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怀宇
国际中国社会史大论战
——以1956年中国历史分期问题讨论为中心
陈怀宇
西欧中国学家会议;中国社会史大论战;历史分期;翦伯赞;周一良;布罗代尔
人类进入互联网时代之后,全球从未像今天一样紧密联系在一起。世界各国之间政治、经济、文化、学术交往变得日益广泛而密切,这种联系和交往速度亦前所未有。尤其20世纪以来,中国长期有数十万学者和学生在海外讲学、游学、访学、留学,而外国学生在华学习已成常态。每到假期,不少外国学者纷纷来华讲学、考察、开会,参与学术合作。与此同时,大批20世纪八九十年代留学海外的中国学者之中,相当一部分人已在世界各地陆续取得教学和研究职位并在当地立足,为所在地教学和科研发展扮演重要角色,并长期在世界各地进行稳定和频繁的学术交流。毫无疑问,中国学者参与世界学术发展的深度和广度,对于当今世界学术之贡献,早已远远超过20世纪。将来的学者如果要书写这个时代的学术史、思想史和史学史,将面临海量的文字、图像、声音乃至录像等资料,要想清理出一个清晰图景,将更为不易。而这种中外学术交往的程度在半个世纪以前不可想象。
冷战时期的中外学术交往远不如现在密切,六七十年代大约是最令人扼腕的一个历史阶段。一方面,因为冷战意识形态的原因使中国与居于对立阵营的欧美学界几乎处于隔绝状态;另一方面,随着1960年中苏交恶而不再有密切的中苏科技和学术交往。在中国内部,尽管不乏重要成果出现,但总体而言,学术发展较为缓慢。回顾历史,实际上在1958年以前中外学术交流相对活跃,其中尤以1956年最为活跃。根据当时《人民日报》报道:“在这一年中,中国有七十六位科学家分别出席了在荷兰、巴西、西班牙、比利时、法国等十三个国家举行的十六个国际科学会议。除了在巴黎举行的青年汉学家会议以外,其他十五个国际学术会议中国都是第一次参加。此外,中国科学家还出席了一国举行的三十多个科学会议。去年,中国科学家只参加了四个国际性学术会议和一国举行的二十一个科学会议。”*《中外科学家接触频繁,今年有二十七国同我国进行学术性往来》,《人民日报》1956年12月30日。在1950年代,只有美国学者因为受朝鲜战争影响访华较为困难,欧洲学者则常常来访,中国学者也偶尔去西欧参加学术会议或以文化代表团名义出国交流。有一些学术交往随着近年各种资料的陆续披露,图景越来越清晰,比如中国学者参与西欧青年中国学家会议(The Conferences of Junior Sinologues),便是一例。
西欧青年中国学家会议自1948年至1972年几乎每年轮流在欧洲各地召开,仅有两年中断:一是1960年莫斯科会议因为参加人数过少而取消;二是1968年布拉格会议因为捷克斯洛伐克爆发“布拉格之春”导致当地政治形势恶化而取消。虽然中国大陆学者仅参加了1954年莱顿第8次会议和1955年巴黎第9次会议,但在当时均引起国际学界很大轰动。中国学者虽然缺席后来的几次会议,但两次参与西欧会议,让大陆史学界内部当时热议的中国历史分期问题,在欧美学者中间引发了浓厚的兴趣和热烈的讨论。这种兴趣既受当时欧美中国学学术发展的内在理路启发,也与冷战初期国际政治形势、冷战初期欧美学者的思想左倾密切相关。当时以政治立场而言,西欧学者和苏联、东欧、中国学者分属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大阵营,而在两大阵营内部,各个国家、地区的学者内部却存在思想立场、政治立场上的差异。当时西欧学者普遍思想上左倾,一些学者对来自社会主义国家的学者颇有好感,而在中国港台地区,却有一些学者对西欧学者的思想左倾抱敌视态度,这样在各国学者之间就形成了非常复杂的政治和思想群体。这些复杂的政治、思想、学术冲突,在这些会议上表现甚为突出,值得放在冷战的大背景下进行仔细分析。
各国学者组织和参与国际学术会议对于国际学术共同体(international academic community)的形成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入江昭指出,国际学术界在近二三十年来已经意识到必须重视跨国议题研究,这些重要跨国议题包括环境保护、疾病控制与防治、人权议题、文化交流等等。这些议题不仅涉及到多国政府组织和机构,也涉及到非政府组织和机构。入江昭本人在20世纪90年代即开始关注国际教育交流以及相关项目,他认为存在一个所谓的文化国际主义(cultural internationalism),一些国际非政府组织在全球社区(global communities)的整合和形塑方面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Akira Iriye, Global and Transnational History: The Past, Present, and Future (Basingstoke and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2), 15.入江昭还以1972年赫尔辛基举行的UN支持的自然环境会议为例,说明研究国际会议的重要性,认为这一会议乃是冷战时期地缘政治的一个小脚注。。在我看来,国际会议实际上也同样在全球社区的形塑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比如国际中国学会议即有将全球中国学者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中国学全球社区(a global community of Chinese Studies)的重要作用。西欧青年中国学家会议一开始只是青年学者之间较为松散的联谊活动,后来形成了有计划、有目的、有制度的国际大会,轮流在西欧和东欧各大城市举行,并吸引了来自美洲、亚洲、大洋洲等地学者参与,对于构建冷战时期的国际中国学界起到了积极作用。
