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举文 著 桑俊 译
“定亲”型故事中“月老”形象传承的文化根基
张举文 著 桑俊 译
在广义的文化语境下,中国“月老”型故事中的月老形象在两千年的岁月中如何传承和变异?何以至今仍被人们口口相传?故事中的元素是如何随着它们与文化核心价值的关系变化而变化的?只有当外来故事中的关键元素与本土文化有相似的特征,方能满足本土观众的需求,并融入本土;反过来,这些关键因素又深化了故事中隐含的信仰和价值观,而且故事的改变预示了我们日常生活中文化整合的前奏。
口头传统;传承;民间故事;历史地理学方法;民间文化
阿切尔·泰勒(Archer Taylor)对“定亲”型故事*这里的“定亲”故事,指故事类型ATU 930A,英文为“Predestined Wife”,意为“命中注定的妻子”。的研究为一般意义上民间故事研究中的历史地理学方法设定了一个标准,对ATU 930A故事的研究尤其如此。*930类型在汤普森《故事类型》(Aarne and Thompson. The Types of the Folktale. Helsinki: Suomalainen Tiedeakatemia, 1961)的第二版中改为AT930A型。在丁乃通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1978)中,“定亲”故事被划分为930A。在艾伯华(Eberhard)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1937)中,这个故事是No.149。在汉斯·尤瑟(Hans-Jorg Uther)的《国际民间故事类型》(Uther, Hans-Jorg. The Types of International Folktales. Helsinki: Suomalainen Tiedeakatemia, 2004)中,它是ATU930A。本文中称此故事为“ATU 930A”。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中,没有人再对此故事关键元素(母题或符号)*本文有意用“元素”或“象征”来取代“母题”,其目的是在为了故事分析中强调文化成分而避免结构涵义。对这一话题的进一步探讨,见本·阿莫斯(Ben-Amos.The Concept of Motif in Folklore.London: Rowman &Littlefield,1980.Are There Any Motifs in Folklore? Amsterdam: Rodopi,1995)。中的象征主义以及研究方法*见阿尔奈和汤普森(Aarne and Thompson)的《民间故事类型》,AT 930A (先前为 930*)。泰勒(Taylor)的研究可以看作是主要根源。做进一步的研究。从故事的基本研究方法、故事类型(在主要母题基础上进行的民间故事分类)、母题(构成故事的元素)和历史地理学研究方法的角度看,都有必要对这个故事进行后续研究,不仅要研究它的内容和结构,而且还要研究它传播和扩散的深层文化根基。历史地理学研究方法因为它“技术和方法上的缺陷”*Hodgen, Margret. “Geographical Diffusion as a Criterion of Age.”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1942(44),p.368.以及不能“成功地解释故事研究的结果”而一直饱受学界诟病,但这种研究“作为一种方法,而不是理论”*Goldberg, Christine. “The Historic-Geographic Method: Past and Future.” Journal of Folklore Research,1984, p.12.却获得了学界的认同并在一定范围内得到了运用*Thompson, Stith. The Folktale. New York: Holt, Rinehart and Winston.1946. -Motif-Index of Folk Literature.6.vols.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55-58. Utley, Francis. “The Migration of Folktales: Four Channels to the Americas”. Cuttent Anthropology, 1974,15(1),pp.5-27.。人们尽管认识到“类型索引只是一个工具而不是民俗学者的终极目标”,*Dorson, Richard M. In Folktales of China,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p.xv.但如果只是批评它忽视了故事的背景和价值观、只关注构成故事索引的框架,这是不合适的。民俗学者应该在其基础之上做进一步的研究。
泰勒在他的故事研究中使用这种方法,其目的不仅仅是追溯故事的源头,还要考察故事的传播与扩散。泰勒发现近十二个世纪以来这个故事在欧亚大陆有44个异文,这就为故事细节的研究和故事特殊类型的研究提供了极好的范例。柯思昆(Cosquin)认为此类故事是从印度传到中国的,且此类故事所有版本“都起源于佛教”,而且俄狄浦斯(Oedipus)故事也是由此类故事“改变性别”而来,泰勒对此表示怀疑。泰勒还质疑阿尔奈(Aarne)的“定亲故事依赖于东方的信仰,具有典型的印度特征”的观点。泰勒反对“原型”(Urform)的观点,但却赞成故事的多元传播。泰勒的质疑和观点在今天依然颇具远见。他的质疑对后来的研究者来说仍然有用,他的贡献是巨大的。事实上,泰勒在民间故事研究中涉及到了问题的关键点——不同文化渊源和文化背景的故事研究应该使用不同的研究方法。正是出于对这一颇具启发意义的研究方法的欣赏,本文将探讨中国故事和社会中的“月老”形象变异和传承的深厚文化根基。
泰勒关于“月老有多久的历史”和“这个故事起源于何处”的核心问题似乎仍然没有得到解决,这也正是本文的研究目标。泰勒注意到,这个故事在中国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在的新证据基础上,他认为“无论如何,它已两次跨越亚洲大陆,很明显是源于中国而非印度”。但他也承认,“中国最早的版本,可能是历史也可能是伪历史传统”,“显然,要判断这一原始故事是否受到外来宗教或历史的影响是不可能的”。泰勒着重研究这些元素本身,并没有进一步考察特定文化中这些元素(和故事本身)形成和转变的文化和历史根基。
本文试图在继承泰勒的事业,继续对这一特定故事进行研究,并反思先前的研究方法,分别考察唐代此类故事形成时的月老元素、周朝末期故事文本中月老的原型、月老元素的发展和唐代以后的民间故事、中国当前口头传统民间故事的异文等。本研究的目标是:
(1)证实月老元素(泰勒认为并非是故事类型中的关键元素)对于故事本身的形成是必不可少的,并且这一元素的转化和故事本身都深深植根于中国的信仰和价值观。月老因具有其独特的特点,而在中国版本中至关重要,它并不等同于其它文化故事中的先知元素(ATU 930)。
(2)通过追溯月老元素两千年的历史,揭示它如何演变成各种观点中的深层象征,为泰勒关于故事起源的问题,以及“原始故事是否受外来宗教或历史的影响”提供可能的答案。
(3)本文的结论是:一个元素或一个故事的存在取决于它是如何或是否植根于某一文化的基本理念和核心价值,为故事所采用的要么是经过修改以适应了既有的象征系统,要么是原本就与新的文化体系有相似的表现形式或意义。
(4)本文将进一步强调历史地理学方法,这种方法在结合其文化语境的前提下,可以继续作为一个有用的工具来考察故事元素传承和变异意义的过程。*Geertz, Cliffor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 Selected Essays.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3,p. 5.
