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昆合演《春水渡》与小剧场戏曲

2017-02-08 22:31丁盛
上海戏剧 2017年1期
关键词:实验性法海昆剧

丁盛

京昆合演《春水渡》是本届小剧场戏曲节唯一的委约作品。这部作品取材于观众熟知的《白蛇传》的故事,舍去白素贞等人物,只留下法海与许仙,将传统戏曲里法海劝度许仙的情节,改为法海与许仙互度。当许仙最后选择回到白素贞身边时,法海被其情义触动,怀疑自己是否错了,决定去红尘中看个明白,再回来诵经念佛。节目册上的介绍说,他们“是一对镜像关系,在对方身上,他们能看到自己”。这显然是今人的视角,表达的主题也是新的。

前些日子,笔者与朋友交流观感。他认为,戏曲艺术除了富有魅力的名角,作品的情趣、情感、情节与思辨都可以形成审美资源。相对而言,传统剧目重情趣与情感,现代戏曲重情节与思辨。《春水渡》将许仙与白素贞的矛盾冲突放置幕后,只剩下法海与许仙,情节略显单薄,难免审美疲劳。虽然以今人的视角重新检视法海与许仙的关系,法海度许仙不成反被其度的结尾,不同于传统戏曲故事。但是,法海的转变,不是随着情节的推进从人物矛盾冲突中导致的不可逆的结果,而是他自省的成果,正所谓:“人生处世就是一场修行路,谁也无法替代别人去选择,自省才是最好的成长。”这种自省,颇有深意,在舞台上娓娓道来,长于教诲,而短于思辨。

全新的人物诠释之外,《春水渡》在舞台空间与表演的关系、多媒体如何参与主题的表达等方面也做了尝试。舞台是空的、透的,以半透的薄纱屏分割空间,形成两边的乐队与中间表演的前后区域。表演区域前方稍后处安排了一面直径与演员身高相仿的圆镜,可根据场景的变化作360度旋转。这面镜子“既隐喻法海与许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镜像关系,也可理解为自我的内心关照,另外也表达一种红尘执念犹如镜花水月的心境” (《文汇报》报道)。像许多新创作品一样,《春水渡》运用了多媒体,或在背景的纱幕上投出一江春水,或是在镜子上投出与主题相关的佛像。创作者没有滥用多媒体,点到即止,节制有度,可以看出他们的美学追求。

问题是,若将这些布景全部撤去,不用多媒体,灯光也只是照亮舞台,这个戏还能演吗?应该能演。这样演会从本质上影响这个戏的审美吗?未必。戏曲的审美,不在布景,过去如此,现在仍然如此。这次戏曲节上的三出梨园戏《朱文》《朱买臣》《刘智远》,没有任何布景,仍然受到观众的追捧,便是例证。现代戏曲舞台上的布景、灯光与多媒体,增加了剧场的视听资源,但并不是主要的戏曲审美资源。戏曲审美有其自身的特点,“一桌二椅”的舞台美学,布景是虚拟的,舞台时空是抽象的,通过演员表演与观众的想象共同创造出具体的戏剧时空。当前大多数戏曲新作的舞美,不论是写实,或是写意,或是两者结合,共同的倾向是将抽象的时空具象化。《春水渡》舞美没有往写实方向走,做得也挺有诗意,但多媒体的运用仍有具象化的企图,这恰恰是有违戏曲美学的。

《春水渡》的另一个特点是京昆合演,不是一折京剧一折昆剧的拼凑,而是同场戏中京昆两种声腔融合在一起。这样的京昆合演形式过往也有。

十几年前,上海做过一版京昆合演的《桃花扇》,京剧表演艺术家杨春霞饰演李香君,昆剧表演艺术家蔡正仁饰演侯方域。剧作家郭启宏在《〈桃花扇〉京昆合演改编本卮言》文中表达了对这种演出形式的美好设想:“京昆合演可能引出的艺术上最明显的变化,将是载体的调整造就京昆优势的互补。一种舞台演示,兼有豪放与婉约,既得‘骏马秋风塞北之雄,又得‘杏花春雨江南之韵,多么令人向往!”但现实与理想有落差。笔者当年看过该剧的现场演出,对京昆的优势互补没有多少印象,依稀记得昆剧的水磨调被京剧的西皮二黄包着,处于弱势地位。

从文本上来看,《春水渡》总体符合京昆合演的要求。板腔体唱词,上下句分明,合辙压韵;曲牌体唱词,大多倚声填词,符合词式要求。曲牌选用依次为:【梁州序】【玉交枝】【川拨棹】【玉抱肚】【山坡羊】【斗鹌鹑】【天净沙】【麻郎儿】【煞尾】。这个曲牌组合有南曲有北曲,跨了几个宫调。【斗鹌鹑】前为南曲,由【梁州序】【山坡羊】两个孤牌包裹着仙吕入双调的三个曲牌,后接北曲【越调·斗鹌鹑】简套,南北曲兼顾,刚柔相济。

