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祥
现代化进程中我国农民经济理性的扩张、困境与出路
李志祥
农民的经济理性问题在本质上是农民精神的现代化问题,主要包括农民经济动机、经济美德以及经济认知三个层面的转化问题。在生产经营结构的市场化变迁、“离土不离乡”的进城务工和“离土又离乡”的外出打工等新兴经济活动的推动下,我国农民正处于从传统经济理性转向现代经济理性的发展转型期,突出血缘亲情伦理的传统经济理性正在淡化,注意市场科技伦理的现代经济理性正在形成,以血缘地缘弥补现代化缺陷的农民经济理性正在孕育。我国农民一方面要努力跟上现代化的步伐,积极倡导尊重契约规则的市场经济理性和追求量化计算的现代科技理性;另一方面要积极规避现代化的陷阱,大力弘扬有助于缓解“见物不见人”问题的血缘亲情理性和遏制过度掠夺自然倾向的地缘生态理性。
经济伦理;经济理性;农民;现代化
正如马克斯·韦伯所说:“近代资本主义扩张的动力首先并不是用于资本主义活动的资本额的来源问题,更重要的是资本主义精神的发展问题。”[1](P49)如果说资本家和劳动者的天职观念构成了资本主义精神的内核,那么合理的经济理性就构成了现代农民精神的内核。农民是否具有合理的经济理性,在多大程度上具有合理的经济理性,直接关系着一国农民和农业现代化的速度和进程。分析我国农民经济理性的现状困境,探寻我国农民经济理性的发展方向,对于推进我国现代化建设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农民的经济理性问题,一直是学术界关注和争论的焦点问题,“理性小农”与“道义小农”、“生计小农”与“营利小农”的著名论战前后持续了一个多世纪。以A.恰亚诺夫、K.波兰尼、E.P.汤普森以及J. C.斯科特等为代表的实体小农学派否认农民具有经济理性,认为农民不同于仅受利益最大化原则支配的资本家,其行为多受生计理性和道义原则支配。以S.塔克斯、T.舒尔茨、S.波普金和G.S.贝克尔等为代表的形式小农学派坚持农民具有经济理性,认为农民与资本家完全一样,都受利益最大化的经济理性原则支配。以黄宗智、李丹以及文军等为代表的综合小农学派则认为农民兼具生存理性和经济理性,在不同的条件下会按照不同的理性原则行事①。这场百年论战进行得轰轰烈烈,无论在学术界还是在现实生活中,都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事实上,这场百年论战所要解决的根本问题不是农民是否具有经济理性这样一个理论问题,而是农民能否以及如何实现现代化这样一个现实问题,也就是恰亚诺夫所说的“农业经济的改造和发展”[2](P266)以及舒尔茨所说的“如何把弱小的传统农业改造成为一个高生产率的经济部门”[3](P4)等问题。
在这场百年论战中,农民现代化问题之所以被聚焦为“农民是否具有经济理性”这样一个具体问题,是因为“经济理性”与“现代化”之间具有非常紧密的联系。在韦伯、桑巴特等现代化学者看来,祛魅化、理性化就是传统社会走向现代社会的必由之路,而经济理性就是经济现代化的重要标志。具体到农民身上,只有已经培养出经济理性的农民才能和其他群体一起跨入现代社会,不具有经济理性的农民只能以“小农”身份徘徊在现代社会之外。不过,在这场论战中,交锋双方并没有清晰界定过“经济理性”概念的内涵,部分分歧正是源于对“经济理性”的不同理解。因此,要正确面对并合理推进这场百年论争,就必须先搞清楚一个问题:到底什么是“经济理性”?我们是在哪个层面上谈论经济理性?归纳起来,学者们主要在三个不同的层面使用“经济理性”概念:
第一个是经济动机层面的经济理性。这种经济理性观侧重于经济行为的人性动机,认为经济生活中的人在本质上就是经济理性人,其根本动机就是为了自己的最大化利益。经济动机层面的经济理性最先体现为亚当·斯密提出、约翰·穆勒严格界定的“经济人”形象,即“在现有知识水平上以最少劳动和最小生理节制获取最多必需品、享受和奢侈品”[4],这构成了古典经济学和新古典经济学的理论前提。此后,利益最大化动机被从两个基本相反的方向推进:一个方向是将“利益”压缩为“物质利益”,并最终压缩为“物质财富”或“货币”,如马克思所说的“价值增殖的狂热追求者”[15](P683),桑巴特所说的“专在增殖货币的额数”[6](P206),韦伯所说的“赚钱”和“获利”[1](P37);另一个相反的方向是将“利益”扩充为“效用”,将个人追求的各种目标都纳入其中,如效用经济学家马歇尔所说的适用于“一切欲望的目的”的“满足”[7](P38),社会学家科尔曼所说的“最大限度地获取效益”[8](P18)。经济动机层面的经济理性实际上是一种价值理性,其核心是行为者个人的最大化利益,在本质上是个人主义的、利己主义的自私动机论。
第二个是经济美德层面的经济理性。这种经济理性观侧重于经济行为的道德品质,认为不同类型的经济行为背后都有相应的道德品质,最好的经济美德就是最能服务于经济目标、能够带来最大效用的道德品质。马克斯·韦伯曾指明经济美德所特有的工具性:“富兰克林所有的道德观念都带有功利主义的色彩。诚实有用,因为诚实能带来信誉;守时、勤奋、节俭都有用,所以都是美德。”[1](P36)经济美德的具体内容不仅取决于相应的经济目标,而且取决于特定的社会条件,因为所有的经济手段都受制于外部经济环境、信息搜寻成本以及主观认识能力等各种条件。除勤劳节俭这种具有普遍意义的经济美德之外,市场经济中的经济美德突出陌生人之间的契约正义,而传统社会中的经济美德更强调熟人之间的亲情关爱。经济美德层面的经济理性在本质上是一种工具理性,它不追问自己所服务的价值目标是否合理,因而无法为自己提供彻底的合道德性保障。
第三个是经济认知层面的经济理性。这种经济理性侧重于经济行为的认知方式,认为经济理性就是经济生活的理性化认知,要求将经济生活中的一切要素都变成可量化、可预测和可控制的要素,马克斯·舍勒称此为“重视数量的计算性认识态度”[9](P13)。从本质上看,所有的经济投入都可以量化为一定的成本,所有的经济产出也可以量化为一定的收益,经济活动的理性认知实际上就是一种关于成本与收益的简单数量计算,这就是马克斯·韦伯所说的“以严格的核算为基础而理性化的,以富有远见和小心谨慎来追求它所欲达的经济成功”[1](P56)。经济认知的理性化程度受制于技术、制度、法律等诸多因素,传统社会的理性认知仅仅是一种基于传统、习惯、本能、个人喜好以及直观理解的直观理性或感受理性[10];只有在机械化的生产手段、科学化的管理原则、精确化的法律制度出现之后,理性认知才能达到一种纯形式的、可以精确计算的计算理性。这种经济理性将人(理性)变成了经济领域中的上帝,但对量化和形式的片面追求使它远离了不可量化的精神王国,“在通往现代科学的道路上,人们放弃了任何对意义的探求”[11](P3)。
经济理性的上述三个层面各有侧重,同时又互相支持。经济动机层面的经济理性确立了经济活动的价值目标,强调以行为者的最大利益指引经济活动;经济美德层面的经济理性指明了经济活动的德性要素,侧重以行为者的道德品质推进经济活动;经济认知层面的经济理性建立了经济活动的理性基础,突出以行为者的理性计算掌控经济活动。一个全面合理的经济理性概念,应该同时包含这三个层面的内容,而不能仅仅强调其中一个方面。这样理解出来的经济理性,不是现代社会的专属品,而是普遍适用于所有社会的所有经济活动;只不过在不同的社会条件下,经济理性会展现为不同的形式,侧重于不同的内容②。
以西方国家现代化的历史进步与局限为参照背景,从中国农民现代化的角度回应关于农民经济理性的百年论争,我们需要回答的问题是:第一,当前中国农民是否具有与现代化相适应的经济理性?第二,中国农民这个特殊群体能够为现代经济理性提供哪些特殊营养?
