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花部禁戏与一剧多名关系探论

2017-02-13 01:32李东东
关键词:胭脂风情

■李东东

清代花部禁戏与一剧多名关系探论

■李东东

以《卖胭脂》《杀子报》《翠屏山》等花部折子戏为例,考察风情、凶杀、强梁戏愈禁愈改、愈改愈演的情况,分层讨论诲淫、凶杀、诲盗的禁毁指归与同义、别立、反寻的戏题翻新,可以把握清代禁戏视阈下花部戏曲的名目窜改、一剧多名与“禁·演”角逐的逻辑关联;而发掘“情·理”争衡与“罪·罚”儆戒的内在题旨,则可以进一步追索禁戏打压之下清代花部戏曲创演着力点变化的内在病理与心理症候。

清代 花部禁戏 一剧多名 关系

乾隆以降,雅部消歇、花部激长的戏剧生态格局,逐渐引起官方对“正音雅乐”(雅部昆腔)消亡的恐慌,因而掀起对“淫哇俗乐”(花部乱弹)的打压与禁毁。道咸以来,以余治乡约、丁日昌政令等为代表的禁戏力量为例,“制度性禁戏与观念性禁戏的紧密结合”[1](P.3),开始对花部戏曲展开大规模严查密缴。清代花部禁戏自批判性禁毁至列目式禁毁,发展到指摘式禁毁;与此同时,花部戏剧目则呈现出名目翻新、一剧多名的喧沸现象。那么,禁戏与一剧多名现象是否有其内在的因果联系?二者在什么层面上可以勾连起逻辑链条?以《卖胭脂》《杀子报》《翠屏山》等风情、凶杀、强梁戏为例,梳理花部戏本的被禁举措与名目翻改,发掘禁毁指归与意涵潜转的戏本样态,有助于我们审视花部禁戏与一剧多名关系背后值得关注的问题。

一、“禁·演”角逐与名目翻改

清代花部禁戏,始于乾隆中后期。乾隆一朝设局禁戏、列榜标目的查缴举措,对昆腔大戏和传奇剧作的禁毁发挥了一定的作用,但对于从大戏中析出折子、搬诸场上的花部地方戏演出,则很难落实。当官方的禁戏举措由列目禁毁转向关目指摘,花部地方戏为应对禁毁而纷改名目,一剧多名的现象始被牵引而出。以《卖胭脂》《杀子报》《翠屏山》为代表,可以见出花部戏曲一剧多名现象在“禁·演”相峙、与禁毁周旋角逐中的更张循环。

(一)禁毁举措:列目禁毁至关目指摘

清代花部禁戏举措先是进行张榜列目,查缴收毁相应榜禁书目。此举虽然布控严密,但是花部戏本名目纷纷因之翻改,难以穷尽;故而禁毁举措由表及里转向指摘违碍关目。

三本之中,《卖胭脂》最先遭禁:道光十四年(1834)《京江诚意堂戒演淫戏说》首开花部禁戏列目禁毁之风,即列《卖胭脂》《挑帘裁衣》为“淫戏”,宜应禁演[2](P.83)。 其后代表乡约禁戏高潮的《翼化堂条约》附列《永禁淫戏目单》及《禁止演淫盗诸戏谕》再次前列此剧[2](P.80、82)。 同治七年(1868)江苏巡抚丁日昌掀起官方禁戏新声,开列《小本淫词唱片目》亦有《卖胭脂》[3](P.147)。 此后《申报》等禁戏屡以此剧为例。《杀子报》为同光年间时事新戏,故其列目遭禁始于光绪十四年(1888)《申报·戏评》[4],此后屡次遭禁。《水浒》发源“诲盗”,久已遭禁。花部折子《翠屏山》首次列目禁毁亦在余治所列《永禁淫戏目单》之中。其后《申报》《云南日报》等屡次发文禁毁此剧。列目禁毁之后,“若《翠屏山》……《卖胭脂》等剧,从前曾摘目指禁者,至今公然挂牌,毫无忌惮矣”[5]。可见,官方禁毁并未掌控全局,花部禁戏依然蓬勃场上,由此形成一轮“禁·演”角逐态势。