1.“定婚店”中的月老
如泰勒所指,“定亲”故事在中国最初是以标题“定婚店”出现在九世纪早期《续幽怪录》一书中,此后一直保存在各种故事文本或口头变文中,直至今日。
泰勒论著中引用的“定婚店”翻译文本故事情节如下:
一个名叫韦固的年轻人想结婚,但是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妻子。他遇到一个正在翻看奇怪书稿的老人。这个年轻人懂好几门外语,包括梵文,却看不懂这本书稿,于是询问这是什么。老人告诉他这是天下人的婚姻簿。年轻人问他是否会迎娶自己喜欢的姑娘,老人说不会,但是他的脚已经和他未来妻子的脚被一根红线绑在了一起。这个女孩现在只有三岁。老人带年轻人去看那个小孩,年轻人非常不高兴,因为这个女孩既丑陋又贫贱。他决定杀死小女孩,逃离自己的命运。他派了个仆人带刀去杀她。但仆人只在女孩的眉心划了一刀。十四年后,年轻人当了官,迎娶了一个美丽的上流社会女孩,她总是在额头上点一颗美人痣。在他们婚后一年多,她告诉他自己小的时候曾经被一个疯子刺伤。之后丈夫向她解释了一切。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年轻人第一次与老人相遇的那个店铺后来被人们叫做“定婚店”。*Taylor, Archer. The Predestined Wife (Mt.930*). Fabula2(1),1959, P.45.
泰勒总结此故事类型的基本要素为:(1)与下层女孩的注定姻缘,(2)蓄意谋杀者与其造成的伤疤,(3)由疤痕所揭露的预言的应验*Taylor, Archer. The Predestined Wife (Mt. 930*), Fabula(1),1959, p.50.。汤普森就是主要基于这三个因素划分了此故事类型:AT930A。
泰勒没有将月老元素归入他所概括的故事基本要素之内。从他的分析中可以推断,首先,他将月老等同于先知元素,而先知元素是“定亲故事类型Mt.930的典型母题”;他认为对月老的追溯也可以在“西方版本”中找到;他推断,在这一故事类型中“这不是必要的和最初的元素”。他还指出月亮(不是月老)与婚姻的关联,并不能证明“这个故事是中国创造”,因为这种关联“相当普遍”。其次,泰勒没有将这个故事中的月老与同类故事中相似的“老人”或是先知对比,这似乎也能解释他的某种程度的矛盾思想:一方面,他认为月老并非“中国创造”,但另一方面,他又认为月老元素、红线元素“不像是印度的思想”,它们“具有中国的特点”。因此,泰勒看重其它元素(例如,红线、疤痕、头发),期望将来能有所发现,为“这个故事的历史找到一条有价值的线索”。*Taylor, Archer. The Predestined Wife (Mt.930*). Fabula(1),1959, pp.47-75.
然而,在此作出区分是非常重要的:与泰勒的推断不同,月老与婚姻的关联虽非普遍元素,但却植根于中国的信仰和习俗中,尽管月亮与婚姻的关联确实是一个普遍元素,但“却不能证明这一故事的源头在中国”。月老元素与婚姻的关联无论是在这个故事形成的九世纪之前还是之后,在中国的文化中都是非常独特的。本研究的目的就是要证明不管是在历史文本还是在日常实践中,月老对于此类故事都是非常重要的,它后来被用于宗教信息的传达,并蕴含了中国的基本文化价值观。
关于故事类型和母题,值得一提的是,“命中注定的丈夫”(predestined husband)不是一个与“命中注定的妻子”(predestined wife)(ATU 930A)*AT分类法中相关故事类型叫AT 930“先知”;AT 930*“作为惩罚的命运预言”;AT 930A(先前叫930*)“定亲”故事;AT 930B“预言:16岁时公主会爱上40个阿拉伯人”;AT 930C“命中注定的新娘被抛弃于船中”;AT 930D“命中注定的新娘的戒子掉在海上”;AT 931“俄狄浦斯”。相匹配的故事类型,尽管两者有着相同的母题(T22.3)。*相关母题包括:母题T22 命中注定的恋人;T22.1出生前就定婚的情侣;T22.2定亲(妻);T22.3定亲(夫);T22.4同时出生,注定成为夫妻的情侣。从AT 930到AT 949,AT故事类型的缺陷已在其它文化背景下的故事中表现出来,学者们也曾用犹太故事例子对之加以修正。*森哈(Shenhar)认为这个故事类型在犹太社区非常普遍,他另外增加了几个类型以补充汤普森索引。在关于中国故事类型索引的开创性工作中,丁乃通依然遵循这些相关故事的AT类型,尽管他划分了200余种中国故事类型。他只用了两本故事集作为原始资料。而且,故事类型AT 930A和母题T22(命中注定的恋人)既不存在于西非*Clarke, Kenneth W. A Motif-Index of the Folktales of Cultural-Area V: West Africa. PhD diss., Indiana University, 1958.、中非*Lambrecht, Winifred. A Tale Type Index for Central Africa. PhD.dis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 1963.、马达加斯加*Haring, Lee. Malagasy Tale Indes. Helsinki: Suomalainen Tiedeakatemia, 1982.、西印度群岛*Flowers, Helen L. A Classification of the Folktale of the West Indies by Types and Motifs. PhD diss, Indiana University, 1952.,在澳大利亚原住民的口头叙述*Cross, Tom Peete. Motif-Index of Early Irish Literature. Folklore Aeries No.7.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52.