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者之物到自我之物
—— 论18世纪英国对中国瓷器的挪用

2017-02-03 01:55徐胤娜侯铁军景德镇陶瓷大学科技艺术学院
景德镇陶瓷 2017年6期
关键词:器物瓷器世纪

/徐胤娜 侯铁军(景德镇陶瓷大学科技艺术学院)

文化学者彼得·伯克(Peter Burke)在论及文化和器物时指出:“思想、信息、艺术品和实践,并不是简单地被采纳。恰恰相反的是,它们会被调适去适应新的文化环境。首先,它们会被去情境化,然后被再情境化、归化和本土化。”

18世纪英国社会对中国瓷器的接受和反应正体现了伯克所谓的“文化转译”现象。尽管当时的英国社会,从上到下,都被卷入中国瓷器的热潮之中,但他们并不消极被动,而是通过各种方法和途径,把瓷器这个他者中国之物转变成自我之物,为世界陶瓷贡献了英国人的伟大智慧。

一、“拱形圆柄镶金饰”:18世纪英国的镶嵌瓷

“为进口器物加装和镶嵌金属(金、银或镀银)装饰的做法,在14世纪晚期的欧洲文献中就有记录。当时很多具有异域情调的器物,如贝壳、岩石、水晶、鸵鸟蛋和象牙等,都加装了黄金和白银,以突显它们的稀有和美丽”。

与上述价值不菲的装饰品不同的是,瓷器不但是可供观赏的艺术品,也是用途广泛的日用品。在日常使用的过程中,人们不免要移动、接拿瓷器,用瓷器盛装食物,乃至难免使其与其他器物发生碰撞(如勺子与盘子),这便加大了瓷器破损的危险。因而保护脆弱易碎的瓷器(如给沿口、手柄、盖子、底座加装金属器),是为瓷器加装镶嵌的另一个初衷。

正是基于上述象征、审美和实用等目的,中国瓷器自16世纪进入欧洲社会后,为它加装镶嵌金属的做法就开始了。“在17世纪的荷兰,许多瓷器就用这种方式来装饰”,到18世纪中期,“巴黎的瓷器加装是瓷器加装史上的黄金时代”。

在英国,早在16世纪末,就有给瓷器加装镶嵌的记录。一位名叫塞缪尔·雷纳(Samuel Lennard) 的商人就曾为一只灰蓝釉中国瓷器加装镀银。及至18世纪,随着大量中国瓷器的进口,瓷器不再像16、17世纪那样稀有和昂贵,然而还是有一些人为心爱的瓷器或家族遗传的老瓷器加装镶嵌。在18世纪英国女诗人乔安娜·贝利(Joanna Baillie)的咏陶诗《致茶壶》(Lines to a Teacup)(1790)中,就有这样的描述:

茶壶嘴直巧玲珑,壶身美丽焕雅姿。

拱形圆柄镶金饰,穹圆蓓蕾饰盖子。

完好无缺站此地,韵文讴歌好主题。

从古时起流至今,此物美丽又得体。

据吴文婷的研究,“中世纪至18世纪以前,镶嵌较常以由外箝住或包覆瓷体装成,而在18世纪前后开始……,瓷体大幅度的经由被切割、钻孔、栓上镶嵌来改造”。“有些可以看得出来原来是花瓶,但是瓶口硬生生的被削去,瓶肩及瓶身处被横向切开,切开处的边缘镶上镀金的铜质金属边框,组装后便是有盖的藏物罐”。

经过加装镶嵌后的中国瓷器,不仅在物理层面大受改造,有的还变得面目全非,其原本的功用和意义都被篡改,或者如彼得·伯克所言的,从功能和美学等方面,被“去情境化” 和“再情境化”了。约翰·盖伊(John Gay)的《致一位酷爱古瓷器的女士》(To a Lady on Her Passion for Old China)(1725)中的古瓷罐正是这样的一个例子:

看着这些古瓷罐,或白或蓝或金镶。

器物纯洁又精致,看起来如女人般。

它们因美而价高,却太精致不实用。

插花饰金天青色,装点家居添荣光。

盖伊诗中的瓷器,原本是素雅的青花瓷,现在则被镶上了金饰(再情境化)。不但如此,原本被制造出来用以盛装物品,有着较高实用价值的瓷罐,在经过英国人的加装后,其原本的功用特性也遭到遮蔽,变成了一个“精致”而“不实用”的装饰品。