然自列目禁毁以来,花部禁戏虽有公然兴盛场上之势,却是借助名目翻改躲避查缴。最先察觉此举的仍是余治:道光二十九年(1849)前后《劝收毁小本淫词唱片启》开列的《各种小本淫亵摊头唱片名目单》已将《卖胭脂》更为《王小姐卖胭脂》,并在《目单》下文指出“此外名目尚多,不能备载”[2](P.69)。由此官方禁戏开始打压名目翻改之后的花部戏本,并屡以《卖胭脂》《杀子报》《翠屏山》最盛。光绪十一年(1885)上海租界颁布严禁“淫戏”告示:“《月英偷情》(即《卖胭脂》)……《杀嫂上山》(即《翠屏山》)……《第一报》(即《杀子报》,又名《油坛记》《仍还报》《冤还报》《孽缘报》《善恶报》)……”[6](P.37)光绪十四年(1888)《戏评》:“至于淫戏有禁而戏名纷改,如《杀子报》之改为《天齐庙》,《卖胭脂》之改为《月华缘》,诸如此类,不一而足。”[5]宣统元年(1909)《成都之戏园》演淫戏、凶戏当禁:“然有巧改名目,阳奉阴违者,如《杀子报》改为《天齐庙》,《翠屏山》改为《双投山》……难更仆数,公然仍复原名,毫无顾忌。”[7](P.277)所列剧目阳奉阴违、翻改名目折射的是官方详列禁戏目单策略,带动花部禁戏变更场上搬演手段;因而形成新的一轮“禁·演”角逐。

循环往复的“演—禁—改演—改禁—再演”角逐态势,显示列目禁毁仅有治标之效,不见治本之功;因是禁戏举措由列目禁毁过渡转向关目指摘。宣统元年(1909)成都禁戏指出:“盖仅指其戏名而不摘其关目,即令旧戏不改新名,而新演之戏,层出不穷,官长能逆知其名而预禁之乎?……抑知新旧各种淫戏,虽层出不穷,而其关目则不过数事。”[7](P277-278)进而详细指摘“淫戏”生旦狎抱、花旦思春、帐中淫声、眉语传情,“凶戏”开肠破肚、支解分尸、装点伤痕、血流被体诸类关目均应禁毁。并云:“莫如即以上所云淫戏凶戏(笔者按:《杀子报》《翠屏山》等)各种关目开列示禁,不必指其戏名。但令新演各戏中有犯此等关目者,即为违禁。若旧戏中所本无,而新添此等关目者,亦为违禁。”[7](P.278)由此可见,列目禁毁带来名目不断更新翻改之象,引发“禁·演”角逐的反反复复;只禁其名、不禁其实使得花部禁戏在制度夹缝之间顽强生长。禁戏举措与力度的掌控与失控,将花部禁戏由列目禁毁推向关目指摘;其间显示出“禁·演”角逐与名目翻改之中不断盘旋上升的禁毁与反禁逻辑走向。由列目禁毁至关目指摘的逻辑递升,一方面证明禁戏举措因时制宜、因事提升的策略演进,一方面显示消解禁毁阳奉阴违、名目翻改的手段更新。如此反复,形成“禁·演”角逐的循环博弈。张榜列目禁毁举措引来名目翻改的应对策略,一剧多名的喧沸盛况牵起关目指摘的禁毁转向;“禁·演”角逐的更张往复潜存着禁戏权力话语不断自我拆解以应对民间挑战的态势。

(二)存目形制:脚本题名与场上标目

花部戏曲一剧多名的存目形制,亦在案头与场上的史料文献之间有迹可循。别出心裁的题名标目,显示花部戏曲在面对禁毁之时呈现出玩弄的姿态;由此反向印证出“禁·演”角逐下禁毁权力话语的弱化。