中国大陆学者参加了两次西欧青年中国学家会议,受当时条件限制,与会者仅限于翦伯赞、周一良、夏鼐、张芝联等历史学者,但西欧青年中国学会议参与者发表的论文并不限于中国史学,也涉及语言、文学、政治、经济等中国学的方方面面。今天我们书写“二战”后的国际史学史,不能忽视西欧青年中国学家会议。中国学者虽然都是历史学者,他们参与西欧青年中国学家会议的表现以及影响,并不仅仅是史学史论题,同时也是思想史、学术史议题,甚至可以说是冷战时期意识形态斗争的政治史。“二战”后涉及中国学术的世界学术史至少可以有两种写法:一是以地区为单元,以中国为中心的写法,这种写法会写成中国当代对外学术交流史;二是以政治为基准,以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两大阵营政治和意识形态对立为中心的写法,这种写法会将中国学术纳入共产主义阵营。这两种写法,都会忽视广大第三世界各国的学术,比如拉美、非洲、南亚、东南亚和西亚地区,实际上当时郭沫若、郑振铎、夏鼐、季羡林、周一良等学者多次出访一些第三世界国家,进行学术交流,这些交流也是当代世界学术史的重要篇章。
在开始正式讨论之前,这里先澄清一些相关的名词和概念。本文所谓“欧洲青年中国学家会议”,在中国大陆学界最初由周一良在《历史研究》1956年第2期予以介绍,称之为“青年汉学家年会”。当时他陪同翦伯赞参加了1955年莱顿第8次会议,回国后作了简短的报道。他所谓“青年汉学家年会”也并非是会议本身自己的用法,会议的英文名称是The Conference of Junior Sinologues,因每年一次,故周先生称之为年会。周先生在报道中对会议起源作了一点简单介绍:“一九四八年夏,西欧若干国家一些比较年青的‘汉学’家门在荷兰莱登聚会,交换研究工作和图书资料的情况,创始了青年‘汉学’家年会,以后每年轮流在伦敦、巴黎、罗马等地召开。”*周一良:《我国历史学家参加在荷兰莱登举行的青年“汉学”家年会》,《历史研究》1956年第2期。有关翦先生和周先生参加这次会议的详细情况,参见拙文《冷战下中西史家的首次接触:1955年莱顿汉学会议试探》,《文史哲》2015年第1期。第一次会议并非在1948年夏举行,而是在1948年1月6日至12日。
本文讨论的第一个问题是中国学者参与西欧青年中国学家会议始末。这里所说的中国学者,不仅包括中国大陆学者,也包括港台学者,以及旅居海外的学者。所谓海外中国学,从来不是单纯由海外学者创造的,它一直是国际中国学界的集体产物。无论是旅居海外的中国学者,还是中国大陆、港台学者,都不同程度地参与了海外中国学的创造和发展。中国大陆、港台学者对海外中国学提出的挑战,实际上反过来促进了海外中国学的反思和发展。本文将重点讨论大陆学者在会议上提出何种论题,有何表现,又在何种程度上引起欧美学者的兴趣,有何影响。并对这些论题出现的国际思想、文化、学术乃至政治背景进行梳理。其次要讨论的问题是,欧美中国学家如何理解并认识当时中国学术界,对中国学者参加会议持何种态度。欧美中国学家虽然所持的政治立场不同,对海外中国学者、大陆港台学者与会的态度也有所不同,这种态度背后的政治和学术因素都值得仔细讨论。再次,港台学者和大陆学者与欧美学者如何理解和适应西欧青年中国学家会议的不断扩大,其中又是如何形成各种误会和斗争,冷战时期各地区学者又如何因为政治立场不同引起争执。
西欧青年中国学家会议的历史,尽管很早就引起学者的注意,但在学界并没有出现全面系统的研究。早在1958年,方豪即提出,一个会议如有十年以上的历史,便值得写一篇小史。他在1958年参加第11届会议时向会议早期发起人荷兰学者龙彼得(Piet van der Loon)提出修史建议,以免史料散佚。他在会上也问了不少学者关于这个会议的历史,注意到几乎无人每届都参与,大家所知都一鳞半爪。龙彼得却认为会议要等举办三十年时再写历史,而他自己已注意搜集史料,已积两尺高。这个会议从1948年办到1972年,终究没有达到龙先生期待的三十年。本文当然也无意写成一篇该会小史。方先生简单介绍了这个会议与中国的关系,指出Sinology是指有关中国的研究,也是西方学者对东方国家研究即东方学的一个组成部分,因为不少东方地区曾是西方的殖民地,西方学者对这些地区的研究有其方便,亦有其优越感。他指出:
以汉学来说,在我们的立场上,不应该成为汉学,而是“国学”。我们对于研究自己本身的事,无论语言文字,当然较外人为便利;但学术为天下公器,我们不能闭关自守,亦不必闭关自守,只要其目的不是为文化侵略,我们都欢迎;只要其研究成果实有可取,我们亦衷心接受。国际上的学术交流,亦和国际间贸易相同,必须知道国际行情,愈详愈好,愈新愈好。所以对于这一会议,我国绝不能置之不理。*方豪:《出席第十一届国际青年汉学家会议报告》,载《方豪六十自定稿补编》,台北:学生书局,1969年,第2624页。当然他这里所谓“我国”指的是当时退守台湾的蒋介石“国民政府”。接着他便追溯了中国人参加历次会议的历史,但却不仅仅限于当时台湾学者。他提到的中国学者包括台湾学者、大陆学者、旅居海外的中国学者等等,不过以和台湾关系较近的学者为主。他提及1949年以后因国民党政府刚退守台湾,没有财力参与这一会议。但因为一部分汉学家的太太是中国人,加上一些中国学者旅居欧洲,他们很早就参加了这一会议,只不过台湾所知不多。方先生说得不错,实际上1950年在伦敦亚非学院召开第3次会议时,已有多位当时在英国的中国学者如傅乐焕、刘殿爵等人参加。
方豪所提到的1956年会议中国学者参与情况,也可以在饶宗颐的回忆中得到印证。饶先生回顾自己与日本和欧洲中国学家的交往时说,他第一次去日本是1954年去京都大学见吉川幸次郎,而第一次去欧洲则是1956年去巴黎参加青年中国学家会议,并在会上见到了周一良、翦伯赞、夏鼐等人*饶宗颐:《我所认识的汉学家》,《光明日报》2000年4月6日。。他后来也参加了马堡和帕多瓦举行的中国学家会议。当时虽然大陆和台湾在政治上、军事上处于对立状态,但两岸三地学者仍有机会借助西欧青年中国学家会议得以在莱顿、巴黎等地碰面,一起参加学术讨论,这也算是冷战时期难得的现象,当然也值得我们今天来回顾和反思。
第一次青年中国学者会议有几个特点。首先,会议虽然叫“青年中国学者会议(A Conference of Junior Sinologues)”,会议论文主要发表者仍为资深学者,他们的论文侧重传统中国历史、语言研究,也即是传统东方学的语文学研究。其次,与会青年学者当时基本上都尚未出道,来参加会议主要是观摩和学习。再次,会议时间较长,代表们花较多时间参观考察图书馆和博物馆,以及交流学术信息。最后,与会者主要来自西欧六所大学,被认为是代表这些大学来交流中国学信息。
1951年第四次会议在巴黎索邦大学举行。傅吾康夫妇参加了会议,住在学生宿舍区。傅吾康晚年回忆录留下了关于这次会议的一些美好回忆。当时傅吾康的一些法国学界朋友比如于儒伯、康德谟夫妇和李嘉乐还在北京。他们夫妇见到了白乐日,并与戴密微共进晚餐。他们遇到了一些熟人如宾格尔、林圣观、龙彼得、傅海波等人。这次会议是法国中国学展示其雄厚力量的一次机会。
