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丹 王文欢
(大连外国语大学,辽宁 大连)
外国文学研究
消失中的人
——《白噪音》中的科技伦理思想
刘 丹 王文欢
(大连外国语大学,辽宁 大连)
本文依据法兰克福学派的科技批判理论,对德里罗代表作《白噪音》中的科技伦理思想进行了研究。通过分析德里罗在小说中对科技崇拜、科技操控以及科技末世的刻画,揭示出他对科技理性、技术异化以及科技风险的深刻反思。在《白噪音》中,德里罗表达了技术与人类的共生关系,揭示了现代技术作为一只“隐形之手”对人类的影响,也指明了科技神话背后隐藏的灾难。
《白噪音》;德里罗;科技;伦理;后工业社会
唐·德里罗是美国最伟大的后现代小说家之一,其作品从多视角审视和批判美国社会与文化,曾多次赢得各种文学奖项,享誉世界。《白噪音》于1986年荣获美国“全国图书奖”,并入选《时代周刊》“1923年到2005年百部最好的英语小说”,被誉为“美国死亡之书”。这部颇受好评的小说描绘了主人公杰克·格兰德尼及其家人、同事的生活,其情节大都围绕铁匠镇展开,它所呈现的后工业社会复杂变异,充斥着消费主义、大众文化与生态危机,置身其中的人们沦为物化的产物,惶恐迷茫。小说中,德里罗把对技术灾难的关注和对技术伦理的思考,从技术专家和学者的领域推至普通读者的视野(程静 贾德江,2010:96)。因而,《白噪音》不仅是一部“科技之书”,还是一部后现代科技社会的伟大预言。
这部小说聚焦一个高度发达的科技社会,人们随时随地享受科技的服务与便利,同时也潜移默化地接受着科技因素对生活的入侵以及对心灵的异化。人们在享受科技代步、代行与代思的过程中,逐渐进行自我消解,万物之灵的人类的特质在惰性思考与被动接受中,逐渐沦为科技创造的终端接受器。小说人物渴望寻求来自过去的一种安稳和确信,但在后现代的符号空间中,整个生活的现实都是被技术媒介中介的产物(Barrett,2001:98)。德里罗对科技误用的担忧和批判隐含于小说文本的每一个角落。《白噪音》从题目到三大章的标题都以科技语词“波与辐射”、“空中毒雾事件”、“戴乐儿闹剧”命名,作者对科技登上神坛、主导人类社会而带有毁灭秉性的隐忧呈现于其中,值得人们深思。伴随中国的现代化建设的加速推进以及技术文化在中国的蔓延,《白噪音》所呈现的科技风险和现代性危机已逐渐成为我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因而以文本为镜解析德里罗的科技伦理思想有助于人们看清现实,以谨慎的态度发展科技,抵制技术的异化与滥用。作为一部探讨资本主义消费社会语境下人与技术关系的小说,《白噪音》对科技理性的反思、对技术异化和风险的批判以及对人类生存境况的关切体现了德里罗深刻的科技伦理观。
法兰克福学派认为,发达工业社会一旦“把技术理性或工具理性推向极端,也就使它达到了它的终点和限度。进一步的发展就将出现裂变,呈现出一种本质上新的人类现实的可能性”(陈振明,1992:148)。而这种裂变并不能给人类带来绝对的益处,相反很可能给人类带来毁灭性的打击。《白噪音》描绘的社会正处于这一裂变的当口,科技对人类生存与心灵的深层影响与渗透,不过是最浅层次的表现。
《白噪音》的故事背景被置于八十年代的历史断层中,小说人物仿佛生活在一种永恒的当下,但这种当下却缺乏现实感,充满虚幻的仿真。具体的地方不再被赋予重要意义,与他人的联系几乎完全依赖于消费活动(Harack,2013:309)。小说中,默里·杰伊·西斯金德不仅将超级市场看作人们日常生活的中心,还称其为一尊在人们精神世界中光芒万丈的神圣雕像。他曾在购物过程中对主人公杰克说道:“这个地方从精神上充实我们、装备我们,这是一个入口或者路径。你看,多么生机勃勃,它充满了精神数据。巨大的门户滑动开启,又自动关闭。能量波与辐射。请看每样东西都由灯光照得通明。此时此地我们不是在死亡,而是在购物。”(德里罗,2013:40)他的话语中洋溢着对超级市场和高科技的赞赏,又与许多宗教和传统文化都必然讨论的大主题“死亡”联系在一起。