《卖胭脂》本于元杂剧《王月英月下留鞋记》,剧演落榜书生郭华因见胭脂店少女王月英美貌,即借买胭脂为名搭话。月英亦慕其才貌,二人恣意调笑欢爱,适为王母归家撞破,言语责问之中亦暗许二人往来。《金瓶梅》第四十三回堂会即演此剧。乾隆五十年(1785)《燕兰小谱》“卷之二·花部”载有《卖胭脂》已为当时名伶郑三官等人所长。自《缀白裘·六集》已有《卖胭脂》选本;其后花部戏剧选本蔚然勃兴,《卖胭脂》多被选入。据笔者考察:日本东京大学双红堂文库藏光绪石印本《绘图京调十七集》册十一收有名伶万盏灯配图脚本《卖胭脂》;《戏考》册二十八亦收京剧《卖胭脂》脚本,并注“一名卖高红”[8];台湾《俗文学丛刊》载录《卖胭脂》京剧抄本三种,并注“相关剧名:卖高红”[9]。再看场上标目,清《都门纪略·词场》载录洪胜和班·燕喜茶园宝珠钻擅演《卖胭脂》王月英[10]。

《杀子报》为时事新戏,剧叙通州王世成病逝,妻徐氏召僧超度,遂与天齐庙僧人阿云私通;事为徐氏之子官保撞破,不许阿云来往。徐氏得知愤恨不已,遂与阿云定计夤夜杀子,胁迫女儿金定助其解尸七段,藏于油缸之中。塾师钱正林家访,金定微露口风,钱顿悟报官。几经波折,州官微服访案勘破内情,徐氏、阿云伏法。该剧虽为时事新戏,却是后来居上。就其脚本衍播而论,双红堂藏有鼓词《新刻杀子报》两种;《戏考》册三十四收录京剧《杀子报》一种,并题“一名清廉访案 又名通州奇案 又名油谭计”;《俗文学丛刊》录有淮戏《改良新篡杀子报三集》及京剧《杀子报》,并注“相关剧名:油缸记、阴阳报、清廉访案、通州奇案”。《戏考》:“犹记大错幼时(笔者按:大错为《戏考》述考之人,其幼时为清末),此戏于南中方最盛行,继渐由苏沪而京津,而徽班江湖各班,无不尽演。”由此可知《杀子报》繁兴清末戏场,蔚然成风。

《翠屏山》本于《水浒传》,剧述杨雄之妻潘巧云私通僧人裴如海,为杨义弟石秀察破,告知杨雄。杨雄醉归责妻,潘氏反诳石秀行为不端,杨遂与石绝交。石秀含恨杀死裴僧,并将奸情证据示杨,二人定计翠屏山上杀嫂投梁。是剧衍播甚广:双红堂藏有梆子腔《翠屏山》一种、高福安演《翠屏山》石秀唱段两种及《绘图京调十七集》册十五收有十三旦、李春来配图脚本《杀淫僧》一种;《戏考》册三收录京剧《翠屏山》,并注“一名杀嫂投梁”;《俗文学丛刊》收有《翠屏山》梆子一种、京剧五种(抄本四种、绘图石印本一种),并注“相关剧名:吵家杀山、杀嫂投梁”;另有国内域外题名“翠屏山、杀淫僧、双投山”等藏本多种。此剧场上搬演更是由来已久:道光四年(1824)《庆升平班戏目》已有此剧;《清昇平署存档事例漫抄·卷四》载录咸丰光绪内廷恩赏日记档多有《翠屏山》搬演实录[11];《都门纪略·词场》亦载四喜、双庆等五个戏班名伶水仙花、十三旦等五位名伶擅演潘巧云、小五擅演潘老丈、祁春泰擅演石秀等。可见,《翠屏山》从内廷至京畿、从庙堂至江湖均属热捧剧目。

综上可见,《卖胭脂》《杀子报》《翠屏山》三种,脚本刊行与场上标目之时虽然多以通行剧名流播市场,但却各有相关剧名并行不辍。以其脚本样态而论,多个剧名同时存在国内域外所藏各类版本之中;就其场上标目而观,仍以通行剧名存目留档。脚本与场上互文参证,叠现以《卖胭脂》《杀子报》《翠屏山》为代表的清代花部戏目虽然屡屡遭禁,却在有清一代而至民国、京津江沪兼及海外、花部乱弹诸种声腔,出现跨时段、跨地域、跨剧种的多维衍播情状。其间不断更新翻改的多个剧名,一方面成为“禁·演”角逐力量博弈的智慧结晶,一方面显示戏本常演不衰、禁而不止的奇特现象。