现代化意义上的经济理性,与市场经济的形成和发展密不可分。农民经济理性的发展程度,主要取决于国家市场经济的成熟程度以及农民对市场经济的参与程度。在明清资本主义萌芽时期和近代资本主义被动发展时期,商品经济主要在发达地区和中心城市发展,广大农村仍然处于自然经济、半自然经济状态,农民参与市场的广度和深度都非常有限,现代化的经济理性意识很难产生。只有到了改革开放之后,随着从计划经济到商品经济最终到市场经济的转变,我国农民通过各种渠道进入市场,与市场经济相适应的现代经济理性才开始生长出来。总体来看,促进我国农民经济理性发展的新兴经济生活主要有三种:
第一种也是最重要的一种,就是农民的生产经营方式由生存需求主导走向了市场需求主导。毫无疑问,改革开放对农民影响最大的当数联产承包责任制。联产承包责任制意味着经济决定权由集体下放到个人(或家庭),农民开始掌握了经济自主权,可以自由决定种什么以及种多少等经济行为。生产关系的解放释放了农民长期受压抑的致富欲望,如何通过自身努力来脱贫致富成了农民追求的头等目标。与面向生存需求的产品种植模式相比,面向市场需求的商品种植模式具有强大的经济优势,这就使得农民逐步转向了市场主导型的商品种植模式,其经济选择的考量因素变成了什么东西最能挣钱、什么东西来钱最快。农民面对土地的分析、权衡、考量和选择,不亚于商人面对市场的分析、权衡、考量和选择。正是通过一次次连续不断的经济决策活动,农民的现代经济理性才迅速地激发和成长起来。
第二种激发农民现代经济理性的新兴经济生活是进城务工,也就是我国社会学学者所说的“离土不离乡”。为了摆脱地少人多引发的“内卷化”和“过密化”[12]发展问题,我国农民创造出了乡镇企业这一经济形式,将大量富余的农村劳动力转移进了土地旁边的乡镇或县城。一方面是人数较少的、以农民企业家为代表的农村经济精英,他们为确保企业营利而被迫像商人一样进行精确的成本核算,较早发展出了市场经济所需要的现代经济理性。另一方面是为数众多的农民工人,他们兼具工人和农民两种身份,进厂工作时是工人,回家生活时是农民。以劳动时间计算工资这种工厂生活方式使他们培育出了一种新的时间价值观念,并以这种时间价值标准对传统农业经济行为进行了合算性拷问:在打工时间价值的参照下,投入农业生产活动的各种做法合算不合算?其结果是,很多不计时间成本的经济方式开始逐步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具有经济合理性的经济方式。
第三种激发农民现代经济理性的新兴经济生活是外出打工,也就是我国社会学学者所说的“离土又离乡”。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我国沿海发达地区出现了众多的劳动密集型企业,大量农村剩余劳动力被城市生活以及比种田划算的收入所吸引,成为了离家外出的打工者。与进城务工者相比,外出打工者生活在城市和工厂里的时间更长,离土地和乡村等传统生活方式更远,接触的劳务市场更广,面对的生产工具机械化程度更高。在长期的城市生活和企业生活中,外出打工者频繁与劳务市场打交道,从中培育出了一定的商业经济理性,更为注重成本核算,尊重契约和信用。而在企业里长期与现代化大机器打交道,使他们培育出了一定的工业经济理性,强调工作时间和工作秩序,突出聚精会神的能力。尽管离家打工者的经济生活远离了土地和农村,但他们仍未完全摆脱传统社会的影响,毕竟“以亲缘和地缘为主的人际关系所形成的网络”[13]仍然是其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生产经营市场化、进城务工、离家打工这三种新兴经济生活所激发出来的现代经济理性各有侧重,对于农民经济理性发展的影响意义也各不相同。生产经营市场化将农民和农业纳入到市场体系中来,通过现代经济活动使农民内生出符合现代精神的经济理性,这是立足于农业生产、推动农民经济理性现代化的根本途径。进城务工以及离家打工对农民经济理性发展的影响是外在的,必须借助农业生产经营市场化才能真正发挥作用。进城务工者属于半农半工,他们能够用工业生活培养出的经济理性对抗、改造传统农业中的经济理性,但其经济理性的现代化水平并不高;离家打工者的生活方式更接近工人,其经济理性更符合现代化的要求,但远离农民农业使他们很难触动提升农民的经济理性意识。有学者这样总结各种新兴经济生活对于农民经济理性的影响:“新时期以来,农民的经济理性经过了从生存理性的回归——‘等意交换’到生存理性的两次突围——‘离土不离乡’与‘离土又离乡’,再到市场理性的崛起——商品生产,最后在农民的返乡创业中逐渐趋于成熟。”[14]