和早期的爱尔兰文学*Waterman, Patricia P. A Tale-Type Index of Australian Aboriginal Oral Narratives. 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7.中也没有出现。在泰勒对十余个国家,如保加利亚*Roth, Klaus, and Gabriele Wolf, South Slavic Folk Culture,Columbus, OH: Slavica Publishers, 1994.、波利尼西亚*Kirtley, Bacil F. A Motif-Index of Traditional Polynesian Narratives.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71.、北美*Baughman, Ernest W. Type and Motif-Index of the Folktales of England and North American. Indiana University Folklore Series No.20, 1960.的大量搜集整理中也不存在。AT类型并不适用于也不包括其它文化的故事,这一事实揭示了欧洲中心主义文化取向在编制故事类型索引中的历史局限性。但是,正如乔治斯指出的,“故事类型作为故事构想的一个术语,它的出现与故事类型索引的发展以及历史地理学方法的演变息息相关”*Georges, Robert A. The Universality of the Tale-Type as Concept and Construct. Western Folklore, 1983, p.21.,他还认为“故事类型作为一个概念和构想是有生物学基础的”。因此,无论我们是否认可或揭示这样一个事实,即存在这一构想或这一故事类型术语概念,我们必须承认在不同的文化中有不同的“概念、特征、叙事手法和叙事艺术的分析”。然而,最近出版的《国际民间故事的类型》一书有意改变了故事类型的分类,而且“已消除或减少了这些错误”,例如过于强调男性角色、欧洲中心主义以及缺乏体裁区分等。*Uther, Hans-Jorg. The Types of International Folktales: A Classification and Bibliography, Based on the System of Antti Aarne and Stith Thompson. Helsinki: Suomalainen Tiedeakatemia,2004,pp.8-9.
我们应该仔细看看,相比于后来的故事版本,最早出现在唐代版本中的月老的特点。我们的问题是:如果没有月老元素,这一故事在中国(官方和民间)传统中会继续流传至今吗?
故事中对月老的描述本身就是相当独特。泰勒说道,月老是在读“阴间的书,是关于天下人的婚姻簿的”。根据早期版本的描述:*这里的翻译是根据Wang, Chi-chen. “Predestined Marriage.” In Traditional Chinese Tales,1944,pp.104-6。这个“老人”笑着答道:“这本书世上没有……这是一本幽冥之书。”年轻人接着问,“那你这个幽冥之人怎么会在人间出现?”……老人答道:“管理人的命运是阴间官员的职责,他们又怎能不在人间行走呢?事实上,路上人鬼各半;只是很少有人知道罢了。”年轻人又问道:“那你的特殊职责是什么呢?”老人答道:“人世间的姻缘。”在老人指出那个女孩之后,年轻人生气地说:“我一定要在娶她之前杀了她。”老人说:“你这是白费劲。她注定会借她儿子之力而成为一个富贵女人。”接着老人就消失了。
很明显,中国所有的版本和故事变体中都强调了月老人鬼各半的特点,虽然在近现代版本中,他更多地具备了人类的特点。这个不断变化的角色(鬼-官员-人)最早是以“老人”的形象出现在小说中的,他耐心、文雅、总面带笑容,具备了睿智人士的所有特点。这个故事中的月老比定亲(ATU 930)故事类型中的先知更具有复杂的象征意义,因此月老不应该与广为人知的先知元素(或母题)等同。
就语义层面而言,同类型故事中,也没有一个形象与“幽冥之人”的月老相符合。例如,成书于十世纪的《太平广记》卷159中记载了七个同类型故事,卷160中记载了五个同类型故事,其故事中的“媒人”元素也与月老大相径庭:*在“崔元综”故事中,它是一个关于先知的梦。在“武殷”中,故事情节与“定婚店”一样,占卦的人是一个善相的朋友,他和问婚姻的年轻人喝完酒后就告诉了他婚姻的秘密。在“卢生”(《续幽怪录》中叫“郑虢州陶夫人”)中,它是一个女巫。在“郑还古”中,它是一个梦。在第160卷的“秀师言记”中,和尚是婚姻的预言者。在“李行修”中,它是一个梦。在“灌园婴女”中,有专门的媒氏,是善易者和卜人。在“侯继图”中,是写满诗句的树叶。作为预言者的可能是梦、善相人和泄露的秘密、女巫、能预测婚姻的和尚、专业媒氏、善易者、卜人以及上面写满预测未来的诗句落叶。而且,在其他故事中并没有使用“月老”这一称呼,在后来的演变中才有所提及并和媒人、红娘等一起沿用至今,取代了以前的称呼,如伐柯、大冰。
众所周知,佛教在中国唐代发展到了顶峰。然而,一个重要的事实是佛教的一些思想是借用了道教中关于鬼魂和转化的故事来进行传播。而且,正是在与佛教思想的斗争中,程朱理学才在儒家思想家们的倡导下得以发展,比如朱熹,他对儒学的演绎成为当时中国的主导思想,并一直持续至今。然而,朱熹又接受许多与儒家思想并不一致的观念,这点在他颇具影响的《朱熹家礼》中可以看到,这显示了中国思想兼容性的本质。例如,朱熹提倡风水,而这是道教阴阳先生的传统。
直到现在,我们仍认为月老元素涵盖了道教的大部分特点,尽管它的“命中注定”观点在佛教中也同等重要。正如泰勒所说,月老没有出现在中国的佛教故事中,印度的故事版本中有几个“智者”,但却没有这样的一个老人。我们还注意到月老是基于宇宙观、历史、伦理和宗教价值观的一个独特的标志,蕴含着简明的含义;它与非中国源头故事中的先知不同,它展示了中国文化和历史中的一些基本信仰:
