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锺陵
学术经典与人物
《庄子·应帝王》“壶子四示神巫季咸”释
王锺陵*
壶子寓言的内涵是:即使是神巫也难以认识事物的多种变化。我们可以这样说,壶子寓言是《德充符》“与物为春”和“接而生时于心者也”的人格化体现。而列子归家后的人生态度则是“坐忘”概念的人格化表现。
壶子 神巫季咸 列子
《庄子·应帝王》共有三段,其第二段的主体写的是“壶子四示神巫季咸”的寓言,这部分文字不仅在“内篇”中,而且在《庄子》全书中,都是比较艰涩难懂的。鉴于此,特作此文为之诠释。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女[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期”,预先算定。对人之祸福寿夭可以预先算定到年、月、旬、日,相当具体细致。“若神”,非常灵验,即验之若神也。
“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因为不愿意听到自己遇到灾难与死亡的时间,大家都离开他跑了。人的生存,需要有对未来死亡时间的模糊感,生活才能从容,勇气才易激发,人生才有希望。
“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心醉”,即醉心,倾服而迷恋之。向秀云:“迷惑于其道也。”①陆德明:《经典释文》,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72页。“以”后省略了一个宾语“之”,“之”代指季咸预测之事。
“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句谓早先我以为夫子之道是最高境界,现在才知道还有更高的境界。“焉”,语气词。吕叔湘说:“‘焉’字实讲是‘在那儿’,而‘焉’字所表语气正是这种带点指示、引人注意的语气。”②吕叔湘:《文言虚字》,《吕叔湘全集》第9卷,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35页。此“道”字,既然是列子醉心于季咸而后归告壶子的话,则其含义当为“本领”也。
“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李颐云:“既,尽也。”①陆德明:《经典释文》,第372页。成疏:“与,授也”,“吾比授汝,始尽文言,于其妙理,全未造实”。②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298、298、298、298、147、214-215页。成玄英的解释比较拘泥。文者,表面的东西;实者,深层的东西,具有本质性的东西。成疏:“汝固执文字,谓言得道,岂知筌蹄鱼兔耶!”③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298、298、298、298、147、214-215页。这一解释有对有错:“而”释为“汝”是对的,但“固”释为“固执”则是望文生义了,而“谓言得道”于上文无据,其“岂知”一语亦为《庄子》原文所未有。在“内篇”中,未见“言”“意”分离的观点,更没有“得意忘言”之说。可见,成玄英的这一解释除了对“而”的解释外,从文字到思想均不能与原文切合。我以为,“固”,犹“岂”也。裴学海曰:“‘顾’犹‘岂’也”,“字或作‘故’”,“字又或作‘固’”。④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27-328页。“与”,“语末助词,表感叹,或作‘欤’”。⑤杨树达:《词诠》,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441页。句谓汝岂得道欤?这样解释,与原文完全切合,用不着加字。
“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郭注:“言列子之未怀道也。”⑥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298、298、298、298、147、214-215页。成疏:“夫众雌无雄,无由得卵。既文无实,亦何道之有哉!”⑦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298、298、298、298、147、214-215页。成玄英是说此句是比喻上句“尔固得道与”的,是也。“而以道与世亢,必信。”林云铭注云:“亢,抵也。”⑧林云铭:《庄子因》,第170页,《庄子集成初编》第18册,台北:艺文印书馆,1971年。王先谦注曰:“而,汝也。信读曰伸。言汝之道尚浅,而乃与世亢,以求必申。《列子》‘亢’作‘抗’。”⑨王先谦:《庄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72页。
“夫故使人得而相(女)[汝]。”“夫故”,“复语,‘夫’亦‘故’也”。⑩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下册,第887页。“相”,读xiàng,占视也。宣颖注云:“人故得窥测之。”[11]宣颖:《南华经解》,第179页,《庄子集成续编》第32册,台北:艺文印书馆,1974年。
前曰“而固得道与”,后曰“而以道与世亢”,这两个“道”字的内涵差异极大。前者为壶子所说,指真正的道。列子既然未得壶子之道,那么其“与世亢”之“道”只能是指一些浅薄的本领,这同他见季咸归而告壶子所称“夫子之道”的“道”指本领是一类。
得真道者,或曰真正得道之人,依“内篇”所述,是不与世相亢的。《人间世》说:“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12]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298、298、298、298、147、214-215页。《德充符》说:“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13]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298、298、298、298、147、214-215页。何来与世相亢之“道”?正因为列子不能虚以处世,不能内保之,而欲以其浅薄的本领与世亢,在必求其伸的过程中,自己就把自己给显露了,从而使别人从你所显露的种种迹象中得以占视你。这一意思,恰好回应了本篇开头所写泰氏的境界:“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自己与万物不加分别,他又如何来辨别、占视你呢?