这暗示着购物场所成为了“后现代社会中人类精神的‘宗教寺院’,而消费及其带来的快感成了一种具有宗教意义的欲望满足方式”(朱新福,2005:112)。正如鲍德里亚所说,处在装了空调、安排有序且具有文化氛围的购物环境中,季节和时间被废除了,而人们表面上以物品和享受为轴心和导向的消费行为实际上指向的是对欲望进行曲折隐喻式表达的需求,通过商品中隐含的阶层区别符号来融入消费社会的总体编码(鲍德里亚,2008:3)。但在小说人物默里看来,“这么大、这么干净、这么现代化”的超级市场俨然是一种启示,因为传统意义上的死亡与现代高科技背景下的购物呈现出一种相似性,而高科技显然比传统宗教和神秘思想更善于提供关于死亡等触及到人类本质的问题的解释。过去,人们向宗教神明和代代相传的先祖智慧寻求心灵的安宁,而在《白噪音》中,上帝和人类智慧的历史退居科技架构的社会的一角,为人们所遗忘,而人们定期朝拜超级市场中无处不在而又无处循迹的巨大生命。人们欣赏现代高科技提供的丰富产品、满足于它的便利服务,依赖于它的无所不能,而不知不觉中将其推向神坛,并最终将其塑造成人们朝夕膜拜的一具后现代神明。
正如许多后现代主义经典之作,《白噪音》也专注于一个高科技社会。在小说虚构的铁匠镇,人人疯狂膜拜科技制造,山上学院大众文化系的系主任阿尔丰斯·斯汤帕纳托堪称是个典型。每当他谈论起大众文化时,“他运用的是宗教狂热的僵化逻辑,一种为了信仰可以杀人的逻辑”。(德里罗,2013:72)阿尔丰斯与其他“纽约来的流亡者”交谈时,精于将生活中的琐碎情节与牙膏广告、汽车介绍、明星、吸尘器等更为平庸琐碎的科技产品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有趣的是,阿尔丰斯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种快餐名称。他还颇有洞见地指出人们对科技,尤其是对医疗技术的崇拜,他认为“内科药物是有魔力的佳酿”,人们可以“从一位好的内科医生那里获得力量和神奇超凡的魅力,而完全不是依靠他提供的治疗”,因为“如果你的内科医生没有名气的话,你肯定要死于蘑菇状胰腺癌”,而且你无疑会“感觉低人一等和完蛋”,甚至“不知道找谁去咨询,怎样联络他人,怎样在世上成功发展”。(里德罗,2013:235)阿尔丰斯的这番高论表明人们相信决定人生死的既非疾病也非治疗,而是身为高科技代表的内科医生。一个人的健康状况无需经过全面检查,只要医生表示诊断良好则万事大吉,反之亦然。
小说中,杰克在空中毒雾事件的疏散转移过程中不幸被有毒气体伤害,但对他进行初步诊断的并不是什么专业医师,反而是一些技术人员和记录杰克一生种种数据的计算机终端,一些数据的整合与计算为杰克下了死亡判决书。可笑的是,杰克居然怀着畏惧惊惶的心理接受了这个判决。此外,更有甚者,秋收农场的技术人员竟然宣称他们拥有最精巧的仪器,“拥有先进的计算机来分析数据”,而这种设备能够“拯救人的生命”(302)。可见,小说中美国社会对科技无所不能的信任与崇拜已经达到极点,医疗设备已经成为神话般的存在,仅凭一些数据的输入与分析,病人就可以重获健康,生命就可以得到拯救。后现代社会的科技甚至允许人们狂妄地潜心研制消除死亡恐惧的药物,仅这一点,科技就摧毁了自古以来的所有信仰,成为最为全知全能的神明,供人顶礼膜拜。而人们深陷这一疯狂崇拜,行为与思维怪诞之极,却懵然不觉。
小说中另一个人物霍华德·邓洛普可谓科技圣化的又一例证。他在失去对上帝的信仰后,转而投身气象学的怀抱,声称气象学正是他“一生在寻找的东西”。他观看气象预报的过程中,感觉“好像是一条信息通过那年轻人从气象卫星发射出来,再传递给坐在帆布椅里的我”(60)。邓洛普并不是气象学的唯一信徒,各行各业的人们远道而来倾听邓洛普在教堂地下室、家庭起居室传道气象学:“我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东西:饥渴——不由自主的需求”(61)。默里则代表了社会大众对电视等大众媒体的疯狂崇拜,他看电视做笔记,称媒体为“美国家庭中一股首要力量”,就如同“起居室中降生的一个神话”(55)。