(1)阴阳五行的思想,它“对中国的科学思想历史非常重要”,而且“是古代中国人能想象的最终原则”*Needham, Joseph. 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Vol 2.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56,P216,232.。他们在后来的道教教义和实践中得到了很好的践行。这一流派的思想在汉代得到阐释,其元素被借用到传来的佛教思想中。虽然“阴阳”很早就出现在道教经典《老子》中,但这一思想早在此前就很盛行,因为其被广泛运用到周朝晚期的经典著作中。这些思想通过传统阴阳先生的某些仪式在中国继续传播,例如算命、风水、婚姻。
(2)灵魂不灭的信仰,这在中国的许多故事和祖先崇拜中都可以看到。
(3)趋吉避凶的实践,它体现了对命运的乐观而非消极的态度。中国老百姓对算命的普遍信仰和实践也推动了中华文化的创新性和灵活性。儒家思想没有讨论人的来世,道家思想强调宇宙的自然规律,只有佛家思想才对冥界做出了解释。但是人们远不满足于这些思想,于是继续寻找好运。鬼故事满足了娱乐和心理安慰的作用,同时也实现了教育功能。
(4)儒家教育伦理观,它提升了教育在维持社会秩序和提高个人社会地位中的价值。中国人仍信仰并践行学而优则仕这一观念。由程朱理学家完善后的科举制度进一步推动了这一思想的发展。
(5)家庭价值观,这是基于儒家礼教,在婚姻观中得到了突出体现。而且,有子孙的婚姻被看做是先祖的恩赐,也能为后代带来福分。因此,一段好的姻缘是命运的结果。这样看来,作为传统媒介的算命先生,或是这里的月老,强化了人们赖以生存的价值观和希望。
因此,月老这一象征给在中国延续了一千多年的此类故事带来了活力。但是,这一象征并非在唐代才有,而是深深植根于历史的。
2.其他“定婚店”类型故事
“定婚店”最先出现在李复言的《续幽怪录》中(约827-36),这是牛僧孺(779-847)《幽怪录》的续集。但是戴孚(约757-79)的志怪传奇集《广异记》中的《阎庚》清楚地描写了月老和红线元素*对红线的精神分析将更能阐明这个故事,但限于文章篇幅,这里不做讨论。值得注意的是红线不仅在中国的婚礼中,同时在许多其它文化中都有一定的象征和实际作用。。戴孚的作品在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由此可推断牛和李均受其影响。下面是《阎庚》的故事梗概:
阎庚的父亲批评他不像其他年轻人一样努力,于是他便与一个朋友开始了求学之路。他们在旅店遇到了一个住客。在交谈中,那个人说道:“我不是人,我是阴间掌管姻缘的地曹,用红线绑住男女的脚。”看到包里的红线,他们方才相信,就向他询问自己的官位和年寿。他说阎庚的朋友会活到八十多岁,并位极人臣;但是阎庚注定贫穷,无官无禄。除非他与一个富家女孩缔结姻缘才能摆脱贫穷。现在北边百里外的一个村庄有个女孩,她已与未来的丈夫捆绑在一起了。但是那个幽灵愿意解除他们的婚约来帮助阎庚。如果阎庚立马出发,到达那个村子的时候会遇上一场雨,以此证明那个幽灵的话的灵验。阎庚跟他的朋友一起去那个村子,并遇上了大雨。他们找到那户人家,见到了那个女孩的母亲。她告诉他们今天是她女儿定婚的日子,但是男方的父母不接受女方的嫁妆,婚约取消了。阎庚的朋友成功地劝说那位母亲把女儿许配给阎庚,于是他们结婚了。后来阎庚成了一位地方官,而他的朋友成了大臣。
首先,这个故事具备除蓄意杀害和疤痕元素以外的ATU 930A故事类型的所有元素。由此可见,月老元素并不是首先在《续幽怪录》“定婚店”故事中形成的。其次,这个版本展现了其它版本中所没有的却对理解中国历史和中华文化很重要的东西:这就是为改变命中注定的不幸而做出积极努力,这表现了中国人追逐好运避免厄运的基本信念。正是如此,月老才被视为只安排美好姻缘的鬼或神。这个故事后来被收编入《太平广记》的鬼类故事中。
牛僧儒《幽怪录》现存4卷共37个故事。牛僧儒曾任宰相,是历史名人。他的故事充满了道家命定劫数的思想,因此流传甚广。第一卷记载了“韦氏”的故事,与“定亲故事”极为相似。故事里的妈妈想要把女儿许配给一位年轻人,女儿前两次都拒绝了,直到第三次才同意让那个年轻人当她的丈夫。在被问及原因时,女儿说在梦中看见了年轻人的所作所为。
作为《幽怪录》的续集,李复言的《续幽怪录》共4卷23个故事。其中有4个故事可以划入定亲故事类型。其余的则是关于道家、佛家的变形、转世和定命(或死亡)等。其中“郑虢州陶夫人”*这个故事,在《续幽怪录》中叫“郑虢州陶夫人”,后来收录在《太平广记》第159卷中,题为《卢生》。故事和上面谈到的“韦氏”都可以看作是“命中注定的丈夫”的典型案例,与ATU 930A是同类型故事,只不过这类故事中,主角是女儿、她的妈妈和女巫-萨满,丈夫先前是和别人缔结了婚约。
在唐代属于文学范畴的成百上千的神异小说书集中,几乎没有与月老相同的人物形象。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再加上其文学、道德以及宗教价值,李复言《续幽怪录》中的故事一直脍炙人口,一个世纪之后还被收录到官方的故事百科全书《太平广记》中。考虑到这部故事类书的地位,这一故事进一步影响了接下来的几个世纪。
在《太平广记》中,“定婚店”没有明显改动,被收录在第159卷中,属于定数类。定数类包含了从145卷到160卷共15卷150个故事。所有故事都是从先前已有标题的书籍中收录的,例如《定命录》和《前定录》。显然,命定的思想是神异小说繁荣的重要基础。这些故事也促进了传奇小说在唐代成为一种单独的成熟的文学体裁。反过来,在以后的几个世纪(14-19世纪),神异小说的高潮也促进了故事的传播,其中就包括“定婚店”故事。