庄子的文风虽然呈现为显著的断片之间的跳跃状态,但实际上前后还是有照应的,这种照应细微到你感觉不出来。这正是为于无为之中,相与于无相与之中的哲学思想在文章写作中所显露出的高明之处。
“尝试与来,以予示之。”你尝试着与他俱来,把我给他占视。
以上是这一段的第一层,写列子心醉神巫季咸及壶子对他的批评。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鄉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见吾杜德机也。尝又与来。”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明日”,是一个明确的时间词。“之”指季咸。“出”字前省去了主语季咸。“嘻”,叹词,表达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子之先生死矣!”你的先生死定了。再叠加以“弗活矣”,以强调之。“不以旬数矣!”活的时间不能以一旬来计算了,即不会超过十天了。此句将季咸那种自得的神情勾画了出来。“吾见怪焉”,我见到怪异的情状了。“见湿灰焉”,潮湿的灰绝无复燃的可能,这是说,以我观察到的情况,你的老师没有好转的可能了。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襟”,衣的交领。古代衣襟左右相交,故谓交。“以告壶子”,“以”字后省略“之”,“之”代指季咸之言。
“鄉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见吾杜德机也。”陆德明曰:“本作曏,亦作向,同。”①陆德明:《经典释文》,第372、372、372页。曏,读xiàng,不久以前,这里应作刚才讲。罗勉道说:“山川草木,地之文也。”②罗勉道:《南华真经循本》,第253页,《庄子集成续编》第2册。这一解释太实在。成疏:“文,象也。”③郭庆藩:《庄子集释》,第300、300页。地文者,大地的形象。朱桂曜说:“‘萌’犹‘芒’也,《白虎通·五行》‘芒之为言萌也’,《礼记·月令》‘萌者尽达’注:‘芒而直曰萌’,是‘萌’‘芒’义通。古音‘明’与‘芒’同,故二字可互通。”④朱桂曜:《庄子内篇证补》,第206页,《庄子集成初编》第26册。朱说是,但他未说明何谓“芒乎”,更未结合《庄》文加以诠释。
“芒乎”者,非如杨柳桥所注:“芒昧无知之谓也”,⑤杨柳桥:《庄子译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51页。而是形容广大辽远、看不清楚。芒即茫也。在《诗经·商颂》中,《玄鸟》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⑥阮元:《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622、626页。《长发》曰:“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⑦阮元:《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622、626页。是其证。成疏:“震,动也。”⑧郭庆藩:《庄子集释》,第300、300页。“正”,崔本作“止”,⑨陆德明:《经典释文》,第372、372、372页。崔譔并释曰:“如动不动也。”⑩陆德明:《经典释文》,第372、372、372页。大地之象,安静之中有生长,亦即潜滋暗长也。惟其潜滋暗长,故如动不动,茫然不清也。此义古今《庄》学家皆未得之,生出了许多曲折的解说,固毋庸为之繁举也。
“是殆见吾杜德机也。”“是”,代指季咸。“殆”,读dài,大概。“杜”当释为封闭。此语中的“德”字,训“得”。《荀子·解蔽》云:“德道之人、乱国之君非之上,乱家之人非之下,岂不哀哉!”①王先谦:《荀子集解》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87页。王念孙释曰:“德道,即得道也。”②王念孙:《读书杂志》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719页。《庄子·天地》曰:“物得以生,谓之德。”③郭庆藩:《庄子集释》,第424、300、301、301页。得到生命谓之德。故“德”,性也。性者,生也。因此,“德机”就是生机。生以气为本,生机即气机。成疏:“机,动也。”④郭庆藩:《庄子集释》,第424、300、301、301页。气之动谓之德机。“杜德机”,气仍在动,却又闭之,此“如动不动也”,其实就是气动甚微也,是一种阴静的状态。地象者,即比喻这种状态。