第八次会议在莱顿举行,首次邀请了中国大陆代表,中国政府派出了翦伯赞和周一良两位*周一良1985年重访日本,回国后写了《扶桑四周》一文,写到自己曾在莱顿会议上首次见到山本达郎;见《周一良集》第四卷,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03页。。这次会议非常重要,除了中国大陆代表之外,一些美国知名学者如费正清、拉铁摩尔等人也克服了麦卡锡主义引起的麻烦参加了这次会议,中外学者在这次会议上进行了冷战后的首次接触,既有斗争,也有友谊。傅吾康认为,“当时正值中国谨慎的对外开放时期,但这没有持续太长时间”。白乐日给傅吾康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白乐日受过全面的辩论训练,口才极好,而且无论法文、德文、英文都没问题。“白乐日清晰的阐释和锐利的评论是建立在渊博的知识、深刻的洞察和辩证的方法论基础上的,总是令人留下强烈的印象。白乐日与当时北京来的代表进行了非常尖锐的辩论,这场辩论至今仍然留在我的记忆里,也给中国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他们似乎并未对那些批评性的评论耿耿于怀。”*[德]傅吾康:《为中国着迷:一位汉学家的自传》,第286页。傅吾康的判断是相当准确的。事实上,在1956年巴黎会议上,白乐日作为主要组织者,对中国代表团相当热情,并提供了许多具体帮助。傅吾康称第九次巴黎会议在佛维举行,北京四位代表都是知名学者而非机关的行政干部。尽管傅吾康对这四位与会者的判断是对的,但在会议中北京代表却因为意识形态分歧与政治立场迥异,和其他与会者之间发生激烈争论。
简单而言,随着西欧青年中国学家会议规模的扩大,组织会议的城市从西欧扩展到东欧和苏联,与会学者也来自世界各地,这使得会议看上去更像是世界中国学大会*现在欧洲汉学协会(European Association for Chinese Studies)有每两年一度轮流在欧洲各国举行的双年会,参加的学者主要以欧洲为主,但也有来自美洲、亚洲和其他地区的学者,规模上可以称作世界中国学大会,第21届大会将于2016年8月在俄国圣彼得堡举行。而中国人民大学也在近年组织了若干次世界汉学大会,参会者虽然主要以海外中国学者为主,但并不侧重某一个地区,比欧洲汉学协会要更少欧洲中心主义色彩。而美国的亚洲学会(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ies)也每年举行年会,参加的学者以美国为主,也有大量其他地区学者参加,但大会讨论的主题之中,汉学相关主题只占一部分。,而参与会议的学者能在会上会下交换各种意见,似乎一个全球中国学学术共同体也在形成和发展之中。无论是欧美学者,还是中国学者,当时都很期待参与青年中国学家会议。遗憾的是,由于政治原因,中国大陆学者仅有两次机会通过在国际上发表论文、参与讨论、交换意见,参与这一全球学术共同体的建设。
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随着西欧青年中国学家会议参与者来源地区扩大到亚洲,邀请中国大陆、港台、日本、韩国乃至东南亚地区学者也是相当自然的。那么当时欧美学者对邀请中国大陆学者是一种什么样的想法呢?当时留下来的材料和后来学者的回顾都提供了不少线索。虽然随着冷战开始,以美苏为首的两大阵营在政治上对立,但铁幕并未完全阻止两大阵营之间学者进行学术交流,当时欧美中国学界极其期盼与中国大陆学者交流。不论是当时思想上左倾对苏联、东欧、中国社会主义阵营抱有好感的欧美学者,还是来自资本主义阵营的学者,都非常愿意与中国大陆学者交流。这种交流的期待主要集中在两方面:一方面是欧美学者期待了解中国学术的进展,一方面是希望了解中国大陆的考古学资料和信息,以作为他们研究中国历史和文化的资料。总而言之,无论是第一手文献还是第二手研究,欧美中国学界都对中国学界充满期待。
当时欧美中国学者大致可按照政治与学术之关系分为两类,一类是费正清这类学者,“二战”期间或者战后参与过美国在华政治活动,曾服务美国联邦政府,担任政府或军队秘密职务,有政府雇员经历和背景,也受过很好的学术训练,在学术上有一定表现;还有一类是比较偏重学术的专家学者,特别是年轻一代学者,“二战”期间为盟军进行破译密码等技术性、事务性工作,但与政治比较疏离,如牟复礼、蒲立本*蒲立本1951年由西门华德指导,在伦敦亚非学院获得博士学位,1953年即被剑桥聘为汉学讲座教授,1955年出版了《安禄山叛乱之背景》一书。所以1950年代后半期青年汉学家会议召开时,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已是剑桥汉学教授的身份。。而从政治立场和思想倾向来说,当时欧美中国学者也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亲苏亲华左翼学者,一类是政治立场非左翼中立学者。前者有些是共产党员,如英共秦瑞、法共谢诺,也有非共产党员身份亲共学者,如意大利图齐。非亲共政治中立学者如白乐日、牟复礼等人。但他们对中国大陆学者参加会议一起交流学术都非常期待。
1955年翦伯赞、周一良参加莱顿会议时,与秦瑞、谢诺开始认识,得到秦瑞和谢诺的帮助,双方结下了友谊。1956年巴黎会议时,谢诺作为东道主,不仅亲自去机场迎接中国大陆代表团一行四人,更在会议期间对大陆代表团照顾有加,导览巴黎风景。谢诺同时表示出大陆代表团来法可以合作从事政治宣传的愿望。据夏鼐讲,1956年9月17日,谢诺总结这次会议,认为颇为成功,要给组织上打报告。据牟复礼回忆,1955年他在莱顿很期待和中国学者见面。他是周一良太太早年在哈佛陆军特训班的中文学生,1940年代就认识周一良夫妇。当时他博士刚毕业,来到莱顿,原本打算投奔戴闻达,因戴闻达去世,遂应何四维邀请到莱顿访学,并参加中国学会议。牟复礼会议全程也都陪着翦老为其翻译。他在回忆录里并提及秦瑞、谢诺很想结识翦老。毫无疑问,这些人都很期待与中国学者见面。据周一良的会议记录,白乐日也很希望中国学者来西欧开会交流,在莱顿会议上就支持中国学者参加第九次大会。翦老在《第九次青年汉学家会议纪要》中则提及,在周一良与罗香林的翻译贺光中发生冲突时,白乐日代表会议主席团发言,请中国代表周一良先生继续发言,“希望中国的朋友尽量发言”*翦伯赞:《第九次青年汉学家会议纪要》,《历史研究》1956年第12期。。
