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圣华
清晨时分,一通电话打来。“你知道吗?”她在电话的那端说,“《红楼梦》里贾府原来给贴士给那么多呢!光是给贴士就可以给穷了。”接着她又喃喃自语:“我以后给贴士可要给双倍啊!”
这是我和青霞之间最近电话的开场白。
其实她是夜猫,我是早鸟,我们的作息时间不同。以前,她常在夜里十一点左右来电,一直谈到凌晨;现在,为了体贴,她找到了新的沟通方式,恰似《鹰狼传奇》中的主角一般,尽量争取在早上我已然起床而她将睡未睡的时刻来电聊天。
这次,她说的是《红楼梦》五十三、五十四回中,荣国府元宵开夜宴,贾母赏赐戏班,满台“豁啷啷”撒钱的情景。
自从白先勇惠赐大作《白先勇细说红楼梦》之后,我们之间的话题,已经从杨绛、季羡林、契诃夫、村上春树、《麦克白》、《百年孤寂》、《洗澡之后》等,一心一意地专注到这本中国第一奇书上来了。为了方便,我们把程乙本《红楼梦》和《细说红楼梦》一起放在案头,一有空就互相参照,翻阅起来。
青霞于1977年曾在李翰祥导演的《金玉良缘红楼梦》中,反串过贾宝玉,如今一算,恰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她当时那么年轻,可怎么在戏中领悟怡红公子的内心世界,又怎么表现他的气韵神采呢?“啊呀!那年头哪里知道个中乾坤啊!书也没有看完,导演李翰祥示范表演啰!他怎么演,就怎么学,每天教一段,演一段!”尽管如此,林青霞主演的贾宝玉,到今天还使人念念不忘,正如白先勇在给青霞文集《云去云来》的序言中所云:“说也奇怪,这些年来,前前后后,从电影、电视、各类戏剧中,真还看过不少男男女女的贾宝玉,怎么比来比去,还是林青霞的贾宝玉最接近《红楼梦》里的神瑛侍者怡红公子。”白先勇又说宝玉身上有股灵气,青霞身上也自有股谪仙的灵气,所以不必刻意去演,本身就是个活脱脱的贾宝玉了。
“记得那时演‘慧紫鹃情辞试忙玉’那一回,宝玉给紫鹃一逗,说林妹妹要回苏州家去了,马上给吓得如雷轰顶,整个人发了呆,疯疯癫癫的,后来林之孝家的跑来问安,宝玉一听是姓林的,就说‘打出去!打出去!’,又说‘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我那时候演是演了这一场,心里还以为是导演在开玩笑加的这一段呢!原来《红楼梦》里宝玉是真的这么说的呀!”
除了讨论情节,我们也涉及《红楼梦》的版本问题、内容的神话架构、作者的写作手法,以及主角的禀赋个性,等等。“真的很不喜欢林黛玉,老是这么哭哭啼啼,小心眼儿!”她提出意见。“为什么?难道你喜欢工于心计的薛宝钗?”我听了很不以为然,“林黛玉一个孤女,寄人篱下,身世是很凄凉的。她才情过人,冰雪聪明,又为人率真,我可是拥林派。”青霞一听,急急分辩:“我也不是拥薛派。我以前就像个林黛玉,常常多愁善感,又多心眼,对自己不好,对别人也不好,现在好不容易才改了。”那她到底喜欢《红楼梦》里的哪个角色呢?原来最爱的正是贾宝玉!宝玉傻里傻气的,最会怜香惜玉,心里只有别人,没有自己,自己淋湿了,还叫龄官小心别淋雨;自己烫伤了,还顾着玉钏有没有烫伤。“贾宝玉真是越看越可爱!”清晨时分的她,一夜不眠看红楼,还兴致勃勃地这么说,戏中的神瑛侍者如此称道书中的怡红公子,真是隔空隔代的奇遇了。
《红楼梦》里的服装最讲究,观衣观人,多姿多彩。“哪天要请艺术大师张叔平来讲讲才好。”青霞如是说。这么一提,她又想起了当年拍戏的情景,原来有一场贾宝玉穿上华丽夺目的戏服,头上系着一个漂亮的绿缎蝴蝶结,不知怎么到了下个镜头,那蝴蝶结居然不见了,大家发现后不知道如何是好,导演李翰祥情急生智,说不打紧,反正是个远镜头,没人注意的,要是有人看到了,就当作是林妹妹一气之下,把宝哥哥头上的蝴蝶结扯下来就完了。
从新年开始,我们日也红楼,夜也红楼,一打开话匣子,三句不离《红楼梦》。想起2014年12月1日我们曾相约前往台湾大学去听白先勇讲《红楼梦》,那天正好讲六十六到六十八回红楼二尤的精彩片段,如今时隔两年多,白先勇要到香港中文大学来讲《红楼梦》了,岂不让人翘首以待?身兼林妹妹和宝哥哥的林青霞,早已把2000多页的“程乙本”,1000多页的《细说红楼梦》两套大书细细啃光了,想必林白相遇的那天,一定又可畅谈石头记,再续红楼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