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迷糊的枪

2017-02-09 20:21张鑫明陈光
看天下 2017年3期
关键词:春华枪支气球

张鑫明+陈光

它变成了所有人都不认识的东西

1月6日晚上,赵建军和张梅很早吃过了饭,待在家里等着白庆方到来。屋内冰凉。为了省钱,老两口没交暖气费。身材瘦小的赵建军蜷缩进沙发一角,张梅坐在床边,披着棉被。这天,天津市最高气温4℃。

按照警方说法,这是个持枪嫌疑人的家庭。

19点,白庆方骑电动车到了。一张被冻得发红的脸,刚坐下就开了口,“赵哥,这太、太不公平,”他有些结巴,“同一天抓进去的,四把枪到五把枪的都取保了,为什么我们两把枪三把枪的还在里面关着?”

这两家的孩子在“天津之眼”下摆气球射击摊,结果却因涉嫌非法持有枪支罪被拘捕。位于天津市河北区三岔河口永乐桥上的“天津之眼”,是一座横跨在海河上的摩天轮,建成于2008年,形状像一只眼睛。

在这只“眼睛”下被抓的,还有51岁的赵春华,现在人们都知道她的名字了,“天津老太持枪案”的主角,因为摊位上鉴定出六把枪支,她被判刑三年零六个月。

赵建军家距离“天津之眼”仅600多米,在它的东南方向, 相比之下,赵家显得过于灰暗、渺小,这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建起来的楼房。白庆方家在“天津之眼”西北,相距5公里。赵春华家在其东北方向,不足3公里。被羁押在看守所内的其他几个“持枪”摊贩也都住在附近。

“枪支”包围“天津之眼”,已数年之久。

神秘卖枪人

“天津之眼”摩天轮下面的亲水平台共有9家气球射击摊,两个路灯杆子之间一家。“天津老太”赵春华的摊位在最中间,1米55的她声音小,用女儿王艳玲的话讲“人也不漂亮”,生意不算好。赵建军儿子赵虎的摊位在边上,靠近亲水平台出口,27岁的他身高1米8,嗓门洪亮。

以“天津之眼”为核心,永乐桥下还有大悲院码头,人们可乘船游览海河。桥下数百米长的亲水平台热闹非常,吃喝玩乐摊位聚集,南来北往游人如织。赵建军等人说,自打有了摩天轮,这里就有了气球摊。一辆三轮车支着木板,上面粘满气球。前面摆着枪。大部分是301玩具枪,黑色,长约50-60厘米,塑料材质,重约2公斤。也有仿AK47突击步枪,这种枪比301长一些,重量也要大一点,且重,价钱也高,摊主们较少购置。

游人站在桌子前持枪射击,距离气球三四米远。20元一局,一局就是一梭子,18发子弹,要一枪一枪地打。18发子弹全部打爆气球,奖一个大娃娃,价值上百元。中16发奖一个中娃娃,15发是小娃娃。

子弹、气球和奖品是在小商品城买到的,就在海河边的大胡同里。1月7日上午,赵建军走进商城给本刊记者拿出来十几颗子弹,白色和红色的塑料小球,像糖丸。白球重,红球轻。

其中有门道。通常,梭子里白球只占1/3,其余都是红球,红球轻又飘,难以打爆气球。“这种红球能对人有什么伤害呢?”赵建军手捏子弹,直摇头。有一次,不小心,子弹打在了他胳膊上,出现了一个红点,很快就消失了。

枪是从一个神秘人手中买到的。每逢周六晚上,此人骑着三轮车,来到“天津之眼”,在各个气球摊位前面转悠,“要枪吗?”他不多言语,讲天津话,男性,五十多岁。

射击枪放在神秘人的三轮车后斗,用布蒙着,买的话掀开挑选,就像在菜市场买豆腐。同样,枪型分301和AK47,贵的70元一把,便宜的30元。这些枪是哪里生产的,他们不知道,也没问。

闲暇时,赵建军也打过气球,端好、瞄准﹑扣动扳机,并没有后坐力,他无奈笑着,“30块钱一把的玩具枪能是真枪吗?”