参加西欧青年中国学家会议的华人学者,可以简单分为三类,一是当时旅居海外的华人学者,如刘殿爵、傅乐焕、郑德坤、胡隽咏、吴其昱、吴世昌、刘茂才、王铃等人,二是港、台、东南亚地区的华人学者,三是中国大陆地区学者。正如前文简短提示的,旅居欧洲的一些华人学者很早即就近参加了一些会议,大陆学者以及亚洲其他地区的学者则参加较晚。这些学者之间,以大陆学者和旅欧学者之间交换意见较多,大陆学者与港台学者之间则有一些冲突。
中国大陆学者两次参加西欧青年中国学家会议都只派出了历史学者,但实际上当时新中国历史学发展只是刚刚开始。尽管1950年即设立了中国科学院考古所,历史所却迟至1954年才成立,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则更迟至1955年6月1日才成立。当时历史学界在翦伯赞、范文澜等马克思主义学者领导下,花很大力气从事近代史料整理和编纂工作,主要成果为《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50年代初至“反右”之前这段时间,中外学术交流相当频繁。仅1955年夏鼐在短时间内即接见了瑞典考古代表团,法国、挪威、比利时、新西兰文化代表团,以及澳大利亚外宾。1956年4月18日,中国文化代表团也访问了意大利中远东研究院,其成员有中科院的侯德榜、茅以升,中国人民对外文化协会北方和西方部副总干事等人。当时代表团会见了院长图齐,图齐是意大利知名左翼学者,对新中国相当友好,当即赠送一本他自己的著作《西藏图绘写卷》以及其他学院出版物给中科院院长郭沫若*“Activities of the IsMEO,” East and West vol. 17, no. 1 (April 1956), 114.。
1956年巴黎会议,中国代表团一行四人于8月29日抵达巴黎,9月18日离开巴黎,经苏联于9月23日返回中国。参加完第九次会议之后,翦伯赞、张芝联、周一良都写了会议报告发表在《人民日报》、《历史研究》、《北京大学学报》、《文汇报》,对会议的方方面面做了详细报道,留下很多珍贵信息。翦伯赞不仅在《历史研究》发表《第九次青年汉学家会议纪要》对会议讨论过程做了详尽介绍,还为《人民日报》撰文《记巴黎青年汉学家会议》,倡导中法友谊。这让我们看到中国学者当时参加会议一方面是为了和世界上其他学者进行学术交流、传播唯物史观,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促进中法两国之间的友谊。周一良指出会议主要为了让各国汉学家交换研究成绩和互相学习,并促进文化交流和增进彼此了解。张芝联则主要介绍了参加会议代表发表论文的情况*张芝联:《介绍第九届国际青年汉学家年会上的论文》,《北京大学学报》1957年第1期。2005年张芝联在“从汉学到中国学的转变趋势”研讨会上回顾了1956年参加巴黎汉学会议的情况,指出当时汉学研究充斥着意识形态之争,五十年后不再可能重现当年那样的情形。见吴原元:《“从汉学到中国学的转变趋势”研讨会综述》,《汉学研究》第10辑(2007年),第381页;王晴佳:《张芝联先生与中外史学交流》,《史学理论研究》2008年第4期。。
参加莱顿和巴黎会议期间,中国学者也与欧洲中国学家们进行学术交流,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如1956年9月5日,中国大陆代表团成员去白乐日家用茶点,获赠白乐日出版的《隋书食货志考译》。夏鼐等人与旅欧华人学者也进行了接触,并有学术交流活动。比如夏鼐在郑德坤请求下,帮其审阅《中国史简史》稿本*夏鼐:《夏鼐日记》卷五,1956年9月2日星期日,第252页。。9月12日下午,中国留学生骆惠敏、左景权、王铃、吴其昱、刘殿爵等五人来找中国代表团谈话。夏先生注意到刘是香港人,不想回国,先告辞*夏鼐:《夏鼐日记》卷五,1956年9月12日星期三,第257页。原文王铃作王铨,有误。。实际上当时刘殿爵已经担任伦敦亚非学院中国哲学讲师。骆惠敏在剑桥大学读博士学位。王铃在剑桥与李约瑟合作进行中国科学技术史研究和写作。左景权和吴其昱当时都在巴黎留学,毕业后也都留在法国从事学术工作。
参加学术会议,发展学术友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受政治影响,与会代表之间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这主要表现在东南亚华人学者和中国大陆学者之间因意识形态纷争产生的矛盾。具体表现在9月4日的争议。这一天轮到香港代表罗香林用中文发言,他也讲历史分期,当时由美国学者史华慈担任小组主席,马来亚华人学者贺光中担任翻译。罗香林结束论文发表后,大陆学者周一良起来发言,对罗香林的解释提出质疑,但主要是介绍新中国史学者对于历史分期的标准问题,特别讨论了封建制度的定义,发言时间较长,引起了贺光中的不满,认为周一良讨论发言应该仅限于对报告人论文的批评,而不是宣扬自己的观点,指责周一良发言时间过长。这又引起翦老的不满,翦老随即起来应战,向大会指出,“一个翻译竟敢限制中国代表的发言,我们认为不能容忍,这是对新中国不友好的表现,作为新中国的一个教授,我对这种不友好的态度提出严重的抗议,请主席团对贺光中的无礼取闹表示意见,如果主席团也持贺光中的不友好态度,我们可以退席”*翦伯赞:《第九次青年汉学家会议纪要》,第89页。。周一良接着询问可否继续发言。史华慈表示可以继续发言,大会组委会主席白乐日也表示支持周一良继续发言,并希望中国代表尽量发言。据夏鼐的叙述,这次讨论结束之后,在随后越南学者报告时,贺光中、罗香林、饶宗颐等马来亚、香港代表均退席出去。据夏鼐的日记,有个细节值得注意。上午会议结束后,会议代表进午餐时,巴拉士告诉中国代表团,贺光中在抗战时曾与日本合作,后来被国民党政府利用,曾在澳洲工作,现在马来亚教书。母亲是比利时人,故英法两国语文不错,但极为反动。又说这次这三人是事前并未报告,前天报到并交来三篇论文,排不进去,结果勉强排进这篇。