二、禁毁指归与戏题更新

《卖胭脂》《杀子报》《翠屏山》在官方禁毁视野中的违碍指摘究竟归结何处?其不断更新变换的戏本题目与剧作之间有何关联?厘清禁毁指归与戏题转换间的复杂关系,可以更进一步把握花部禁戏与一剧多名的内在因缘。

(一)禁毁指归:诲淫·凶杀·诲盗

“淫戏”是清代禁戏榜文之中出现频率较高的词汇。“淫戏”罪责指归首先应是非官方、非正统之义,其次才是男女风月。虽然清代禁戏统指花部声腔为“淫哇俗乐”,统斥花部戏本为“淫戏淫词”,其中却有诸多差异。

《卖胭脂》作为花部风情戏本,首次遭禁便是冠以“淫戏”之名;更以淫亵不堪、淫态毕露指斥其男女风情。《翼化堂条约》明确指出“宜以禁演淫戏为第一要务”,并以《卖胭脂》等为例严饬其比“诲淫最甚”的《西厢记》等更为不堪,尤“当首先示禁矣”[2](P.77-78)。 此后诸多列目榜禁《卖胭脂》史料均以诲淫斥之。《杀子报》初次被禁虽是“淫戏”之罪,却与风情戏本有别。此剧含有徐氏与阿云帐中偷情关目,故而诲淫之罪指其狎邪一端;但是此剧遭禁更多指归在其杀子解尸暴惨特甚之间。因此其后禁戏均罪其支解分尸、血流被体的凶杀场景。自《水浒》始而诲盗兴,《翠屏山》即在禁淫禁盗的《翼化堂条约》之中罪以诲盗之名首次遭禁。此后偶用“淫戏”指摘该剧,但是更多偏向诲盗;察考《翠屏山》脚本,虽然冲突源起潘氏私通,但是戏本却无半点风情指向,而其尾声杨、石二人杀山投梁,确然成为诲盗铁证。

“淫戏”因风情、凶杀、强梁的关目,带来诲淫、凶杀、诲盗的禁毁指罪。从触碍官方禁戏权力话语的反向力角度,可以看出花部禁戏与一剧多名现象背后隐含着的禁戏话语金字塔架构。以《卖胭脂》为代表的诲淫戏本,长于展现男女爱情,包含风情元素。但是风情仅涉道德教化,无关权力掌控,故其处于禁戏结构金字塔基层。因其俯拾皆是的风情因子影响最盛,又合“万恶淫为首”古训,遭受禁毁指归最为明确。但是由于打压范围过广,禁毁力度随之削弱。以《杀子报》为领衔的凶杀戏本,兼有诲淫与凶杀元素。徐氏杀子源于其子官保阻碍其与阿云私通,风情引起凶杀。戏本既有男女风月、帐中偷情的诲淫关目,又含杀子解尸、冤魂被血的凶残场景。其中风情因子影响不及《卖胭脂》,却因凶杀妨碍治安,故其处于禁戏结构金字塔中间;禁毁力度因由“淫凶”兼具较为加大。而以《翠屏山》为魁首的诲盗戏本,显性关目已然完全淡化甚至略去男女风情,隐性冲突却在强化甚至凸显风情引发的矛盾。潘氏私通裴僧,戏本仅有前因交代,却用此牵引全局;以诲淫作为基础诱因,构成风情引发凶杀、凶杀归于投梁的套层叙事。诲盗戏本并包诲淫与凶杀因子,更因诲盗尤其触碍官方权力体系,故其处于禁戏结构金字塔顶端,禁毁力度最为强劲。

以《卖胭脂》《杀子报》《翠屏山》为代表的花部戏本,罪以诲淫、凶杀、诲盗屡遭禁毁。由风情至凶杀至强梁的关目内容层层递升,其遭受官方禁毁指归的力度随之愈来愈加强;反面观之,由强梁至凶杀至风情的递减关系,遭禁力度层层削弱。花部禁戏话语的金字塔结构,显示出戏曲与政治不断紧张化的关系。