他们从来没把这些枪当回事。枪、气球和奖品都放在摊主们各自的电动三轮车里,收摊之后骑回家。就那么大大咧咧在院子里放着,不会再往屋里倒腾了。

就是这些30元一把的“枪”,给他们带来了大麻烦。

木板、兔子和猪

凌晨时分,一名警察潜入臭气熏天的宰猪场,只见他举起手中的枪,“砰”一声枪响过后,大肥猪轰然倒下。

《金陵晚报》2007年这篇报道中,开枪的警察名叫季峻,南京市公安局刑侦专家,《枪支致伤力的法庭科学鉴定判据》的主要起草人。为了测试枪支的杀伤力,季峻几乎整夜待在屠宰场里做实验。

当时他并不知道,多年后,这场实验会影响包括赵春华、赵建军等很多人的命运。

“实验中选中了11只重200斤左右的健康长白猪,实验环境为室内无风屠宰场”,季峻在其论文中写道,当时为了获得近距离射击对眼睛的伤害下限,他们共对12只眼睛进行了射击实验。

在长白猪不同程度的叫声中,他们最终确认,当枪口比动能小于1.5焦耳/平方厘米时,眼睛没有明显伤。高于1.5,受伤明显,甚至具有很大伤残可能。有一只猪遭受到2.5焦耳/平方厘米的枪支射击,当场鲜血直流。“焦耳”是热量单位。

结合其他实验,加之一些差异因素,季峻等专家认为气枪致伤下限值可以定为1.8焦耳/平方厘米。这便是“天津老太”赵春华获刑、赵建军、白庆方儿子等人被抓的核心依据。

“2006年7月,公安部组织多地公安技术专家在南京共同研究持枪杀人问题,会上就有人基于前期一些试验提出,要把枪支认定标准定在1.8焦耳/平方厘米。”中国刑事警察学院痕迹检验技术系副主任吕晓森接受《人民日报》采访时说,这后来得到北京、天津、上海等很多大城市公安技术专家的支持,当时基于维护社会稳定考虑,希望从严管枪。

但这个标准在学界并非没有争议。“在此之前,我国刑事司法实践中对枪支认定标准要高一些。”吕晓森说,2001年公安部发布《公安机关涉案枪支弹药性能鉴定工作规定》中,鉴定标准依据的是木板实验:1米外,射击厚度2.54厘米的干燥松木板,能够穿透木板或者卡在木板上,便可以认定为枪支。

吕晓森和同事也曾做过不少实验,他们打的不是猪或木板,而是去了毛的兔子。医学上认为,兔子皮肤及软组织的相关维度最接近人。“当枪口比动能为2焦耳/平方厘米时,子弹打到兔子屁股时会产生瘀血,但可以逐渐恢复痊愈。只有达到2.6以上时,子弹才会嵌入兔子的皮肤或者对其造成破皮等伤害。”吕晓森说,“这些的试验结果显然是和现行认定标准不一致的,但哪个更科学,可以作为枪支认定标准的新参考?仍然需要考虑大量的论证和研究。”

2008年3月1日,《枪支致伤力的法庭科学鉴定判据》正式实施,枪支致伤力标准定为枪口比动能大于等于1.8焦耳/平方厘米。5个月后,举世瞩目的北京奥运会召开。2010年,公安部印发新版《公安机关涉案枪支弹药性能鉴定工作规定》,再次强调这一标准:对不能发射弹药的非制式枪支,枪口比动能大于等于1.8焦耳/平方厘米时,一律认定为枪支。

只是这个认定标准,并未大范围公开,外界对此知之甚少。它也没有改变人们对枪支的印象,反而让这个问题复杂和糊涂起来。

“把枪变成所有人都不认识的东西”

赵春华的女儿王艳玲在一家旅游门店做项目接待,1月6日下午,本刊记者见她时,屋子停了电,没有暖气,她冻得哆哆嗦嗦地坐在椅子上,脸色蜡黄,目光迟缓。“对、对”,“嗯、嗯”地回应问题,有时她会突然问,“你刚才说什么?我忘了。”母亲被捕后,她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压力来自各个方面,王艳玲的老公和婆婆是天津当地人,不愿她再抛头露面。“枪案”曝光后,当地执法部门禁止摊贩再在摩天轮下摆摊,生计受到影响的摊贩,自然怪罪于 她。

