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态学视角看乐器味道的演变

2017-01-30 16:17韩宝强
人民音乐 2017年4期
关键词:乐器味道

■韩宝强

从生态学视角看乐器味道的演变

■韩宝强

一部《舌尖上的中国》电视片让世人了解了中华饮食文化的博大精深,也启发了笔者借用“味道”来讨论乐器音色多样化问题。人们经常用这样的话语来形容乐器(包括嗓音)的声音:“甜美的歌声”“醇厚的嗓音”“清脆的竹笛”“火辣的唢呐”等等。但乐器声毕竟是用听觉来感知的,所谓“乐器的味道”,不过是一种比喻而已,实际的含义是指乐器的音色特质。

如同中餐、西餐之间的明显差异,中西乐器之间的味道也大相径庭,稍有音乐常识的人都应能分辨出来。譬如同样是笛,长笛和竹笛的差别一听便知,前者音色绵柔,如同欧洲奶酪;后者清脆,宛若砀山酥梨。

其实不仅中西乐器声音迥异,全世界不同地区的乐器都有其独特的味道。譬如同样都是拨弦乐器,中国的琵琶、中亚地区的库姆兹、西亚地区的乌德(Ud)、欧洲的琉特音色都不尽相同;同样都是双簧吹管乐器,中国的唢呐、中亚的巴拉曼、西亚的佐尔呐(Zurna,中国唢呐的前身)、欧洲的双簧管也味道各异。

为何全世界会有如此众多不同种类的乐器?不同专业的人会给出不同的解释:制造者可能从乐器结构和制作工艺上找差异,声学研究者必然发声原理角度找原因,文化人类学者则会从文化背景角度去挖掘。

笔者曾经为此冥思苦索,从发声原理追索到乐器工艺,从演奏方式联系其文化背景,还曾考虑人种生理差异对乐器结构的影响,都没有找到令人信服的逻辑。直到接触并深入了解了生态学这门学科之后,才感觉找到了解开谜团的钥匙:正是由于地球自然生态特性才是决定地球乐器发展整体脉络的根本要素。

一、生态对乐器的直接影响

众所周知,全球生态系统主要受地球气候物理规律的影响,而海洋暖流、寒流又是影响气候的主要因素,由此决定了地球不同地区的生态环境特点,尤以植被特征对人类的生活影响最直接。人类早期乐器完全采用天然材料,这就意味着植被条件对乐器材料来源有着直接的影响。如果缺少适于制作乐器的原材料,再高超的工匠也无法造出独具特色的乐器。竹制乐器就是典型的例子,由于生态条件所限,欧洲没有竹林资源(世界最丰富的竹林资源在东亚和南亚),所以也不可能制造出类似亚洲琳琅满目的竹乐器。但是欧洲遍布森林,因此那里的弦乐器都充满了云杉的香气①。再者,欧洲不产蚕丝,因而他们的早期的琴弦均以羊肠制成。而在东亚地区,弦鸣乐器一直使用着丝弦。

气候因素也会对乐器产生直接影响。如同世界各地的人群面对千万种食材,总是选择适于当地气候环境的品种加工入食(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面对大自然提供的众多原材料,乐器工匠要根据当地的气候条件选择那些适于加工、保存和演奏的材料来制作乐器。这里以印尼甘美兰乐队为例,我们知道甘美兰乐队以大量使用铜质打击乐器为其音响特征,从生态环境探究其原因可以这样解释:甘美兰乐队所处的爪哇、巴厘诸岛属于热带雨林气候,终年高温多雨,湿度大,在这种环境下,还有哪种材料能比铜制乐器更适于保存和演出呢?更何况印度尼西亚正好盛产铜和锡这些制造响铜乐器的原材料。

在气候条件中,湿度对膜鸣乐器结构的影响尤为明显,因为所有天然动物的皮膜内部结构相对稀疏,很容易受到潮气的渗透。因此,凡潮湿地区膜鸣乐器,其膜面积普遍比干燥地区要小,由此可以保证膜面张力少受湿度的影响。典型的如中国潮汕地区的地方戏——潮剧中使用的二弦(一种胡琴)和小三弦,其琴膜直径都很小。反之,在我国新疆地区常用的维吾尔手鼓,膜面积都很大,因为那里因干旱少雨湿度极低,鼓面可以保持很大张力,敲起来声音非常响亮。但是维吾尔族乐队到沿海地区演出的时候,潮湿空气马上渗透到鼓膜当中,原来的张力顿消,手鼓声音柔弱无比,鼓手只能采用一些非常手段(诸如太阳晒、火烤、或电吹风机吹)来解决问题。

