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莹
从演出的第一句台词“《咔哧咔哧山》故事里的兔子是一名女护士”起,铃木忠志便改动了太宰治“兔子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的设定。在这里被改动的不仅是“兔子”的身份,也抹去了小说中空袭警报下黑暗狭窄的防空洞里父亲给女儿讲故事的叙述背景,而换作一名男医生向三名女护士讲《咔哧咔哧山》的故事了。与变作了女护士的兔子相对的,是“那只命运悲惨的狸子,是爱慕护士的中年丑男人”。男性与女性的对峙就这样被直接提示了出来。
在铃木忠志的作品中,无论是《李尔王》,还是《来自世界尽头的问候》《厄勒克特拉》,轮椅、护士都是贯穿元素,这并非简单的风格强调,它们建构起几乎所有铃木忠志作品的第一重嵌套。
铃木忠志是极少数拥有世界观的作者。在大多数创作者还在进行标准错乱的价值判断的时候,他建立了一个属于其自己的完整的“铃木的世界”,即整个世界是一座大医院的统一意向:世界是个大医院,世人就是其中病患,医者与患者一样,病得不浅。
铃木忠志不仅在舞台上建立医院的世界,他的世界观建构也延续到现实生活中,即他在日本利贺村的戏剧桃源和生活在桃源里的SCOT成员们。SCOT的每一出戏都针对现代人的某一种精神病征,而训练、演剧、观剧,则是以“动物能量”净化、医治病者们的理疗之旅。
男医生的叙述场与咔哧咔哧山的故事穿插进展,在医院世界的情境下,我们发现身为医院病患的狸子其实是个被怀疑偷看女护士洗澡的“咸湿汉”,是个会被穿上拘束衣的病人。如此一来,环簇在他周围的黑道手下和风尘女子便是这个咸湿汉的性幻想,而咔哧咔哧山的故事就是经过层层嵌套的一场痛并快乐的春梦。
痴汉的梦境也是分层的,第一层是美护士伺候的筵席场(现实与梦境杂糅混淆)。身为黑帮大佬的狸子听年轻的姑娘们对自己潸然泪下地倾诉“你一定要来呀”,沉浸在自己的伟大状态里。在这里,他因为拥有权势而魅力四射,吃喝、礼物呼之即来,姑娘们都爱他。有趣的是,两位风尘女子都由男性演员来扮演(将男性需求内在化以至于男性化了的女性),这是否是铃木忠志有意为之?也或者是笔者的过度解读。但是,“她们”叙述的仰慕之情却十分精准地搔中天下男人的痒处,“因为喜欢才跟您在一起,您可以喝酒,可以逍遥,只要您成为世界第一的狸子。无论吃什么苦,我都能忍受” 。这真是贤妻良母的典范,却出自妓女之口。
然而这也真是粗鄙的欲望,就像兔子指责狸子的,“您不仅好色,而且还特别贪吃,听说您还吃过动物的粪便”。所谓食色性也,狸子虽然否认吃屎,但在临死之际他还会为涂了黄鼠狼粪的面条这种高级食物而惋惜,这也不失为对穷奢极欲的一种嘲讽。梦乡彼岸的痴汉大概也对自己粗鄙的春梦不满意了,于是在长出翅膀的天使护士的引导下,忆及现实中窥看到医生与护士在澡堂鬼混的场景,他沉入了梦境的下一层,他领悟到了关于爱的真理:“如果没有纯洁的爱,我们将会变成什么样子?要是那样就只有难以忍受的下半身,只剩下半身了。”痴汉的“爱”在这里生发、在这里升华。必须如此,他才得到天使的夸奖:“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