他将现代生活中无处不在的高科技赞为“封闭、永恒、独立、自指”,这些评价与人们传统意义上对古代神祗与神圣的宗教信仰的印象如出一辙。然而《白噪音》中刻意淡化对宗教与神灵的涉及,相反,则充斥着这样的话语:“黑暗中猛地推出的产品、代码化的信息和无休止的重复,听起来像颂词和祷文。‘可口可乐,可口可乐,可口可乐。’如果我们能够牢记如何心无邪念地去响应,忘却懊悔、厌倦和反感情绪,媒体中实际上充盈着庄重的程式”(德里罗,2013:56)。后现代科技神明不但拥有自己的神坛,人们甚至自动为其创作祷颂、日日敬拜。与之相对的则是真正的信仰的被弃与降格,赫尔曼·玛丽修女就坦言告知杰克,她们不过是在假装信仰上帝。教堂沦为教室、医院、日托托儿所,而不再是人们前来忏悔、靠近上帝的神圣场所。信仰荡然无存,唯余舒适,然而人们仍本能地索求一个超越全人类的所在,因此当人们将上帝赶下神坛,高科技就堂而皇之地稳坐在人们心灵的最深处。
科技对人们的思想渗透更是防不胜防,生活在一个充斥着科技元素的社会中,人们的衣食住行都脱离不开科技的影子,精神上更容易遭到科技污染,默里谈到对女性的看法时会用“女人的头脑。微妙的存储和单向的流动,犹如一个物理学实验”这样的形容,杰克独处时,日常思考中也常常穿插“像氖之类的稀有元素”、“跳动着的一团物质”这样的科技元素(德里罗,2013:15)。名牌产品不仅装饰人们的日常,也逐渐内化为人们的心音,斯泰菲在睡梦中重复丰田汽车品牌,实际上是长期浸泡在科技元素下形成的“脑噪音”、孩童潜意识中反人性的科技产物。然而这却在令杰克困惑不解的同时,“强烈地感到片刻辉煌超越的冲击”。斯泰菲发出的两个清晰的单词,“既熟悉又难以理解,好像是具有宗教仪式意义的词,是有魔力的咒语或者是出神入化的圣歌片段”(德里罗,2013:169)。 科技不仅夺取了人们的生活,也侵入人类精神世界,人们醒时膜拜电视、超级市场、医疗等高科技产品,睡梦中匍匐于科技神坛之下,日夜唱诵赞歌。一个科技之神与其裙摆下为科技所异化的教众,德里罗在《白噪音》中随处铺陈这一现实、体现了对人类未来社会的隐忧。
倘若科技只甘心端坐神坛、庇佑众生、如同一个真正的神明一般,人们对科技的批判与反思尚不至于有如此之多、历时长久、绵延各种思潮与作品。同阿道司·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和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一样,《白噪音》也描述了高度发达的工业社会对人类物质生活与精神世界的影响与控制。不同的是《一九八四》中每个人都被“老大哥”时刻监视着,《美丽新世界》中,人们由科技生产、培育并筛选,二者都是乌托邦式的幻想,构设的不过是人类发展历程可能碰撞的一种未来。而《白噪音》中的种种迹象早已在现实中孕育苗头,德里罗所描述的高度发达社会离我们并不遥远。在这个社会里,科技成为社会的主导,而大众则陷入被动、丧失自我。科学技术的发展与运用不仅造成社会和人之间关系的紧张以及社会发展与人的发展之间的背离,而且也造成了人和自然关系的异化。
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的辩证法》一书中指出,启蒙运动将理性和知识归结为技术,认为技术既是控制自然的工具,同时也是控制人的工具。因此,知识并不是向人们展示真理,或者揭示世界的因果关系和终极本质,而是指导人们的操作性的实践活动,这就必然导致把一切不符合算计和实用规则的东西排除在知识之外。在现代科学的前进道路上,人们往往放弃了“对意义的探求”,满足于“用公式替代概念,用规则和概率替代原因和动机”。 (霍克海默 阿多尔诺,2006:3)对意义问题的追求被当作形而上学的幻想予以抛弃,结果是世界仅被归结为量的形式方面,用形式的抽象统一原则来把握整个世界。以这种启蒙理性为指导的西方现代化虽然在推进西方物质现代化方面取得较大进展,但最终会导致社会生活的异化和人的价值的失落。《白噪音》中,电视和收音机充斥着广告般的信息与知识,如眩晕的多种形式及如何区分页岩,而人们不加思考地接受并照办照做。海因利希相信天气预报说晚间下雨,因而不肯承认车窗外正在下着雨,理由是“我们的感觉错误远比正确多,这一点已经在实验室里得到证实”。他的论据建立在一个极端荒谬的理论上,即实验室所验证的一切都是绝对正确的。这一荒谬情节昭示出人们在科技为标杆、技术理性日益盛行的社会背景下,已经丧失了自我判断的能力,尤其是处于形成世界观阶段的孩童,更易追随科技塑造的世界拟像,而拒绝承认眼中的真实世界、更无法进行独立思考,因此人们乐于由科技代他们思考、探索、做出决定,人只需满足于享受、消费,不知不觉成了科技的附庸。