“尝又与来。”此句与上文“尝试与来,以予示之”句相呼应。
以上是这一段的第二层,写壶子一示季咸。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见杜权矣。”
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鄉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
“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幸亏啊,你的老师遇到我啊。“有瘳矣”,病要好了。“瘳”,读chōu,病愈。“全然有生矣”,完全有生意了。以上数语仍是在刻画列子自得的神情。
“吾见杜权矣。”郭象、成玄英均释“权”为“机”。⑤郭庆藩:《庄子集释》,第424、300、301、301页。上文已引成疏:“机,动也。”吕惠卿说:“机者,动之微,彼犹得而见也。”⑥吕惠卿:《庄子全解》,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第119页。此书全称为《壬辰重改证吕太尉经进庄子全解》。林希逸曰:“‘杜权’,不动之动也。‘权’与‘机’同,但机微而权则露矣,于杜闭之中而动机已露,故季咸以为全然有生意也。”⑦林希逸:《南华真经口义》,第322页,《庄子集成初编》第7册。林云铭亦注云:“闭藏之中,稍露动变端倪,甚有生意。”⑧林云铭:《庄子因》,第171页,《庄子集成初编》第18册。
“鄉吾示之以天壤。”成玄英释“天壤”为天地“两仪”,⑨郭庆藩:《庄子集释》,第424、300、301、301页。王敔亦注曰:“天入于壤中”。⑩王夫之:《庄子解》,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73页。上文已经讲到“示之以地文”,这里就不会再把天地放在一起讲,王敔所注更不成语。释德清注曰:“天壤,谓高明昭旷之地。”[11]释德清:《庄子内篇注》,第292页,《庄子集成续编》第25册。此注显然是望文生义,与上下文都不相干。王闿运注云:“天壤,天气通于地而将生物矣。”[12]王闿运:《庄子内篇注》,第189页,《庄子集成续编》第36册。天壤,竟然是天气通于地,这种怪异的训释是只有今文经学家才能想得出来的。高亨说:“天壤与上文‘地文’相对,则壤非谓土壤甚明。壤当读为相……相与象音义同,其相即其象也。天壤即天相,亦即天象也。”①高亨:《诸子新笺》,济南:齐鲁书社,1980年,第74页。杨柳桥也注曰:“天壤,与上文‘地文’对文。壤,当借为‘象’。叠韵通借字。或本作‘天襄’,浅人不解其义,因误加‘土’旁耳。天壤,犹天象也。”②杨柳桥:《庄子译诂》,第152页。然而罗勉道早已说过:“‘天壤’者,天之十二辰,犹言天之壤地也。‘天壤’字,又是与‘地文’相对,地主静,天主动,为之天,便有动意。”③罗勉道:《南华真经循本》,第255页,《庄子集成续编》第2册。罗说是。
“天壤”是一个比喻,天之壤地也,亦即天象。可以为罗勉道补充的理由是,“地文”亦未称“地象”,缘何“天壤”要改为“天相”或“天象”?曹础基不明白“天壤”即天象,注曰:“人体之内,神与气相结合才能有生气,故比作天壤。”④曹础基:《庄子浅注》,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18页。这显然是一种随意发挥。陈鼓应采李勉之说,译“天壤”为“天地间的生气”,⑤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47页。方勇据陈寿昌“天与壤合,生物之本,视地文之孤阴不生有间矣”⑥陈寿昌:《南华真经正义》,第130-131页,《庄子集成续编》第37册。的注释而发挥之,注、译“天壤”为“天地间变化生长的气象”,⑦方勇:《庄子纂要》第2册,北京:学苑出版社,2012年,第1009页;方勇译注:《庄子》,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30页。此两人与成玄英、王敔一样,都不明白这个词的比喻性,因而作出了错误的译、注。陆永品的注更不对:“天壤:谓游心于虚,毫无所有。”⑧陆永品:《庄子通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109页。此释全无根据,且与《庄》文矛盾:若“毫无所有”,列子何得以有“殆见”之谓?