伴随着农村市场经济的快速发展,我国农民的经济理性意识有了大幅提高。从总体上看,我国农民的经济理性正处于发展转型期,正在从以传统手工为技术基础、以亲情地情为联系纽带、以生存需求为基本导向的传统经济理性向以现代机器为技术基础、以契约规则为联系纽带、以市场需求为基本导向的现代经济理性转变。在这个转变过程中,传统社会的经济理性与现代社会的经济理性混杂在一起,互相争斗,互助补充,共同构成了当前我国农民经济理性发展的特色与困境。
第一,我国农民市场经济意识普遍提高,但地域和个体发展非常不平衡。当自给自足的传统农业经济不断受到冲击、新兴的市场经济因素不断涌入之后,农民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与市场经济相适应的诸多意识,特别是以利益最大化原则作为自己经济决策和经济行为的指导原则,以经济行为所能转化出来的经济效益作为行为好坏的判断标准。原来仅具有自然意义的物质变成了具有经济意义的资源,通过进入市场而创造最大化的财富已经变成了农民经济生活的最大动力。但是,我国农村的市场化发展非常不平衡,不同地域发展不平衡,不同个体发展也不平衡,由此带来的结果就是:有的农民已经变成了一个商人、一个企业家(或工人),具有相对成熟的市场经济意识;有的农民仍然是一个传统的、自给自足的农民,只具有很少的市场经济意识;更多的农民则是农民、商人和工人的综合体,具有尚不成熟的市场经济意识。
第二,农民求利欲望不断增强,但逐利能力有待提高。计划经济时代,农民的求利欲望在一定程度上是受压抑的,大公无私的道德原则将私人利益划入了“封资修”行列。改革开放之后,邓小平同志提出的“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著名论断,肯定了个人正当利益的合道德性,释放了我国农民对个人正当利益的追逐热情。随着市场经济的日益深入,个人正当利益被赋予了越来越充分的道德合法性,“利”无需借助“义”就独自获得了道德性,只有“不义”才能剥夺这种合道德性。尽管大多数农民在经济动机上具备了充足的经济理性,但这种经济理性却明显受制于农民薄弱的经济能力。由于我国长期运行二元经济社会结构和工农产品价格剪刀差机制,农民实际上处于整个社会的最底层,农民的库存知识、资源禀赋以及社会环境是最差的,农民在市场经济中的获利能力远低于其他社会阶层。逐利欲望强烈而逐利能力弱小,这正是转型期农民经济理性发展的一大困境。
第三,农民的生产性经济美德不断突显,而交往性经济美德还有待增强。中国农民历来重视勤劳节俭这类与创造和积累财富有关的生产性经济美德,正所谓“守家二字勤与俭”[15](P60)。事实上,勤俭美德在现代社会具有同样的价值。中国农民特有的不怕苦、不怕累品质,直接与现代经济理性的要求相适应,并在更即时更直接的利益刺激下发展到了惊人的高度。在经济交往方面,进入市场的农民开始用成本收益核算来拷量各种经济交往方式,逐步用以平等交换为基础的市场交易方式取代以亲缘和地缘为基础的互惠互助活动,从而形成了与市场经济相适应的平等美德和正义美德。但是,刚刚进入市场的农民仍然有很多东西不能完全转变过来,尤其是在契约规则意识方面。尽管已经开始接触和使用契约这种新型交往方式,但由于长期生活在血缘地缘等亲情关系中,大多数农民很难形成真正的契约意识、信用意识、时间意识和责权意识等。
