亚?”杨茉莉抹眼泪,她突然觉得这一天都不太对。除了早起后右眼皮跳,她搬饮料时,还从箱子里掉出来一罐正巧砸到她的脚面上,疼得她当场将正抱着的饮料扔了,好好的箱子,竟然有一块纸被潮湿了,一罐饮料就脱落了。她穿的是凉鞋,饮料瓶从高处跌落,砸出一片淤青。这些,她都对新亚说了。

新亚这里倒还顺利,汤芳折腾这么久,终于洗了罪名,不再被学生们怀疑了。然而汤圆却在这时间的缝隙里摆脱了家人的围困,突然飞走了。新亚隔壁邻居家里养鸽子,大概是信鸽,常常放出去,然后,再飞回来。汤圆常去看,问那叔叔,鸽子一般都常去哪里,然后再飞回来。那叔叔告诉他,常去山里,那样可以锻炼鸽子的方向感。汤圆回到家里,便对新亚说,什么时候我也要像鸽子一样,飞到很远的地方去看一下,再飞回来。前不久,汤圆班里的家长委员会组织去山里旅行,汤圆求着新亚给他报了名,只可惜天气不好,旅游取消了。汤圆想飞到山里看一看的愿望没有实现。

晚饭的时候,汤芳回来了,说是不饿,在街上吃了烤面筋。汤圆没有在,汤芳立即就感觉到哪里不对,问新亚,爸,我弟呢。

新亚说,你弟一天都没有去学校,你帮着爸爸想想,汤圆最近和谁玩得比较好。汤芳说,唐一伟啊。

唐一伟已经被排除了。杨茉莉不想再等了,她拉着新亚便到超市不远处的镇派出所报案。到派出所才知道生活全是烦心的事。那些报案的人,大多是哭诉,有老人一个人在家里住,死了没有人问的;有父亲失忆离家出走的。

新亚对着问话的民警说儿子的特征,脑子一下子空白了。他不知道该和警察怎么说自己的孩子。

这要是搁过去,不超过二十四小时根本不接案的,现在孩子只是放学没有回家,你们要不要回家再等等,再来报案。警察对这样的案子大概习以为常,毫无安慰他们的意思。

杨茉莉说,警察同志,我们打过老师的电话,孩子从上午到晚上一天都没有在学校里,我们想着他是出去玩了,可是晚饭也过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那警察说,那你们只是打电话,亲自跑着去找了吗,比如孩子常去的公园,比如学校附近的游戏厅,比如超市里的儿童乐园,比如你们自己家里,会不会孩子玩游戏累了,躺在你们的床上睡了。这样的事情发生过的,两口子来报案,哭得都不行了,说是到处都找了,找不到,结果回到家里发现孩子没有在自己的床上睡,而是在他们的床上睡了。孩子太小,床又太大,他们一直没有留意。

杨茉莉一听,立即就往外跑,新亚以为杨茉莉想起什么来了,就跟着往外跑,那警察喊住了他们说,那你们是先不报案了是吗?

新亚应了一声,就跟着跑了出去。

杨茉莉发疯地跑到自己家卧室里,她充满了期待,以为汤圆这个小混蛋只是想和他们开一个玩笑,躲在他们的床上,想让他们着急一下,重视一下他。这样的事情,之前也发生过一次的,汤圆想买一个积木玩具,新亚借口家里有类似的,坚决不买,汤圆呢,就生气了。吃饭的时候,不上桌吃饭,躲在卫生间里,一直躲着。大家都找不到他,直到大家都吃完了晚餐,他才从卫生间里跑出来,他对杨茉莉说,妈妈,我看到你拉臭臭了。他躲在卫生间的窗帘后面,杨茉莉竟然没有注意到他。

可是这一次,卫生间里,卧室里,均没有。

新亚和杨茉莉一样,激动地跑到卧室里和卫生间里,甚至阳台的窗帘后面,没有。

汤圆不在家。

杨茉莉哇地哭出了声。这次汤圆真的可能出事了,她的眼皮一直跳一直跳,她就是忘记给汤圆的老师打个电话问一下了。如果那个时候问,说不定,她们就能找到汤圆了。杨茉莉哭个不停,新亚便开始觉得心跳加速,烦躁,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暴躁,热烈,甚至是一种找不到出口的邪火。

杨茉莉可以哭出来,将自己的担心紧张和害怕发泄出来,新亚做不到,他坐在沙发上,用手下意识地摸着手机,想着手机随时会响,然后儿子在电话里说,他在谁谁家里。

那儿子究竟去了哪里呢,儿子早晨是从家里出门的,小区门口装的有摄像头。新亚想到摄像头,三步两步往门外跑,跑去查摄像头。

摄像头只能拍到汤圆出小区往学校方向走的一小段视频,没有用。是午饭后出去的,然而接下来的视频呢,还需要到派出所里去查。

新亚便又跑到了派出所,还找到刚才接待他们的警察,说,孩子可能真的出事了。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查一下沿街的摄像头,看看孩子最后到了哪里?

那警察说,这个需要很长时间来确认,你先报案吧,将失踪人口信息先填个表,再来说一下失踪前的情况。然后,我们再来决定该怎么做。

新亚接了那个表格,只有一个笔,旁边的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人也在填失踪人口信息。新亚问那警察另要一枝圆珠笔,结果,那值班的警察进去办公室里去找,半天时也没有回来。

那人填完了,将笔递给新亚,问一句,你家什么人失踪了。新亚说,我儿子,刚七岁。

那人说,我爸爸,也七岁。说完觉得不对,歉意地笑了一下,说,我爸快七十岁了,不过得了一场病,昏迷很久,醒来后记忆丧失了,智商几乎为零。经过几个月的修养和训练,我父亲现在的智商已经达到了七岁左右。

新亚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看着他说,那怎么办?

