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帽以蔽体:昙花一现的羃䍦

2017-02-09 01:59龚甜甜
大众考古 2017年10期
关键词:吐谷浑礼制妇人

文 图/龚甜甜

羃䍦作为一种独特的古代帽饰,在历史上延续了近500年。但由于古代服饰不易保存,羃䍦的具体形象并不为人所知,1990年唐代燕妃墓壁画中侍女手捧羃䍦形象的发现,为认识羃䍦提供了可靠依据。

羃䍦是3~8世纪时流行的出行帽饰,主要用来遮蔽容貌及身体,文字记载最早出现于晋代,流行初期男女均可以穿戴,到了隋唐时主要为妇女使用,唐以后在制度中废弃不用。自明代以来,杨慎、方以智、沈从文、杨机、周锡保等学者曾对羃䍦形象进行过专门探讨,但由于缺乏实物资料佐证,当时对羃䍦具体形象的讨论限于文字记载。

历史源流

羃䍦,又写作羃䍠、羃篱或者羃䍥。“羃”字单独使用时又通“冪”或者“幂”,指的是遮盖物品的大型巾帛。周代设有幂人一职,掌管共巾,用其覆物。《小尔雅·广服》:“大巾谓之冪。”《周礼·天官·幂人》载:“幂人掌共巾幂。祭礼,以疏布、巾幂八尊,以画布、巾幂、六彝,凡王巾皆黼。”䍦,“接㒿,白帽也”。

羃与䍦最早分别指代两件物品,即巾帛和白帽。直到晋代,“羃䍦”两字才组合在一起出现。《晋书·四夷传》中记载吐谷浑男子服饰时提到:“其男子通服长裙,帽或戴羃䍦。”西北地区多风沙、日照强烈,吐谷浑男子将帽子或羃䍦与长裙搭配穿戴,用来遮阳与避风沙。

到了隋代,羃䍦流行于吐谷浑的上层人群中,仍然多为男性穿戴。《隋书·西域传》“吐谷浑”条载:“王公贵人多戴羃䍦,妇人裙襦辫发,缀以珠贝。”这一时期,除了西北地区的吐谷浑穿戴羃䍦外,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和中原地区的汉人也有穿戴羃䍦的风俗,这是羃䍦向东、向南传播的结果。《隋书·附国传》“附国”条载蜀郡西北二千里的嘉良夷:“其俗以皮为帽,形圆如钵,或戴羃䍦。”这与晋代吐谷浑男子将帽子或羃䍦与服饰搭配穿戴非常相似。而隋代中原地区也应该流行穿戴羃䍦。在隋初平定汉王杨谅谋反的战争中,“(隋炀帝)以和为蒲州刺史,(杨)谅使兵士服妇人服,戴羃䍦,奄至城中。”只有当隋代蒲州(今山西永济)妇女穿戴的羃䍦是一种日常服饰时,兵士才有可能凭借穿戴羃䍦来男扮女装。唐初,羃䍦尤为盛行,宫中骑马之人、王公之家流行使用,《旧唐书·舆服志》:“武德、贞观之时,宫人骑马者,依齐、隋旧制,多著羃䍦,虽发自戎夷,而全身障蔽,不欲途路窥之。王公之家,亦同此制。”

北齐至唐代流行穿戴羃䍦,不仅是中原王朝舆服制度的一项重要内容,亦是周礼在中原王朝的复兴和重建。《礼记·内则》载:“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唐刘肃《大唐新语》中记载:“武德、贞观之代,宫人骑马者,依周礼旧仪多著羃䍦。”可知传统礼制对羃䍦的制度化起到推动作用。唐高宗永徽(650~655年)之后,随着武则天政治地位的巩固和妇女自我意识的提高,佩戴“全身障蔽”的羃䍦显然不能满足妇女的审美要求,妇人出行开始“皆用帷帽,拖裙到颈,渐为浅露”。此时的羃䍦已不再受妇女喜爱。为此,唐高宗李治为了维护传统礼制,专门下敕禁断,理由是佩戴帷帽“过为轻率,深失礼容”。《旧唐书·舆服志》载:“咸亨二年(671年)又下敕曰‘百官家口,咸预士流,至于衢路之间,岂可全无障蔽。比来多著帷帽,遂弃羃䍦,曾不乘车,别坐檐子。’”然而当时妇女相互效仿穿戴帷帽,渐渐形成了一股潮流,非禁令所能限制。在帷帽普遍流行的同时,羃䍦也因宫禁的松弛而逐渐衰落,以至于不久之后便被取消。《旧唐书·舆服志》:“则天之后,帷帽大行,羃䍦渐息。中宗即位,宫禁宽弛,公私妇人,无复羃䍦之制。”《新唐书·五行一》亦有同样记载:“唐初,宫人乘马者,依周旧仪,著羃䍦,全身障蔽,永徽后,乃用帷帽,施裙及颈,颇为浅露,至神龙末,羃䍦始绝,皆妇人预事之象。”至此,羃䍦正式从唐代的礼制中取消,虽非单纯预示武则天执政的开始,但仍可以反映出这一时期唐代妇女社会地位提高。到了天宝年间(742~756年),由于羃䍦不再受到士庶阶层的欢迎,佩戴羃䍦、帷帽出行往往遭人戏弄。唐李华在《与外孙崔氏二孩书》一文中,记载了自己中年时“至西京市帽行,乃无帷帽,貂帽亦无。男子衫袖蒙鼻,妇人领巾覆头。向有帷帽、羃䍦,必为瓦石所及”。这些都预示着羃䍦从传统的服饰中淡出。