“名实不入。”《庄子·人间世》曰:“是皆求名实者也”,“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⑨郭庆藩:《庄子集释》,第139、228页。《庄》文言圣人不堪名实,此乃由名而及于实也。灭国者,扬其威名,得其财货,此谓求实。本篇抽象一步,则“名实”者,外物是也。气发于内,微也。名实不能入于内,是为了不让外在的东西干扰其内在的气机。
“而机发于踵”。“踵”,读zhǒng,脚后跟,也泛指脚。成疏:“踵,本也”,这是引申义。其实不如用本义。《庄子·大宗师》曰:“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⑩郭庆藩:《庄子集释》,第139、228页。林希逸曰:“机发于踵,言其气自下而上,微而不可见。”[11]林希逸:《南华真经口义》,第322-323页,《庄子集成初编》第7册。林说犹未达一间,既然“名实不入”,亦即没有“耆欲”,其“天机”自深,故“机发于踵”,是说气机发自脚跟,这是形容气机深沉。“而”,连词,顺接“名实不入”与“机发于踵”两语,表示“在事理上先后相因”。[12]吕叔湘:《文言虚字》,《吕叔湘全集》第9卷,第198页。
“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宣颖注曰:“善即生意也。”①宣颖:《南华经解》,第181页,《庄子集成续编》第32册。“‘者’犹‘之’也。”②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下册,第758页。“善者机”即生意之机也。句意他大概看到了我的生意的发动了吧。“德机”与“善者机”如何区别?上节已经说明,“德”,性也。性者,生也。“德机”就是赖以成为一种生命的生机,而“善者机”则指生命力由微弱向旺盛发展的那种生机,这是两种不同状态的生机。
“尝又与来。”这是壶子第三次叫季咸来。
以上是这一段的第三层,写壶子二示季咸。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
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吾鄉示之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鲵桓之審为渊,止水之審为渊,流水之審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又与来。”
“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不齐”,释德清注曰:“不齐,言精神恍惚,颜色不一。齐,一也。”③释德清:《庄子内篇注》,第292页,《庄子集成续编》第25册。陈鼓应据以译“不齐”为“精神恍惚”,④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第247页。方勇亦据以注“不齐”云:“精神、气色变化不定”。⑤方勇:《庄子纂要》第2册,第1009页。释德清之注是将壶子视为病态了,明显错误。
陆德明曰:“本又作‘斋’。”⑥陆德明:《经典释文》,第372页。曹础基亦注曰:“齐,通斋,斋戒。”⑦曹础基:《庄子浅注》,第118页。杨柳桥也译之为“斋戒”。⑧杨柳桥:《庄子译诂》,第154页。
此字当作“齐”。季咸三次看相,所见都不同,所以他感到没法给他“期以岁月旬日”地算准,此谓不齐。“试齐”者,即要求壶子试着稳定其相,以便其占视也。“且,姑且也。”⑨王引之:《经传释词》,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第175页。
“吾鄉示之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成疏:“冲,虚也。莫,无也。”⑩郭庆藩:《庄子集释》,第302页。“衡气机”的解释是《庄子》学史上尚未解决的一个难点。