那人正要说话,办公室里有人喊他的名字,潘宇春,你进来一下。

那人便走了。

下部:突然回到七岁

潘宇春最近生意太顺利了,在外面的应酬一多,回家自然就少了。对于父亲,他有些大意了。

六十岁那年,父亲突发脑溢血住院,昏迷了一个月后醒来,醒来以后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他不再认识家里的人,也不记得和他有关的任何事,身体的硬盘像是被格式化了一样,连智商也降为零,几乎不懂得如何吃饭喝水睡觉。

那年潘宇春长寿的爷爷远在三十里以外的乡下,八十一岁,种菜,养蜜蜂和羊,是村里主事的人。家族里不论是夫妻离婚,还是孩子出生起名字,都要问一下潘老爷子的意见。

潘宇春的父亲是独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因为儿女们在国外,也跟着出了国。所以,潘宇春的父亲在镇上没有什么亲人,他长时间处于昏迷状态,可吓坏了潘宇春姐弟们,潘宇春的姐姐呢,负责一日三餐地照顾父亲,而潘宇春则负责出钱。

为了能让父亲早日能有记忆,潘宇春北京上海地去找来了不少专家来看,给出的答案是一样的,这种病症能醒过来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想要恢复记忆和智商基本上没有希望了。要么就这样耗着,像伺候植物人一样伺候他,要么就送到养老院。像这样的病人想治好,除非……除非……医生停下了,除非后面的话不适合从医生的嘴里说出来,因为它不科学,也不负责。可是潘宇春还是听出了医生的话外音,除非有奇迹发生。

潘宇春通过报社的记者,找到了一个坚持十年给爸爸讲故事叫醒爸爸的女法官,问她是如何做的。那个女法官用过手机视频看到了潘宇春的父亲的情形,一下子就掉泪了,她的父亲当初和潘宇春的父亲一样。

那该怎么办呢?

女法官毫无保留地介绍了她们家的唤醒史。一开始呢,也是用给父亲放音乐或戏曲的方式,这是医生的建议,说是单一重复地播放病人病发前最喜欢听的音乐有助于激活听者的脑部细胞,从而唤醒植物人。他们家开始讨论父亲发病前最喜欢听的戏曲选段,女法官的父亲是一个戏迷,最喜欢听申凤梅的越调,在越调的很多选段中,他最喜欢听的是《收姜维》的选段,这一段中的腔调抒情、松弛,甚至有某种民族音乐的元素,怎么说呢,这一段戏曲选段有抒情的部分,让听了以后不自觉地想跟着唱一下。

于是,不论早晨和晚上,女法官父亲的病房里,反复播放的就是这一段戏曲,一直到有一天,一个护士进来,听到这一段音乐,本能地吐了,再后来,很多护士要求换病房,因为长时间听这一段旋律,导致他们的听觉受到了攻击,她们甚至在夜晚的时候做噩梦。

这些儿女们呢,也一样,一听这一段戏就觉得心里难过,难过得说不话来,这是听觉重复后给人制造的压抑感,戏曲的旋律美感在重复地播放中被听者自动删除了,在脑子里回旋的内容只剩下噪音,一个月以后,他们停止了这种反复播放的方式。

又想了好多方法,比如,让孙子辈儿的孩子们过来,给爷爷唱生日歌,因为女法官的父亲是过生日那天晚上突然发的病,孩子们给他唱生日歌的时候,他落泪了,感动着说他年轻时盼望着老年最幸福的事情是儿孙满堂,孙子孙女们给他唱生日歌。

遗憾的是,孙辈们唱了歌,并没有反应。

最后呢,只好由女法官的妈妈给他写信。两夫妻多年没有分开过,所以,从来没有通过信,这一次写信,对于她妈妈来说,是一个感情的梳理过程。她妈妈听孩子们的话,每天给自己躺在病床上的老伴写一封信,从一开始两个人认识,一直到双方家长不同意,两个人决定私奔,后来家长不同意在一起,两个人先结婚后生孩子,家长没有办法了,只能妥协。这些事情,一封一封写下来,儿女们看了,也更加了解父母亲的爱情了。有时候,这些信还被护士们到处传阅,终于心动了媒体,成为城市晚报的一篇动人的报道。

而更让人感动的是,这些信一直写了很多天,有一天,女法官发现爸爸听着信,流眼泪了,有了反应,有了感情的交汇,他们惊喜地叫了起来。女法官的爸爸就是这样,被老伴的信给叫醒了。

潘宇春回到家里以后开始想着该如何动员母亲给父亲写信,他知道,母亲和父亲感情一直不好。母亲是一个内敛的人,文化不高,敏感,且不喜欢说话,而父亲是一个喜欢找人说话的人,身边常常有女性的同事围着说话,母亲就不高兴。不高兴就不给父亲做饭吃,男人吃不饱肚子,有时候会骂人的,两个人吵架吵了很多年。直到父亲病倒,母亲才开始意识到父亲的重要。

然而,让母亲给父亲一天写一封信,这样的事情,估计母亲做不来,怎么说呢,母亲压根就不喜欢一切务虚的东西的。母亲缺少柔软的东西,对父亲也好,对孩子也好,一直是最直接的、节约的,甚至是苛刻的。

果然,潘宇春让姐姐和母亲说起给父亲写信的事情后,母亲第一个反应是,你们干脆让我去死得喽。

总不能因为父亲的病再把母亲给逼出个长短来,潘宇春想了想,只好求助于乡下的爷爷。

潘宇春的爷爷乡村会计出身,喜欢拨弄算盘,喜欢唱坠子书,讲故事更是个高手。他十几岁的时候被日本人抓过壮丁,他呢,就不用干活,给那些干活的人喊号子,然后干活的人听他喊号子就特别有劲。他是个这样的人物。后来国共内战,他被国民党抓去当了壮丁,也是凭着三寸舌头不用上前线,他的工作竟然是在战争停下来的间隙和对方的部队比赛唱坠子书。对方说对方的好,要求这些国民党残余分子投降,而潘宇春的爷爷呢,只能自己编词,说国民党好。这和战争一样,打一阵枪,就开始双方举行演讲比赛一样地唱坠子书。还别说,潘宇春的爷爷唱的实在太好听了,竟然有一小支对方的部队为了听他唱,投降过来了。但可惜,他们的部队没有坚持多久。蒋介石要求大部队转移撤退。这些被抓的壮丁,如果不愿意随部队南下,就地领了银元解散了。潘宇春的爷爷就领了银元,回家了。

然而爷爷的这些天赋,并没有传递给父亲。最重要的是,等到潘宇春他们长大了,爷爷便很少给别人唱坠子书了,所以,他的记忆里关于爷爷年轻时的传奇,都是村子里其他爷爷辈的人说的。父亲呢,也很少提起爷爷唱坠子书的事情,仿佛这于他是一种耻辱。