人们更倾向于随科技的更新而变化,发展出如变色龙般的习性。丹妮丝最初建议芭比特嚼口香糖后来又不许母亲这样做,理由是先前口香糖纸盒上并没有警告,证明那时口香糖是无害的,而现在有了警告,因此口香糖必然是有害的。在空中毒雾事件中,人们亲眼看到毒物在空中扩散却毫无动作,是因为当局并未发出疏散指令;格拉迪尼家的两个女孩随着无线电播报而产生相应的中毒症状,令杰克不由得猜测两个未成年的女儿是否能更进一步发展出无线电中预测的流产症状。后来河对岸传来有毒气体,尽管人们先前已积极参与模拟活动,清楚如何应对,这一次却没有人行动了,其原因是当局(或者说文中的“他们”)并未下达指令,人们便如计算机终端般,处于待机或瘫痪状态了。这一系列的讽刺描写,都传递这个信息,那就是人们早已沦为科技主导下的终端机器,只能被动地接受指令、顺应科技社会的消息更新而疲于奔命,人性的自我与决断泯然无存,甚至会在小镇的超级市场中迷失方向。
《白噪音》有一场独白,杰克步行去银行核查存款。当屏幕如实报出数字,杰克感到一阵阵暖流和解脱。“这个系统赐福于我的生活。我感觉到它的支持和赞同。”(德里罗,2013:50)杰克虽有体面的职业、美满的生活、良好的同事与邻里关系,却与身边的人都保持一定的距离,甚至藏在他所研究的希特勒形象或其他面具后。然而他却从银行系统感到一种超越一切的亲密,中央处理机给予他深深的个人价值。虽然“系统是看不见的”,但是人们却欢迎它,“网络,线路,光束,和声”都令人印象深刻,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德里罗,2013:50)。正如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中所言,技术“使人的不自由处处得到合理化”,人要成为自主的人、要决定自己的生活,在技术上是不可能的,因为这种不自由表现为对扩大舒适生活、提高劳动生产率的技术装置的屈从”(马尔库塞,2008:126-127)。弗洛姆亦曾指出:“在我们的社会里,情感是大受其挫的,不带情感去思想和生活已成为理想,而‘有情感’已成为不健全、不正常的同义词。”(弗洛姆,2002:174)由此,人们只好向统治社会的技术及其代表,如大众媒体、超级市场、银行系统等一切服务产品寻求认同与幸福感,而抛弃了作为人所应具有的情感和理想。人创造了科技,社会行至科技高度发达的阶段,人却要与科技终端为伍,受科技支配。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深陷于对发达科技的崇拜与被动统治而不能自拔,当一个科技主导的社会逐渐呈现末路,总有一些人骤然惊醒,进而反思一切。人类社会始终沿着一条成住坏空的路线发展,以崇拜一则新事物为始,中期伴随它快速发展而无视其弊端,最终当末世威胁来临才终于惊醒悔悟。工业化如此,一个高度发达的科技社会也将如此。《白噪音》完美抒写了这一模式,创造了一个小社会、能够代表人类社会各群体的一组典型人物,三个章节“波与辐射”、“空中毒雾事件”和“戴乐儿闹剧”分别呈现社会发展的三个阶段。
杰克·格拉迪尼直到遭遇空中毒雾事件还深深感受到科技造福于人的美妙之处,尽管心中早已存有对死亡的隐约恐惧,却由于对科技准确性与全能性的过度依赖,而在毒雾事件中无法迅速应对。然而当他意识到自己面临的死亡威胁正是科技的产物所造就时,他首度意识到人类自身“就可能成为一个人研究和惊叹好多年的对象”(德里罗,2013:265)。由科技造成的死亡恐怖反过来打败了科技,使人类终于记起人类自己正是“一个生命场”,“一种反对虚无的宇宙论”(德里多,2013:265)。人类应当惊叹于自身这一造物的奇迹,而不是空虚无谓地徘徊于科技扭曲世界所产生的白色噪音。