泰勒指出,收录在《太平广记》第160卷中的故事“灌园婴女”与“定婚店”颇为相似。*这个故事最早出现在王仁裕(880-956)的《玉堂闲话》中,后来出现在《太平广记》的第160卷。这两个故事常被认为同一源头。泰勒把这个故事称为“花匠的小女儿”,并将故事概括如下:一个年青的读书人想结婚,甚至找了专门的媒人,但最终还是无果。最后,他请教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告诉他,他未来的妻子是一个花匠的女儿,住在某个地方。年轻人不喜欢自己命中注定的妻子,他一直都想娶个富裕家庭的女儿。他进了城,找到了花匠住的地方。他发现小女孩正在一个人玩耍,就用针刺小女孩的头。小女孩被刺伤了,却没什么大恙。小女孩的父母死后,她被一位官员收养。年轻人这时候也当了官,他和小女孩的养父是朋友。他跟女孩结婚了。他认为算命先生说的都是鬼话,骗人的。在阴冷天气时,他的妻子经常头疼。她去看了医生,医生从她的头里找出了一根针。这时,年轻人知道他的妻子就是花匠的女儿。这个故事没有变化的月老形象,而是一个俗人的形象,而且没有像红线这样的元素。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与现代口头变体的对比,这一元素非常重要,这一点我们会在后文中讨论。
本节旨在探讨月老元素的象征意义以及这一元素的转变。在民间艺术和其它文学体裁中能找到许多文化渊源的线索,不过,这一点此处暂置而不论。下面简要勾勒几个代表性的交叉点,以使月老元素更为清晰。
(1)《诗经》中有几首强调了“媒人”的角色。“媒”字与“谋(计划、策略)”字相关,意思是运用语言和谋略将两个家庭结合在一起。
《国风·氓》云:“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儒家思想强调婚姻必须有个中间人,这一思想是植根于儒家礼教“六礼”中的,影响了中华文化两千多年。
《国风·伐柯》云:“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对这首诗歌的理解中,亚瑟·韦利(Arthur Waley)认为那时媒人不是必须的。*Waley, Arthur, trans. The Book of Songs. New York: Grove Press,[1937]1960, p.68.相反,高本汉(Karlgren)在翻译之前评论道:“婚姻应该遵循由传统制定,在家庭中不断实践的规则:一位已婚长者作为媒人为年轻人牵线搭桥,婚礼应该与惯例要求的祭祀结合”*Karlgren, Bernhard.The Book of Odes. Stockholm: Museum of Far Eastern Antiquities,1950,p.103.。从那时起,伐柯人成为媒人的代名词,甚至出现在一千年后的作品中。
《匏有苦叶》中有“士如归妻,迨冰未泮”。正是出于冰的比喻,“大冰”“冰人”发展成(男性)媒人专用术语,此说亦见《风俗通义》。
(2)安排并决定婚姻在周朝是公务。《周礼》是中国最早(自公元前3世纪以来)的文本之一,其中对于媒人的地位是这样描述的:“掌万民之判。凡男女自成名以上,皆书年月日名焉。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凡娶判妻入子者,皆书之。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这记录不仅表现了官方地位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也体现了相关(合法的、道德的)法律执行的强制性。
(3)如下面将提到的儒家重要文本所示,儒家伦理强调婚姻中媒人的角色。而且,儒家重要的“天命”论也影响了命运这一思想,这一点也体现在中国人对待婚姻的态度上。
《礼记》有云:“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币,不交不亲”;“是故夫礼,必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昏礼者,礼之本也”。孟子运用类推思维表达其对古代传统的遵循,《孟子·滕文公下》云:“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踰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
(4)早期汉语里“婚姻”二字表明婚姻是男方父亲与女方父亲之间的协议,“婚”原作昏,指黄昏时分,暗示古代的婚礼皆在黄昏举行,也就是阴(女方)与阳(男方)的结合时间。因此,那个男性角色,或者是老人,也成为媒人的原型,这与《周礼》中媒氏的官职有关。婚姻的礼数也体现了阴阳和合思想。
(5)司马迁信奉道家思想,他的《史记》中记载了历史人物张良的故事,角色因加入月老元素而被神化。这个故事是神化中国历史人物的范例。这里的老人能在人间和阴间、白天和黑夜之间变换,是一个典型的道家神灵:
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然,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惊,随目之。父去里所,复还,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良因怪之,跪曰:“诺。”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与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早会。”五日鸡鸣,良往。父又先在,复怒曰:“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复早来。”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顷,父亦来,喜曰:“当如是。”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无他言,不复见。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良因异之,常习诵读之。