潘宇春有时候想,他性格里有一种天生的乐观和幽默感,或许得益于爷爷的隔代遗传,如果真的全像了父亲,那么,他会觉得人生没有多少乐趣。父亲喜欢一个人呆着,喜欢游泳,喜欢喝家乡的干槐花茶,喜欢将一个不合自己审美的建筑想办法拆掉,然后再建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有记忆以来,潘宇春每一次见父亲高兴的时候,就是义务帮别人家里建房子,父亲是一个桥梁设计者,一生也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机会,只是在镇上的几个湖里和河上筑了几座桥,尽管那桥已经让潘宇春们感觉足够大了,可是父亲建完以后,仍然是失意的,觉得这些桥都不够大,不能证明他的本事。

等到镇上所有的桥都建完了,父亲开始觉得恐慌,他竟然没有什么事情做了。于是父亲开始在他建好的一座座桥上来回走,遇到过路的人,他会等着对方夸他。大多数乡亲都认识他,知道他是这个镇上的名人。可是,也有一些很少出门的乡下人,从湖心岛上的某个村子里出来,过桥的时候遇到父亲,不仅不理会,而且还挡着他的路,不让他走。于是,他便开始有些生气,却也不好发脾气,只好装作客气的样子,问人家在哪里居住。那些人一般都不理他,怕父亲是个骗子。

于是,一整天,潘宇春的父亲都会心情很糟,会找潘宇春和母亲的麻烦。

所以,潘宇春对父亲一多半时间都是反感的,他觉得父亲太自恋了,仿佛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离不开他。所以,他很不喜欢和父亲在一起。

然而,父亲又喜欢凡事都叫上潘宇春。让潘宇春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去河里游泳时就让潘宇春给他抓痒,或者用力搓他身上的灰。潘宇春有一阵子不喜欢回家,因为只要回家,准会被父亲叫上,去河里洗澡。

潘宇春是喜欢游泳的,但不是和父亲在一起,而是和他们的小伙伴们在一起。可父亲总神出鬼没,神探一样预测出他们玩耍的地点。一放学,不论是潘宇春在村子的东头还是西头,还是在河里,只要一抬头,准能看到父亲。父亲呢,看到他以后,会从兜里掏出一块糖果,两块红薯什么的,让他先吃了。然后就要给他搓背。秋天的时候,天气转凉了,终于不用搓背了,父亲又有了新的发明,那就是父亲爱上了钓鱼,潘宇春就要负责在地里给父亲挖蚯蚓。潘宇春不喜欢做这件工作,怎么说呢,他有点害怕蚯蚓,觉得挺恶心的。就百般地逃避,父亲无论如何诱惑,他就是不去,父亲就很恼火,动手打了他一顿。迫于外交上的武力,潘宇春还是跟着父亲去钓鱼了,挖蚯蚓的当天晚上,潘宇春便做了噩梦,梦到自己被蚯蚓绑在一棵树上,嘴里鼻子里到处爬的都是蚯蚓,吓得大哭。母亲为此和父亲吵了一架,潘宇春才终于得以摆脱父亲的差遣。

但是好景并不长,冬天的时候,父亲又准会叫上他,一起去冰冻了的湖上捉鱼,湖水虽然结冰了,但是冰下面的鱼为了能获得氧气,会主动到水上面来,这样,站在冰上,便可以看到湖水里的鱼,这是潘宇春喜欢做的事情。父亲只要一喊他,不用给糖果,他也乐意去帮忙。

父亲是个冰上捉鱼的高手。别人的父亲都是在有鱼的地方,用铁锹挖一个洞,将冰下面的鱼捉住。但是,用铁锹挖冰洞的时候,那鱼早吓得逃远了。而潘宇春的父亲却是在没有鱼的地方,轻轻地用剪刀或者水果刀划上一个圆圈,然后用自己随身带着的暖水杯子里的水浇到那圆上,只一会儿,一个圆圆的冰洞便自然地打开了。

旁边的鱼好像有雷达一样,一会儿便侦探到,这里是一个有空气进入的洞,于是,当有鱼游到这个洞的时候,潘宇春的父亲用早就准备好的自制鱼网兜,往水里一伸,一捞,一条大鱼就落了网。

时间长了,潘宇春发现,父亲喜欢和水有关的一切。但是父亲不喜欢农田,不喜欢晒太阳,也不喜欢往地窖里放红薯。父亲不喜欢干燥的东西,也不喜欢体力劳动。所以,他在村子里格格不入。靠自学成材得来的建筑知识终究也没有派上大用场,这更加让他怀才不遇。几乎,他是一个生错了时代甚至生错了地方的人。所以,他常常对着家里的人,正吃饭呢,突然站起来,说一番不合时宜的话,说完了,看大家并不理解,不响了,坐下来呼哧呼哧地吃面。

爷爷和父亲无话说,这是潘宇春一直以来的观察。怎么说呢,爷爷希望父亲能按照他的心愿,长大了念书,出去做个官什么的。可是没有,父亲命运不好,上学的年纪中国取消了中学和大学教育,后来恢复了,他已经和母亲好上了,且已经成了家。

爷爷就觉得这个儿子没有出息。而爷爷喜欢潘宇春,潘宇春上学好,出来毕业分配至县里的政府办公室,然后又到了林业局做了办公室主任,副局长。不论如何,潘家终于出一个当官的人。爷爷便很自豪。

可是这自豪并不持久,潘宇春做人不大世故,该升迁的时候呢,他不懂得走关系,结果两次机会都落了空,这让他很是失落,有一个下海经营的机会,他先是停薪留职,后来直接辞职了,做起了生意。

爷爷很是失落了一阵。好在潘宇春生意做得不坏,他从扬州请了很多师傅,用村子里的桐树板做起了乐器,琵琶、古筝还有吉他,也有古琴什么的。总之是县里第一个乐器厂,厂子刚一开始就得到了县政府的支持,县长有一次出国到了韩国,带着潘宇春工厂做的一把古琴,一下给潘宇春拉来了一单国际业务,于是潘宇春的生意一下子打开了国际市场。

爷爷喜欢唱坠子书,偶尔会拉几弦二胡。潘宇春,不惜成本,让扬州的师傅用上好的材质给爷爷做了一把二胡,于是,潘家旧宅,时不时地会响起几声悲凉的二胡声。有时候一群孩子闻声会跑到潘家宅子里,希望潘家爷爷能唱几嗓子,可是,爷爷却一点表演的兴致也没有,看到孩子们来了,他马上把二胡装进了皮袋子里,开始拿了糖果瓜子给孩子们吃,那些小孩子哪里看得上这些,一轰便散了。

