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国飞
被物化的赫拉
——评剧本《谁是赫拉》
黄国飞
在迈入二十一世纪近二十年的今天,能够写出几个进步的、能干的、有独立思想的人物,体现当代国人精神面貌和价值观的剧作,看来真的很难。作品《谁是赫拉》用三个怀孕家庭的不同境况展现了三种不同的人生状态,语言很小清新、很当下,然而透过文字却见不到残酷的现实和切肤之痛的生活。剧本轻易地回避了这些人物性格发展的可能,粉饰了一些一定会出现的社会性问题,比如堕胎、胎儿的性别选择,再如高龄妇女想生孩子而不能的情况。最终的大团圆和观众喜闻乐见的结局毫无悬念,与整个作品内在逻辑一脉贯通:没有斗争、没有自由、没有选择,只有些许的小矛盾、小挣扎、小争执。恋不恋爱、结不结婚、生不生娃,这些均属于个人的选择,本应多元化的个人选择与人生发展轨迹被大团圆的结局设定和背后的价值观念裁剪得整齐划一。综观《谁是赫拉》全剧,可谓是一出“直男癌”眼中孕期女性的抑郁与宿命。
戏剧的内在叙事肌理诱导观众认同女性生孩子才是唯一出路,三位女主人公虽然有着各自的想法,但最终只能顺从主流观念,以男人的爱和庇护作为对好女人的褒奖,以放逐和流言作为对坏女人的惩罚。剧作仅是让职业女性放弃自己工作中的晋升机会,去生孩子,却并没有批判造成这种现象的整个社会环境;仅是让女性屈从于自己的生理机能,却并没有试图通过改造社会观念、舆论氛围,来达到消除社会对女性从业者的不公,拯救女性的职业生涯,同时完成人口再生产的社会目的和要求。
这一出主流男权价值观的戏剧,剔除了一切可能的苦难,剪去人生的琐屑心酸,只有美好、纯净与愿望的实现,那么是谁的愿望得到了实现,是想要在职业上继续有所成就的女人么?还是想要传宗接代的男人?是要依靠自己打拼给自己安全感的迪娜么?还是财大气粗可以施舍安全感的金宝?也许人从出生的第一声啼哭起,就在寻找一种安全感。所谓安全感是在内心构建起一个依靠,用什么来构建这个依靠呢?金钱、地位、爱人、婚姻,这些或许都是构建的元素,归根结底,安全感却被不能被给予,只能靠自己说服自己。在金宝和迪娜这组关系中,迪娜的不安是如何形成的?如何才能打消?迪娜说过:“工作可比老公靠得住,要是光靠老公,有一天他抛弃我了,或者是他死了,我又没有工作,那该怎么办?”迪娜还说过:“预感和老公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信的东西。”迪娜的不安,完全是对男性的不信任造成的。而金宝一个刻板印象中的兽药厂老板:没文化、暴发户,瘌蛤蟆吃上了天鹅肉的典型,在迪娜生了女儿之后,真的能对迪娜和女儿好么?迪娜没有坚持初心继续前行(只要一日不成明星,就始终不要孩子),而是改弦更张变换了道路。她有文化的头脑能够独立自主么?她的人生是她自己想要的么?或许从她答应金宝、接受金宝的时候,她的独立人格已经向金钱和男权屈服了,后来的反复与纠结只是对这样顺从和屈服的不甘而已。
有意思的是,金宝爱的是迪娜本人么?在出场人物介绍中写到:“(金宝)觉得自己能够娶上广播电台的主持人,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需要注意的是,他看中迪娜的,不是迪娜本人,而是迪娜所拥有的社会职业身份——广播电台主持人,除却这一职业光环,我不知道金宝还爱迪娜什么?所谓爱情,也许不是迪娜本人带给金宝的,只是迪娜的职业符合了金宝对爱情的想象。希望有一天金宝成熟到他不再以迪娜的社会身份来作为他感情的载体,而是把迪娜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一个依靠他却不依附他的完整女性来爱。迪娜和金宝的爱情,也许早已脱离了健康轨道,金宝处于施与者的高度,而迪娜处在被施与的卑微。只是,金宝的甜蜜与欺骗,掩盖了这样的真相。剧作中迪娜对金宝说:“当初结婚的时候咱们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吗?”金宝回答道:“当然了。我说,等你想要了,咱们再要。”可是结果呢,意外怀孕之后,迪娜便失去了自主的权力。