(6)佛学和道学在3世纪至5世纪间得到最大的融合,各种神异小说(如《太平广记》包含92大类,150多个子类)的大量出现或文本化也显示了佛道思想以故事形式在民间的广为传播。一个特殊的现象是道教对不断传播的佛教思想的演绎,这也解释了道士和佛家和尚通过故事传播思想的现象,这与现象在唐代达到鼎盛。因此故事的形式和内容也进入了重新整合的新阶段。
(7)《晋书》卷95索紞的故事进一步将《诗经》中的“冰人”发展成媒人的术语。这个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官员梦到自己站在冰上与冰下的人讲话。他让索紞解梦,索紞说,“冰上是阳(男性),冰下是阴(女性),男女(婚姻)就是阴阳。这是阴阳的对话。也就是你将是一桩婚姻的媒人。”晋代也标志着占卜术的繁荣和高潮,这主要与道家思想有关,这一时期出现了中国历史上有名的术士管辂、郭璞和葛洪等。
至此,回顾唐代之前月老元素的原型,我们可以看到各种错综复杂的成分:阴阳的思想、鬼神信仰(或灵魂不灭)、官家权威、父权思想、日常伦理规章、从无名到有名(或是创造一个文化英雄)、儒家的天命思想、道家和佛家的命定观念、积极改变命运的回馈等。我们也可以看到月老元素经历了如下发展:掌管婚姻的“官员”(媒氏)的实际作用、张良与黄石公故事中住在月亮里通过书来提供超自然知识或能力的智慧老人(道教神仙)、能通过冰与阴间交流的能人、为证明命中注定而用超能力来解决问题的佛家云游和尚,最后就是故事“定婚店”中的月老。显然,月老是中国历史上出现的所有媒人元素的大整合。这也证明了一点,能在社会动荡中幸存下来的传统,是根植在文化基本信仰的基础上的,它一定能迸发出生命力。
此后的一千多年的历史中,如果对月老元素的发展历史做一个描述,也许可以解答泰勒的困惑:
“似乎不能界定它到底是中国本土的传统还是佛教的说教故事……一方面,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中国传统或伪历史传统……却未能在大量众所周知的佛教故事中发现。但另一方面,它……讲述了佛教中比较重要的一课”*Taylor, Archer.The Predestined Wife (Mt.930*).Fabula 2(1), 1959,p.48.。这也说明这个故事的源头在中国,后来借用 “定命”思想的阐释,“定命”思想并非来自佛教,因为许多佛教故事借用或改变了中国文化中的固有因素,从而使故事以一种新的面貌呈现在人们面前。唐朝故事中各种思想的高度交融使人们很难完全区分它究竟是历史故事还是伪历史故事,是宗教故事还是非宗教的故事。
“定婚店”在被收录到《太平广记》后变得更受欢迎,特别是手拿红线的月老。根据丁乃通对这一故事类型的研究,这个故事至少在10个不同的版本中被重新整合和重新讲述。这个故事受欢迎的原因在于,故事讲述者为之赋予了不同的内涵使不同读者能从其中得到不同的思想。仅仅从下面几部中国文学作品中我们就可以看到月老元素不断转变的历史:
(1)与以前的男性媒人不同的是,“红娘”作为正面的女性媒人出现,她的形象不仅得到了发展,而且自13世纪以来一直很流行。“红娘”是诗人元稹(779-831)的故事“会真记”中一个丫头的名字。这个故事的唐代版本很流行,因为故事讲述的是自由恋爱而不是定亲,还有个年轻人在当媒人。但是这个故事的结局很悲伤,两个相爱的人没有成婚,而是分别有了不同的婚姻。剧作家王实甫(1260-1336)改变了剧情,将悲剧变成喜剧,不为人知的角色“红娘”,最后,红娘和月老都成了今天仍很流行的或俗或雅的术语。
(2)在冯梦龙(1574-1646)的《情史》中,“定婚店”以“韦固”的标题被划分在情缘类中。在这本书中,冯梦龙搜集了900个故事,分为24类,汇集了自古以来形形色色的男女之情。冯梦龙用惯用手法在“情痴类”中突出了这些故事,“夫和妻不是这一世的缘分,而是五百年前就注定了的”,“月老系了红线”,“冰人传了话”。鉴于冯梦龙的知名地位,他的讲述无疑增加了这一故事的知名度。
(3)《聊斋志异》是中国最重要的鬼怪故事集之一,由蒲松龄(1640-1715)所著,书中共有491个故事,本书被认为延续了晋唐志怪和传奇故事的风格,专门讲述神异故事。自此,月老元素得到了广泛运用。如其中《刘生》故事中就有月老和红线两个元素。事实上,这里的月老兼有魔法师和世俗人物的特点,他也接受贿赂。其中《毛狐》故事中也提到了婚姻是月老事先安排好的。
(4)曹雪芹(1724-64)的《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上最重要的长篇小说之一。在第57回中描写了手拿红线的月老的故事,重述了月老将天涯海角的夫与妻捆绑在一起的婚姻之神的角色。这种用妇孺皆知的俗语讲述故事的方式,显示了月老元素在民间生活中的普及。
在这些文献中,我们可以看到月老不仅仅是道家掌管婚姻的神仙,这在宋代的《八仙全传》中亦可见;月老还是民间之神,如沈复(1763-1825)的《浮生六记》对此亦有清晰的描写:月老是一个“鹤发童颜,一手握红线,一手拿挂着婚姻簿的权杖,腾云驾雾”的形象——此种形象现常见于寺庙造像中。
从意识形态层面上而言,约17世纪至18世纪间佛家思想和本土思想的冲突也促进了大量神异小说的出现,这些神异小说多反映了道家思想或借用了道家故事的形式。宋朝建立17年后皇帝下令李昉编纂的两部类书《太平广记》和《太平御览》旨在为统治思想寻找新的方向。例如,唐朝大兴火葬就是受佛家思想的影响,而宋代提倡土葬则是为了复兴儒家伦理和礼教。结果,中国多神崇拜的文化进一步促进了不同信仰的融合。事实上,没有哪一种信仰能单独存在于中国故事或日常行为中。
在中国民间文学的历史长河中,有着两种相互平行又交互影响的传统:文本传统和口头传统。《诗经》是个经典案例,《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是全国范围内最新的文本传统例子。前面的讨论表明文本传统是相对稳定的,虽然最早的版本经过多次改动,但从文本传统中我们仍可看到月老、红线是这个故事中最大的影响元素,而疤痕则联系着定亲故事中的预言以及预言的实现。