除了学术交流之外,翦伯赞和周一良发表在当时中国大陆官方报纸的一些文字也给中国学者参加会议的目的蒙上了一层外交色彩,这些文字认为中国学者参加巴黎会议深深体会到了法国人民对中国人民的友好态度,法国学者热情接待了中国学者,法国人期待与中国关系正常化,而法国人民与中国学者也在会议和参观过程中发展了中法友谊。翦伯赞1956年10月31日在《人民日报》发表了《记巴黎青年汉学家会议》一文,风格和内容与他在《历史研究》发表的《第九次青年汉学家会议纪要》迥异。这篇文章基本上是将这次会议写成一个外交关系新进展的报告,重点并非学术。他在文章中总结了中国代表团参加会议收获不少,这些收获不仅表现在学术上以文会友,听到了西方学者对中国历史分期问题的各种意见,而且还收获了中国大陆学者和世界各国中国学家之间的友谊,而这种友谊正是中国学者今后和各国中国学家在学术研究中进行合作的一种最好的保证。翦伯赞接着特别提到了法国中国学家的友好和热情:
在这里,我想提到的是法国的汉学家。法国的汉学家对待我们是友好的,他们在任何场合都没有忘记把我们当作是法国学者们最尊贵的客人。在开幕的致词中,在闭幕的宴会中,在巴黎市长的招待酒会中,我们都能体会到我们法国朋友的这种友谊。这些法国的教授,不管是马克思主义者或非马克思主义者,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这就是恢复北京和巴黎的政治和文化的正常关系。还应该提到的是我所接触到的法国青年,特别是研究汉学的青年,他们对新中国是向往的、友好的。他们和他们的前辈一样,希望通过我们把他们的友谊带给中国的青年。此外法国科学研究中心的负责人杜布伊先生也向我们表示希望在科学研究方面和我国合作;法国教育部高等教育司司长贝尔热先生、副司长巴叶先生在他为我们举行的酒会中也向我们表示,希望和我国交换学生和教授。作为中国的一个教授,我们欢迎法国学者们的这种友谊,并且珍重这种友谊。我们希望在这种友谊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我们在文化学术方面的友好合作,在新的历史基础上恢复中法两国的正常关系。 翦老的愿望是很好的,憧憬也很美好,甚至1957年初中国学者也几乎要去参加在联邦德国马堡举行的青年中国学家会议了。可惜随着反右运动的兴起,翦老终究没有机会重返欧洲,其他学者此后也没有机会再去欧洲参加青年中国学家会议,直到“文革”后才恢复交往。
对于这次巴黎会议,周一良也指出:“欧美的学者们想要研究中国学问,当然要和中国大陆学者发展友谊;而中国大陆学者也愿意把中国大陆的学术成果和中国学术界的情况介绍给世界各国的汉学家们。”*周一良:《郊叟曝言:周一良自选集》,第166页。他指出代表团不仅在巴黎受到教授们的礼遇,也受到青年学生的热情欢迎,好多学生自愿来当中国代表团的向导和翻译,陪同参观档案馆、卢浮宫、凡尔赛等地,体现了中法友谊。他甚至认为在中法两国人民共同愿望的推动下,中法邦交正常化也将是不久的事。
中国大陆学者翦伯赞、周一良、夏鼐、张芝联参加1956年巴黎会议,可谓是1949年以后中国大陆历史学者第一次以集体形象登上世界学术舞台,以平等身份参与世界学术讨论。虽然有一些西欧学者在50年代初也访问过中国大陆,但相当一部分学者并没有太多机会接触大陆学者,更不易了解大陆学者的学术取向和成就,而意识形态在中国大陆学术中的影响,也多半是通过各种间接渠道了解。中国大陆学者虽仅参与两次西欧青年中国学家会议,但所造成的影响较为广泛和深远。一是宣讲唯物史观和介绍中国大陆的历史分期讨论,引起了西欧中国学界的广泛兴趣和讨论;二是介绍中国在1949年以后取得的考古成就,让西欧中国学家对中国的考古发现非常感兴趣;三是介绍中国大陆当时正在进行的近代史资料整理工作,也在海外引起中国学家们的浓厚兴趣,直接推动了近代中国史在海外的发展。但也失去了一些对话和参与的机会,比如缺席白乐日主持的国际宋史计划便是一例。总而言之,西欧青年中国学家会议邀请美国和苏联学者参加,使得它由一个区域性组织变成世界性组织;而邀请日本、中国、澳洲等地学者,又使得它由世界性组织变成全球性组织。
正是因为这些政治、思想、文化、学术的背景,中国大陆学界当时热衷的用马克思主义科学历史观讨论中国历史分期问题,也同时引起了欧、美、日一些知名学者的兴趣和热烈讨论,可以视为一次“中国社会史国际大论战”,这大概也是20世纪学术史上唯一一次世界各国学者就中国历史上各时期社会性质和分期进行正面交锋。1955年由于中国学者翦伯赞和周一良的参与,中国史分期这一论题引起西欧中国学者的极大兴趣,是以在莱顿会议上便已决定下一年会议主题定为分期问题。结果这一论题在巴黎会议上最为热门,欧美学者和香港学者也都参与了讨论,并与中国大陆代表发生激烈交锋。
这次会议上有关中国历史分期的论文包括蒲立本的“上古、中古、近古”、傅海波的“历史分期的意义和无意义”、何四维的“略谈中国史的分期”、张芝联的“中国近代史研究的新发展”、郭瓦列夫的“中国现代史的分期”、傅吾康的“中国近代史和现代史的分期”、罗香林的“中国社会的演进和中国历史分期的关系”、史华慈的“中国史分期的公式化”、芮沃寿的“中国史上佛教史的分期”、梁佩真的“中国诗及其分期”等等。但芮沃寿和梁佩真的论文并不涉及和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分期的讨论。这一点已经在1956年9月8日巴黎会议期间的总结会议上经拉铁摩尔指出,拉氏认为文学和美术分期,与社会史的分期不同,社会史的分期,中国和西洋也不需要相同,他也认为中国史的分期不能只看社会经济结构。这当然是针对当时翦伯赞等人基于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的阐释。
还有一类是提出自己的分期,以对抗中国马克思主义者提出的分期。如罗香林提出四阶段论,一为氏族社会时代(约公元前三千年至一千四百年);二为封建时代(公元前1400-211),即盘庚迁殷至秦统一天下,做官靠贵族出身;三为选举社会,即隋至清末,以科举取士;四为清末科举制度废除进入新时期。这一看法遭到周一良的反驳,周先生认为:“罗的说法,以中国封建社会制度在秦始皇时废止,实即胡适的说法。我们新中国的史学家的意见以为一个社会是否系封建社会,不是决定于什么选举或科举,而是决定于这个社会的经济结构,首先决定于土地为谁所有。如果土地为地主阶级所有,而这种土地所有者又以封建办法剥削农民,那便是封建社会。”*翦伯赞:《第九次青年汉学家会议纪要》,第89页。
