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敏
写作:川端康成的自我救赎
胡敏
川端康成是日本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也是一位达到文学巅峰后结束自己生命的作家。川端康成的一生充满着虚弱、恐惧、自卑、孤独、空虚、痛苦,这也是他作品中病态美的根源。川端康成把自己的感情倾诉到作品中,使自己的内心世界得以净化。对他来说,文学创作是一种无上的精神寄托,是抵抗精神绝望进行自我救赎的一剂良药;离开它,就会偏离人生的轨迹。
写作 川端康成 治疗
每当大家追问作家们“为何写作”这个问题时,绝大多数的回答是“自我治疗”或“自我救赎”。王家新:“我只是感到自己需要拯救 ,因此这才去写诗。有时我在停顿很久之后重又拿起笔来,那完全是有了这种内在的要求……要从深入的不断的写作中,去找到那种奇迹般复活 的力量”,陈染:“当我写作的时候,我才真正感觉良好。好像是独自玩着一种极为高级的智力游戏,我愿意为这个游戏而放弃其他的游戏,我独乐其中。”余华:“写作解放了自己,也敞开了越来越阴暗的内心,纯粹的写作成了写作者自救的方式。写作把作家自己、虚构的世界和现实连为一体,仿佛水消失在水中。”
写作具有自我治疗的作用,其实在我国古典文艺理论著作中早就有不少记载。《尚书·尧典》说诗歌音乐可以“神人以和”;孔子说诗能“兴观群怨”;钟嵘《诗品》“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
西方同样如此。美国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将作家审美的最佳心境称之为“高峰体验”,这是人生最健康、最有价值的时刻,他指出艺术创造与审美体验是向着健康的身体和健康的心灵前进的,而且会对个人产生多种有益作用,它“可能有而且的确有某种治疗效果,能帮助人祛除不良心理症状”,“能使人沿着健康的方面转变对自己的看法,改变自己的行为”……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认为,整个人类文明都是建立在对本能的压抑之上,威胁着文明人的危险正是来自被压抑、被伤害的本能。本能与文明之间既统一又对立。一方面,文明以压抑本能为出发点,以征服本能为基础;一方面文明推动了社会进步,使更多的人的需要得到满足。文化就是有条不紊地牺牲里比多,并把它强行转移到对社会有用的活动和表现上去。而文化对个人的压制又是社会进步的前提。
弗洛伊德认为,艺术创作的目的,在于满足艺术家个人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满足的愿望。艺术作品本身是这些不满足的愿望的“代偿品”。他非常明确地把文学创作与白日梦进行了类比,指出艺术家的艺术创作无异于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着白日梦,把凭借主观想象和自己独具才气创造出来的材料诉诸艺术形式,然后转达给读者,读者从中得到审美愉悦。
日本著名新感觉派代表作家川端康成的文学创作就是弗洛伊德理论的最好注脚。这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曾坦率地说:“我对于现实,既不想弄懂,也无意于接近。我只求云游于虚幻的梦境”。可以说他的文学创作是抵抗精神绝望进行自我救赎的一剂良药。
川端康成出生于明治三十二年,即一八九九年六月十一日,地点是大阪市天满此花町。川端康成出生后第二年,父亲病逝,母亲带着川端回到乡下娘家。又一年母亲也病逝,撇下川端追随父亲而去。于是,川端便由祖父母带回祖籍所在地。川端出生后不到三年,便三地漂泊。成年后,别人便送他一个“搬家的名人”的雅号。祖父母对川端百般溺爱,吃饭时,川端自己不动手,而要祖母像喂小鸡一样哄着喂他吃。八岁时祖母又病逝,十一岁时寄寓姨母家的姐姐芳子也病死。川端在少儿时期,不仅接二连三地为亲人们披孝送葬,而且在辗转寄食亲戚家期间,也不断地碰到亲戚的丧葬,于是,他的表兄称他为“参加葬礼的名人”,表嫂表妹说他“衣服全是坟墓的味儿”。在川端参加的许多葬礼中,要数十五岁时为相依为命的祖父送葬在他的记忆里刻下的痕迹最深。川端康成后来在《参加葬礼的名人》中写道:“在给祖父送殡时,夸张点儿说,全村五十家都因可怜我而掉泪。送葬的队伍从村中通过,我走在祖父棺木的正前方,每当我走过一个十字路口时,站在十字路口的那些妇女便哭出声来,总听见她们说‘真可怜啊,可怜啊!’”
