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剧场中寻找答案

2017-02-08 22:33张静
上海戏剧 2017年1期
关键词:昆剧舞美小剧场

张静

写这篇文章,是因为有两个与小剧场戏曲沾边的戏恰好同时演出。除此因缘外,并不以为自己对小剧场戏曲这个课题有什么深入的研究。所以欣然命笔,又是觉得在过去十年的昆曲创作实践之中,仍有些值得探讨的问题,或可供同行者与后来者共同思考。

第一个问题,什么是小剧场

老实说,在2002年之时,将小剧场三个字冠之于昆剧《伤逝》前,最初动机也确不过是想以此为挡箭牌,希望借此规避昆曲排演现代题材可能会带来的诸多争议。但我们也曾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当时我在给剧团的演出策划书中写道:

“近年来,小剧场戏剧十分流行。在客观上,《伤逝》符合了这一潮流。但选择小剧场,最主要还是从剧目本身的表现形式与操作方式出发。

首先,选择小剧场,是为追求一种精致、时尚、简约、深邃的演剧风格。这样的一种风格是与昆剧的精神与气质所相符合的,也与鲁迅作品本身所传达的意境相符。而同时,小剧场艺术所追求的象征化、情绪化的演剧观念,以及多种舞台与非舞台手段的综合运用,将会更加丰富昆剧的演剧理念。同时,小剧场独特的观演关系,也与剧作本身的叙事手法相得益彰。

其次,小剧场昆剧的另一种意义在于小成本制作,当前戏曲界盛行大投入大制作,然而很多剧目的投资回收却与之相去甚远。因此,我们希望通过尝试小剧场这样一种低投入高灵活的演出方式,最大可能地减少浪费提高效益,从而探索出昆剧演出盈利的可能道路,这对于今后昆剧的生存发展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上述文字对于小剧场的表述其实有着过于笼统而泛泛之嫌,今天来看,尽管《伤逝》本身是一部自带“实验”属性的作品,当时对于小剧场的理解还是较为粗浅的。

十年后,《四声猿·翠乡梦》(以下简称《翠乡梦》)的创作则是对于小剧场的实验属性,有了更为深入的认识,那就是“实验”的根本目的,是提出问题,解决问题。而从《伤逝》到《翠乡梦》,我所想探寻的一个问题始终是:什么是昆曲最根本的特性?这便是我想讨论的第二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

是关系,还是元素

昆剧现代戏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如何运用昆剧的表演形式与程式。但换一个角度想,这恰恰是一次真正认识昆剧表演形式与程式的最好机会。这恰好迫使我们不得不放弃一些非常琐碎具象的东西,让我们必须由个体到整体、由具体到抽象地去认识昆剧的许多程式。因为我们不能照搬,只能化用。而要化用,就必须真正把握住它们的精髓。要把握它们的精髓,我们就必须一件件刨根问底地去追究:什么是程式?为什么要用曲牌体?为什么要有锣鼓?它们在表演中起了什么作用?这样的一种表演形式,它的本质是什么?它的优势何在?昆剧的本体是什么?什么变了,昆剧就不是昆剧了?

无论昆剧将来走何种道路,搞清这些问题是最最根本的。昆剧的价值不应该只存在于它六百年的历史,那是文物的价值,与艺术无关;它的价值恰恰在于它是一个高度成熟的艺术形式,而这样的一种形式并非是一些因素:如曲牌体、锣鼓、唱腔、表演程式等机械的组合,而是经由这些因素之间的组合关系而构成的一个体系。

《伤逝》与《翠乡梦》,就是一道题的正反例证。《翠乡梦》是古典题材,从表面上来看似乎“中规中矩”,但拆开来看,每个元素都并非是“传统”的模样。比如仍然没有水袖,而用佛珠来代替其在表演上的作用。从《伤逝》的围巾到《翠乡梦》的佛珠,其实我们就是问一个问题:水袖的功能。作为演员手部的延长,水袖很好地为昆曲表演提供了舞蹈的可能,但有没有水袖并不是昆曲艺术的本质。

所以,从《伤逝》到《翠乡梦》,我想实验的是关系,文本与表演的关系,舞美与表演的关系。这种关系在今天我理解的程度上,便是戏曲的综合性,昆曲又是戏曲综合性的完美典范。以往,我们可能常常将综合性理解为表演上的特点,即歌、舞、演三者的高度融合。而在《翠乡梦》里,尤其是想将这一综合性延伸到更多的剧场元素。因此我们实验的重点在于,让舞台上所出现的一切,昆曲表演以外的元素,音乐、服装、舞台、灯光、道具相互关联,“长”在一起,不可分割。