(二)戏题更新:同义·别立·反寻

诲淫、凶杀、诲盗的禁毁指归,使得《卖胭脂》《杀子报》《翠屏山》为避查缴开始出现一剧多名现象;投映戏本题目的不断更新变换方面,可从同义置换、别立名目、反寻庇护多个视角探求花部禁戏与一剧多名的潜存关联。

首先是同义置换。《卖胭脂》一名《卖高红》,高红即是胭脂同义词;戏本唱词亦将二者通用,“(生唱)无事儿不到你胭脂宝店,随带了银三钱要买高红”(《俗文学丛刊》Pi038-0433-2抄本),即属同义置换方式。《杀子报》又名《第一报》《阴阳报》《仍还报》《冤还报》《孽缘报》《善恶报》,这组剧名虽然戏题更新频繁,究其底里均是对于善恶有偿、因果循报理念进行同义置换,进而产生一剧多名现象。《翠屏山》又名《杀嫂上山》《杀嫂投梁》。石秀杀嫂之后与杨雄计议投梁,结尾点题;上山即是投梁,投梁亦是上山,两种戏题并属同义置换。同义置换的戏题更新有助读者(观者)见题知意,保证市场票座,同时亦可躲避官方查缴;但是这种策略过于简单,仅能掩人一时耳目。

为求长久之计,便有偷梁换柱的别立名目现象。《卖胭脂》因旦名王月英、生名郭华,又名《月华缘》。别立名目之后,看似剧名与《卖胭脂》无甚干系,仅以生旦姻缘标目,刻意规避诲淫罪责,突出美好爱情。《杀子报》关目多处涉及阿云寄居之所天齐庙,故而戏本一名《天齐庙》;又因徐氏杀子解尸藏于油缸(坛)之中,故而又名《油缸记》或《油坛记》。别立之名《天齐庙》与《油缸(坛)记》不再强调杀子报偿的因果轮回,而是着意截取戏本最具冲突或是最博眼球的关目画面别立名目;同时巧意回避“杀子”二字的凶杀指摘。《翠屏山》尾声石、杨二人同投梁山,别立名目《双投山》略去杀嫂之凶恶与投梁之诲盗;似有壮士归去、英雄不返之态,借以婉转回旋。别立名目已较同义置换更为隐蔽,同时略悉关目之人皆可窥破个中机关观赏戏文。

别立名目虽然更为隐蔽,但是仍与官方禁戏立场对立;为求认可,禁戏剧目在戏题更新方面开始靠拢禁毁指归,反向寻求庇护。风情戏本《卖胭脂》指归诲淫,概因生旦二人未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自结合,有违官方道德教化。戏题迁移《月英偷情》之后,但就“偷情”二字即已代表官方口吻指斥旦角不遵礼法有碍风化,借以批判风情诲淫,表明劝诫教化立场,反向寻求官方认可。《杀子报》后段州官微服私访勘破案情,戏题立为《清廉访案》尽显州官清正廉明、微服访案的英明。力图消解凶杀禁毁指摘之时,尽力鼓吹清官爱民;反向寻求官方认可,乃至庇护。《翠屏山》中石秀愤杀淫僧、指证潘氏,戏题标目《杀淫僧》虽然仍有凶杀色调,但因所杀之人乃是引诱妇人的“淫僧”,便有替天行道、惩恶锄奸的英雄色彩。消解官方禁毁压力,反向与其站在同一阵营指斥“淫僧”罪恶,以期寻求官方认同。而且这种举措甚至一度得到官方禁戏言论认可:“所谓淫戏者如《翠屏山》《海潮珠》等剧均寓劝惩之意,欢梦未终,杀机已露,是在观之者之知所警觉,不得仅以淫戏视之。”[12]可见反寻庇护的戏题更新试图消解禁毁指摘,努力靠拢官方道德教化,进而得到认可。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戏题迁移经过同义置换、别立名目、反寻庇护多种方式,然而戏本核心关目主题鲜有变更;翻新的是戏题,不变的是内容。