第四,农民具备了初步的科技理性意识,但科技理性水平亟需提高。农民的经济认知水平,一方面取决于农业经济的市场化程度,另一方面取决于农业生产的科技化水平。在农业生产过程中,只有借助高度发达的现代科学技术才能精确认识和控制各种生产要素,才能将所有生产要素转化为可以精确预测的数量,进而进行严格的成本收益核算。在国家和地方政府的大力扶持下,我国农业科技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农业经济中出现了大量自动化、机械化的工具,规模化、专业化的管理,以及现代化的育种、化肥、农药等。但是,与工业科技化相比,与国外的农业科技化相比,我国的农业科技含量仍然偏低。大多数农民以经济效益为标准选择和使用一定的农业科技,并初步形成了与之相应的科技理性意识。但是,由于我国农业科技发展水平还不高、推广范围还不广,农民对土地以及土地产物的控制远没有达到可以精确预测的量化水平,受此限制的农民科技理性水平还比较落后。
综合起来看,我国农民的经济理性正处于发展转型期:摒弃了一些过时的传统经济理性,但摒弃得还不够彻底;发展了一些新型的现代经济理性,但发展得还不够完善;继承了传统经济理性中的一些优秀因素以消解工业现代化产生的问题,但继承得还不够力度。这就需要我们进一步改善各种社会条件,不断完善农民的经济理性,走出一条富有中国特色的农民现代化之路。
我国农民必须走现代化道路,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但这条现代化道路不应该是对西方现代化道路的简单盲从,而应该是有中国特色的农民现代化道路,它一方面要求改变我国农民现有经济理性中的不合理因素,特别是那些不利于经济效率和市场秩序的思想观念,积极跟上世界现代化的正常步伐;另一方面要求弘扬我国农民现有经济理性中的合理因素,特别是那些有助于人际平衡和生态和谐的特有观念,努力防范西方现代化的诸多陷阱。孟德拉斯曾经预言过:“摆脱了一切‘工业’遗产的落后农业,有时可能会走在工业的前面,并预兆未来。”[16](P11)我国农民经济理性的未来发展必需注意以下四个方面的问题。
第一,不断完善“三农”市场(特别是农产品市场),帮助农民形成以契约规则意识为核心的市场经济理性。正如秦晖所言:“只有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农民作为交换行为的主体摆脱了对共同体的依附,他们的理性才能摆脱集体表象的压抑而健全起来。”[17]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确立以来,我国的“三农”市场已经开始了快速发展,但仍然不够完善,特别是农产品市场,存在着较为严重产销脱节现象。可以说,当前中国农民经济生活中最突出的问题不是“产”的问题,而是“销”的问题。一旦“销”的问题解决了,市场通畅了,农民的“产”很快就能跟上。因此,建立完善的三农市场,特别是农产品市场,提供及时的供求信息,才能帮助农民真正进入市场体系,形成合理的市场经济理性。从土地走向市场,意味着乡土中的亲情规则不再具有约束力了,取而代之的是市场中的契约规则。但是,刚刚摆脱亲情规则约束的农民,很容易变成无规则,走向不受任何约束的自私自利。因此,农民必须认识到契约规则的重要性,形成了相应的现代契约规则意识,完成孟德拉斯意义上的“农民的终结”。
第二,大力发展和普及农业科技,不断提升农民的科技理性意识。现代化最根本的推动力是科技,是科技革命引发了工业革命,推动了现代化发展。但在我国,农民在整个社会中受教育程度最低,知识储备最低,经济收入最低,社会地位也最低,他们不具备科学认识土地、种子、农药和化肥等的专业知识,也不具备自行研发现代农业机器的能力。在这种情况下,大力发展和推广普及农业科技,开发自动化、机械化的农业用具,培育优质高产的动植物品种,生产高效无害的农药化肥,就是我国政府和社会所必需承担的重任。舒尔茨早就指出:“一般来说,贫穷农业社会只有通过向他们自己的人民进行投资才能获得必要的技能。”[3](P111)在这方面,我国已经做了很多工作,也取得了很大的成效,但目前来看还不是很均衡。针对交通便利、适合大规模作业的农业科技研发和普及很不错,但针对边远落后、不适合大规模作业的农业科技研发和普及还很不够。因此,我们必须为农民提供更多更先进的农业科技,不断提升农民的知识结构,使农民在农业科技的应用实践中培育出合理的科技理性意识。
