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栋雯
《父亲的相好》:一篇有意思的小说
廖栋雯
《父亲的相好》多义的标题、超长的时间跨度、巧妙的叙述视角和真实而复杂的人性抒写,使得这部作品成为一部丰富饱满、极有意思的小说。
《父亲的相好》 标题 视角 时间 人性
晓苏在其《寻找小说的可读性》①一文中论述了小说可读性的重要性及由来,他说:“我写小说,最看重的是可读性。我一直把可读性视为小说的生命。”他又说:“具有可读性的小说,首先必须有意思。”他还说:“有意思指的是有情调,有趣味。”他将自己对有意思小说的追求播撒在了二十多年的笔耕之路上。在他探寻有意思的小说过程中,反讽、反转已成为他的作品最常用的叙事策略。然而发表在《钟山》2017年第3期的《父亲的相好》,细读之后却似与作者以往风格颇有不同,它的基调是温情,不动声色间温情流转,给人以微风拂面的清新。结局也未设悬念,娓娓道来中却又让人佩服作者对意料之外和情理之中的拿捏。这篇小说的别样风情正是晓苏对于有意思小说不断实践、不断创造的表现。它的有意思来源于以下几个方面。
《父亲的相好》这个题目本身就充满了意趣,甚至是暧昧。“相好”一词来源于《诗·小雅·斯干》:“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是彼此友善,相互交好的意思,随着时代的发展,已经逐渐增加了多种释义:1.彼此亲密,感情融洽;2.亲密的朋友;3.恋爱(多指不正当的);4.指不正当的恋爱的一方。而《父亲的相好》中的“相好”一词,竟能涵盖以上四种释义,光看标题就能给人无尽遐想,你以为是 1、2、3、或者 4,实际哪一种都是以偏概全。你以为其中必有苟且、龌龊之事,实际它与情色二字并无半点沾染。
标题的有意思之处还在于,相好、元配、小三是现代社会的热点话题,不仅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男女之间的那点儿事就像洪水猛兽,一旦暴露就会惊天动地”,就是在个性如此张扬开放的现在,任何一件桃色事件都可以被人们街头巷尾的议论传播的沸沸扬扬,任何一出出轨、偷情的戏码都会在人们的唾沫翻飞中无限夸张成今日头条。但晓苏却刻意回避了这一热门话题,他只是简单的在讲一个平凡的、温暖的故事,他所关注的是长久岁月里持续给人温暖的那一份情怀及感悟。
标题的多义带给大家一个悬念,读者在初读之时很容易产生先入为主的猜测,会自觉或不自觉的带入父亲吕爽、相好李采以及明媒正娶的母亲尚贤的三角情感之中,或许还有些高明读者会绞尽脑汁的揣测作者用意,费尽心思的模仿作者一贯的欧·亨利式反转结局,但都是徒劳,故事在毫无反转又顺理成章中走向了结束。《父亲的相好》通过女儿吕小布的视角讲述了父亲由青涩懵懂时与李采的初恋,到迟迟暮年时幸福宁静的晚年,整体上并没有故弄玄虚,也没有耍弄花招,小说采用了一种很朴实的写法,平静的将父亲与李采的故事娓娓而谈,这种朴素与平静与小说标题的多义产生了一种有意思的碰撞,这种碰撞是对我们先入为主的念想的瓦解,调动了我们对遥远的童话般体验的渴望,激起了我们对血肉丰满有情有欲的鲜活生命的共鸣。
对于一个故事而言,最佳讲述者肯定是故事的直接参与者。父亲、母亲、李采是这篇小说的三个直接主角,而故事的叙述者却偏偏挑了本不应谈论父辈隐私的女儿“我”。这种有意思的选择,带来了一种陌生又真实的阅读体验,小说故事背后的冲突与主题的升华也由此而显现。
“我”作为父亲的女儿,吕二口的母亲,是一家三代人的衔接,是父亲与李采关系的见证者。“小时候,每当有人提起父亲和他的相好,我当场就要发怒,又是哭又是骂,还扑上去抓人家的脸”,到了青年时代,身边仍会有人提及此事,并且“我会马上赶到无地自容,什么话也不说,只顾着赶紧扭头走开”,直至人过中年,也还会有人提及,但是“我没有脾气了,心情十分淡然”,“我”的大半生几乎见证了父亲的一生。
女儿和父亲,天生就有着尊重和被尊重的关系。这种尊重意味着我们需要对长辈保持一颗敬畏之心。所以“作为女儿,我本不应该这么口无遮拦的谈论自己父亲的风流韵事”,但事实上,“我”不仅对他的“风流韵事”烂熟于心,还作为叙述者对外讲述,这种矛盾扭作一团,又双管齐下,带给我们一种陌生、新奇的阅读体验,同时又强化了真实,因为叙述者是他女儿,是与他朝夕相处的人,是他与李采故事的见证者,自然话语间也就多了真实的分量,更能权威的讲述所见证的父亲的一生。
“我”作为小说的唯一叙述者,因年龄的增长有着不同的叙述视角,不同时期的矛盾与冲突也就随之显现。幼童视角、少年视角及成人视角随着父亲与李采故事的发展依此出现,隐没其中的是不同时期父亲、李采与他者之间的矛盾与冲突,不变的是始终平静客观的叙事口吻,仿佛讲述的不是父亲的故事,而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童年时期,因为懵懂,对父亲和李采的关系并未有任何个人情感,甚至穿着李采买的裙子还很开心;少年读书时期,母亲多次因李采发病,“我”虽然对母亲抱有同情,会在父亲与李采见面、晚归时“轮起眼睛”、责备父亲,但也并未对父亲和李采的关系表现出不满和厌恶;中年时期,父亲和李采、母亲的关系趋于平静安稳,故事的叙述口吻在平静中又夹杂几分掩饰不住的欣喜。如若真是讲述邻家故事,如此平静很合理,然而故事的对象是自己的父亲以及多次惹得母亲发病的人,这种平静的口吻就显得颇为耐人寻味。但这恰恰是作者选取“我”作为叙述者的一个巧妙设计,三种视角虽然依次出现,实则相互穿插,平静的口吻暗含“我”中年之后对所有事情的看穿看淡,淡化了讲述者对于此事的感情,就有意凸显了作为当事人的父亲、李采和母亲各自的矛盾和心理变化。没有先入为主的情感指向,客观冷静的叙述始终贯穿着小说。中年之时,读者似乎也一并代入了“我”的年纪,更深切体会到母亲由抗拒到接纳的真实心理。文中并未交代也无需交代“我”是如何对世事“看多了,看穿了,也看淡了”,因为作者隐去的正是小说要凸显的意义。