毛泽东同志于1927年写下《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文中指出,女子除了遭受跟男子一样的多重权力宰制以外,还得遭受男性的支配——夫权。时过境迁,新中国成立68年,社会结构发生巨变,中国女性地位得到很大提升,然而男女平权在落实上仍存在很多问题。虽然国家从法律制度层面保障了妇女的权益,但数千年封建思想的延宕,还是让人们思想中男尊女卑的观念无法根除,对适婚妇女们来说,夫权仍然是一把时时悬挂在她们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女性不仅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社会公共领域中均较男性处于弱势,即便在家庭这样的私人领域中,女性也处于与男性不平等的地位。
此剧的创作第一不真实,第二不现实。迪娜的现实人生应该是拥有自己的事业,仍旧作白天鹅。一但她失去了职业依靠,那么她今后的人生将建筑在一个只能相信人性和人心的男人身上,现实会告诉她,她潜意识中最害怕发生的往往是最容易发生的。金宝对迪娜的爱没有情感基础,金宝对迪娜的追求完全可以说是暴发户有钱之后,想要证明自身实力,用以装点门面的花瓶,提高自己品味的一个道具,他并非欣赏迪娜的个人专业素养,或是人格魅力,抑或是她的自我实现,金宝只是觉得他自己的不足需要用迪娜来弥补,或者说是文化不自信。他们的爱情基础并没有充分展示,以至于潜藏着情感的不牢靠:人老珠黄、回归家庭、放弃事业的迪娜会不会遭遇小三?生了女儿的迪娜会不会被婆婆轻视?重男轻女思想在金宝身上会不会最终显露?如果说这些都没有,反倒成了一种偶然下的巧合,普遍意义和代表性也便丧失了。如同西安交通大学人口与发展研究所姜全保教授在回答如今二胎政策会不会加剧性别失衡问题时谈到,他们调查发现,现实中存在这样一种现象,即第一胎是个儿子的话,是否生育第二个孩子很犹豫,如果头胎是女儿就出于想要儿子而敢于生二胎,客观上造成男孩比例大。这表明中国人心中重男轻女思想仍然处于支配地位。那么没生男孩的迪娜以后的处境会如何?可以设想,猜疑的家庭,风流的父亲,怨妇一样的母亲,能带给孩子什么?要美美哒从小怀疑自己来到这个世上的价值,还是要她对将来的婚姻失去信心?
戏剧创作是介入社会现实并促进其变革的方式之一,如果一部戏剧可以推动对社会的改造,促成新的政策,或是生成新的社会观念,那么它的社会价值就非常突出。戏剧本身就有着移风易俗、构建新的社会共识、推动新的社会行动的文化功能。当下的戏剧等大众文化应当承担起建构新主流意识形态的责任。就在近日,针对“全面两孩”放开后高龄夫妇孕育困难的问题,有专家建议有条件地放开代孕,引发社会热议。这一话题也是戏剧可以通过艺术进行展现和关注的。《新婚姻法》颁布之后,有批评家认为在财产权利方面没有充分考虑和认可妇女对家庭建设的贡献,导致妇女安全感丧失。女性在生儿育女的过程中,追求自己的职业发展,自我实现的需求,怎样得到法律的保障等也是值得深度表现并引起讨论的。
调解婆媳关系问题是中国男性一直以来欠缺的重要一课,他们从来没有学习过如何处理类似的问题,而几乎大多数的家庭矛盾都源自于婆媳关系处理不当。戏剧中瑶瑶因其身份及处境不能去争取自己应有的权利,甚至自由,剧情的设置通过医生劝说下,婆婆的自我醒悟才使其得以解脱。而那些现实中的瑶瑶呢?她们的不幸能够依靠谁来得以拯救?戏剧创作是否应该在这些点上发力,以引导教育中国男人在处理婆媳关系时,有原则,有立场,有技巧,有方法,最终“解救”现实中的瑶瑶们。
此外,故事以私立妇产医院为背景,而医生护士的视角并没 有得以有效切入,他们见过了更多生离死别、悲欢离合的事情,可能持有不同于孕妇及其家庭的观点和态度,然而剧本没有涉及。医生形象性格单薄,缺乏深度和存在感,同时,其立场不鲜明,观点亦不突出。且作为医生这一专业形象,他的语言所代表的理念并没有超越一般病患,既不客观理性,又缺乏先进的思想观念“咱们中国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了孩子不会遭人非议”……每一个人都有自己不一样的幸福观,每个家庭都有独特的相处模式。但似乎在医生这里,就只有一种幸福观,一种相处模式,惧怕的只有可畏的人言。看到精英知识阶层代表的医生如此言论的时候,观众会觉得自己是生活在新世纪吗?
黄国飞:江西省艺术研究院
责任编辑:蒋国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