就诲淫、凶杀、诲盗而论,递进上升的禁毁指归清晰映照出花部禁戏的指摘趋向均是有据可凭;从同义、别立、反寻而观,盘旋叠起的戏题迁移明确投射出花部禁戏的一剧多名逻辑亦是有迹可循。禁毁指摘幅度与力度的梯队加强引发戏题更新之间名目翻改策略的攀援递升,辨析以《卖胭脂》《杀子报》《翠屏山》为代表的风情、凶杀、强梁戏本,禁毁指归与戏题更新之间盘根错杂的隐含关系,可以以点带片、以片带面地观照清代花部禁戏与一剧多名的纷繁样貌。

三、“情·理”争衡与“罪·罚”儆戒

罪以诲淫、凶杀、诲盗的《卖胭脂》《杀子报》《翠屏山》却在戏题更新之下一再繁兴于花部戏剧史,内在因由值得发掘追问。或许由此出发,可以碰触与讨论花部戏曲在禁毁打压之下创演着力点变化的内在症候。

(一)情欲消噬理性

作为禁戏影响因子最为广泛的风情元素,同时存在《卖胭脂》《杀子报》《翠屏山》之中,并且成为矛盾迭起的基础诱因。细勘三种戏本,风情元素的运用均在情欲与理性两端游移争衡,并且因此引发禁毁指摘。

三本禁戏同是缘起风情,却在脚本预置或场上搬演之中存有尺度差异。《卖胭脂》本是展现书生郭华与少女月英一见钟情、互生爱慕之事,即便戏本有意渲染二人慕色生情,亦有因情抗礼之处值得激赏。但从脚本预置考察,二人结合却有情欲消噬理性之举。以《俗文学丛刊》Pi038-0433-2抄本为例,旦角上场引子“花发春心动”即已表露少女春心萌动之情,随后生角登场初见旦角便有“见礼,调情介”的科介预置。接着戏本反复预置“调情介(科)”,简短折子戏中计有八次生旦调情;甚至生角唱词亦是反复指明“一心心要想去调戏佳人”;并有“(旦唱)没奈何笑颜开解衣松带,我和你鸳鸯枕两下交情。([生]抱旦下)”刻绘青年男女慕色生情、因色调情的场景。青年男女因缘生情、因情结合之事逐渐流于因情生欲、由欲苟合,本应活色生香的闺门花旦王月英走向活色生艳,本是持正风流的儒雅小生郭华变得偏颇下流。脚本预置的男女调笑已使情欲消噬理性,场上搬演更甚:“(女伶)冯月娥做到‘买脂调戏’的一场,竟当真和那个小生捻手捻脚,两个人滚作一团,更兼眉目之间隐隐地做出许多荡态,只听得楼上楼下一片声喝起彩来。”[13](P.877)其下详尽描摹女伶冯月娥装扮暴露、刻绘春情之态,证实《卖胭脂》场上搬演情欲抒写淹没理性表达,因此引起官府禁毁锁拿。细究其中,理性难掩情欲的做工,却又引得满堂喝彩,游走于情欲与理性两难之境的《卖胭脂》实则凸显的是招徕票座与禁毁指摘的两难抉择。仅就戏本而论,《卖胭脂》确属生旦二小戏典范之作,因此《戏考》评价:“是剧表男女悦情,稍涉浮滑,惟望登台串演者,切勿迎合社会上心理,形容过甚也可。”脚本预置或场上搬演之中,理性表达抑制情欲描摹,《卖胭脂》才可从根本上规避诲淫禁毁。

