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
……它根植于这样的夜:狂喜、焦灼、犹虑、质疑、无边、未知……一头兽与另一头兽相互对峙,搅动思想之激情;疯人与醉者尖叫、沉思,从神殿中穿过,并摧击神像;在“自身性”及其缺失或不可能性上打转的灵魂踉踉跄跄,于悖论中反复呢喃……这是一个迷狂、惊异、不安的文本,它给出了一个在狂热和痛苦中探寻“出离于我之外”的极限体验的身影。仿佛一切狂躁、悖谬、不纯的声音都被搅动了。它属于酒神和夜,其话语、言说及形式都充满了巨大的蛊惑力。
这个文本内部回响着尼采的强音。“上帝死了”及反基督的思想,对理性和道德主体的批判,残章断片式的激情书写……都是尼采对巴塔耶的奠基性赠予。巴塔耶曾说过:“除了(少数)偶然的例外,我在世间的同道就是尼采……”1914年,巴塔耶曾皈依天主教,后来陷入了信仰的危机。正是尼采及其思想,成了他从危机中走出来、并成为激烈的反宗教者的关键一环。他全面接受了尼采的思想学说,并向其更深处探出并延展他的触角,从深层意义上追问“上帝死了”之后的“我的存在”……
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巴塔耶受黑格尔、尼采、海德格尔的影响,计划创作一系列以合集方式出版、囊括在“无神学大全”标题下的书籍。这个标题与阿奎纳的《神学大全》有着一种戏谑性和讽刺性的折射关系。作为“无神学大全”的首卷,《内在体验》开篇就展开了对宗教教条及其神秘主义的批判,力图从内在体验的角度探讨“内在宗教的空间”。在巴塔耶看来,宗教的教条限制了人类的经验,降低了人类内在体验的可能性。因此,他致力于“内在体验”的思考,为了抵达一种可能性的极限。巴塔耶一开始就对其所言说的“内在体验”做了界定:“我把内在体验理解为人们通常所说的神秘体验:迷狂状态,出神状态,至少是冥思情感的状态。”它有别于日常体验,而置身于奇特的体验之中,比如大笑、啜泣、诗意、苦恼、狂喜、出神……它是一种与“人之可能性”相关联的体验。这种内在体验的哲学是一种新的神秘神学,它与基督教的神秘主义不同,但却又借基于基督教神学传统,比如借用概念、引述论断等。
在《内在体验》中,巴塔耶记述了自身的“内在体验”,以及对这些体验的思索和追问。同时,对激进的基督徒们的引述和评论,关于笛卡尔、黑格尔、尼采等哲学思想家的分析和断想,还有对普鲁斯特、兰波等文学家的考察,以及围绕着耗费、牺牲和献祭的思考,如呼吸一般弥布于书中。巴塔耶以思想断片、格言、残章、警句、摘录等碎片化的形式,将所有这一切体验及理性的话语激烈地表达出来——既携有尼采的高呼和嘲讽,又带有布朗肖的反思和呢喃。“上帝对我这白痴说话,嘴对着嘴:一个火一样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冰冷的火焰,燃烧的悲伤——对……那个持伞的人述说。当我衰弱的时候,上帝回应了哀求。(怎么做?我在我的房间里嘲笑谁?……)我自己,我伫立各式各样的巅峰,它们被如此悲伤地攀登,不同的恐惧的黑夜相互碰撞,它们加倍,它们连结,而这些巅峰,这些黑夜……难以言喻的欢愉!……我止步。我是?一声呼喊——仰面朝天,我崩溃。”“我要求晦暗,真实世界的空虚,在我周围延展——苦恼之中,我存在,我仍盲目:别的每个人都完全不同于我,我感受到不到他们的所感。如果我设想我之来到世上——它和出生相连,然后和男人女人的结合相连,甚至,和结合的时刻相连——那么一个独一无二的偶然就决定了我所是的这个自我的可能性:最终,则是一个唯一之存在的疯狂的未必可能,没有它,一切,对我而言,就都不存在了。以我为终点的连续性当中,最小的差异:取代了我,渴望成为我,关于我,只有虚无,仿佛我死了。”……这些话语是敏感的、狂暴的、断裂的,它们在自我撕裂、反复痉挛、来回踉跄,似乎被拖入了一股巨大力量的漩涡之中。伴随着这激烈的涡流,它导向虚空,或更深地揭示出“虚无的过剩”,并通往可能性的极限。在可能性的极限处,理性的大厦被消解,体验的涡流正在融合所有……
在可能性的极限处,人自身进入了最根本的内在体验之中。在可能性的极限处,非知、迷狂、交流、共通体——这些巴塔耶思想的核心概念——如同行星,相互环绕,相互运作。在巴塔耶看来,内心体验是不可盘算的,它通向“非知的黑夜”。“我要让体验随性而行,不要通向一个被提前给定的终点。并且,我马上就说,它不通向任何的避风港(而是通向一个困惑之所,一个无意义之地)。我要让非知成为它的原则……”这种“非知”从总体上否定知识和理性,抹除主客体的界限,挺向人不再可能的可能性……与此同时,非知不可避免地通向迷狂,它们之间存在必然的交流。“我留在不可容忍的非知当中,这样的非知除了迷狂本身外,就没有别的什么出路了。”
“……内在体验就是迷狂。”迷狂,在极大程度上贯通了巴塔耶关于内心体验的思考。这一概念源自于传统的神秘主义,与巴塔耶对神秘主义的批判有所矛盾。这里存在着一种悖论。然而,正是这悖论构成了巴塔耶思考内在体验的一个关键点。阿甘本在《巴塔耶与至尊权的悖论》一文中引述了布朗肖对这一悖论的洞察:“正如布朗肖已经看到的,巴塔耶虽然与神秘主义的传统保持着距离,但他从中借用了迷狂的术语,这是一个决定性的悖论,即主体的自身之外的存在,神秘主义的传统已经暗含了某种东西,这种东西事实上在一个人经历它的时候被体验为消失;在它应向体验活生生地呈现出来的时刻,它必须对自身缺失。”这是一种“主体的悖论”。迷狂,道出了一种“自身”内在的不可能性。这又回应了“非知”,并指向了巴塔耶所思考的“共通体”及“交流”(“迷狂,似乎,就是交流”)。
这非知、迷狂的“内在体验”,超越了已知的可能性,敞开于可能性与不可能性之间,或者说置身于从可能性跃向不可能性的那个点之上,从而开拓了存在的边界。德里达认为:“巴塔耶绝对不是一个新神秘主义者。那种作为内在体验暗示自身的东西也并非一种经验,因为它与任何在场、任何圆满没有关系,而只与它在痛苦中经历的那种不可能相关。”这种“不可能”与非知、迷狂是一脉并连的,它们通向一种“非体验的体验”(布朗肖语)。巴塔耶所探寻的是一种尚未体验的存在:它在感官经验之外,植根于苦恼与迷狂之中;它通向可能性的极限,或一种不可能性、一个不可命名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