京剧余派坤生王珮瑜与昆剧坤生胡维露在剧中饰演法海与许仙。她们的唱念表演在传统规范之中,尤其是王珮瑜的余派老生,唱腔细腻,表演讲究,进一步拉近了京、昆在视听上的距离,现场看戏并没有觉得不和谐。

但笔者一直有个疑问,为何要京昆合演,或者说京昆合演的必要性何在?以目前所见,京昆合演除了给创作增加难度,实际的效果往往并不比京剧或昆剧单独演出好。能否形成新的戏曲审美资源?以前的京昆合演《桃花扇》及这个戏的创作,似乎还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作为一部委约作品,《春水渡》按理应该能体现委约方的办节宗旨与小剧场戏曲的艺术特征。去年,参与第一届小剧场戏曲节策划的文汇报记者张裕告诉笔者,办节的初衷是为了扶持与鼓励年轻人做一些实验性的创作,给他们提供一个展现才华的平台,在大制作的大剧场戏曲之外探寻小剧场戏曲的可能性。小剧场戏曲节办了两届了,其概念如何界定,主办方并没有说明,戏剧界的专家也没有一致的说法。似乎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小剧场戏曲的名称提出,借鉴了小剧场戏剧的概念。

如果说小剧场戏曲是在小剧场里演出的戏曲,意味着演出空间小,那是没错的。只是,在小空间里演出戏曲,并非今人独创。我们知道,传统戏曲的主要演出场地是伸出式古戏台与厅堂的红氍毹,从舞台面积看,要小于今天的小剧场,是名副其实的“小剧场”。厅堂的红氍毹上的表演,观众三五人至几十人皆可,观演关系与今天的小剧场类似。集市上的戏台演出,可能有千人围观,观演关系不同于今天的小剧场与大剧场的演出。到了近代以后,西式镜框式舞台成为现代剧场的主流,戏曲表演的舞台空间才变大了,而这并不是戏曲演出的本来面目。

除了剧场空间小,小剧场戏曲似乎意味着应有小剧场戏剧那样的实验性与探索性。需要指出的是,实验性与先锋性只是小剧场戏剧的一个特点,小剧场戏剧并不等同于实验戏剧。小剧场戏剧是在小剧场空间里演出的戏剧,实验戏剧是戏剧观念与表现手法具有实验性的戏剧,无所谓大小剧场之分。当代戏剧史上,小剧场戏剧甚至一度成为低成本商业戏剧的首选形式,这种商业戏剧谈不上实验性与探索性,艺术上也没有反叛精神。

在这个前提下,我们可以说,实验性与探索性也只是小剧场戏曲的一个特点,小剧场戏曲并不能等同于实验戏曲。前面提及的《朱文》等三台梨园戏就是传统戏,在艺术形式上没有创新实验。在实验性与探索性上,小剧场戏曲与小剧场戏剧有着不同的内涵,这是由话剧与戏曲不同的艺术形式决定的。话剧不像戏曲那么高度程式化,有着种种创作的规范,因而容易另起炉灶,在戏剧观念、手法与舞台呈现上进行实验创新。戏曲有一整套的文本、音乐与表演以及舞台呈现的创作规范,不论如何实验探索,都不能脱离戏曲艺术的规定性。一旦推翻了戏曲艺术的创作规范后,它就未必是戏曲了。例如荣念曾与柯军主导的“荣念曾实验剧场”与“新概念昆剧”,颠覆了昆剧的艺术规范与创作法则,作为具有昆剧元素的当代剧场艺术作品,已经不在昆剧的范畴中了。所以,小剧场戏剧的实验性可以是颠覆性的革新,小剧场戏曲的实验性只能是改良性的创新。这种改良性的创新大剧场戏曲这几十年一直没停,无论是在广度还是深度上,都超过了才兴起的小剧场戏曲。

综上所述,小剧场戏曲就是在小剧场里演出的戏曲,不能将它与实验戏曲等同,也不能以是否具有实验性作为界定小剧场戏曲的标准。小剧场戏曲可以具有实验性,也可以没有实验性。小剧场戏曲的实验创新,必须符合戏曲艺术的规定性,无法像小剧场话剧那样进行颠覆性的实验探索。所以,小剧场戏曲与小剧场戏剧的实验性与探索性,有着不同的内涵与边界。

猜你喜欢
实验性法海昆剧
从零做起,创造与突破
重塑与解构
核电
《牡丹亭》: 在每个人的心中,播种一颗美的种子
《牡丹亭》:在每个人的心中,播种一颗美的种子
浅析中国早期油画的激进实验性特征
白娘子VS法海
法海不懂爱等2则
法海的悲剧
法海本非恶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