她从来没有放弃过为母亲奔走。2016年10月12日母亲被捕后,对枪支懵懂的王艳玲开始上网查阅资料,研究鉴定标准和各种涉枪案件。她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微信群,“玩具蒙冤之家”。这个群成立于2015年初,现群主的爱人,就因为买卖仿真枪而在监狱里服刑。王艳玲加进去后,看到群里聚集着100余人,都是全国因玩具枪、仿真枪而遭遇刑事处罚的当事人或其亲属,有的涉案人已经刑满释放,有的正在服刑,但大多数人不为外界所知。

赵春华的代理律师徐昕在裁判文书网查询,“涉枪案件,有几千起。”1月5日,徐昕接受本刊采访时说,虽然并无准确筛选,但他估计,“其中真枪寥寥无几,可能不超过100件。几千个家庭受影响,这是多大的问题?”

徐昕是接了“刘大蔚案”后才注意到这个问题的。刘大蔚是一名刚满20岁的四川小伙,因为从台湾网购了24支仿真枪,以走私武器罪被判处无期徒刑。据正义网报道,台湾判断枪支的标准是20焦耳/平方厘米。是大陆地区标准的11倍。在台湾是玩具枪,到了大陆很容易就变成真枪。除了台湾地区外,香港地区是7.077焦耳/平方厘米,而美国则高达21焦耳/平方厘米。中国枪支判定,无疑执行的是世界上最严的标准之一。

“枪的最重要的用途在于它可以远距离致命,这也是对枪进行管制的一个根本原因。”律师周玉忠对本刊记者说,“除了火药枪支,1996年中国把枪支概念扩大到弹簧、气枪。尽管扩大了范围,但也有一个限制条件,还是说要足以致人伤亡或者丧失知觉。假枪要作为真枪来管制,必须得跟真枪有相同的威力才 行。”

“我也认为仿真枪是需要管制的”,徐昕说,超过16焦耳/每平方厘米具有杀伤力,近距离可以穿透人的皮肤,按照这个标准鉴定枪支,他认为是可以的。他反对的是把标准收得如此之紧,紧到“把一种根本不是枪的东西作为枪”。

1996年,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枪支管理法》首次对枪支进行了定义:以火药或者压缩气体等为动力,利用管状器具发射金属弹丸或者其他物质,足以致人伤亡或者丧失知觉的各种枪支。而16焦耳/平方厘米,是2001年公安部公布的鉴定标准。但在中国维护稳定,严控枪支的背景下,公安部门对枪支标准有了越来越严格的要求。到2007年,这个标准忽然降到1.8焦耳/平方厘米。有专家指出,乒乓球选手发球和扣球的威力都会比1.8焦耳/平方厘米这个数值大。

“最终把所谓枪变成所有人都不认识的东西”。徐昕说,“近距离,手机要对着你眼珠敲一下,伤害远远比1.8焦耳/平方厘米的枪 大。”

“六枪老太婆”

2016年10月12日晚9点多,如往常一般,赵建军的儿子赵虎骑着电动三轮车从家里出来,车后装着7把射击枪、气球和洋娃娃。赵建军和张梅跟在车后,步行,拐过一个红绿灯就到了“天津之眼”。

赵虎支起木板,架设灯光,摆放射击枪。赵春华也来了,照例摆在中间的摊位。交了管理费后,他们的摊位都是固定的,即便不出摊,别人也不能占。

9点40分,赵虎的摊位还一枪未打。突然,从亲水平台两端的出入口跑下来20多个人,将9家气球摊由头至尾围住。每个摊位前站两个人。赵建军一愣,这些人穿着普通的衣服,从没见过。赵虎也愣了,摆摊仅一个月的他没见过这架势,本能地伸手去抓枪,想把枪收回三轮车。

“别动!”摊位前的人大声喝止。随后,警察出现,喊话,让大家不要急,射击枪收上来,摊主跟着去派出所登记。

“那意思是说登个记就没事了,放我们回来。”赵建军回忆,当时他们不太紧张,以为是一次突击检查。

赵春华一个人出摊,被抓后她给女儿打了电话,王艳玲赶到时,她已被带走了。摩天轮下聚着三三两两的家属,猜测议论着。粘在木板上的气球五颜六色,像是一粒粒饱满的果实。

晚10点被抓进派出所,约莫4个小时后,赵春华等人被带到二五四医院做体检,翌日早五点,他们被送进了看守所。

期间,家属们收到了天津市公安局河北分局下发的《拘留通知书》,赵虎的母亲张梅一看,吓了一跳,“涉嫌非法持有枪支罪”。在张梅眼里,枪支是与杀人放火、大案要案连在一起的。