许多不喜欢铃木忠志作品的朋友嫌戏寡淡,缺少活色生香的人气。然而看过《咔哧咔哧山》,我竟感受到铃木先生对于食、色、性、欲、情、爱以及执迷的极透彻的领悟。他将这份领悟灌注在戏里,也灌注在他挑选的演员身上。扮演狸子的中国演员张天在充满了苦修气质的利贺山上是个异数,肥硕触目的身躯和极度灵活的肢体起初令他与SCOT硬朗的气质颇不兼容,于是很难安排演出机会给他。上山两年后,有一天铃木先生对他说:“好好干,明年我专门为你排一出戏。”这个看似半安慰的许诺的结果就是《咔哧咔哧山》。然而看过戏后,我倒觉得那个许诺并非安慰,我甚至猜想,在铃木看见张天的时候,心里就在偷笑:“哦,狸子出现了!”演员张天周身散发的粗鄙的欲望感与狸子简直不分彼此,而这位爱购物、爱享受、爱呼朋引伴的年轻人的赤诚热络的性格,又让他扮演的狸子憨态可掬、惹人喜爱。也就是这只可爱的狸子,在临死之际说出那句“迷恋你有错吗?”的遗言时,会让观众生出“狸子好可怜啊”的同情来,进而回溯全剧回味良久,才想到他也是个做了极过分的事情的可恶的男人,但仍是恨不起来。
启用张天之前,铃木忠志对他进行了长时间的磨炼,排练中,先生又调动了张天各方各面的素质,仅音色一项即能够辨出粗鄙、假正经、俏皮、无赖、无辜、深沉等许多张明晰的面孔。目前看来,虽然在整体局面把控方面还有待提高,但已堪胜任舞台中心的分量。不仅是对张天的“物尽其用”,谷京盛(饰医生)、白晓琳(饰护士)等多位中国籍演员的表现也较两年前有了长足的进步,这真是件叫人高兴的事情。
痴汉梦境的最深层才是《咔哧咔哧山》的故事,更准确地说,是糅合了太宰治的《咔哧咔哧山》和《断舌的麻雀》两篇作品的暗黑童话故事。在这最深的梦境中,铃木忠志将《咔哧咔哧山》里被狸子捉弄伤害的老婆婆,与《断舌的麻雀》中被丈夫精神遗弃的原配合二为一。舞台上,面容枯槁的老婆婆在爱神天使之后出场,她说:“您把我当什么了?我一直忍到现在。我出身不好,没读过书,与您没有共同语言,也不会唱卡拉OK。但是,您太过分了。我年轻的时候在您家干活。您父亲说您能吃苦,让我和您一起生活。没有我,您一事无成。”这段照搬自《断舌的麻雀》的语言充满了身为原配的怨念,然而却并没有得到丈夫的同情。相反,他还之以残酷的反驳:“全都是谎话!那时候你一点女人味都没有!”铃木忠志在舞台剧中,没有像太宰治那样描写原配拔掉小麻雀(丈夫移情的新欢)舌头的修罗场,而是让少女兔子肩负起了替老婆婆乃至千万女性复仇的使命。演出甚至安排了狸子的父亲拜托兔子照顾狸子一生的场面,仿佛原配老婆婆的青春重现。戏在这里形成了完整闭合的回环,兔子、老婆婆、原配都是女人,这在原配退去兔子急上的交错的舞台调度中呈现得最为鲜明。从那一刻起,兔子要代表被粗鄙的男性伤害了的万千女性展开决绝的复仇行动了。
兔子诱骗狸子上山砍柴并放火点燃他背上的柴火,当狸子因为烧伤几乎丧命的时候,又有人卖了涂了辣椒的金疮药给他。这些痛楚煎熬,狸子都是凭着他对兔子的“爱”挺过来的,就是为了再见对方一面,谁也不能否认这是了不起的生命力,基于“爱”的生命力。但这热腾腾的生命还是葬身在了兔子的诡计下,乘坐泥巴船葬身水底了。
狸子溺毙,兔子只心安理得地擦了一把汗,翩然离去。三十七岁中年丑男人的美梦就这样破灭了。出离梦境,男医生与女护士的勾搭真相也已水落石出,世界恢复了往日的平衡。
《咔哧咔哧山》是笔者看过的最为轻松幽默的铃木作品,是铃木忠志的医院世界的一曲小调。这并不是说它浅陋,相反,它在疏而不漏层层嵌套的结构中消解欲望也包容欲望,叫人回味无穷。就像太宰治在卷末写下的玩笑话:“自古以来,世界文学中女性角色全部附身于这只无情的兔子身上,男性则都是那只善良的狸子,总是被溺死,总是在不停地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