苏联学者则从苏联史出发,讨论了中国史的分期。在1956年9月4日的讨论中,苏联科学院东方研究所副所长郭瓦烈夫报告“中国现代史的分期”,指出当时苏联史学家都认为中国现代史的开端应该以苏联十月革命为界线*张芝联《介绍第九届国际青年汉学家年会上的论文》(《北京大学学报》1957年第1期)介绍他的主张和一般中国史学家的分期法没有很大出入,只是他将中国现代史的开端提前到1917年。这话说得比较客气,没有批评郭瓦烈夫用苏联十月革命来套中国现代史的开端。。但英国学者范登龙随即就此提问:这一有关中国现代史起点的说法是否在苏联已取得一致的意见;这是全体苏联史学家的一致意见或仅是东方学研究所同人的意见,以及通过什么方式取得一致意见。郭瓦烈夫的分期论,在今天看来是一种典型的苏联中心主义、学术霸权主义的体现,将中国历史的转折置于苏联历史的转折基础之上,显然是有问题的。汉堡大学教授傅吾康讨论了“中国近代史和现代史的分期”问题,强调1911年辛亥革命的重要性,这一革命使得中国在政治上确立了共和制度,而且“二千余年的儒家相传的君主一统的政治思想也一扫而空”。傅吾康也指出革命有一个长期过程,戊戌维新和义和团运动是辛亥革命的前奏,五四运动和北伐革命则是辛亥革命的继续,直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这期间社会改革和政治革命在同时进行。
翦伯赞对历史分期的意义作了详尽的阐述,其发言分五点:“一、应不应该分期的问题,在这里驳斥了分期无意义和分期有政治目的的谬论。二、分期的标准问题,在这里驳斥了唯心论、多元论,宣传了唯物论。三、中国学者对中国历史分期问题的讨论,在这里驳斥了那些说中国学术研究不自由的污蔑,宣传了我国新近开展的‘百家争鸣’的学风。四、翦自己对中国历史分期的主张,在这里反对了上古、中古、近代的分期法,驳斥了罗香林的什么选举社会、科举社会等胡说。五、结论,欢迎各国汉学家参加中国历史分期问题的讨论,并指出观点和立场的不同,并不妨碍对同一问题的讨论,因为无论如何我们有一点是相同的,这就是史料,只要大家是追求真理,在真理的面前,我们是会逐渐接近的。”*翦伯赞:《第九次青年汉学家会议纪要》,第90页。这些发言实际上反映了当时中国学界的一般立场。
在批判了18世纪以来西方学者的中国历史观之后,蒲立本转而讨论内藤湖南的中国史观,特别以1914年内藤发表的《支那论》为例,因为此书首次试图给中国史从其内部的重要性出发来进行分期。蒲立本指出内藤的兴趣不仅在于学术,也在于政治,内藤对中国史的认识是要预测中国民族革命的未来结果,这反映出内藤本人的学术兴趣仍带有日本民族主义的目标。蒲立本甚至认为内藤也走上了和黑格尔一样的路。内藤的主要看法是中国在北宋,即10到11世纪,已经进入现代,即从以前的贵族社会转向专制主义,以前统治者是贵族的一员,而之后统治者获得绝对权力来统治其子民。蒲立本认为这是因为内藤心目中已经拿中国史来类比欧洲史,即从封建社会到王权专制主义的过渡,比如法国在16、17世纪的变化。通过这样的比较,内藤认为袁世凯如果想重建一个帝国将不可避免地失败。在对上古和中古的分期问题上,蒲立本认为虽然内藤不会承认简单以西欧史的变化比附中国史而尽量以所谓理性的标准来看待中国史分期,但他将公元3世纪末胡人开始统治北方为分水岭区分上古和中古,实际上是以罗马帝国的衰亡作为参照物。内藤的弟子宫崎市定则试图从经济和社会发展条件等方面来拓展内藤的理论,并试图将其思考植入世界史发展的一般理论。其看法在日本深受非马克思主义中国学家的欢迎,甚至“二战”后一些马克思主义学者也接受其解释。
蒲立本引1953年出版的《苏维埃布尔什维克百科全书》为例,认为在苏联学界一般同意中国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的分界线是公元三、四世纪,而封建主义一直被囚于东方专制主义的政治形态下。郭沫若认为中国在公元前五百年时进入封建社会,当时政治封建主义开始瓦解。日本学者前田直典则将中日韩越视为同一整体的东亚文化,试图提供一套理论解释这些国家历史发展的进程。他接受内藤理论中唐宋分际的看法,不过他认为公元一千年是古代和中古的分水岭,即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的分水岭。而中国学者一般认为中国封建社会终结于鸦片战争,这之后直到中共取得胜利之前中国是半封建半殖民地半资本主义社会。
这些对中国史分期的理论讨论,在蒲立本看来,均可称为卡尔·波普所说的历史主义理论。波普批判了这种历史主义,认为历史主义理论简单地假设人类社会都有一个共同的有机发展模式,这一模式认为人类社会整体上乃是一个单一的有机体。蒲立本赞成波普的看法,认为人类历史发展存在多样性,不同意任何单一历史主义理论可以解释中国历史。他提出只有两种办法可以将中国史和世界史联系在一起。一是分析复杂历史情境中的一些断片并进行中外比较,二是展示中外之间的历史联系。他个人的学术研究重点无疑是后者。对于前者,他特别引了韦伯的宗教社会学研究为例,指出尽管韦伯的中国宗教研究完全基于1920年前欧洲中国学界对中国宗教的研究,但在一些具体的问题上非常有启发,比如中、欧城市的比较,以及士人的绅士理想与专业官僚统治的理性利益之间的冲突等等。第二点则主要讨论了中国所谓四大发明对世界其他地区历史发展的影响。
这篇文章几乎对当时世界各地有关中国历史发展模式的理论都作了清楚的梳理和说明,甚至对中苏两国的马克思主义史学也有所涉及,反映了蒲立本广阔的学术视野,他用世界性眼光关注一个单一主题的研究,并且能联系当时欧洲的思想状况进行恰当的评说,非常值得重视和学习。
中国科学院的各个研究所之中,考古所是最早成立的一个。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后,中科院也随即在11月成立,取代逃亡到台湾的“中央”研究院,成为中国大陆科技和学术发展最高领导机构。考古所则是当时中科院下属研究所中较早成立的一个,1950年5月开始筹办,人员主要来自留在中研院北平研究院历史所和未离开的中研院史语所人员,8月1日正式成立。相比之下,历史所则迟至1954年才成立。主要原因也许是当年中研院历史组不少人因为政权更替而离开,比如《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编委会一共五人,傅斯年(当时由夏鼐代理)、陈寅恪、赵元任、李济之、董作宾,分别是历史、语言、考古和人类学各部门负责人,其中只有陈寅恪留在大陆,傅斯年、李济之、董作宾到台湾,赵元任留在美国。因此,考古所成立早,也直接导致考古学工作能够保持延续性,梁思永、夏鼐等人领导考古所一开始即能保持正常的考古工作。1955年翦伯赞、周一良去莱顿参加第八次会议,即向与会学者介绍了一些考古新发现,引发与会者的浓厚兴趣,随即要求交换资料,进行合作。