很久之后,人们才知道,“天津之眼”下面的这场抓捕,是全国行动的一部分。公安部在2016年伊始,曾召开电视电话会议,部署推进全年全国缉枪治爆专项行动,严防严打涉枪涉爆犯罪活动。随后,天津市公安局联合法院和检察院开展“治枪”行动,从严查处。赵春华等摊贩想不到,气球摊上的“枪”也在打击范围之列。没有人告知他们。

除了后来获得保释的8个人,赵建军他们再也没见过看守所里的亲属,只能通过律师捎话。白庆方说爱人因想念儿子寝食难安,甚至神经过敏,总觉得有人跟着她,要加害于她,白庆方做的饭她不再吃,说是下了药。

直到开庭,王艳玲才见到了母亲赵春华,戴着手铐和脚链,形容枯槁。

一审时,为赵春华辩护的并非徐昕,而是天津当地律师,其对赵春华持有枪支罪并未持异议,而是从犯罪情节、认罪态度等策略进行辩护。经过控辩双方的举证、陈述,河北区法院法官吕垣认为,赵春华违反枪支管理制度,“非法持有枪支,情节严重,其行为已构成非法持有枪支罪”,鉴于其认罪态度、首犯等因素,从轻处罚,一审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

这个初中都没毕业的51岁老太太,摆射击气球摊赚取微薄生活费的赵春华,一下子成了全国闻名的“六枪老太婆”。

深藏的标准

南京市公安局刑侦专家季峻现在压力很大。“天津老太持枪案”曝光后,人们把矛头指向他,认为他是1.8焦耳/平方厘米这个标准的最终制定者。

“判不判刑我说了不算。”季峻此前接受“北京时间”采访时回应道,《枪支致伤力的法庭科学鉴定判据》是由许多专家经过多年研讨制定出来的,“我们做的工作,是为了告诉人们哪些事情可以做,哪些事情不可以做”。

律师周玉忠接受本刊采访时表示,自己曾与季峻谈过这个问题。“我们去南京找过他,去司法厅、纪委、公安局投诉他,”周玉忠说,“他(季峻)就跟我说了,周律师,你不要投诉我了,他说是公安部定的,原来公安部开会他也是反对的,不想制定这么低,当时大家只想着从严就定了。”

本刊数次试图联系季峻,截至本刊发稿时,并未获得回应。

与徐昕一样,周玉忠也是一位试图推动有关部门修改枪支认定标准的律师之一。他最早接触类似案件是在2010年。当年,广州市一家玩具市场的商贩王国其,因其所售枪支中,有18把被鉴定为真枪,当地法院以非法买卖、运输枪支罪,一审判处王国其有期徒刑10年。一审判决中引用了《枪支鉴定判据》,这是周玉忠首次听到1.8焦耳/平方厘米的说法。

周玉忠于是去找这个标准的法律依据,结果发现“网上找不到,图书馆找不到,新华书店也找不到”。他后来在标准出版社出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共安全行业标准》中,才看到隐藏其间的1.8焦耳/平方厘米的“鉴定判据”。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假枪真罪的‘罪魁祸首,”周玉忠说,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个行业标准,“根据《标准法》规定,推荐性行业标准适用于生产领域,它不符合《枪支管理法》,也不符合《刑法》,不能用来定罪量刑,你最多是用来判定产品合格不合格。”

二审时,周玉忠向法院申请,按照2001年公布的《公安机关涉案枪支弹药性能鉴定工作规定》,对枪支进行射击木板鉴定,结果2010年年底,公安部就发布新版“工作规定”,取消了木板鉴定,同时将1.8焦耳/平方厘米这个“行业标准”确定为公安部门的鉴定依据。当时这个文件是以内部文件形式下发,“等于这个文件,由公安部搞出来,一直也没有公布”,周玉忠说,他又向公安部申请信息公开。之后,“公安部第一次在官方网站通告栏里面公布这个标准”。