1980年在中国东北辽宁省进行的田野考察中搜集了17个版本的口头故事,后来收录到了《中国民间故事集成——辽宁卷》中,在那里搜集的4个故事后来得以分别出版,还有一部2006年搜集的口头版本。*2006年6月20日在谭振山(1925-2011)的家乡辽宁省新民市罗家房乡太平庄村,面对15-20的观众,包括研究生和村童,谭振山讲述了这个故事。本次采录是由辽宁大学的江帆教授安排的。在本次采录的基础上,江帆教授编辑、出版了《谭振山故事精选》(2007)。本作者也和同学们一起,借宿在谭的家里,用录像记录了谭振山的两场讲故事,包括月老故事。2005年,谭振山被列入国家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是唯一一个以个人名字进入国家名录的项目。谭的故事集包括1040个故事。接下来将会围绕这些文本进行讨论。这个故事的现代口头传承表明故事本身有着适应本土信仰和价值观的顽强的生命力。
收录在《三套集成》中的17个“定婚店”故事异文,它们的讲述者多是文盲或半文盲,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当地,从先辈那里听到了这个故事。辽宁省是中国18到19世纪大移民的终点站或中转枢纽,也曾是清朝(1644-1911)统治者满族的发源地,这些历史渊源在故事中都有所反映。有趣的是,在这些故事中,月老元素(以及疤痕元素)是故事的核心,而红线元素和阴间的婚姻簿元素在所有版本中都没有出现。在当地的版本中,用来伤害那个女孩的是石子或土块,而不是刀或针。
第二组的四个异文进一步揭示了这些特征。月老在三个异文中都以“老人”的形象出现,在另一个版本中是“月下老人”。三个版本中清楚地写到谋杀失败后年轻人逃了数百里到达了东北——这可能反映了他们对于过去约两个世纪移民(大部分来自河北和山东省)的记忆。而且所有这些版本中的“年轻人”都是农夫,不是学者。
在洪福来的版本中*故事讲述时间是1985年7月15日,地点在辽宁省新民市。,疤痕元素很独特。与其它版本(眉心的疤、眉毛上的疤或者肚子上的疤)不同,这个版本以失去小脚趾为重要元素。如果我们将这个元素与满族的发源地新宾县联系起来会很有意义。这也与广泛流传的民间信仰相呼应:满族人与汉人的不同就在于小趾的形状。在中国历史上的战争或社会动荡期间,掩饰自己少数民族的身份是很常见的。这一变化揭示了独特的本地文化。
第三个例子就是2006年搜集的谭振山的口头版本。*江帆:《谭振山故事精选》,辽宁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61-3页。与前两组相比,这个版本的主要元素没有改变,但其它小的元素有所改变;例如,年轻人名字和女孩的村庄名都改变了。这在和观众面对面的口述中是很常见的现象。丁乃通在他的中国故事类型的研究中指出,“为了提高兴趣,古代故事类型的文学版本,尤其是职业说书人讲述的故事,经常提及一些特殊的人名和地名,甚至真正的口头故事有时会本土化(带有地方人名特点)”。*Ting, Nai-Tung. A Type Index of Chinese Folktales. Helsinki: Suomalainen Tiedeakatemia, 1978,p.10.
下面是谭振山2006年讲述的长达7分钟的故事概要:
一个叫王小柱的年轻人很穷,父母很早就过世了。有一天他在一座庙里看到一个老人正在搬土块。王小柱问他为什么这么做,老人说:“我是给人们安排婚事的月老。这些土块就是男人和女人。把他们放成对儿,他们就成夫妻了。”王小柱问他能不能有个老婆。老人给他看了一大一小两个土块,然后说他的老婆是二十公里外一个村子的小丫头。王小柱很不高兴,他去那个村找到了那个摇篮里的小孩。他想杀掉她,就用土块砸了她。土块砸到了小孩的脸,流血了。他以为她死了,便跑到了几百里外的一个村子。打了几年工后,他开了一家店铺,有了一些帮手。现在他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仍没老婆。有一天,一位老妇人和一个女孩在他店门口乞讨,说他们从山东来,因为洪水不得不逃到东北。店员们给了他们一些食物。老妇人觉得他们是好人,说自己无处可去,但女儿到了婚嫁年龄,想把她嫁给一个好人。店员们劝老板娶了那个女孩,老板同意了。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在婚礼上他们一起吹灭了蜡烛,他看到她脸上有疤,问她是怎么弄的,她说是小时候被砸到了。王小柱问她以前住在哪里。他听后感到很惊讶并承认是他砸的,就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她说无论他做了什么,她都是他的,现在他们结婚了,再也分不开了。从此夫妻俩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现在我们知道月老元素和疤痕元素在过去的一千年中对故事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婚姻簿和红线元素变成了本地农民日常生活中的石头和土块。这里我们可以将它和前文提到的“灌园婴女”中的变体联系起来,其中也没有红线元素。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个口头传统与文本传统并不一样,这也意味着这个故事在民间口头传统中的顽强生命力。这个变异了的口头传统对地方认同很有意义,由此这个故事从地方的日常行为中获得了生命力和有效性。谭先生从他叔叔伯伯们的口述中听到这些故事,其他的一些故事讲述者甚至是文盲或半文盲。由此我们可以推测,这一地区的这一代人是通过口述传播故事的,但我们仍不清楚这一故事口头传承的历史。我们可以合理地推测口头传播和文本传播在过去的一千年里时时相互影响着,如此一来,故事的情节和主要元素才能基本不变以维护传统信仰和价值观,而一些次要元素则改变并适应了当地风俗。