二、“式多奇巧,岁无定样”:18世纪英国的定制瓷

英国人将中国瓷器本土化的另一个重要手段是定制瓷器。据陶瓷史专家大卫·霍华德的统计,整个欧洲的定制瓷有“5000多种”,但其中“有3000多种是销往英国市场的”,它们主要是由英国皇室、贵族和公司所定制的以家族徽章或公司商号图案为主的纹章瓷。

物质文化研究认为,“器物有做‘社会工作’的能力。器物可以指代亚文化关联、职业、财富、有限活动的参与,或者社会地位的某个方面——社会身份的所有方面”。上述王公贵族等,正是利用了瓷器这一物质文化的能动性表征和建构身份,区隔和厘清阶级或等级界限。一方面,这些饰有家族徽章、标志、个人画像的纹章瓷,以可见、可触的物质形式,外化了瓷器所有者的财富和地位,让他们在旁观者的羡慕、惊叹和嫉妒中,“调和自我身份和尊严的形成”。另一方面,它们将这一家族的成员乃至拥有纹章瓷的其他家族或阶层联系在一起,“为正式和私人的场合创造了醒目的陈列品”,“为传播诸如社会地位和家庭纽带等思想提供了一种理想的、新的途径”,将自己与其他社会群体、阶级或部落区隔开来,为无形的阶级和等级区别划出了一条有形的物质界限。

除纹章瓷外,英国人还定制了不少符合他们生活和饮食习惯的瓷器,如马克杯、双颈油醋瓶、托比杯、天鹅汤碗、甜品台、潘趣酒碗、调味汁瓶等。此外,也有不少定制瓷的装饰图案取材于宗教、神话和寓言场景,重大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等。对此,《景德镇陶录》记载道:“洋器专售外洋者,商多粤东人,贩去与洋鬼子载市。式多奇巧,岁无定样。”以至于“器型之繁,纹饰之丰,数量之多,为前所未有”。

由于中西绘画理念、技法、主题和文字等方面的巨大差异,中国画工在收到“式样奇巧、岁无定样”的订单或样品后,往往无法完全理解样品的内容与文化背景知识,因而所绘就的瓷器图案也就难免出现错误(例如,经常写错纹章瓷上的字母,绘画题材内容也得不到忠实的表现)。为此,“我国商人投其所好,乃于景德镇烧造白器,运至粤垣,另雇工匠,仿照西洋画法,加以彩绘,于珠江南岸之河南,开窑烘染,制成彩瓷,然后售西商”。在广州为瓷器装饰绘彩,便于接受欧洲商人的直接监督和指导,可以避免和减少差错。对此,1793年跟随马戛尔尼使团访华的约翰·巴罗(John Barrow)有着较为详细的记录:“陶瓷厂把大量全素的瓷器运往广东,购买者可以按自己喜欢的样式上色……输往广东的欧洲彩色版画在那里被如实地复制。但这样做时,他们没有对自己的画进行思考。原有的或意外的缺点和瑕疵,他们必定照录。所以他们仅仅是忠实的临摹者,丝毫没有感受到摆在他们面前的艺术品的魅力或美丽。”

巴罗虽然赞扬了中国画工的临摹水平,但仅仅把他们定性为“忠实的模仿者”,小觑他们无法欣赏欧洲艺术的美丽,并以欧洲绘画的标准为圭臬,批评中国绘画不懂明暗对照法,谬误百出。巴罗本人不懂中国语言,对中国艺术精神也是一无所知。他对中国瓷器绘画的批评,不仅是无知者无畏的表现,更是体现了蒸蒸日上的大英帝国社会精英的帝国心态。

然而,从中外陶瓷艺术交流的角度来看,“充满谬误”的定制瓷开创了一种新的杂交物质文化,丰富了陶瓷艺术的器型与装饰,促进了不同艺术理念的互通。而从文化转译的层面上来看,用中国白瓷装饰欧洲纹样的定制瓷,实际上是把中国瓷器以欧洲文化对其进行填充,并有意识地将自己的意愿加诸在中国瓷器之上,否定中国瓷器的纹样乃至绘画理念,将技艺精湛的中国画工贬低为纯粹的模仿者,改变中国瓷器原有的器型,用自己所青睐的文饰和器型来取代中国瓷器原本的形式和内容,有着明显地将瓷器本土化,把他者之物收编为自我之物的倾向。

三、“媲美中国最好的瓷器”:18世纪英国的仿制瓷

“几乎从18世纪中叶英国开始大规模生产瓷器开始,英国陶工就模仿中国青花瓷的器型和装饰”。他们仿造的中国青花瓷和德化白瓷足以乱真,受到国人的普遍欢迎。当时最著名的仿制瓷厂有“弓”(Bow)、“新广州”(New Canton)“沃切斯特”(Worcester)和“利物浦”(Liverpool)等。