现在,潘宇春回到了家里,对爷爷说了实话。父亲的病不是之前对他说的肺结核,不是的,是昏迷不醒了,是植物人了。所以,需要爷爷来帮助把父亲叫醒。

这一说可急坏了爷爷,潘宇春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对父亲这么关心,这么紧张。

爷爷根本不再听潘宇春多说一句话,门也不关,衣服也不换,穿着拖鞋就出门了,一边走一边对着潘宇春说,你给我送茶叶时怎么也不说一声,上次来给你二大爷相媳妇时也不说一声,你们这是存心蒙我。

说着就坐上了车。

潘宇春看看爷爷的拖鞋,又看看院子的门。只好自己转身将门拉上了门闩,院子门锁的钥匙,他是有一把的,所以,直接上了锁。开车往区医院里跑。

到了医院第一件事情,爷爷就让护士端来一盆水,水端来了,大家都不知道爷爷要做什么,爷爷上来端着水就泼向了父亲。

一盆水,哗一声,旁边的小护士吓坏了,尖叫了一声,以为爷爷要杀掉父亲呢。哪知,爷爷拿着毛巾又捏了父亲的鼻子一会儿。

父亲仍然无反应。爷爷这才知道,这回是真的病了。爷爷坐在凳子上,老泪纵横,知道自己的方法错了,他对着潘宇春说,孩子,你爹小时候被淹住过一次,从水里捞上来的时候,嘴唇发紫,没有呼吸了都,是我用一盆凉水把他浇醒的。

这次看来是不行了。

爷爷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爷爷叫上了潘宇春,说是要回家一趟,取些东西。爷爷将二胡和竹板拿了来。爷爷想了想,决定在医院里给儿子唱一出《呼延庆打擂》的坠子书,这是潘宇春父亲小时候最喜欢听的。

那天晚上,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们都来了,医院的院长和医生们也来了,他们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反复强调了,这一次老人的表演不一定会有效果,因为病人的病情目前没有什么起伏,这种日常性的刺激需要积累到一定程度,才会出现奇迹,从目前病人的病理上来看,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发生。

那天,爷爷一个人将嗓子都唱得哑了,医生和护士感动得泪流满面,潘宇春痛哭失声,可是父亲竟然没有任何反应。

爷爷很是泄气,回家待了几天以后,又回来了。这一次回来,爷爷将邻居家的大伯、三弟,还有父亲小时候一起玩泥巴的大吉祥叔叔都叫来了。叫他们来给父亲讲故事,讲讲他们一起掏鸟窝的故事,讲讲他们一起偷看生产队里种马生小马的事情。甚至还讲了,他们这些人小时候一起挖地道挖到了邻居大叔的家里,一下子将正光着身子干那事的叔叔和婶子从地面上挖了下来,后来他们被爷爷吊在柳树上打了一顿。

邻居们的回忆史,也没有什么用处。倒是邻居们在这些回忆中,哭得一塌糊涂,仿佛最应该悲伤的不是父亲,而是他们,是父亲将他们狠心遗弃在这平庸而琐碎的人间,他们甚至开始向父亲诉苦,诉说近年来的不幸,以及人生的无趣。他们甚至开始羡慕父亲能这样躺着,直到彻底死去,没有受罪,这不但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反而是一种福报。

然而就在这些伯伯大叔们痛说革命家史和烦恼人生的时候,潘宇春的父亲突然放了一个屁。这个屁很响,和以往的肚子咕噜声不同,这次仿佛有人为用力的迹象。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安静地看着潘宇春的父亲,希望能看到奇迹。可是,大家整整憋了有几分钟的时间,房间里的空气近乎停止了,潘宇春的父亲一点动静也没有。大家开始泄气,然后立即报告给了护士。

护士又紧张地叫了当班的医生来听诊。

大家都围上来,耳朵齐齐地朝向医生听诊器的方向,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仿佛都想代替了医生来听一听潘宇春父亲身体里的声音。医生最后确认,只是生理上的一个正常反应。从意识上来判断,病人仍然在深度睡眠中。

众邻居们的精神顿时被击溃,一群人哭哭涕涕地离开医院。

潘宇春这中间去了一次北京,一次上海,全是在网上查到别人家的亲人,是植物人,被救醒的个案。他呢,去了,就会做记录。北京的那户人家,是昏迷了半年,家人用的办法就是给他炸油条,让他闻香味。因为这户人家卖早点,昏迷的病人炸了很多年的油条,所以,这一招还真管用。有一天,他突然动了一下,用微弱的力气说了一句,我要吃油条。这一下,全家人高兴得都要疯了。上海的病人是一个残疾人,残疾人的性欲强,恰好她的妻子不喜欢做爱,于是残疾人就得不到满足。残疾人只是一只腿有残疾,模样倒也周正。残疾人自学修理电器,经济上颇能自足,于是,在外面找了一个相好的。他是在和相好的约会的路上,被车撞到了,脑部受了伤,才昏迷的。

出事后,那个相好,收拾东西,早早跑了路。妻子说到底是有些真感情的,还有孩子呢。也就不顾脸面了,接他回了家。她是如何将他唤醒的,就是在深夜的时候,用手按摩他的生殖器,没有想到,他的欲望强烈。按摩了不到半个月,有一天晚上,竟然就射了出来。这个人打了个冷颤,身体有了反应,意识层面就醒了。

潘宇春回到区医院以后呢,就找到母亲,他记得父亲最喜欢吃的食物是红烧的鲤鱼,就让母亲每天给父亲做一条鲤鱼,做好了就放在父亲的枕头边上。让父亲闻味道。连着做了半个月,母亲一闻到鱼的味道都吐了,而病床上的父亲无动于衷。潘宇春觉得可能方法还是不对。就让母亲停下了。

上海病人的方法,潘宇春也动过心思的,他甚至觉得,让一个植物人的欲望恢复会不会比用其他方式刺激还简单呢。可是,他亲自动手给父亲手淫,这事他总也是觉得打破了他个人的伦理底线。让母亲帮父亲来做,不可能,母亲会当场羞红了脸,哭出来的。那么,更不可能找钱到大街上寻个按摩女一类的。所以,这个方法,思想来去,被否定了。