燕妃墓捧羃䍦侍女

最早出现于西北地区的羃䍦,伴随着穿戴方式逐渐内传,其在晋代之后的一些诗文中也多次出现,最初写作“羃䍥”或“冪歷”,大多用来描述类似羃䍦形状的自然景象,描述对象包括山崖上的小瀑布、女萝草、野烟等。《水经注·温水》记载:“其崖小水羃䍥,常吐飞溜,或雪霏沙涨,清寒无底,分溪别壑,津济相通。”南朝齐王融在《咏女萝》中写有:“冪歷女萝草,蔓衍旁松枝。含烟黄且绿,因风卷复垂。”唐代诗人豆卢回在其《登乐游原怀古》一诗中描述道:“幂䍥野烟起,苍茫岚气昏。”羃䍦被古代文人引入诗文后,不仅烘托出了诗意,而且更能清晰地勾勒出事物的具体形象。唐代以后,羃䍦,虽然在舆服制度中被取消,但是民间还偶有所见,也曾多次出现在诗文中,如北宋梅尧臣在《张斯立遂州司理》中写有:“自身买马箠,为妇置羃䍦。”南宋陆游《观花》中有“黄金络马照路光,自护羃䍦观海棠。”清赵翼《题周昉背面美人图》诗中写道:“既无琵琶半遮面,又非羃䍦全罩身。”

《旧唐书》记载唐初李密和唐高祖李渊的一次战争中,勇士也是用羃䍦遮蔽面容和武器,男扮女装混入桃林县舍,曾对局部战争的胜利起到很大的作用。战争中“乃简骁勇数十人,著妇人衣,戴羃䍦,藏刀裙下,诈为妻妾,自率之入桃林县舍”。有关“藏刀裙下”,古代下裳可称“裙”,帽檐周围下垂的薄纱细网亦称“裙”,但由羃䍦全身障蔽的特点来看,勇士藏刀亦应在羃䍦垂裙之下。

唐高宗李治在咸亨二年下敕令禁断帷帽,在百官之中恢复佩戴羃䍦。燕妃于咸亨三年(672年)陪葬唐太宗昭陵,该墓是李治下诏修建的,墓葬及设施应遵从当时礼制。1990年的考古发掘,燕妃墓前室北壁西侧室出土了一幅捧羃䍦女侍图。从图像分析,羃䍦是侍女为侍奉墓主人穿戴而备,侍女双臂前伸捧有一顶呈钵形的黑色圆帽,帽檐连缀丝织物打结并自然下垂至女侍腿部。侍女手捧的圆帽檐连缀丝织物虽然打折弯曲,但仍下垂到侍女的腿部位置,根据羃䍦有“障蔽全身”的特点,此即为唐初流行的羃䍦。

羃䍦在起到遮蔽全身作用的同时,有些还用图案或者饰物进行装饰。南朝梁吴均《和萧洗马子显古意》六首之一云:“羃䍥悬青凤,逶迤摇白团。”诗文中讲到羃䍦上附有青凤图案。隋朝宗室秦王杨俊曾为喜爱的妃子过度装饰羃䍦,使羃䍦丧失出行佩戴的功能。《北史·隋宗室诸王·秦王俊传》记载:“(杨)俊有巧思·为妃作七宝羃䍦,重不可戴,以马负之而行。”且羃䍦在使用时常常需要撩起,以便清楚视物。梅尧臣的《陌上二女》中则有:“素手搴羃䍦,柔纤明春荑。”

吐鲁番阿斯塔那187号墓出土戴帷帽彩绘女骑俑

唐《明皇幸蜀图》局部

帷帽效果图

从文献记载结合实物资料分析,羃䍦具有四个特点:由帽子和轻薄柔软的巾帛两部分合成,下垂的巾帛称为裙;面积较大,自上而下贯之,可遮蔽面容和大部分身体;羃䍦为半透明,骑马出行时可以透视前方,清楚视物时,可用手撩起;裙上可以进行装饰,如“悬青凤”和“装饰七宝”。

唐代从武则天统治时期开始,妇人出行开始使用帷帽。帷帽是克服了羃䍦的繁冗而流行起来的,具有短小、轻便的特点,长仅至颈部,面部也能稍微显露。帷帽的帽裙由纱网制成,也具有透视的功能。1972年在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187号唐西州时期墓葬中出土了2件残彩绘骑马女泥俑,后经过对陶俑及帽裙(四周丝质纱网)的修复,可现原貌。其中1件彩绘骑马女俑身穿碎花对襟长衫,外套蓝色长裙,长裙上勾画有黑色图案。足蹬尖头黑靴。头戴锥形帷帽,帽檐连接有黄色丝网,可略见眉、眼、口、鼻,帽裙至颈。这是流行时期帷帽的真实写照。

羃䍦起源于西晋时期的西北少数民族,作为制度定于北齐,历经隋代,终于唐代中宗时期。在发展过程中逐渐与中原传统文化结合,形成了一种符合中原礼制的服饰,体现出魏晋以来“胡文化”与儒家文化继续融合的时代特征。早期具有遮阳蔽沙实用的功能,后逐渐转为女子出行时遮颜护面的礼制约束。唐代以前,羃䍦多存在于文献记载中,不见具体形象,有时男子亦可使用。唐初女子佩戴羃䍦作为一种舆服制度和社会风尚,普及程度远远超过前代。唐代中宗以后,流行近5个世纪的羃䍦从古代舆服制度中退出。

帷帽在隋代开始出现,与羃䍦并行使用。武则天时期帷帽以“拖裙至颈”、出行佩戴方便的优点迅速取代了“障蔽全身”、礼制意味浓厚的羃䍦。唐玄宗时期两者均被开放性更强、可以“靓装露面”的胡帽所代替。这种变化不仅体现了唐代妇女的审美情趣,更反映了唐代社会包容开放的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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