海峡对岸的“中研院”史语所考古学家李济非常关心大陆的考古工作,虽然台湾并未派人参加1955年、1956年莱顿、巴黎会议,但是李济积极了解并询问有关夏鼐在巴黎会议上的活动。1956年12月6日,李济致信张光直,提到劳延煊写信告知,张光直有夏鼐在巴黎开会发言的抄本,希望得到一份。不过李济怀疑这个发言是否值得张光直打印一份给他*李卉、陈星灿编:《传薪有斯人:李济、凌纯声、高去寻、夏鼐与张光直通信集》,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第16页。。1957年2月19日李济再次致信张光直讨论夏鼐文章与人品之关系,因为张光直说到夏鼐是一位当代圣人*李卉、陈星灿编:《传薪有斯人:李济、凌纯声、高去寻、夏鼐与张光直通信集》,第17页。。1957年5月11日,李济致信张光直,告诉他自己已经得到夏鼐在欧洲演说的原文抄件,但发现夏鼐没提在山东滕县发现彩陶的事。他觉得张光直的报告另有来源,希望来信补充。他表示也看到了1956年9月夏鼐等参加巴黎中国学家会议展览时的照片,但新石器时代一项下只有西安、天门、新沂、良渚等处。
尽管西欧青年中国学家会议为建立一个松散的全球中国学学术共同体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会,但是当时冷战造成的意识形态对立,以及欧美学者内部政治与思想立场的差距,使得各种矛盾在会议内外也显得较为突出。会议反映出国际中国学界充满各种内部和外部矛盾,这些矛盾不仅包括欧美资本主义阵营与苏东、中国社会主义阵营之间的矛盾,如苏联与西欧、东德与西徳之间、中国大陆与港台之间;也包括欧美资本主义阵营内部左右翼学者之间的矛盾,如英共学者秦瑞、法共学者谢诺等左翼学者与其他西欧学者之间;同时还有欧美资产阶级学者及其亚洲政治盟友港台地区资产阶级学者之间的矛盾,特别是图齐与方豪之间爆发了严重的冲突,美国学者对台湾学者态度也很微妙;甚至也有中国与苏联学者之间因为政治分歧引发的矛盾,主要表现在中苏政治争吵导致中国学者缺席莫斯科青年中国学者会议以及国际东方学家大会;最后是中国大陆学者与港台学者之间的矛盾,如翦伯赞、周一良与贺光中、罗香林、饶宗颐之间的矛盾,等等。
当时中国公开发表的文件表明,面对学术问题,中苏学者常常出于同样的政治立场和思想倾向,在同一战壕作战。中国学者常常赞扬苏联学者,批判西欧学者。而苏联学者也在中国学者缺席的情况下,帮助中国批判西欧资产阶级学者*翦伯赞也感到苏联及其他社会主义国家代表比较友好,英共秦瑞、法共谢诺、荷共学者以及一些进步学者对中国代表友好;见张传玺:《翦伯赞传》,第283页。。苏联编译的中文《第十二届青年中国学家国际会议》称,苏联学者指出英国学者帕尔塞关于义和团起义的报告提出了错误解释,因为没有利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布的新材料;而剑桥大学郑德坤关于中国陶器的报告也没有利用新中国的考古发掘与收藏。该文总结说:“西欧某些学者的报告有许多普遍性的缺点。例如:第一,有些报告人不设法说明所研究的局部现象中应占有的地位;第二,报告往往没有明确的结论,因此,报告人的观点表现不清楚;第三,很少利用中国解放后出版的科学著作。”而苏联学者的情况与此相反,“苏联代表们的报告则竭力设法把局部问题同问题的较广泛提法联系起来,同社会背景联系起来;作者们的观点明显地表现在结论中”*《第十二届青年中国学家国际会议》,《历史研究》1960年第4期。原文根据苏联《东方学问题》1959年第4期摘译,但内容实际有所改写。。
在西欧青年中国学家会议上,美苏两大阵营的碰撞,也表现出西欧学者对社会主义阵营学者的挑战,如苏联科学院东方学所副所长郭瓦烈夫主张中国现代史的开端应以苏联十月革命为界线,引起英国龙彼得的疑问。慕尼黑大学教授傅海波在论文中“肆意攻击社会主义国家的史学家,谓某些代表由其本国社会制度关系,不得不赞成马克思主义,否则回国后将遇困难”。这一政治攻击,遭到民主德国莱比锡大学赖切奈夫斯基回击。剑桥大学郑德坤也针对张芝联的会议发言,攻击中国大陆学者讨论历史分期带有政治目的,这也引起社会主义阵营学者翦伯赞的当场反驳。在莱顿会议上,翦伯赞对白乐日、格拉姆等人挑衅说中国学术不自由也进行了反驳。可见,由于分属冷战开始后的两大阵营*20世纪50年代,社会主义阵营内部也有一些异常情况,在西欧引发反响。张芝联曾回忆到,他1956年参加巴黎会议时结识了一大批中青年汉学家,也接触了若干法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如研究巴黎公社史的布吕阿、研究中国近代史的谢诺等,这些学者“顶住了匈牙利事件和赫鲁晓夫秘密报告后的退党逆流,坚持马克思主义历史研究”。见《我与法兰西》,《世界历史》1996年第4期。,两个阵营的学者在意识形态方面非常对立,即便是同文同种,但分属不同意识形态营垒之间的所谓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学者之间,也会爆发冲突,如中国大陆学者与海外中国学者之间、东德和西德学者之间的冲突。和这一对立类似的还有港台学者与大陆学者对政权正统性的争论,比如翦伯赞提到巴黎会议上,曾由贺光中报告香港地区中国学的研究概况,也涉及到台湾,口口声声说“中国如何如何”,欲争正统。但翦老认为既然认同还是中国,则可以置之不理。
虽然政治上台湾与欧美、日本各国同属于资本主义阵营,但在学术与文化上,民族和国家之间仍然有着十分重要的区别。美国左翼学者对台湾政府颇不以为然,尤其以费正清较为明显,因而引起台湾对费正清出卖“国民政府”的大批判,其风气几乎与大陆批判胡适无异。其他哈佛学者对台湾学界的态度也因人而异,但有些学者显然是故意保持距离的,比如叶理绥便是如此。1955年12月21日李济致信张光直,告诉他两周前赖世和曾来台北访问,留了五天,对自己表示了一些好感。但他很惊讶叶理绥数年之内两次来远东都没有访问台湾。他请张光直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哈佛圈内的人,只要留心观察即可*李卉、陈星灿编:《传薪有斯人:李济、凌纯声、高去寻、夏鼐与张光直通信集》,第7页。。李济是哈佛早年校友,尽管他上学时哈佛尚未成立远东研究项目,但他对哈佛远东研究一直较为关注。当时两岸学者还是在学术上有一些隔空交流,除了前文说的李济对夏鼐的关注之外,两岸学者通过发表文章进行学术讨论也还存在。比如季羡林发表《浮屠与佛》之后,1956年周法高在《史语所集刊》第27本发表《论浮屠与佛》一文,与季先生商榷。