这样的一种实验构想其实是从戏曲传统中而来的。戏曲从来都是有舞美,只是戏曲的舞美在几百年的沿革之下,创造出了高度凝练的形式。戏曲的“一桌二椅”在某种意义上,便是一种极为经典的舞台设计。近代戏曲舞美几经变革,终觉无法超越“一桌二椅”的原因,窃以为便是由于它已与戏曲表演“长”在了一起,成为整个戏曲舞台呈现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也是我们的舞台设计谭华在面对昆曲时,会跟我感叹:昆曲的形式是极为圆满浑然,很难简单去添加什么。

因此《翠乡梦》中水的应用,便是对戏曲综合性实验的一次尝试。虽然水景的运用本身具有很高的审美性,但审美并非是决定采用“水”的重要原因。我们想借此建立一种关系,即通过水把舞美与音乐、表演、文体联结起来。如红莲挑逗玉通,以手撩水,水波通过灯光投射到帘幕上的涟漪,暗示着玉通内心的波动。又如在上下半场的两段乐队纯音乐演奏,在文本上特意留出了空间,让音乐与舞美去完成叙事,乐队与水景的即时互动便不仅仅只是一个好看的嘘头,成为整个戏完整精确表达不可替代的一个组成部分。因此,尽管水与音乐的实时共振互动,还可进一步发展,但这种关系的成功建立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实验方向。戏曲置身于当代剧场,舞美、灯光、音乐这些元素必然会越来越重要,如何将这些元素融合入,这也是中国戏曲在当代剧场中,我个人以为戏剧人应该去思考的问题。

第三个问题,创作方式的探索

《伤逝》与《翠乡梦》的创作方式都带有集体创作的倾向,集体创作的方式之所以是我们较为关注的实验方向,也在于戏曲创作的特点。传统戏曲自有其已沿续几百年的创作方式,而当戏曲进入到当代剧场之后,引进了话剧的创作方式。在实际操作过程中,两种创作方式其实仍处于不断发展与磨合的过程之中。于是便有了导演中心、演员中心、编剧中心的诸多争论。

《伤逝》由于客观原因,系剧组自由组合,且创作过程更松散自由,其实际创作过程中所有剧组成员都在排练场上出谋划策,这使得《伤逝》最后的舞台呈现,各部门的元素既各有较大空间的发挥,也有共生共长的可能。

在《翠乡梦》的创作之始,在寻找创作伙伴的时候,便商定了以集体创作为准则的探索模式,就是想通过实际的创作来进一步认识当代戏曲创作中导演、编剧、演员、舞台设计如何分工与合作。这部戏我作为戏曲编剧,第一次挂了戏剧构作的名衔。这是源于在创作过程之中,我确实地因实际原因超出了传统编剧所应该管豁的范围,而做了一些传统意义上的“导演”工作。但《翠乡梦》的导演工作是由集体完成的,比如舞美设计谭华也承担了很重要的部分。因此借用戏剧构作这样一个外来词,来确认职权的范围,以探讨在戏剧创作模式中的更多可能。这样的一个新的戏剧分工,是否能成为戏曲创作模式的一部分,还是需要更多实践来验证的。无论如何,随着当代戏曲创作的发展,对于传统的戏曲分工必然应该有不断的重新认识。

第四个问题,当代还是传统

我们时下常说当代性。记得当我拿着剧本邀请导演来参与《翠乡梦》的创作时,他曾问过我,这个戏的当代性在哪?当时我的回答是:我们本身是生活在当代的人,如果我们是认真地生活,且认真而诚恳表达我们自身的感受与思考,那么无论我们是用什么形式去表达,我们都是具有当代性的。换而言之,“当代性”本身并不是一个创作者需要刻意去思考的问题,而应该是一种自然表达的结果。

传统还是当代的问题,对昆曲这样的古老剧种而言是一个持续争议的问题。最后仍然引用十三年前写给《伤逝》的话:

“在昆剧成为世界遗产的今天,提出排演现代题材的昆剧。也许是冒天下之大不违,有些不合时宜。然而能够左右艺术的应该是客观艺术规律,而非是所谓的‘时宜或‘潮流。正因为我们目前所处的大环境是‘保留昆剧原貌,甚而至于让昆剧成为‘博物馆艺术,所以这样的一个题材选择,便丝毫不可能带有任何的追逐潮流、哗众取宠的意味。

……

有太多的人去争论昆剧的前途。传承也罢,创新也好,昆剧该走怎样的道路,并不是争论所能解决的问题。我们太年轻,我们无法下任何结论:昆剧该如何?我们能做的,只是通过舞台去认识昆剧,去理解昆剧,仅此而已。因而,在我们的创作思维中:我们无意去推翻什么,我们无意去重建什么,我们无意去创造什么,我们无意去保留什么。我们只是去询问一个也许非常简单却迄今没有答案的问题:昆剧到底是什么?”

这些话仍是指引我继续探寻的方向所在。而十三年提出的问题,于我个人至今尚未有明确的答案。这就是为什么我更愿意在剧场中去探寻的、实验的最终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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