“公安系统还是应该通过媒体或者其他途径设法宣传这种标准,让更多的人知道。”清华大学法学院副教授劳东燕接受本刊采访时说,即便是为了治安考虑,需要制定如此严格的标准,也应该让更多人知道“很多玩具枪有可能涉嫌违法,至少可以提醒公民在这方面更加谨慎一点”。

并非只有公众和律师不清楚这个标准,甚至很多公安、司法系统工作人员,都对此缺乏了解。2016年底,“天津持枪老太案”曝光之后,河南省新县人民法院还在网上拍卖了一批查封的玩具枪,拍卖前,并未对枪支进行鉴定。2013年底,浙江绍兴袍江公安分局交警大队办案中队前中队长钱卫强,为了练习射击,通过深圳水客购买仿真枪。绍兴警方发现后,他主动提交了辞职报告,而当地警方只对他进行了“询问笔录”,并未提起公诉。钱卫强接受媒体采访时也认为现行鉴定标准不合理,而且“从来没有在媒体上宣传过,我敢断言,一半以上的警察都不知道枪支认定标准是多少”。

“三米之内,开枪打我”

从赵建军家阳台望去,清晰可见“天津之眼”,它正在黑夜中发出耀眼且炫丽的红色灯光,像一枚燃烧着的魔戒。在它东北侧是一片傍海河而建的高档住宅楼,伟岸辉煌。相比之下,矮小的赵家50多平米,墙皮脱落,墙体发霉,凌乱散落着老式破旧的家当。

57岁的赵建军自小生活在这片儿,地震之前住平房,父亲蹬三轮,母亲在院内的橡胶厂上班,他说这里住的人没钱没势。多年来,赵建军以摆摊为生。早些年在海河边卖石膏彩绘,后来摆套圈摊。儿子赵虎曾在房地产公司上班,因不愿受约束,便支了个气球射击摊,开始了“练摊”生涯。

儿子被抓后,赵建军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每天盯着新闻看,“说是大于1.8焦耳的都被认定为枪支……”但小学文化的他看不懂,1.8焦耳/平方厘米到底意味着什么。

赵春华也不会懂。她的女儿王艳玲说,单把“焦耳”这个词讲给初中还没毕业的母亲听,她都会一头雾水。据王艳玲介绍,母亲这个摊是从别人手里转来的,连车带枪,一共2000元。当时他们考虑过很多问题,但从没意识到,接手的是真枪。

摆摊要交摊位费,每月500元,赵春华告诉二审代理律师徐昕,这些钱交给了一个叫“四哥”的人,他月初来收,没有收据。不过,河北区城市管理综合执法局和鸿顺里街道办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没有收取摊位费。本刊记者询问了赵建军等多名当事人家属,众人对“四哥”讳莫如深,不肯多说,但他们也明确否认是城管部门收费。一位家属透露,“四哥”是社会人士,“处得好,送些烟酒可以不 交”。

像那个骑着三轮车的神秘卖“枪”人一样,“枪案”曝光后,“四哥”也找不到了。不过,这之前,“四哥”从来没提过他们用的是真枪。除“四哥”外,平时也有执法部门管理这片区域,据当事人家属回忆,遇到“天津之眼”举办活动,或是有重要人士游览海河,执法部门会提前告知,不允许出摊,大家都很配合。但他们也从来没提过1.8焦耳/平方厘米,也没说这些枪违法。

“我们不懂什么1.8焦耳。新闻还说1.8焦耳跟0是一样的。”51岁的白庆方寸头、方脸、圆眼,黑龙江人,说到这里,他性情急躁地叫喊起来,“法官你来,站我三米以内,拿着摊儿上的枪朝我脸上打,打死打伤与你无关,十枪打不倒我,你放我儿子出来。”

被击碎的生活

1月6日上午,河北区法院的一间大会议室里,主管宣传的副院长董巍接受了本刊记者采访,当时他面露难色。据他介绍,12月29日,“天津老太持枪案”的新闻铺天盖地之时,法院内部就曾考虑是否要做出回应,但当时赵春华已经表示上诉,法院不便说话。

据董巍介绍,赵春华案一审主审法官近期压力很大,但他认为法官是在按法理判决,外界人士多以情理衡量,“生活困苦,就能去犯法吗?”董巍说。而且,在他看来,“天津之眼”地处三岔河口(海河、南运河、北运河的三河交汇处),游客来天津都会到此一游,这里摊位众多,出现了脏乱差的场面,“气球摊儿上的那些枪,真打着人怎么办?”