“胜”有二解。俞樾说:“胜当读为朕,胜本从朕声,故得通用。‘莫朕’者,无朕也。言无朕兆也。郭注:‘居太冲之极,浩然泊心,而玄同万方,故胜负莫得厝其间也。’此泥本字为说,未达假借之旨。《列子·黄帝》正作‘鄉吾示之以太冲莫朕’,张湛引向秀注曰:‘居太冲之极,浩然泊心,玄周万方,莫见其迹。’郭注正窃用向说,但以不达假借之旨,改其末四字耳。”[11]俞樾:《庄子平议》,第42-43页,《庄子集成续编》第36册。引文中“玄”字原作“元”,依《庄子集释》第302页郭注改,揆以俞樾所说“改其末四字”语,“玄周”之“周”当为“同”字之误。引者按。王叔岷说:“‘吾鄉’乃‘鄉吾’之误倒,上下文可照。《列子》作‘鄉吾’,亦可证。俞氏谓‘胜当读为朕’,是也。”①王叔岷:《庄子校诠》上册,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94年,第295页。误倒之说殊无谓。前面讲“鄉吾”,这里讲“吾鄉”,变化一下,不是不可以,且为文亦当有变化,无一成不变之理。然而,陈鼓应信之,且直接在正文上不加括号地将两字乙转了。陈鼓应并依王说,将“胜”释为“朕”,译“太冲莫胜”为“没有朕兆可见的太虚境界”。②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第247页。
“胜”的另一解,便是俞氏所谓泥本字为说。吕惠卿说:“地文则阴胜阳,天壤则阳胜阴,至其太冲莫之胜而不一矣,是以疑其不齐也。中者,一阴一阳之谓也。太冲而莫胜则平矣,是以谓之衡气机也。”③吕惠卿:《庄子全解》,第118页。吕惠卿这段话中的“太冲莫之胜而不一矣”一语,其“而不一矣”四字是硬凑的,因为它与“太冲莫之胜”没有关系,吕惠卿这是为了得出“是以疑其不齐也”的结语。由此可见,吕惠卿对上文“不齐”的理解是错误的。下文,吕惠卿又变了过来,所谓“中”者,是从“莫之胜”而来,并进而以阴阳平衡解释“衡气机”。林希逸对“不齐”的理解也是就“衡气机”而说的:“莫胜,不可捉摸也。衡者,平也,半也。气机之动至于衡平一半之地而止,则是半动半静也。神巫以为不齐,言其半动半静而不定也。”④林希逸:《南华真经口义》,第323页,《庄子集成初编》第7册。将“衡气机”解释为“半动半静”显然生硬,复以此释“不齐”,这表明林希逸未能贯通地理解壶子之三示季咸也。然而,林希逸也是将“胜”以其本字来理解的。林云铭、刘凤苞等人均以其本字解“胜”。
其实,两种解释可以统一,无偏胜则无朕兆也。联系上文之“杜德机”、“善者机”,则“衡气机”当为死兆与生机的平衡。
古代《庄》学家对“衡气机”的解释,大约可分为三类:
第一类,以阴阳二气之平衡和合释之。此论由吕惠卿发其端,其论述在上文已引。程以宁注“衡气机”,即引吕惠卿之论。⑤程以宁:《南华真经注疏》,第158页,《庄子集成续编》第28册。此释,清代《庄》学家从之者多。林云铭注曰:“阴阳二气既平,屈伸往来,有不可执,非生非死之道,此不与世亢之又一机也。”⑥林云铭:《庄子因》,第172页,《庄子集成初编》第18册。吴世尚注云:“衡气机,阴阳各半,如正月之泰卦,天地和同,品物流形,生气畅遂也。”⑦吴世尚:《庄子解》,第145页,《庄子集成初编》第22册。胡方注曰:“二气方聚而未发,未发则均平。”⑧胡方:《庄子辩正》,第151页,《庄子集成续编》第33册。胡文英注云:“阴阳二气迭相消长之机也。”⑨胡文英:《庄子独见》,第118页,《庄子集成初编》第21册。陆树芝注为:“《老子》曰:‘万物负阴抱阳,冲气以为和。’合二气为一气不相胜也。二气冲和不相胜,则其机之见于外者均平如衡。”⑩陆树芝:《庄子雪》,第165页,《庄子集成续编》第34册。陈寿昌的注是:“衡,平也。动静互根,混一而平,平则二气不分,是坦然浑化之一机也。”①陈寿昌:《南华真经正义》,第131页,《庄子集成续编》第37册。