爷爷有一天从乡下来,用竹笼子带来了一笼子的麻雀,整整十二只。爷爷对潘宇春说,你要好好养着这十几只雀儿。你父亲小的时候,因为麻雀的事情和一群孩子打架,差点被别人打死了。潘宇春不解,爷爷就坐在那里说他父亲小时候打麻雀的事情。

那应该是父亲六岁时的事情,生产队里正在忙着秋收,说是上面来了人,有重要的事情宣布。然后就号召大家一起除四害。

四害是什么呢,是老鼠,苍蝇,蚊子和麻雀。

捉老鼠对于这些乡下人来说并不陌生,每一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村里的老人带着孩子便会到地里去挖田鼠洞。家里的老鼠是找不到粮食吃的,因为家里的粮食每一粒农民们都很珍惜。老鼠们在村庄里生存不下来,却可以跑到田野里生存,它们在田地里,或者是坟头边上挖洞,将玉米、大豆和大块的萝卜红薯运到自己的洞里。有时候,挖到一个老鼠的窝,可以挖到两麻袋粮食。渐渐地,村子里的人都成了习惯,如果年景好,收成好的话,那么,田里的老鼠的日子也好过些。大家用不着去挖鼠洞了。如果年景不好,那么,挖鼠洞的人便撒满了整个田野,几乎每一寸土地都被翻遍了,那些辛苦忙碌了一秋一冬的老鼠在春天的时候被农民们挖了出来,不仅将它们储藏的粮食挖了出来,有时候,还将一窝一窝地老鼠也打死后,剥了皮吃了。

捉老鼠对于六岁左右的孩子来说,没有吸引力,可是捉麻雀就不一样了。一开始,孩子们很兴奋地跟着大人们跑,他们想知道麻雀和其他鸟儿被抓住以后,能不能和他交朋友,教会他们飞翔的事情。而让他们这些孩子们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这些大人们将捉到鸟儿直接摔到地上摔死了。摔死的鸟儿呢,他们一开始还煮了吃掉,到后来,捉的鸟儿实在是太多了,吃得他们恶心,他们开始用火烧鸟儿。

整个村庄全是烤鸟肉的味道。

保护鸟儿的事件渐渐也多了起来,潘宇春的父亲那时候住在家后的三叔家里,也就是潘宇春的三爷家,三爷家的儿子三毛就养了一个长嘴的鹦鹉,那鸟儿有灵性,说是长大了以后会说话。哪知这事最后还是被捉鸟的人们发现,要将这只鸟捉走烧死。

三毛就哭着不让带走,一个孩子怎么可以阻止革命的大好前程,那只好看的鸟最后还是被强行摔死。

三毛呢就开始不吃不喝不睡,一直哭,哭了三天,晕了过去。那时候村子里没有医生,隔壁村里有一个赤脚医生,会抓些土药制病。三叔用架子车拉着三毛去看病,哪知那医生也出去打鸟去了,等到天黑透了才回来,三毛已经不中了。医生给三毛猛灌了几碗汤药,也没有救活。

三毛的死,对于潘宇春的父亲是一个打击。一开始,他也是积极地和自己的父亲一起去捉鸟。小孩子的工作任务是敲锣,一敲锣呢,树上的鸟就开始飞,树上的鸟儿飞呢,农民就开始用自己土制的猎枪,弓箭,甚至是土坷垃来空中打飞鸟。刚开始打鸟的时候,一敲锣,鸟就飞走了,村民们用弓箭和土坷垃一阵乱射,结果,鸟没有打死几只,反而是从空中落下的箭头和土砖块砸伤了不少人。

再后来,全村的人开始值班,不分白天和黑夜地打鸟。他们制定了严格地作息制度,让鸟儿不停在天空中飞,不能有一会儿在地上或者树上休息。终于,一个星期以后,路上开始大面积地跌落累死的鸟儿。

那时候,天气很热,村民们洗澡的河里和湖里,全落满了鸟儿地尸体。小孩子们吓得不敢去游泳。有几个大胆的孩子去水里玩耍,结果淹死了一个。大人们便开始管教孩子,不允许再到湖里去游水。天实在是热得很了,大人们便用水桶挑几担水,让孩子们在家里用凉水冲澡。这怎么可能呢。

水里有麻雀的鬼,大人们还好一点,如果是小孩子和女人在湖里游水的话,可能会遇到鬼魂,有生命危险。

三叔呢,自从儿子死了以后,开始每天每天地去田间地头劝说别人不要再打鸟了,说是他一开始也是打鸟打得厉害,这不有了报应。潘宇春的父亲也加入到三叔的队伍里,和他一起去劝说别人,不要再打麻雀了。

可是,他越是劝,有一群孩子越要当着他的面摔死麻雀。

潘宇春的父亲就诅咒村子东头的这群野蛮的孩子,说三毛不会放过他们的,三毛去阴间搬救兵去了,他会着十万只死了的麻雀在晚上的时候到你们的梦里把你们抓走。

那些孩子哪里受得到了如此诅咒,便将潘宇春的父亲暴打了一顿。不但暴打,还将潘宇春的父亲的头发全都拔光了,然后用鸟屎将麻雀的毛粘了他一头。这一下,将爷爷给气疯了,当天晚上,他找到带头的孩子,将他打了一顿。

潘宇春的父亲也因为被孩子们用鸟毛粘了一头,得了一个外号,叫做“潘麻雀”。得了这个外号以后,潘麻雀很长时间都自闭在家里不出门,到了秋天,该上学了,他也不上。一直到打麻雀的运动结束的第二年夏天,潘麻雀才开始背着书包和邻居家的孩子们一起去学校里上了一个月,可是考试的时候,他考了班里的第一名。有了这一次自信,潘麻雀才恢复了正常,也才开始了他第二次生命。然而好景并不长,一场从未有过有饥荒正在蔓延,饥饿正等着他。

养麻雀,这对于潘宇春来说,是一个比较难的专业课。而且,这些麻雀本来就是野生,关在笼子里没有两天,便死了两只。剩余的那些麻雀在安静的时候叫的声音非常悲惨,那麻雀没日没夜地叫啊叫,有一天晚上,潘宇春接到护士的电话,说是他父亲有意识了。

潘宇春有些不信,以为是在梦里。他不止一次地做梦接到了护士的电话,说他父亲醒了。连忙叫醒身边的老婆,问她是不是在做梦。老婆睡眼蒙眬地,说,三更半夜地,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做梦。你去洗把脸不就知道了。