在一些算命流行和旅游繁荣的公共场所,月老元素有着各种不同的表达方式,这是口头传统的另一方面。*比如,山东的“月老石”(http://baike.baidu.com/view/817534.htm);杭州的“黄龙洞”(http://baike.baidu.com/view/352167.htm);杭州西湖边的“白云寺”等。还有部电影叫《月老离婚》(1927)。互联网对月老元素以及故事本身在口头形式和书面形式的传播和转化过程中的作用也非常值得研究。*比如,故事近来的网络传播主要是文本、形象和其它的一些艺术形式,这些都会使故事在未来发生一些改变(http://baike.baidu.com/view/30518.htm;http://baike.baidu.com/view/29712.htm)。
总之,这个故事在中国的普及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月老元素。唐代月老元素的形成表明兼容的文化互动在此时达到顶峰,月老这个形象是各种思想高度浓缩的象征,而这些思想又根植于多神信仰兼容并存的中国社会和文化。这个故事的变异过程也表明,月老元素在语义和意识形态维度都蕴含了各种意义和起源。其历史来源体现在《诗经》、《周礼》等儒家典籍中,其宗教源头体现在道家的阴阳思想和佛教的定命思想中。然而,这两点之间很难有清楚的界限。实际上,从中国的每个故事中我们都能看到源于各种教义和观念的思想或象征,他们通过复杂的元素得以反映。这也是为什么丁乃通认为“中国的佛教文学并不像欧洲学者想象的那样包含很多民间故事”。*Ting, Nai-Tung. A Type Index of Chinese Folktales. Helsinki: Suomalainen Tiedeakatemia, 1978, p.17.
新思想总是通过适应故事中现有的形式或元素而植入的,因此不同的意思混杂在一起。中国历史上,尤其是七世纪到十九世纪的大量鬼故事揭示了道家思想和佛家思想过去和现在都像居于主导地位的官方儒家思想一样流行。
其次,月老故事在中国的普及也显示了其中“阴阳”的观念,而在中东和欧洲的传播则揭示了对“先知”的信仰。因此,这个故事在形式上看似相似的,但就意义而言,在意识形态上对本土观众来说是不一样的,对文化基本信仰的传播也是不一样的。这一思想进一步解释了“原型论”(biotype)(强调基于本地信仰或习俗的故事或母题的地域性),甚至把它延续到了文化的核心思想。
我们也可以看到:(1)那些经过了社会变迁而依旧存在的元素或故事是根植于文化的基本价值观和信仰中的——他们是信仰和价值观的表达,反过来又在日常生活中巩固了这些信仰和价值观;(2)故事的传承和变异依靠那些在新社会有着共同特征或价值观的元素的保留和发展。那些元素要么保留了形式要么保留了内容,因为他们能被本土说书人和听众所认同,并为面对面交流的小群体们创造文化内涵。*本·阿莫斯(Dan Ben-Amos)把民俗定义为“小群体内的艺术性交际”,并指出“小群体”的关键就是面对面的交流。
普罗普在他历史性的考察中所使用的方法是试图将“民间故事作为整体”*Propp, Vladimir. The Morphology of the Folktale (2nd edition),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28]1968.进行研究。普罗普注重同一故事中不同元素之间的联系以便找出共同功能,这个共同功能在文化价值观和历史渊源中的形式和特征具有一致性。他对特定民间故事人物和情节是如何建立在民间信仰和习俗基础之上做了进一步研究,其研究与本文的讨论有所关联。*Propp, Vladimir. The Historical Roots of the Folktale. Leningrad: Izd-vo Leningradskogo Universiteta, [1946] 1986.作为整体的故事必须生动有趣,并同时能让不同社会和文化背景中故事的讲述者和听众理解。运用这一思想来反思历史地理学的方法,我们可以看到这个方法往往忽视一个元素形成和转变的文化根基。如汤普森所说,“历史地理学派研究主要关注故事的内容。这些研究的结果表明即使故事的形式在不断变化,故事的情节还是保留了下来”*Thompson, Stith. The Folktale. New York: Holt, Kinehart and Winston, 1946, p.447.。泰勒对故事历史源头和宗教源头的质疑使汤普森将“定亲”归为“小说(浪漫故事)”一类(850-999),而不是“宗教故事”类(750-849)。而且,在某些文化中很独特的相似故事类型都没有列在AT类型系统中。泰勒对“定婚店”(“定亲”)故事与俄狄浦斯故事的比较也表明历史地理学派的方法忽视了故事中表面相同元素背后文化和象征的差异。在研究文化根基时,丁乃通注意到“虽然俄狄浦斯这个主题似乎在(中国故事中)并不存在,但不同形式的乱伦”确实存在。*Ting, Nai-Tung. A Type Index of Chinese Folktales. Helsinki: Suomalainen Tiedeakatemia, 1978, p.22.所有这些都表明,在运用历史地理方法时,我们不应该忽视构成故事元素背后的深层的文化根基,而应该将“故事内容”置于广泛的文化和社会背景语境下,考察其意义形成的过程以便使这一研究方法更加充满生机。
[责任编辑 刘宗迪]
长江大学文学院教授(湖北荆州 434023)。
著者简介:美国崴涞大学东亚研究中心教授(美国塞勒姆 97301)。
原刊《美国民俗学刊》2014(127):27-49。本文经美国民俗学会及原文作者授权翻译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