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朋
因撰莫愁真伪事,涉猎鲁迅诗《无题二首》。自知诗人别有寄托、不愿直表事题的无题诗,读懂不易,每多歧义;为求允妥,我特意找来倪墨炎所著《鲁迅旧诗浅说》(以下简称《浅说》),详加阅研。应当说,“浅说”其实不浅。然就《无题二首》而言,其过度政治解读,适得其反,背弃了鲁迅的本意和诗趣,于是产生再解读之念。
写于1931年6月14日的《无题二首》,系鲁迅给日本宫崎龙介、白莲女士夫妇的赠诗。书赠宫崎的其一曰:“大江日夜向东流,聚义群雄又远游。六代绮罗成旧梦,石头城上月如钩。”赠予白莲之其二云:“雨花台边埋断戟,莫愁湖里余微波。所思美人不可见,归忆江天发浩歌。”
身在沪上的鲁迅,为何要写关于南京的咏史诗来送给这对日本夫妇呢?我以为,关键在宫崎龙介的亲叔父宫崎寅藏,和国父孙中山及其同盟会以及在南京创建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连同鲁迅自己,都有非比寻常的历史渊源和兄弟情义。而这,诚为读通《无题二首》最紧要的人文背景。
宫崎寅藏和孙中山的交往可追溯到1897年。其时,孙中山、陈少白、章炳麟等反清革命派流亡于日本;一贯支持帮助中国革命的宫崎寅藏,就跟他们相识相知、结为好友。1905年夏,也正由宫崎寅藏的引见介绍,孙中山同留学日本的黄兴、宋教仁、陈其美诸人,结交为伍。同年8月中国同盟会在东京成立,宫崎先生直接参与,是第一位日籍同盟会会员。从此他和孙、黄、宋、陈等过从愈密,成了同志加朋友。武昌起义后,他追随孙中山、参加1912年元旦在南京举行的中华民国开国典礼,并出任总统府咨政。后又协助中山先生发动二次革命、讨袁护法。可毫不夸张地说,宫崎寅藏确是近代中国民主革命的资深挚友,也是以孙中山、黄兴为代表的民国元勋最亲密的战友,没有之一。
巧合的还在,鲁迅和宫崎寅藏也曾有忘年之交。1906年秋冬,回绍兴与朱安成婚的鲁迅重返东京,弃医从文、走上文学革命道路。热血青年的他专程访问了宫崎先生,不久又相约会晤长谈,彼此甚为投契。宫崎寅藏同样是鲁迅敬仰的革命家和友人。
缘此,故交之侄来访、恳请题诗,鲁迅没理由推却。鲁迅匠心独运、以南京为诗眼、聚焦其景物名胜和风云人物,恰好将宫崎寅藏与孙中山等革命先驱串连起来,一同加以追怀、颂扬,发存亡兴衰之慨叹。《无题二首》的这个旨趣,合情合理又合体,即合乎宫崎龙介夫妇的故友后辈身份。
“大江日夜向东流,聚义群雄又远游。”滔滔长江奔流不息向大海,然“逝者如斯夫”,当年在南京聚义、肇始共和的一代革命英豪,都纷纷谢世、远离了人间。《浅说》指聚义群雄为“国民党军阀、政客、强盗们”,根据是1931年5月初蒋介石在南京召开国民会议、汪精卫则在广州“唱对台戏”,不久蒋系内部“发生狗咬狗的斗争”,孙科“远走上海”,有人“还扬言要出国”等。此说牵强附会,以至牛头不对马嘴。鲁迅从未视蒋、汪等为英雄,反倒讥之为当权的阿Q。宁、沪相距不过三百余里,何远之有?“扬言要出国”的又是个别人,与群雄何干?辛亥年末,各路义军首脑和十七省代表聚集南京、共襄建国盛举,公推孙中山为临时大总统。这何尝不是群雄聚义?《浅说》将之释为“国民党反动派”的聚合离散,岂不是诬良为盗、大错特错么?远游,乃《楚辞》篇名,有较浓的求仙问道思想,曾有人说它系伪作,但无妨鲁迅取其仙逝之意。诗中之又远游,一方面实指孙、黄、宋、陈等均曾东渡日本、寻求救国之道;另一方面则感喟天不假年,他们一个个的或病殁,或被暗杀,连宫崎寅藏也已去世多年。仍在世的陈少白、章炳麟,则退居宁静书斋,“和时代隔绝了”(《且介亭杂文末编·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故此句原意,并非揭露蒋、汪等“国民党反动派”,而在缅怀辛亥英烈,伤感其纷纷凋零、物是人非,也为后两句作铺垫。