二、自然生态对乐器的间接影响

原材料和温湿度会直接影响乐器的构造,还有一些生态环境因素会以间接的方式影响乐器的形制和声音。

草原生态与农耕生态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态系统。不同生态系统中人的生活方式有较大差异,这势必会给乐器的构造和声音带来间接影响。例如,草原生态的人多以游牧方式生活,居无定所,所以乐器从结构形式到演奏方式都要适合携带并能在移动中演奏。而农耕生态环境的居民有固定居所和相对稳定作息时间,因而乐器在结构上往往适于固定演奏。前者典型的代表如哈萨克族弹拨乐器冬不拉,不仅便于携带而且可以在马背上弹奏。后者典型代表如汉族乐器古琴,虽然便于携带但只能置于琴桌上演奏,无法在移动中表演。

再来看不同生态环境对乐器声音的间接影响。例如,世界上凡气候温润地区普遍适合人类生活和繁衍,生活空间相对紧凑、狭小,由此导致人们倾向接受细腻、内敛、婉转的乐器音响。这类乐器在东亚、南亚、东南亚等人口稠密地区大量存在,如中国的古琴、箫,日本的三味线、尺八,越南的独弦琴,印度的西塔琴等。而在天寒地冻、植被稀少的不适于人类生活地区,由于地广人稀,居住环境普遍开阔、空旷,人们对乐器音响的要求自然追求粗犷、外在、色彩鲜明。例如中国东北的大唢呐、西藏的筒钦,欧洲的阿尔卑斯号角、大洋洲毛利人的“笛杰瑞度”(Didgeridoo)等。

进一步讲,生活在自然生态环境良好地区的人们,由于有充裕的时间和较好的经济条件从事乐器制作和改良,故这个地区的乐器从制作工艺到声音表现的质量普遍较高。反之,在生态环境较为恶劣的地区,由于经济和技术条件所限,制造的乐器质量普遍较差,声音表现较单调。请文化人类学者注意,笔者上述观点仅限于乐器工艺学和乐器声学的范畴,并非贬低经济落后地区乐器的文化价值。

生态对乐器构造和声音的间接影响还有很多例证,由于刊物篇幅所限无法进一步展开。总之,正是由于不同地区生态环境的千差万别导致世界乐器文化的绚丽多彩。

或许人们会说,乐器的声音味道主要取决于演奏者的技法而非乐器本身。对此笔者认为,乐器演奏者在呈现音乐风格的味道上确实能够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乐器本身特有的音质。以笛子为例,对吹笛者而言,无论他或她的技艺如何高超,纵使使出浑身解数,也不可能用欧洲木质长笛(金属长笛的前身)吹出竹笛的味道。

三、难题:如何看待正在发生改变的乐器味道

虽然笔者从生态学理论那里找到了解释世界乐器味道多元化的钥匙,但是当今计算机网络信息技术、电子乐器和人工材料替代自然材料技术的迅猛发展,似乎给笔者的生态-乐器学理论带来了猛烈冲击。今天,有了电子技术加入,木质的长笛不仅可以吹出竹笛的味道,而且可以吹出陶笛、竖笛乃至世界所有类型笛子的声音,生态环境的作用在电子声源技术面前已经消失殆尽。

网络视频中广为流传的跨界民族乐器组合表演形式,更给人们传统的乐器声音品味习惯带来令人瞠目的挑战:吉他、西塔、阮的组合,钢琴、古琴、卡龙(一种中亚拨弦乐器)的混搭,这些完全颠覆传统乐器组合形式,给全世界乐器学和民族音乐学研究者提出了不可回避的问题:传统乐器文化是否正面临瓦解?

面对上述正在发生的乐器味道演变潮流,对我们从事乐器学研究的人来说,疑惑并不能解决问题,阻拦更是痴心妄想。或许唯一能够采取的方案,反到是也尽可能利用现代科技把现存的乐器味道——从原材料、制作工艺、演奏技法及至所有乐曲——全方位保留在多媒体数据库中,得以让后人了解这个地球上曾经发生过的乐器辉煌。

①云杉是制造钢琴音板和小提琴面板的主要材料。

韩宝强 中国音乐学院音乐科技系教授

(责任编辑 荣英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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