第二类,半动半静之说,此说林希逸发之。其云:“衡者平也,半也,气机之动至于衡平一半之地而止,则是半动半静也。”②林希逸:《南华真经口义》,第323页,《庄子集成初编》第7册。罗勉道抓住“流水之渊”发挥说:“水上面一半流,底下一半止,流止各半,正得其平,故以为太冲衡气之喻。”③罗勉道:《南华真经循本》,第258页,《庄子集成续编》第2册。陆西星说,林希逸“直以衡为平义,以为半动半静,不若以动静互融为平,方得太冲莫胜之旨”。④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第300页,《庄子集成续编》第7册。这是试图对林希逸的解释作出改进。陈治安注云:“流水于水面为流、为动,而其下深处为止、为静,动静各半,是衡气机也。”⑤陈治安:《南华真经本义》,第239页,《庄子集成续编》第26册。可以明显地看出,这是沿承了罗勉道的解释。
第三类,仅以“平”释“衡气机”。此论由郭象开其端:“无往不平,混然一之。”⑥郭庆藩:《庄子集释》,第302、302页。成玄英亦曰:“衡,平也。”⑦郭庆藩:《庄子集释》,第302、302页。沈一贯沿承说:“如衡之平,不可谓之昂,不可谓之低也。”⑧沈一贯:《庄子通》,第261页,《庄子集成续编》第9册。释德清注“衡”曰“平”,注“衡气机”为:“平等持心,动静不二,故气机亦和融不测也”。⑨释德清:《庄子内篇注》,第293页,《庄子集成续编》第25册。宣颖亦注“衡”曰“平”,注“衡气机”为:“持平不可拟以一端”。⑩宣颖:《南华经解》,第181页,《庄子集成续编》第32册。藏云山房主人注云:“平衡也,气机运于至平也。”[11]藏云山房主人:《南华大义解悬参注》,第321页,《庄子集成初编》第15册。王先谦注则曰:“宣云:‘衡,平也。’《列子》注引向云:‘无往不平,混然一之。’”[12]王先谦:《庄子集解》,第73页。
刘凤苞注“衡气机”说:“二气皆得其平,浑然不可拟以一端,此不与世亢之又一机也。”显然,他的注是合林云铭、宣颖二人之注为己注也。
三类解释,虽彼此渗透,但大体上的区别还是存在的。这三类解释都与上文不相联系。古代《庄子》学家皆未能贯通上文,抓住神巫“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一句来注释“衡气机”。这类不能贯通上下文的情况,在《庄》学史上真是太多太多了。
今之注释家对“衡气机”的注、译,都是因袭上述第一、三两类。
钟泰说:“阴阳以交融而莫相胜,故曰衡也。”[13]钟泰:《庄子发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76页。黄锦鋐译曰:“阴阳二气的绝对平衡”,[14]黄锦鋐:《新译庄子读本》,台北:三民书店,1974年,第104页。陆钦译云:“均衡的阴阳二气的机兆”,[15]陆钦:《庄子通义》,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92页。刘建国与顾宝田译为:“阴阳二气的虚静状态没有偏胜”。①刘建国、顾宝田:《庄子译注》,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年,第155页。以上释、译显然因袭了上述第一类解释。
叶玉辚译“衡气机”曰:“气机平衡”,②叶玉辚:《白话译解庄子》,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98页。钱穆则全抄王先谦注。③钱穆:《庄子纂笺》,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3年,第65页。张默生译云:“既是无象之象,便无往不平,无象可指。这就叫做‘衡气机’。”④张默生、张翰勋:《庄子新释》,济南:齐鲁书社,1993年,第239页。王世舜译之为:“神气均衡的状态”,⑤王世舜:《庄子译注》,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4年,第146页。欧阳超译曰:“平衡和谐的气机”,⑥欧阳景贤、欧阳超:《庄子释译》上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83页。