他是后现代工业社会科技的人类代表,德里罗赋予十四岁的男孩海因利希双重身份,他同时又是后现代科技的孩童先知。他既能以尼奥丁衍生物为主题侃侃而谈,又提醒人们去了解他们的化学用品,仿佛告诫人们应当清醒地意识到科技并不仅仅只有其光明的一面。他同样注意到脱离了科技,人们其实一无是处:“我们在这儿置身石器时代,虽然经历了多少实际的进步,我们认识了许多伟大的事物,但是我们能做些什么来让石器时代的人们生活得舒适一些呢?知识如果仅仅在空中飘游的话,有什么用处?它在计算机之间传播,它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和成长。但是实际上谁也不懂得什么。”(德里罗,2013:161-162)
海因利希很清楚如果人类过度依赖科技,人类将无法脱离科技的束缚,而无法迈入人类社会的下一个阶段,在那里也许科技将被淘汰,更为行之有效的方式将能帮助人类进步、发展出更辉煌的文明。而科技的全能性实际很容易被推翻,当小镇上的学校受到隔离,技术人员用尽各种手段也无法探测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得出的结论竟是从天花板用材到食堂食物都可能含有有害物质。一旦面临灾难,科技的有限性与无能之处便不证自明。科技的隐患绝非人类所能轻易察觉,但它却可能随时带来人类与科技的共同毁灭。正如众多关注科技的文艺作品所预测的那般,无论人类如何应对或采取任何态度,科技这一人类的造物终将反过来将人类生吞活剥,人类与科技的关系便如那条终日吞噬自己的尾巴的世界蛇一般。
在小说的“戴乐儿闹剧”中,默里和他的撞车事故课堂讨论非常发人深省。默里本人认为电影中的每一桩撞车事故都比上一桩更好,其中“工具与技巧级别上的提高”展现出历史悠久的“美国式乐观主义”,他甚至将那些撞车事故镜头看作“积极的事件,充满了古老的凡事‘能行’的精神”,但是与默里这种技术乐观主义思想以及对暴力的选择性漠视相反,他的学生们从同样的镜头里看出了暴力的娱乐化和“一种文明处于衰败的意识”(德里罗,2013:237)。这里存在着两种启示。默里的意识将会导向一种可怕的未来,即人类丧失人性而转化为思维与机器同化的人形怪物,只关注数据与技术的革新与突破,将其视为人类的终极梦想与唯一追求。而学生们所代表的年轻一代,尽管生长于一个拥有发达科技的消费社会,浸泡在大众媒体的轰炸中,却具有独特的敏锐和洞察力,能够碰触到科技并不显见的末世情结。正如默里坦言:“学生们认为这些影片具有预言性。他们注意到了技术的自杀愿望。驾车去自杀,猛烈地冲着去自杀。”(德里罗,2013:236)
在今天,科技以一种日益倍增的速度发展,而这也恰恰意味着它也必然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冲向终点,人类若容许自己为其驾驭、扭曲异化,那么人类也必将追随科技迈向末日。可是,人类是否真的愿意如此终了?德里罗在《白噪音》开篇中早已隐晦地提出这一问题。在翻阅偶然发现的家庭影集时,杰克注意到身穿礼拜服的人们“绷紧了脸,并且站在通向未来的角度上——似乎略微偏了一点儿——带着程式化好看的微笑,怀疑匣式照相机性能中的什么东西”(32)。紧随这一段寓言式的描述的,是独立成段的一句“谁会先死?”这是德里罗借杰克之口,第二次提出“谁会先死”这一问题。如果说杰克第一次思考“谁会先死”,是在思考自己与芭比,甚至他自己身边认识的人相比,谁会先死,这第二次提问,就仿佛在诘问人类,人类与科技,谁会先一步走向灭亡?