情欲与理性纠葛更为鲜明地昭显在《杀子报》《翠屏山》中。二剧均以风情作为冲突内因,同样措置孀居(孤居)少妇私通僧人牵引矛盾。较《卖胭脂》有异,《杀子报》《翠屏山》无涉爱情,徐氏与阿云、潘氏与裴僧私通皆是源自情欲。《俗文学丛刊》Pi029-0322抄本《杀子报》旦角徐氏定场诗“叹我光阴愁里过,日夜思想美少年”,将其因为丈夫病重、内心春情煎熬之态表露无遗;也为私通僧人埋下伏笔。《俗文学丛刊》Pi015-0155抄本《翠屏山》旦角潘氏登场交代丈夫杨雄“今日也是官差,明日也是官差”,隐性书写夫妻难偕的内在因由;并用定场诗“一夜风流千般俏,美貌风情夜夜强”展露爱欲蠢动之情。两剧虽然同设女与僧的勾连,但在脚本预置与场上搬演方面存有差异。《杀子报》明确措置女与僧“过场入帐子”,夹杂秽亵言语刻画情欲之态;《翠屏山》隐性处理,仅将女与僧私通作为吵家杀山诱发因素。但是二剧都是情欲消噬理性,因欲杀子、因欲伤身的人性悲剧;僧人角色沦为依靠念经谋生的职业符号,失去宗教功能,所以更能彰显僧人角色情欲消解理性之后的悲剧诱因。

梳理脚本预置或场上搬演之中情欲消噬理性的矛盾样态,可知《卖胭脂》《杀子报》《翠屏山》均是过分渲染甚至裸露呈现情欲样态。这种“情·理”争衡、理难抑情的戏本走向,一方面是构成戏本关目整体逻辑的基础诱因,一方面是官方禁毁指摘众矢之的。然而读者(观者)对此喜闻乐见、积极接受,因此才会出现戏本禁而难止、翻改更新的一剧多名现象;最终归向票座喝彩与禁毁指摘的尴尬境地。

(二)罪孽归结报罚

情欲消噬理性诱发悲剧之外,《卖胭脂》《杀子报》《翠屏山》却又存有官方禁戏舆论之中积极倡导的道德教化与善恶报偿思想,主要表现在角色的罪孽与报罚方面。

折子戏本《卖胭脂》止于生旦欢爱之后,丑旦月英之母暗许二人往来。看似趋向“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姻缘,戏本却在生角一再要求调情之时插入旦角唱词“恐怕你后生家忘却前情”,潜层流露女子托身与人之后的隐忧。一旦痴心错付,月英偷情之后将会怎样?戏本尾声旦角殷殷叮嘱“明天早些来”更像一声苍凉灰暗的自我安慰,恰到好处的折子留白自是丢给观者一个余味隽永的遐想:这人也许明天会来?也许永不再来?而在《杀子报》《翠屏山》中,杀与报、罪与罚的主题儆戒更为鲜明。《杀子报》徐氏因欲杀子解尸七段,天良丧尽人伦全失的残忍行径令人发指。官保殒命之后,鬼魂染血登场,一方面渲染恐怖异常的氛围,一方面控诉杀子丧伦的罪孽。面对奇案,戏本结以“阿云五(挖)心钉板死介”“王徐氏破心一死介同下”的严惩报罚,并让冤仇得报的鬼魂“官保当场与州官叩头下”[8],借以儆戒罪孽、教化人心。更有官长“人亏天不亏,终究有轮回”[9]的下场引子,结尾点明善行有报、罪孽终罚的教化主题。

较为特殊的是,《翠屏山》的罪与罚流转于多个角色的多个层面。先是杨雄一味酗酒打拳冷落娇妻,引起潘氏对杨雄作为丈夫失责的罪罚——私通裴僧。其次石秀察觉潘氏私通告知义兄,杨雄醉责潘氏,反被诳骗逐出石秀;兄弟义断,石秀无端被罚。接着裴僧夜会潘氏,私通之罪被石杀死作罚。再后潘氏奸情败露,石秀、杨雄定计翠屏山上杀死潘氏作罚。潘氏、裴僧固然有罪,但是不应石秀、杨雄私自量刑;杨、石二人杀僧杀嫂报罚,却又带来新的罪孽,因此二人之罚便是无家可归,只得投梁为寇。花部戏本《翠屏山》完全逾越《水浒传》的“英雄”藩篱,着重展现的是家庭人伦的罪孽与报罚。从夫妻失和至兄弟失义、从兄弟续义至家破人亡,戏本无处不在的罪罚主题展现的是无法复归的人性悲剧。更具神韵的是,这种悲剧源于家庭琐事,带有宽泛具象的共通意义;故而更易被读者(观者)接受,引起共鸣。然而无论多重罪罚怎样流转,潘氏、石秀、杨雄再也无法回到戏本开篇的人生原点,仅在罪罚之中儆戒舞台对面的观者。