方豪说:“今年几乎所有欧、美汉学家,对所有中国人,尤其对台湾去的人,特别冷淡。对于我,简直视为眼中钉。”*方豪:《方豪六十自定稿补编》,第2630页。方豪认为,欧美汉学家私下里谈话大多把大陆代表缺席的原因归结为方豪的出席,并到处询问是否方豪明年会继续出席汉学会议。方豪认为外国汉学家之所以亲共,是因为大陆送给这些学者的书籍都很精良,而且邀请他们去大陆游玩。中国文化原就在大陆,“欧洲汉学家正和我们本国学人一样,哪个不想到敦煌、安阳去看看?哪个不想一游长安、洛阳?哪个不想一登长城?哪个不想一出阳关”?方豪还提到这次参加会议的德国学者傅吾康、傅海波原本接到大陆对外工作委员会张奚若的邀请去访问,打算8月15日启程,却在不久前接到通知,说大陆内部人事变动,暂缓启程。通过这个例子,方豪说很多汉学家想得到大陆的“宠邀”,以便去大陆游玩。不过,他觉得欧美汉学家去大陆看看也好,因为他1957年路过巴黎,曾由驻法代表陈雄飞安排与五位去过敦煌的法国汉学家共进晚餐。这些法国汉学家告诉他,大陆学者忙于开会,不能坐下来做学问,部分过去很右的中国学者正在被清算。所以这些汉学家,对大陆的期望也大不如以前。方豪这次开会印象最深的欧洲汉学家是波兰的赫迈莱夫斯基,此人对方豪的《中西交通史》非常有兴趣,对方豪也非常和蔼。此人三次访问大陆,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告诉方豪不少他在大陆的经历。其次,除了文化原因之外,方豪也指出外国学者很势利,因为国民党政权退守台湾之后,领土与人民都极少,外国都想和大陆进行贸易。意大利中东远东学院,“原只有罗马、米兰、威尼斯三处,今年增设都灵一处,报名的已有四十人,都只是想学一点语言,到东方去淘金”。他还特别提到会议的组织者郎乔蒂,前年与中东远东学院副院长乔伽尼诺(Alberto Giuganino)以及总务长到中国大陆游玩了三个月,在西湖边住了一个月。这些叙述不尽符合事实,因而很快引起图齐的不满和反驳。
图齐认为在方豪文章中存在很多错误信息,比如说,意大利政府(那便是内务部)不希望共产国家代表团进入意大利,苏联、波兰、东德、捷克斯洛伐克等国代表团因此迟到;本年会议的主持人郎乔蒂去年曾和乔伽尼洛以及总干事一起被邀请访问共产中国,在西湖停留了一个月;共产中国对欧洲中国学家很慷慨,邀请他们去旅行。实际上,意大利中东与远东学院文化代表团访华是学院要求的,由中国对外文化协会安排,于1957年3月29日至4月26日期间访华,在杭州和西湖停留了六日,并非一个月之久*夏鼐在日记里提到了他接见意大利代表团的情况,1957年3月29日星期五,“下午对外文协来电话,谓意大利代表团已于今日抵京,约晚间进餐时商谈参观日程。傍晚赴新侨饭店与周南同志等招待意大利代表团,团长阿·吉乌干尼诺(Giuganino),团员有兰乔蒂(Lanciotti)、贝内狄克特(Benedikter)、英彼雷阿利(Imperilli),谈至9时许始散”(《夏鼐日记》卷五,第299页)。后来又记4月2日晚去国际俱乐部参加对外文协招待意大利代表团的晚宴;4月3日星期三上午,意大利代表团来参观考古所。。图齐认为,方豪文中所提供的错误信息以及文章所体现的精神,让他感到很遗憾。在他看来,邀请方豪是将其当作中国学家而非台湾代表,因为会议邀请参会者通常是邀请其个人并非邀请政府代表。图齐也指出,方豪的报告反映了方本人思想不够清晰、报告事实不够准确、缺乏人道的容忍态度,这些都有违他作为学者和神职人员应该具有的品质。图齐指出,实际上郎乔蒂和其他成员去中国都是为了联络中国学者,了解中国正在进行的考古和文化研究,同时获得关于那个庞大国家的第一手知识。因此,应该给予他们应有的荣誉,并继承和发展他们的事业。意大利中东与远东学院完全与政治毫无牵涉,它不可能对事实视而不见,一定要认识到中国是一个六亿人生活、思考和工作的国家*Giuseppe Tucci, “à propos of the last Junior Sinologues Conference,” East and West vol. 9, no. 4 (December 1958), 378.。
但值得留意的是,当时欧美思想界、学术界的左倾局面也使得西欧中国学界急切盼望邀请苏联和中国学者参加会议。随着斯大林去世,苏联国内学界开始重视国际学术交往,使得苏联学者参加西欧青年中国学家会议成为可能。而中国在1950年代初仍然对西欧学者持友好态度,尤其在1956年曾有对外学术交往的黄金时代,使得中国学者得以参加1955年莱顿、1956年巴黎两届年会。
1956年巴黎年会甚至以中国国内讨论最为热烈的中国历史分期问题作为会议主题,这种兴趣既体现了欧美学界思想左倾,学术上重视经济、社会史的趋势,也反映了中国史学界的选题、思路与方法,曾经对国际中国学界产生很大的影响,并引起了持续的讨论。国际学界对中国历史分期问题的讨论,涉及苏联、中国、日本、欧洲、美国等国学者,可以称之为一次“国际中国社会史大论战”,从学者参与规模、讨论问题的广度和深度来说,都远远超过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社会史大论战。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历史分期大论战也可以看作是冷战时期国际学术交流的一个奇迹,这也是学术进入全球化时代之后才会出现的现象。这一现象的出现不仅是冷战后中苏马克思主义史学取得垄断地位造成的结果,也有当时欧美、日本地区受到马克思主义影响引发史学界进行中国经济史、社会史研究的国际背景,可以说,这次大论战是受到全球化时代政治、思想、学术因素之合力推动而出现的产物。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论战,使得中国史学研究出现了一个全球学术共同体的曙光。这道曙光尽管昙花一现,但仍然可以看作是后冷战时代国际学术合作的先声。
[责任编辑 范学辉]
陈怀宇,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历史哲学宗教学院与国际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