小说从父亲的青涩初恋写至暮年的甜蜜,圆满完成了“我”的三种叙事视角的转变,也几乎写全了父亲的一生,这是作者的又一巧妙设计。
相较中篇、长篇小说,短篇小说篇幅很短,为了能更好的刻画人物形象、凸显作品主题,作者对于时间、事件的选择自由度总是很有限,也就更加注重对时间的充分利用。有意思的是,《父亲的相好》恰恰采用了短篇小说鲜少涉猎的超长时间跨度,明写了父亲生活中的5个时间点,却包孕了父亲一生的光阴。
“时间是小说一个主要组成部分……时间同故事和人物具有同等重要的价值”②。父亲与李采相好一生的点滴肯定难以在小说中尽情展示,作者另辟蹊径,只选取了时间长河中的几个珍贵的点:父亲与李采初坠爱河时、父亲回乡务农娶妻生子时、去公鸡沟煤矿找寻父亲与李采初见时、母亲屡屡犯病被李采治好时、父亲送吕二口上学时。一生的历程浓缩为五个关键的点,省略的空白留给读者广阔的想象空间,也使得小说节奏紧凑、张弛有度。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心境的变化发展,虽然父亲与李采天各一方,但是地理的阻隔却未能隔断两人心中彼此珍藏的深情,反而将之发酵的越发浓郁、醇厚。
父亲对李采送的月饼、毛衣的珍藏,李采对“我”的热情、爱护,对母亲疾病的特殊治疗,对吕二口的疼爱、照顾,都在时间的流逝中显示出他们对彼此爱情的坚持与守护。时间无言,却能见证世事变迁,它才是更强有力的证明人,由此作者对小说时间的选择与把握的意图也真正明了。
在如今这个物欲横流,纯粹感情被束之高阁的时代,读来这则小说仿若看见一个遥远又美丽的梦。但如果仅仅把小说理解为作者对“现今社会美好爱情的讴歌”或者“一个美好的婚外恋故事”,那么这篇小说就不再那么可爱、有意思,小说的可读性就大打折扣,就无异于一则打发时间的消遣玩意儿。
晓苏曾说“打动人的故事往往真假难分,善恶难辨,美丑难言”,这个故事的动人之处正是人性深处的那一份难以言说。因为难以言说,人性才会微妙、神秘、多样、难以捉摸,才不会有一个清晰的界定,才能生发出无限可能。而这些可能的背后才是生活最真实的一面,有着最广阔的精神空间,它不是千篇一律的,不是按部就班的,不是虚与委蛇的,不是心口不一的,甚至无法简单的用道德和伦理的标尺来衡量的。这也正是人性的有意思之处,它不会简单的给你一个答案,它让你夹在情感的抗拒与接受中,让你陷于道德的泥沼与救赎中,让你融入人性的狭隘与包容中。是否有悖伦理不重要,是否不合主流不重要,让人物说自己的话、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生活才重要,因为由此我们才能感知真实的、全面的、鲜活的、有血有肉的灵魂。
父亲真正明媒正娶的爱人尚贤会因李采而妒忌、敏感、犯病,却也因此懂得了李采和自己同样对父亲想得而不可得的无奈。李采对父亲深沉的爱以及爱屋及乌的爱他的女儿、孙子,并甘愿以己作引治好她的怪症,在那一句真诚的“是我对不起你”中,她明白了她们有着共同的渴望,共同的遗憾,正是这种共同促成了一种理解,一种默认,在往后的岁月中,母亲不再纠结,不再敏感,不再发病,她从心底真正看开了,放下了。母亲的婚姻不是一个悲剧,她也不再是一个受害者,相反她的成全保住了一家人的完整,保护了几代人的感情。
父亲与李采之间的深沉的持久的感情激活了母亲心中柔软的人性。母亲的改变也激发了“我”对于人世意义的思考,“现在,我已人过中年,人间的事情,我看多了,也看穿了,也看淡了”“不仅如此,我还常常一个人回忆他们的往事,并生出许多的人生感慨”。小说的最后,作者由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将故事推向了高潮:“我把一颗糖深深地藏在舌头下面,不动声色,让它一点一点慢慢溶化,然后再让糖汁慢慢进入喉咙,沁入心脾,融入骨髓。”
《父亲的相好》多义的标题、超长的时间跨度、巧妙的叙述视角和真实而复杂的人性抒写,使得这部作品成为一部丰富饱满极有意思的小说。“彼此友善、相互交好”,让我们在人心冷漠的时代感受到了一丝慰藉、一丝心动,唤起了我们对温暖人心的渴望,更让我们体会到了作品的意思中自然生成的人生意义。
注 释
①《长江文艺评论》2016年第3期《著名作家晓苏创作谈:寻找小说的可读性》
②伊丽莎白鲍温《小说家的技巧》
(作者介绍:廖栋雯,文学硕士,现供职于贵州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