潘宇春就跑到卫生间洗脸,洗完了脸,拿着手机看,刚才的通话记录是真的。不是梦境。他笑出了声。叫醒老婆,说有大喜事,父亲醒了。

潘宇春到医院的时候,医生护士全都到了,医生正在给父亲吸氧气,然后做进一步的全身检查。医生用手电照了一下父亲的眼白,说,怕光。

房间里的大灯马上就关掉了,只留着四角的射灯和床头的一个小台灯。

然后医生又说,有了意识,想说话,但没有力气,已经让护士加注射两支蛋白了,明天如果可以加流食,应该就可以说话了。

潘宇春那个兴奋啊,一直追着医生问,是不是这些麻雀的叫声起到作用了,是不是啊。

医生说,从医学的角度来说,应该不会,但是,病人接受到的刺激,不止是声音上的,也有可能是气味上,比如麻雀的粪便,以及麻雀死了以后其他小麻雀凄惨的叫声,都有可能对病人有非常规地刺激,都可能在某个瞬间打通病人的意识层,导致病人苏醒。

父亲醒来以后喊出来的第一声是妈妈,他又回到了婴儿期。第二句话,他说出来的是:我饿。是的,他有了人的第一天性,饥饿感。他不再是一个沉默而麻木的父亲标本,而是一个有意识和需求的人。

他果然不认识所有的人了,包括潘宇春,包括他自己的老父亲。也包括闻讯赶过来的乡邻们。医生让每一个人都对着父亲说一句话。潘宇春让爷爷先来。

潘宇春的爷爷对着病床上的潘麻雀说了一句:娃啊,你可算是醒过来了,你再不醒,我都要把咱们村子里所有你认识的人都叫过来一遍了。

病人完全没有感觉,只是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把手里吃的食物递给他。

医生便笑着说,虽然意识不清醒,但礼貌还是懂,这是和别人分享食物。当潘宇春的爷爷伸手去接那块烤得软绵的本地紫薯的时候,只见潘麻雀很快速地将手中的食物收回。他像个孩子一样,是在骗人。

潘宇春和父亲儿时的小伙伴一一对着潘麻雀说了一段话,均没有任何反应。实习医生在旁边认真地做着记录,潘宇春在一旁看得清楚,那记录上写着人名,年龄,以及智商测试等选项。医生对潘宇春说,你父亲的醒来在医学上来说是奇迹,但是,很遗憾地告诉你,他也没有逃脱记忆丢失的规律。我们接下来会给你父亲做一系列的智商测试,我们估计他现在的智商在一岁左右,记忆应该全部丢失。所以,作为家属,你们要做恢复父亲记忆的准备,在他的记忆没有恢复之前,你们牢记住,他现在视你们为陌生人。

如何让父亲的记忆恢复,这成了潘宇春面临的最新的课题,比起叫醒父亲,让父亲恢复记忆要轻松多了。父亲即使是永远没有记忆,但是,他活着,能看着他,能微笑,于他,便是一个精神上的引领。

这几年,因为父亲的病,潘宇春一点点地将自己的身体镶嵌进自己的身份里,他开始思考自己的身份,他是一个父亲,也是一个儿子,是一个丈夫,更是很多名员工的老板。他不止是要赚钱,要在一些模糊的世俗生活里助长恶,为了钱财不择手段。不是这样,父亲的病让他对财富有了新的看法,让他对自己的责任也有所觉悟。他从未觉得,自己是一个如此深情的人。他甚至开始想多为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做一些事情,哪怕是细小的微不足道的事情,但是,他觉得他要去做,这样,他的父亲和丈夫的角色,才算合格。

按照医生的嘱咐,要先给父亲建立时间观念,每一天,父亲喝水的杯子要有四种,早晨的时候,喝水的杯子用陶瓷的,中午的时候呢,用玻璃的,下午的时候,就用塑料杯子,到了晚上,喝水比较少,就用潘宇春去俄罗斯旅游时给父亲买的锡制的小茶杯。吃水果也是这样,将苹果切成圆的,方的,甚至是三角形的,以帮助父亲建立时间先后的关系。

时间的顺序很容易建立,潘麻雀像个孩子一样,最喜欢用锡制的小茶杯,所以,每天晚上的时候,他最开心。吃水果呢,他又最喜欢吃三角形的,所以,吃三角形的时候,他的记忆力储存能力最好。

如果将父亲当作一台电脑,潘宇春是用满腔的爱在给父亲储存文件。一岁之前,父亲最是心思难猜测。有时候,半夜的时候,父亲会做噩梦哭醒,问他,也说不清楚。这种噩梦一直做到父亲的智商六岁。潘宇春才清楚,父亲在梦里哭的是死去的麻雀。

想不到,麻雀竟然成为父亲身体的一个密码,他在昏迷中,记忆被水浸湿,或者是被黑夜全部隐藏。那么他是如何在磁场的活动中,与麻雀的叫声或者气味相遇,并一下子从昏迷中醒来的呢?这不仅是医学上的难题,更是生命的一个秘密。

时不时地,关于父亲,潘宇春会有新的发现,比如,吃鱼。爷爷告诉潘宇春,说,你父亲三岁的时候便喜欢吃鱼。潘麻雀的智力测试达到三岁的时候,是他醒来的三个月后,医生说,他现在基本上可以吃一切食物了。潘宇春便给父亲买了牛肉、鱼和各种蔬菜。他发现,父亲喜欢吃鱼。

父亲智商上升得很快,他开始学会玩手机游戏,甚至还喜欢看娱乐节目,常常在深夜的时候,一个人看着电视哈哈大笑。这个时候呢,潘宇春就起床来,坐在父亲的身边,陪着他看一会儿,直到父亲瞌睡了,潘宇春将父亲抱到床上,盖上被子,才睡觉。

让潘宇春吃惊的是,虽然父亲学会了玩手机游戏,甚至还会接打电话,但是,父亲的思维方式仍然停留在上世纪的五六十年代。他呢,给潘宇春要的第一个玩具不是汽车,也不是枪,而是一个锣。这一下可糟了,他不管什么时间,只要自己开心了,就拿着那个锣猛敲一阵子。一开始的时候,邻居都知道他父亲是个病人,同情他们的遭遇,能忍着,就忍着。可是后来,大家实在是受不了他父亲天天在凌晨的时候,对着窗子外的一棵树敲锣,便常常打电话报警。