在祖孙俩相依为命并与世人隔绝的家里,少年川端简直不知人世为何物。这样长大的川端康成,在他以后的人生岁月里,变得怎样了呢?首先是停睛凝视、寡言少语和口舌笨拙,其次是冷眼旁观。
川端康成的人生一开始就充满了缺憾,没有幸福,没有欢乐,所以对爱充满了渴望。他说过:“由于家里没有女人,对性的问题也许有点变态,自幼便喜作淫乱的妄想。”他还说“我没有幸福的理想……恋爱因而便超越一切,成为我的命根子。”但是他一生邂逅了三位千代,最终感情都不能完满,和松林秀子结婚后,也没有生育孩子。晚年健康状况非常糟糕,多种疾病缠身,并且服安眠药成瘾。两次世界大战、关东大地震等灾祸接二连三地发生,现实世界没有给他安定可靠的社会信任。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理论认为,缺乏父母健全美好的爱与呵护的儿童将无法成为一个相对健全的成人。马斯洛认为:“一个人的童年经验两岁以内的爱的教育特别重要,如果童年失去了安全、爱与尊重,是很难成为自我实现的人的。”由此我们不难看出为什么川端康成几乎一生都充满着虚弱、恐惧、自卑、孤独、空虚、深重的负罪感及分裂的痛苦。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针对社会的病态提出诊断的标准时说:“很显然,根据下列情形作为区分是可能的:肉体损害、个体损害、精神绝望,反过来讲所有这一些又都有各种各样的希望相应:身体强壮与安全、自由与尊严、幸福与充实。”在川端康成身上我们很难找到身体强壮与安全,自由与尊严、幸福与充实这些正常、健康的表现,可以说这也是他作品中病态美的根源。
童年便被剥夺了健康成长权利的川端注定终生都像一个孤儿,寂廖地在成年人中漂泊,根本无法融入正常的人际关系之中。这样孤弱的孩子只能通过写作宣泄自己被封闭压抑的能量。“孤儿情结”是贯穿他写作的永恒主题。写作对他来说,“是一只从黑暗中伸出的向美探索的手,是一种奇特的神秘莫测的慰藉。”就这样生活中被剥夺了许多权利的川端康成在紧张的写作中宣泄其源远流长的不幸、孤寂、恐惧、不安。“他经常通宵达旦地写作,即使感到疲劳也勉强支撑。”写作对于调节他的情感、意志和理性之间的冲突和张力,消解内心生活的障碍可能起了些许作用,但在维持他身体与心理、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健康均衡关系、培育和滋养健全完满的人性方面,则远远没有达到其应有的效果。这是因为川端康成将写作视为自己用来抗拒黑暗和虚空的私人宗教,视为生命的全部。
年少时代,川端康成就开始阅读许多古典文学作品,“少年时代的我,虽然不太懂古文,但我所读的东西,亦还是以平安时代的古典居多,其中尤其是《源氏物语》,我觉得它已经深深地浸印在我的心中。”战争年代,“在灯火管制的暗夜里,在横须贺线列车上悲惨的乘客间,我阅读着《源氏物语》湖月抄本。”就连成名后到夏威夷大学讲学时,他还在旅馆里“主要看了《源氏物语》,另外还浏览了一下《枕草子》。”以《源氏物语》为代表的辉煌鼎盛的平安文化塑造了川端康成灵魂的框架。日本战败后,川端康成曾说:“我一味回归到日本自古以来的悲哀之中,我不相信战后的世相、风俗,甚或连现实也不予相信。”
其实川端康成的作品在战前、战时和战后并没有突出的变化,也没有明显的断层,他一直站在人群之外,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在古典文学中深深体味日本传统的悲哀美,“这种悲哀和哀伤本身融化了日本式的安慰和解救。”他也接受过西方近代文学的洗礼,自己也进行过尝试和模仿,“我迷恋陀思妥耶夫斯基而不欣赏托尔斯泰。可能由于我是个孤儿,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哀伤、漂泊的思绪绵绵不断。”但他认识到“我的根基是东方人”,他把佛典当成文学的幻想来敬重,也以自己的风格,歌颂着“东方古典的虚幻”。的确,在他的作品中到处可见佛教的影子:虚幻、灵魂不灭、死亡、轮回等,并且经常引用佛典或禅僧的法事和言论。
尽管川端康成生活在一个动荡、裂变的时代,一生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日本关东大地震、日本无产阶级运动以及日本太平洋战争惨败后的萧条与复兴等众多历史大事变,但在他的作品中找不到一点点历史事件的痕迹。所以奥野健男说“川端康成的文学明确体现了日本美的传统”,但“并不代表明治以后日本近代文学的主流。……可以称作是一个异端。”川端康成一贯努力使作品在虚无之上开出美丽的花,于人于己,不是没有快乐和解脱,只是主要还是自我的心理疗救,是排遣孤儿情结、抵抗精神绝望的寄托。结果在心灵的深渊里越陷越深,最终走向颓废和死亡。这也正是川端康成进行自我救赎的结果和意义。
1.叶舒宪.《文学治疗的原理及实践》.《文艺研究》.1998年第6期
2.川端康成.《文学自叙传》.《川端康成散文·下》.叶渭渠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 1999年4月版
3.川端康成.《哀愁》.《川端康成文集·美的存在与发现》.叶渭渠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4月
(作者单位: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