张耿光译为:“内气持平、相应相称的生机”,⑦张耿光:《庄子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35页。张采民与张石川译云:“心迹平衡的机兆”,⑧张采民、张石川:《〈庄子〉注评》,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92页。方勇的注与译皆为:“心气平稳的机兆”,⑨方勇:《庄子纂要》第2册,第1009页;方勇:《庄子》,第130页。孙通海注曰:“生机平和,不可见其端倪”。⑩孙通海:《庄子》,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54页。陈鼓应的注与译均为:“气度持平的机兆”,[11]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第244、247页。陆永品注“衡”为“平”。[12]陆永品:《庄子通释》,第109页。以上译、注显然因袭了上述第三类解释。陈鼓应所说的“气度”二字殊为荒唐。
通过以上梳理可以看出,古今《庄》学家均不解“衡气机”当为死兆与生机的平衡。
“鲵桓之審为渊,止水之審为渊,流水之審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列子·黄帝》所载“壶子四示季咸”的寓言中,列有九渊之名:鲵旋、止水、流水、滥水(《尔雅》:“水涌出也。”)、沃水(水泉从上溜下)、氿水(水泉从旁出)、雍水(河水决出,还复入也)、汧水(水流行也)、肥水(水所出异为肥)。[13]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73-75、73-75页。“鲵旋”又作“鲵桓”。成疏:“鲵,大鱼也。桓,盘也。審,聚也。”[14]郭庆藩:《庄子集释》,第303页。
“審”字,《列子》作“潘”。[15]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73-75、73-75页。陆德明曰:“司马云:審当为蟠。蟠,聚也。崔本作潘,云:回流所钟之域也。”[16]陆德明:《经典释文》,第372页。
奚侗则以为:“‘審’当为‘瀋’,‘沈’之叚字。‘沈’正作‘湛’。《说文》:‘湛,没也。’引伸之则有深意。沈、湛古今字,今多用沈为湛。‘渊’,《说文》:‘回水也,从水,象形,左右岸也,中象水貌。’《管子·度地篇》:‘水出地而不流者命曰渊’,是渊为水所渟滀之处。渟滀则深,故渊亦训深(见《诗·卫风》注)。沈为渊者,犹言深为渊耳。《礼·檀弓》:‘为榆沈故设拨’,是假沈为瀋也。而此则假瀋为沈……盖‘瀋’缺宀则为‘潘’,缺水则为‘審’,易滋讹误。”①奚侗:《庄子补注》,第58、59页,《庄子集成续编》第40册。奚侗认为,司马彪、崔譔所释皆不确。②奚侗:《庄子补注》,第58、59页,《庄子集成续编》第40册。简言之,奚侗的观点是,“審”当为“瀋”,“瀋”为“沈”之假借字,而“沈”又是“湛”的今字。
刘武则坚持用本字讲解。他说:“此处自当作‘審’,方与上下文相应。《徐无鬼》篇‘水之守土也審’,罗勉道云:‘言水之守土,審定不移也。’《管子·度地篇》:‘水出地而不流者命曰渊。’盖水性就下,不赴海则趋渊,所向審谛,决不误趋高地;至渊则停而不流,故曰‘守土也審’,審知乎土之下处也。此处鲵桓之水,其審谛而守者,亦惟渊之趋。”③刘武:《庄子集解内篇补正》,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92-193页。中华书局将王先谦《庄子集解》与刘武《庄子集解内篇补正》合编为一书,而页码各自编排。刘武所谓“所向審谛,决不误趋高地”,将“水之就下”这种特性拟人化了,由此一端便可见此说不当。