警察也知道潘家的情况,很无奈,有时候深夜上门来,给潘宇春做一番思想工作。甚至建议他将父亲送到养老院。

潘宇春不是没有想过将父亲送到养老院,他不是将父亲送到一个单纯养老的那种地方,而是一种可以恢复记忆的疗养院。可是他找遍了全国,也没有这种特殊病人可以入住的专门的养老院。没有办法,他只好和父亲一起再成长一次。以前是他父亲见证他的成长,而这一次呢,是他见证父亲一点点长大。

父亲的智商满六岁以后,开始出去玩,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会接着潘宇春一起。父亲出去玩的时候,潘宇春会观察父亲喜欢的项目,竟然全是孩子玩的东西。他向玩丢沙包的小朋友自我介绍说,我叫潘麻雀,今年六岁了。那几个孩子看着潘麻雀,没有一个人介意他长得老,就拉着他一起玩了。潘宇春很开心父亲找到了新的伙伴,而这些小伙伴将再一次给他父亲的生命建立新的记忆。

父亲还是会做噩梦,半夜的时候,会哭着醒来,很无助地抱着潘宇春哭,说他被麻雀绑在一棵树上,风吹雨打地,最后他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麻雀。

父亲新认识的朋友都是刚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小朋友,有一天,父亲领着这些孩子来到了潘宇春的家里,父亲说让他们看看他的玩具,全是弹弓、铜锣和鱼窗纱的一些玩具。这些玩具对于天天玩手机的孩子们来说,简直太陌生了,他们觉得特别好玩。就问潘麻雀,这个铜锣是作什么用的?潘麻雀就说,是赶鱼和赶麻雀用的。那鱼窗纱呢?是网鱼的。

那窗纱是从一个窗子卸下来的,为此潘宇春还吵了父亲一通,说,如果想要窗纱,他可以买新的给他,而把窗子上的窗纱卸掉了,还要再找人装,很麻烦。潘麻雀为此还生气了一场,两天不理会潘宇春。

没有过两天,潘麻雀带着一群放学的孩子在镇上的河里用窗纱捉到了一盆子鱼,潘宇春才知道他拆窗纱是为了什么。

让潘宇春隐约有些担心的是,潘麻雀常常问他,邻居们什么时候开始去捉麻雀。甚至,刚刚入夏,潘麻雀就常常一个人跑到镇边上的河里洗澡,他对找到他的潘宇春说,我担心再过不久大家开始捉麻雀,这条河里就会堆满了死麻雀,那就没有办法洗澡了。

他甚至还回到过潘家村一次,要找三毛玩。他的记忆仿佛被激活,又仿佛停留在六十年之前了。潘宇春很担心,领着父亲又去了医院一趟,医生很开心,看着潘麻雀对答如流地回答问题。潘宇春问,会不会,这一次父亲的醒来是因为被麻雀唤醒的,所以,他接下来所有的事情都会和麻雀有关系。因为父亲做关于麻雀的噩梦已经有几个月了。

医生给潘麻雀做了一次检查,说,人的记忆的恢复有的时候是没有规律可以探寻的,我们也不能断定你父亲会不会继续往前走,直到有一天彻底恢复记忆,甚至是正常人的智商。还是他恢复到一定年龄便停止不前了。目前,这样的事情对于一个意外醒来的重病患者,我们的病例库里不多,不足以支撑一些范例说法。只能是,边走边看。

潘宇春的预感果然灵验了,潘麻雀交了四个固定的小玩伴,每一天下午放学的时间,潘麻雀都会在学校门等着这几个孩子,刚开始的时候,学校的老师还以为是孩子的爷爷来接学生呢,后来一问,潘麻雀便积极地回答说,我七岁了,叫潘麻雀,喜欢敲锣和弹弓。对了,潘麻雀最近一阵子,天天用弹弓包了小石头射邻居家阳台上的花,一朵一朵,全都打死了。搞得邻居家里以为进了贼,找了小区的保安来看,很是闹了一场。而潘麻雀却在阳台笑得哈哈不停,他觉得这些人真笨。

潘宇春下班后,发现客厅里有五个七八岁的孩子,多了一个。那个孩子闷闷不乐地和他们一起玩。潘麻雀呢给他们演习鱼在鱼网里如何挣脱鱼网,最后被卡在鱼网洞里的样子。他把捉来的鱼放在一个大盆里,然后用自己编织的鱼网放在盆里,果然,一会儿有一条鱼钻进了洞里,来回扑腾了一阵后,潘麻雀将鱼网从水盆里拿出来,那条鱼果然被卡在了鱼网洞里,一群孩子们惊讶极了,用很崇拜的目光看着潘麻雀。潘麻雀说,这不算什么,等过一阵子,麻雀多了,我领着你用铜锣打麻雀,就更好玩了。

接下来的时间,那五个孩子有时候一起来,有时候四个孩子来,有时候,只有那一个孩子来。总之,他们对潘麻雀领着他们一起抓麻雀这件事情非常期待。然而,一天一天地过去了,麻雀迟迟也没有来。

潘麻雀领这群孩子回到他们村里一趟,他想领着他们去找找三毛。因为潘麻雀有天突然想起来,三毛家里养了一只鸟,好看得很。可是,潘麻雀带着他们去村子里,打探到的结果是,三毛死了,死了几十年了。潘麻雀好像当场就哭了,他的朋友三毛死了,他的记忆出了问题,他不觉得有几十年了,他只觉得是几天前还和他在一起玩呢,现在,三毛竟然死了。那几个和他一起回村里的小学生,看着潘麻雀为一个几十年前都已经死了的孩子哭个不停,开始不知所措。他们觉得,这位“潘爷爷”的脑子里的东西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现在的事情,一会儿呢,又是几十年前的事情。

他们有些搞不懂了。

从老家回来后,那四个孩子不再来找潘麻雀玩了,或者说,不再相信潘麻雀了。只有那后来加入的小孩子偶尔还和潘麻雀一起玩。

有时候,潘宇春能听到父亲在给那个孩子做思想工作,他的方法特别幼稚,比如说,去游水啊,比如说去吃鱼啊。反来复去,也不过这两种方式。

好像从老家回来以后,父亲度过了他生命词典里的麻雀期,开始了游泳期。他开始拉着潘宇春一起到镇郊河里去游泳,每一次游泳,他都会主动给潘宇春搓背上的泥灰。他的这种行为让潘宇春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小时候,一放学,不论走哪一条路,都能遇到父亲。而父亲呢通常情况下都要拉着潘宇春下河里游水,并要求潘宇春给他搓灰。现在呢,失去记忆的父亲,和他的角色反过来了。父亲很听话地给他搓背,让潘宇春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负疚感。有时候他甚至想,难道父亲是故意装成现在这个样子,而来偿还潘宇春幼年时没有享受到的父爱吗?