作为一部后现代扛鼎之作,《白噪音》触及的种种主题从不同角度传达着作者深切的人文关怀。《白噪音》的小说背景离我们的现实并不遥远,正因如此才更具有深刻的借鉴与反思意义。德里罗本人曾说过:“日常生活与平淡无奇的时刻具有一种重要性”,“日常性的光辉”有时“几乎令人恐惧”,而在其他时候却又“几乎是神圣或是令人崇敬的”(DeCurtis,2005:70-71)。在《白噪音》对格拉迪尼一家日常生活的叙事表层之下,德里罗向读者暗示了现代技术作为一只“隐形之手”,在造福人类的同时,给人类生活带来了无以言表的混乱、灾难甚至是恐怖的死亡。人类作为技术的发明者和受惠者,已不知不觉中沦为技术的奴仆与受害者。正如海斯所言,《白噪音》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它不仅并置了技术致命与救命的双重面目,而且非常具体地呈现出主人公对致命风险的恐惧与情愿接受风险的矛盾情感(Heise,2008:167)。德里罗并没有明确地在小说中直言他对社会的提醒与警告,而是将其技术忧思蕴藏在字里行间,供读者亲身感受、自行思考。德里罗笔下的小说世界向我们指明,技术已成为人类赖以生存的环境,技术异化与操控已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反对或放弃技术都无异于自毁家园。因而,人们应当在享受科技福祉的同时保持对科技的理性态度,防范科技滥用带来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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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appearing Man: The Ethical Thoughts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in White Noise
Based on the critical theories of the Frankfurt School about science and technology, this thesis focuses on the study of Don DeLillo’s ethical thoughts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in his representative novelWhite Noise.Through analyzing DeLillo’s depictions of sci-tech worship, dominance and apocalypse, this thesis expounds his critical thoughts on technological rationality, alienation and risks.InWhite Noise, DeLillo shows the co-existing relationship between technology and humanity, reveals that modern technology, as an“invisible hand”, exerts great influence on mankind, and crystallizes the disaster hidden behind the myth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hite Noise;DeLillo;science and technology;ethics;postindustrial society
I06
A
2095-4891(2017)01-0076-05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美国后现代小说的科技伦理研究”(项目编号:13YJC752012)和辽宁省人文社科项目“后现代崇高理论视阈下的美国后现代小说研究”(项目编号:W2015095)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刘丹,副教授,博士生;研究方向:美国文学与文化批评
通讯地址:116044 大连市旅顺南路西段6号 大连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