1750年,“弓”瓷厂在广告中宣称,其所生产的瓷器已近乎精湛,不比日本瓷器差。1763年的《牛津杂志》中的一篇文章则声称,沃切斯特瓷厂所生产的瓷器,可以与中国最好的瓷器相媲美:“沃切斯特瓷器的胎体要比它们都更为精细和洁白,甚至几乎都可以与中国最好的瓷器相媲美。……它是如此地与东方最好的瓷器(无论是中国的还是日本的)相像,以至于常常被用来模仿中国或日本瓷器,用以替代整套瓷器中的破损器物。它们之间的差别,就算鉴赏家本人也无法察觉,有些时候沃切斯特还会被错当成外国产品。”

当然,所谓的仿造,并不是机械地复制。在模仿的过程中,英国人往往发挥自己对遥远中国的想象,挪用中国器物的某些文饰(如山水、楼台、花鸟等),对它们进行置换、变形和拼贴,最终生产出一个中西合体、古今并置,“符合某种欧洲美学设计传统而被打上了‘中国’标签的”杂交瓷器。

更有甚者,不仅在器型和装饰上假冒中国的名义,还通过文学叙事,为中国瓷器上的装饰图案杜撰出浪漫而凄美的“中国”爱情故事,在赚得大量利润的同时,也迎合了英国人对神秘而古老的中国的好奇。这类瓷器中,最著名、最流行且影响最深远的便是在18世纪八九十年代由英国陶人托马斯·明顿(T h o m a s Minton)所设计出的“柳树纹样”(Willow Pattern)青花瓷器。此类瓷器上的纹样以柳树为中心,在其右侧是苍松环绕的楼阁亭台和曲栏小径。柳树下方有一座三孔石桥,桥上三人正在行走。远处水面上有一叶扁舟,其上方的空白处则绘有一对飞鸟。

围绕柳树纹样瓷器,英国人还杜撰出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虽然这个故事有多个版本,但它们所描绘的故事大致相同:一个年轻漂亮的大户人家女子孔思(Koong Se),不满父亲的姻缘安排,准备与自己中意的青年才俊张生(Chang)私奔。在家中私拿细软期间,被父撞破,进而被追(桥上三人)。成功逃离后,两人隐姓埋名过上男耕女织的惬意生活。不想好景不长,行迹败露,父亲随即带人棒打鸳鸯。孔思宁死不从,准备点火烧房。危急关头,天神出面,将一对有情人化为飞鸟,最终两人得以超脱,从此翱翔天际,比翼人间。

柳条纹样瓷器及其故事,挪用了中国瓷器装饰中的一些纹样,并编造了一个近似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故事,然而这些看似非常中国的器物和故事,完全是英国人假借中国元素而杜撰出来的地地道道的英国器物和英国故事。它将遥远的、神秘的中国视为一个唯美的乌托邦,并借助它上演了一出交织着亲情与爱情、背叛与忠贞的浪漫而感伤的故事。故事最终的结局,也是老套的西方叙事手段——在紧要关头,通过安排天外救星(Deus ex Machina)的介入,让这出悲剧以相对圆满的喜剧而收场。

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的是,英国人还将柳树纹样瓷器当作样品,运至中国,让中国人仿造生产,然后运回英国。如此的出口返内销的生产模式,不仅进一步加深了此款瓷器源自中国的假象,也让器物的身份变得更为扑朔迷离,最终使得它变为一款他中有我,我中有他的杂交器物,完成了将瓷器这个他者之物收编成自我之物的使命。

四、结语

18世纪英国植物学家、诗人伊拉斯谟·达尔文(E r a s m u s D a r w i n),在他的诗集“植物园”(Botanic Garden)中,曾讴歌了威治伍德在陶瓷领域所作出的成就,认为后者制造出的瓷器“为英国岛屿打扮了新装”。18世纪下半叶,英国人在本土找到了高岭土,并通过设立陶瓷促进机构,发明制瓷工具,革新瓷器产品,改善生产组织程序等方式,使得瓷器获得长足的发展,乃至创造出了骨质瓷这一新的瓷器品种。之所以能有如此的成就,这与他们在早期通过镶饰、定制和仿造的方式挪用中国瓷器分不开。研究这一段历史,不仅有助于了解18世纪英国瓷器发展的历程,也为我们进一步探索18世纪中英文化交流提供了新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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