情欲消噬理性之后的《卖胭脂》《杀子报》《翠屏山》,脚本预置与场上搬演均涉污瑕秽亵之处,不断遭到官方指摘禁毁。愈禁愈演、愈演愈热的花部戏本,潜层凸显的是官方禁戏与读者(观者)接受、票座招徕之间的多重矛盾,进而出现禁毁指摘与一剧多名的角逐游戏。反面考量,花部禁戏本身存在的罪罚惩报儆戒意义,却又暗合官方禁戏背后的戏教舆论导向。关注此点之后,清代花部禁戏才有列目禁毁至关目指摘的策略递升;一剧多名现象才有同义置换至反寻庇护的更新盘旋。

需要指出的是,花部戏本流播之中戏曲目录学存录、传抄刊刻讹误、折子戏本析出等多种原因同样可能造成一剧多名现象的出现;但是因由清代禁戏政策引发的一剧多名现象尤为引人注目。而以《卖胭脂》《杀子报》《翠屏山》为截点,考察风情戏、凶杀戏、强梁戏在清代花部禁戏中与一剧多名现象的关系,可以回溯花部戏曲在禁戏视阈下纷繁交错的发展样态和步履维艰的求生策略。而清代禁戏与一剧多名的复杂关系,广泛存在于多种戏本之中:风情戏《小上坟》又名《游虎丘》《荣归祭祖》;凶杀戏《伐子都》又名《牛牌山》《火烧子都》;强梁戏《闹江州》又名《浔阳楼》《宋江吃屎》……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扩而言之,亦可见禁戏打压之下清代花部戏曲创演着力点变化的内在病理与心理症候。

[1]丁淑梅.清代禁毁戏曲史料编年[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0.

[2](清)余治.得一录·礼·卷五[M].同治己巳(1869)刻本.

[3]王利器.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4]戏评.[N].申报.1888-11-20(1).

[5]淫戏不可不禁论[N].申报.1879-10-16(1).

[6]中国戏曲志编辑委员会.中国戏曲志·上海卷[M].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6.

[7](清)傅崇榘.成都通览[M].成都:巴蜀书社,1987.

[8]中华图书馆.戏考[M].上海:大东书局,1933.

[9]俗文学丛刊[M].台北:新文丰出公司,2002.

[10]新增都门纪略[A].近代中国史料丛刊(716 册)[C].台北:文海出版社,1973.

[11]周明泰.清昇平署存档事例漫抄[A].民国京昆史料丛书(第四辑)[C].北京:学苑出版社,2009.

[12]荒诞戏宜禁[N].申报.1877-6-2(2).

[13]张春帆.九尾龟.[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3.

Title:A Study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atre Prohibition and the Multi-titled Plays in Qing Dynasty

Author:Li Dongdong

This paper uses selected scenes from Xiqu,including Selling Rouge,The Revenge on the Murder of the Son,and Cuiping Mountain,as examples to study theatre prohibition and the constant revising and staging of flirtatious,homicidal and violent plays.It holds a multi-layered discussion of the prohibition of plays that propagated pornography,murder and violence,and examines the synonymous,re-phrasing and edited titles of the plays to find the connection between the renaming of a play and the“prohibition-performance” struggle.The inherent themes of the“sympathy-justice” rivalry and the“crime-punishment” exhortation are studied,to discover the intrinsic problem and psychological symptom of changes in emphasis of the local Xiqu under the pressure of prohibition in the Qing Dynasty.

the Qing dynasty;the prohibition of local Xiqu;multi-titled plays;relationship

J80

A

0257-943X(2017)03-0058-09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双红堂藏清末四川唱本研究”(项目编号:14BZW075)、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清代戏曲禁毁与管理研究”(项目编号10JJDZONGHE012)阶段性成果]

华东师范大学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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