“六代绮罗成旧梦,石头城上月如钩。”建都于南京的东吴、东晋和南朝宋、齐、梁、陈六个王朝,虽有一时的繁华、却很快衰亡,只留下短命旧梦;唯有一轮弯弯如钩的残月,给南京城投下一抹暗淡的亮色。孙中山在南京任临时大总统仅四十多天,即宣布辞职。诗句无疑包蕴着鲁迅的悲凉心绪,他为革命成果的付之东流而哀痛、忧伤……
但鲁迅没有悲观失望。他坚信“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且介亭杂文二编·“题未定”草九》)。南京别称石头城,于是他借咏南京胜迹之革命遗存,抒发自己的满腔豪情。
“雨花台边埋断戟,莫愁湖里余微波。”曾在南京上学三年半的鲁迅,足迹遍及明故宫、雨花台、莫愁湖等处。1912年2月,他应老友许寿裳荐邀,又到南京临时政府教育部任部员;公务之余曾一同寻访过雨花台附近的清军巡防营废址,只见到一片焦土。鲁迅对南京光复的经过有相当的了解。辛亥武昌首义后,各省陆续宣布独立,上海、杭州、苏州、镇江、扬州等相继光复,南京却是清兵据守的唯一江南重镇;张人骏、铁良、张勋等清廷大员仍在南京顽固抗拒革命军。此句上联,应是写实新军第九镇起义官兵冒着密集炮火反复冲锋、攻打雨花台炮台失败,死伤三百多人的战事;而下联,便叙述南京临时政府所进行的北伐之役,即为打退江宁提督张勋部沿津浦路南犯新政权,迅速组织多路北伐军挥师北上。其中安徽固镇一役,姚雨平所率粤军英勇作战、死伤八十余人,阵亡的二十名将士遗骸运回首都南京、散葬于莫愁湖岸边,称“建国粤军烈士墓”;大总统孙中山亲书“建国成仁”,勒石立碑,以志纪念。这一切,时在南京的鲁迅十分清楚。由之可知这两句诗的大意:为光复南京,在雨花台浴血奋战献身的勇士们以及他们所用的刀枪,已然埋入地下、无迹可寻;所幸的是莫愁湖内,为保卫新政府而牺牲的粤军烈士墓与丰碑犹在,让后人感知其革命精神之不可磨灭!《浅说》的解读却道是用名胜古迹的“萧条衰败”,以为“白色恐怖笼罩着当时的南京城和全国各地”的写照,显然这是由对南京光复前后史实的失察所致的误读,与鲁迅原意大相径庭。
“所思美人不可见,归忆江天发浩歌。”近代诗僧苏曼殊有“清凉如美人,莫愁如明镜”之诗句,以美人代指莫愁。而莫愁湖中的白莲花,亦被当作莫愁化身。鲁迅信手拈来、语带双关,既感叹传说中的莫愁渺无踪迹,又附丽于来访的白莲女士;而更贴切的是,他将孙中山、黄兴、宫崎寅藏等革命先驱和为光复南京及北伐牺牲的革命军英灵比拟为美人,褒扬其精神的圣洁、崇高。诗圣有云,“浩歌弥激烈”。面对浩瀚大江和穹隆昊天,鲁迅睹客念故,追忆、怀念逝去的前辈英烈,思如泉涌,感慨万端,禁不住激越引吭高歌;英烈们纵然已归隐历史深处,可他们愈挫愈勇、百折不回的精神,将长留人间、永放光芒。
《无题二首》上下贯通、浑然一体,亦恰好与宫崎龙介、白莲女士夫妇相映照。先烈与后辈,历史与现实,业绩与精神,写实与抒情,在鲁迅笔下臻于和谐的统一。即兴应酬之作达此境界,鲁迅诗才造诣之深、恐非今人可企及。
《浅说》判定《无题二首》的“典型意义”,在“说明反动派在反革命复辟以后,搞的是历史的倒退”,但“搞历史的倒退是没有出路的”。这样的主题解读固然“政治正确”,却由于弄错背景、失了真实,并不准确、可信。“复辟”说用在搞洪宪帝制的袁世凯身上,尚算通顺,鲁迅的《哀范君三首》曰,“狐狸方去穴,桃偶已登场”,正有此意;但蒋记国民政府,一没有改变孙中山创设的国体,二没有更换孙中山厘定的政体——尽管民国有些名不副实——何来“复辟”之说?虑及此书出版于1977年9月,“左”的思想文化远未廓清,作此解读似不奇怪。但在我看,鲁迅也当有与普通人一样的友情、亲情,一样的喜怒哀乐。企图丑化抹黑他,当然不对,也属枉然,而随意抹红美化,总将其诗文说成是声讨国民党反动派的革命檄文,也无必要。
解读鲁迅作品,还以平和地知人论世、用事实说话为好。
(倪墨炎:《鲁迅旧诗浅说》,1977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