潘麻雀有一天对着潘宇春埋怨,说,三毛死了,他只能和二黑子玩了,他想和二黑子一起去骑着自行车偷靳庄的西瓜。潘宇春听父亲讲过,小时候,他们这一群孩子比赛水性,看看谁的水性好,就在晚上的时候游泳去靳庄的瓜田里偷西瓜,因为偷了西瓜以后还要用衣服打个兜兜住西瓜,然后用手拉着西瓜兜游回来,那游回来的时候,一只手拉着一个大西瓜,在水里面走路自然就慢了。所以,他们的比赛就特别有意思。

潘宇春就耐心地给父亲解释,说,二黑子最近刚刚生了一个孙子,现在忙得不可开交的,不可能陪你游水偷西瓜了。而且,那一片西瓜地早已经分散开来,有的种上了花生和蔬菜,只有很少的几块地才种西瓜。所以现在偷不了西瓜了。

潘麻雀仿佛并不理会潘宇春的劝阻,他去文化路一小门口找到了他的小伙伴,他本来想找到原来一起玩的四个人,结果那四个小朋友踢足球去了。只找到一个,就是那个见了他就滔滔不绝地给潘麻雀讲他的烦恼的那个孩子。

潘麻雀有一次对潘宇春介绍过那个孩子,名字潘宇春记不住,但他听到了,那个孩子对潘麻雀说,他不想长大。所以,从不交老师布置的作业,因为作业一完成,老师一批改,他就有了进步的证据,他就会长大。

不想长大,潘宇春觉得这样的想法特别好玩。好像有那么一阵子,他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他害怕长大的原因是邻居家的哥哥娶了一个胖媳妇,有一天晚行房的时候,哥哥可能不能让媳妇满意,那妇人一怒,竟然把邻居哥哥给打哭了。这件事情被村里人到处传说,版本各不相同。那个时候潘宇春和那个哥哥关系好,就问他为什么不还手,将那女人打一顿呢。那哥哥说,那女人人高马大的,他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所以,那哥哥最后语重心长地摸着潘宇春的头说,你啊,还是别长大这么快了,不然就可能遇到个这样野蛮的女人。

而那个孩子的具体烦恼,潘宇春并不知道,但他很能理解孩子的心态。所以,当父亲对他说,和他一起玩的孩子不想长大的时候,潘宇春并没有多想。

父亲生日的当天晚上,深夜,他在新乡的一个民俗村里谈生意。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说他父亲失踪了。民警沿着摄像头追踪,最后找到了潘家村附近的无名湖,在那里发现了潘麻雀的衣服。听到这里,潘宇春的头一下子大了。

在派出所录笔录的时候,潘宇春一直想着爷爷在父亲昏迷的时候,讲的父亲小时候的那些事情。那些讲述既芜杂,又单纯,既有感情,又湿润。潘宇春满脑子都是父亲让他陪着去游泳时他拒绝的样子,父亲当时一定很受伤害,所以才会找一个陌生人一起去河里。

潘宇春觉得自己有些大意了,他仍然不愿意把父亲当作一个七岁的孩子来对待,那么,现在出事了,父亲从病床醒来以后,身体成为他活着的壳,而在思想意识里,他只是一个孩子。

潘宇春从派出所杨头的办公室里出来,抬头便见到了新亚。

这个时候,潘宇春已经知道了,父亲午饭时出门,是和人有约,约的玩伴,正是新亚的孩子汤圆。他们约好了,在中午太阳正南的时候,到潘家村附近的湖里游水,潘家村湖水比以前小了,但是有一处狭长的地方,游过去,便是靳庄的西瓜地,那里,可以偷西瓜,也可以爬到西瓜地旁边的几棵树上,听蝉的叫声。

这些内容,潘麻雀和潘宇春说过,只是潘宇春并不答应父亲,总觉得父亲这些孩子气的话,只是和他随便说说,他那么大年纪了,怎么可能再去爬树呢。

可是——

新亚的老婆,杨茉莉在一旁哭着。潘宇春握了一下新亚的手,他说,看这情况,要等到派出所出公告了。

新亚哭了,作为父亲,在孩子失踪之后,新亚突然觉得,他从来没有和儿子好好地交流过一次,他觉得自己和孩子相处的时间太少,他并不了解汤圆心里究竟需要他做什么。他也没有认真对待孩子的每一次要求,每一次乞求,甚至是每一次抱怨。现在孩子溺水,尸体还没有找到,孩子为什么会跟一个陌生人走?孩子究竟在日常生活之下隐藏了多少秘密?新亚均不知道。

一个成年男人,张大着嘴巴,痛哭,这突破了潘宇春的日常经验。潘宇春很是被感染,他用手拍了拍新亚的肩膀,眼睛里的泪刷地就流了出来。

他多么希望父亲在窗外一场雷响以后,突然就跳出来,来到他的面前,将和他一起到湖里游泳的小孩子一起带来啊。然而,父亲终究没有再回来,父亲就停在了七岁。

备注:

一、新亚报案的第二天,潘宇春在晨报的头版右下角看到了粗黑标题的新闻《老人自称七岁,却拐杀一个七岁的孩子》。

二、潘宇春回到了潘家村住了几天,父亲的尸体也没有打捞到,他和新亚一样,对两个人是不是真的溺水还抱着一丝幻想。回到家里,爷爷早已经知道了父亲失踪的消息,爷爷着急地带着潘宇春看他们家墙上挂着的老日历,爷爷说,六十年前,父亲也是七岁生日那一天,到湖里游泳,溺水的。想不到啊,他又活了一次,还是在这一天溺水。他命中有这一劫。

三、两天后,潘宇春和新亚又一次见面,潘宇春父亲潘麻雀和汤圆的尸体在潘河的下游被打捞到。

四、新亚以谋杀罪起诉了潘宇春的父亲。

责任编辑 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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