和董巍一起接受采访的,还有河北区法院审判委员会委员、研究室主任付兰荣,她认为法院是依法判决,而律师、民众站的角度不一样,意见有不同,“法治社会,要多元思考,不能只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我们不能经常因个人案件而随意地改变法律”。

对二审辩护律师徐昕来说,除了希望能改变枪支判定标准,他更希望能为赵春华争取最佳的结果。“指责法官,甚至骂天津,都是不理性的,适用公安部的这个规则,你不能说它是错案。”徐昕说,但是,法院也不能否认,这个标准在全国是存在争议的,它甚至与上位法相抵触。“因为‘枪支管理法非常明确界定,足以致人伤亡的才是枪,1.8焦耳/平方厘米不能致人伤亡,所以公安部标准和上位法是相冲突的。”徐昕认为,这个时候,法官需要考虑到这一系列问题,“法官有自由裁量权。赵春华本人没有主观犯罪意图”,为什么还要适用这么严格的标准?

当初被抓的13个人中,8人取保候审,赵春华一人被判了刑,余下4个人的案子尚在检察院审查起诉阶段,他们被关押在看守所,这四人除了赵虎、白庆方的儿子白雪峰外,还有被查出七把枪的王行权和三把枪的张艳清。

季峻等专家当年决定把猪的眼睛作为实验对象时,是考虑到眼睛是人体最柔弱的部位。如果伤害不到眼睛,就可以“最大限度保护人民不受伤害”。但没想到,这条最大限度保护民众的标准,却最大限度伤害了在“天津之眼”下面谋生的人。

那些塑料材质的枪支、轻飘飘的红白子弹也因为这个标准变得面目模糊起来。人们把它们当玩具把玩,但到警方那里,在法官眼中,它们又变成了真枪。看似明确的标准并没有让枪的问题更清晰,反而让最底层的摊贩吃了大苦头,同时,也伤了“自己人”,伤害了公众对标准的信任。

赵春华一直盼望着女儿的婚礼,还买了件新衣服,但这条冷冰冰的标准,却把她拦在了监狱之内。赵建军的儿子赵虎,原本和一个姑娘谈着恋爱,规划着更好的未来,但那晚之后,一切都变了。他原本还和女朋友经营着一家路边鞋店,鞋店面积很小,6平米左右,白天营业。他原本计划到温州进一些新鞋,因枪案被捕,愿望落空。他更不知道的是,城市市容改造,这家鞋店在1月9日被拆除,赵建军骑着三轮车将余下的鞋子拉回了家。城市繁华,留给他们的空间却越来越小。

发生在“天津之眼”眼皮底下的这场风波,对这座华美的摩天轮毫无影响。它依然载着游客缓缓高升,一览城市的灯光和栉比鳞次的高楼。上一次摩天轮,需要70块钱。在赵春华、赵虎等人的摊上,20元18发子弹,除去本钱,打一枪赚不到1块钱。客人们轮番打上七八十枪,才能赚取一张摩天轮的门票。近在咫尺,赵春华也没上去坐过。空中俯瞰这座城市的魔幻景象,对她而言,成本过高,她只能仰望,之后,再低头回到现实中。

赵虎倒是坐过摩天轮,带着女朋友去的。但在他被捕后,出来的日子遥遥无期,女朋友和他分了手。“赵老太太六把枪被判三年半,我儿子三把枪,这得判几年?”赵建军心里犯嘀咕,担心如果判上几年,儿子出狱后更难成 家。

1月7日这天晚上,天津被雾霾笼罩,空中飘起雨夹雪,因天气原因,“天津之眼”封闭停运,这枚绚丽多彩的魔戒,也终于陷入颗粒弥漫的暗夜中。(应受访者要求,赵建军、张梅、赵虎、白雪峰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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