第三,大力弘扬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血缘亲情因素,消解现代化带来的冷漠问题。韦伯曾经描绘过现代化发展的最终困局:“专家没有灵魂,纵欲者没有心肝;这个废物幻想着它自己已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文明程度。”[1](P143)作为后来者的农民现代化,应该并且也可以避免类似的困局。西方现代化在本质上是工业现代化,工业和资本的可流动性造就了陌生人社会,陌生人社会以冷静的理性为基础,强调人与人之间的公平正义,由此步入了没有情感、没有灵魂的理性世界。农民不一样。真正的农民必然依附于土地,而土地的不可流动性决定了依附其上的农民必然会形成一个以血缘和地缘为基础的熟人社会,必然会产生以信任和关爱为基础的亲情观念。土地与熟人社会就是血缘亲情观念的生存土壤,农民只要还离不开土地,离不开熟人社会,就必然会滋生出特定的血缘亲情观念。因此,我国农民的现代化不能放弃血亲仁爱精神,必须将理性计算与血亲仁爱精神结合起来,创建更为和谐、更有亲情、更具效率的经济秩序。
第四,利用地缘特色发展新型自然观,缓解现代化带来的生态危机。西方现代化产生的另一大问题就是生态危机问题。为了追逐利润和积累,资本消耗了过多的自然资源,导致了前所未有的生态危机。奥康纳曾经指出:“全球变暖、生物多样性及臭氧层的消失、酸雨、海洋污染、森林砍伐、能源及金属矿藏量的衰竭、土壤流失以及其他一些主要的生态变化,都是近两个或者更多的世纪以来工业资本主义(以及前国家社会主义)经济的快速增长所导致的。”[18](P292)但是,对土地的严格依附性会使农民产生特殊的土地情感,既将土地视为财富的源泉,又将土地视为生活的家园。由此,农民更容易抵制疯狂攫取的自私冲动,形成一种具有可持续性的地缘理性生态观,要求自己生存的土地既合经济又合美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国政府提出了“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的理念,提出了“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的发展目标。因此,在发展农民经济理性的时候,一定要加大生态理性的宣传力度,使农民在现代化的道路上防范过度开发,促进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关系。
[注 释]
①关于形式小农、实质小农及综合小农争论的具体介绍与讨论,可以参考下列论文:饶旭鹏:《农户经济理性问题的理论争论与整合》,《广西社会科学》2012年第7期;马良灿:《理性小农抑或生存小农——实体小农学派对形式小农学派的批判与反思》,《社会科学战线》2014年第4期;李金铮:《求利抑或谋生:国际视域下中国近代农民经济行为的论争》,《史学集刊》2015年第3期。
②承认经济理性存在于所有时代的所有经济活动中,就是承认传统社会的农民同样具有经济理性;承认经济理性在不同的社会条件下呈现为不同的形式,就是承认传统社会农民与现代社会农民具有不同的经济理性。这种理解正是当前大多数学者对“理性小农”与“道义小农”百年论争的回答,具体可参见:林毅夫.小农与经济理性[J].农村经济与社会,1988(3);秦晖.市场信号与“农民理性”[J].改革,1996(6);文军.从生存理性选择到社会理性选择:当代中国农民外出就业动因的社会学分析[J].社会学研究,2001(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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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祥,南京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乡村伦理研究”(15ZDB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