王叔岷根据朱骏声所说的“審假借为瀋”,对奚侗之见作了如下评论:“奚氏谓潘、審皆为瀋之误,固昧于通假,而谓瀋为‘沈之叚字’,‘有深意’,说则可取。”④王叔岷:《庄子校诠》上册,第297、297、297页。引文中引奚侗说,标点有误,且不全,已据奚侗原文增改。引者按。“昧于通假”,这是指责奚侗所说的“易滋讹误”那段话。王叔岷既承认奚侗说的“谓瀋为‘沈之叚字’”,又说他“昧于通假”,似有矛盾。且王叔岷又说:“古人言当为或当作,大都假借之意。”⑤王叔岷:《庄子校诠》上册,第297、297、297页。引文中引奚侗说,标点有误,且不全,已据奚侗原文增改。引者按。奚侗所说正是“‘審’当为‘瀋’”也。古今一例,视之可也。可见,王叔岷的表达欠清顺。
至于本篇原文应是“瀋”字,还是王叔岷借朱骏声语所认为的“審借为瀋”,⑥王叔岷:《庄子校诠》上册,第297、297、297页。引文中引奚侗说,标点有误,且不全,已据奚侗原文增改。引者按。这是要靠版本来说话的,不是仅从文字上就可以推求出来的。并且王叔岷对奚侗的真正的错误之处也还没有看出来。
查金世宗完颜雍大定十二年壬辰重翻北宋刻本《壬辰重改证吕太尉经进庄子全解》、北宋南宋合璧本郭象《南华真经注》、明正统道藏本《南华真经》、明如禅室刊本《庄子南华真经》,以及世德堂本,均作“審”字。⑦吕惠卿:《庄子全解》,第118页;郭象:《南华真经注》,第172页,《庄子集成续编》第1册;方勇、吴平:《子藏·庄子卷》第1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第83、487页。还有重要的一点是,奚侗所引《礼记·檀弓》“为榆沈故设拨”的郑玄注曰:“‘沈’本又作‘審’”,⑧阮元:《十三经注疏》上册,第1312页。此“沈”字并非如奚侗所说“是叚沈为瀋也”,以此奚侗所谓“当为‘瀋’”的意见就站不住了。专在文献上下功夫的王叔岷怎么就忽视了郑注呢?
“瀋”,读shěn,汁也。罗勉道便是取“瀋”义以释“潘”字的:“潘,米汁也。水成渊处,必有泡沫,浮在水面,如米汁也。”⑨罗勉道:《南华真经循本》,第256页,《庄子集成续编》第2册。“湛”,为“沈”的古字,读chén,沉没也,《说文》段注:“古书‘浮沉’字多作‘湛’”。⑩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56、556页。“湛”,又读zhàn,水深貌。“沈”,读chén,深也,《说文》段注:“‘沉’又‘沈’之俗也”;[11]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56、556页。读shěn,通“瀋”。“湛”义水深也,故为渊。罗勉道以“汁”解说之,尚为浮表。
我以为,《庄》文不误,原为“審”字,依郑注,可作“沈”,其义为今常用之“沉”也。沉者,深也,水深则为渊。“沈”通“瀋”,而“潘、瀋古同音,亦可通用”。①王叔岷:《庄子校诠》上册,第297页。这样,《列子》作“潘”也就可以说明了,并非如奚侗所说是因为“瀋”字缺失某一部分而成为其他字的。显然,奚侗在字词通假的研究上确有不足,在重要材料的解释上又有错误。
由上所述可知,王叔岷对奚侗的指责有其正确的地方,但对其致误之因也还有认识不足之处。刘武坚持以本字的“審知”义作解释是错误的。此外,无论是奚侗所主张的“‘審’当为‘瀋’”,还是王叔岷所主张的“審借为瀋”,也都不对。
古今《庄》学家都曾猜测“此处三焉”之所指,罗勉道说:“止水之渊以况地文杜德机”,“鲵桓之渊以况天壤善者机”,“流水之渊以况太冲莫胜衡气机”。②罗勉道:《南华真经循本》,第258页,《庄子集成续编》第2册。自罗勉道以后,此说弥满于《庄》学史:释性通、陆西星、陈治安、程以宁、宣颖、吴世尚、胡方、胡文英、陆树芝、方潜、陈寿昌、刘凤苞、刘武都这样说。虽然具体说法或有不同,字数也有丰寡,但所比况者是一样的。③释性通:《南华发覆》,第175页,《庄子集成续编》第5册;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第300-301页,《庄子集成续编》第7册;陈治安:《南华真经本义》,第239页,《庄子集成续编》第26册;程以宁:《南华真经注疏》,第158页,《庄子集成续编》第28册;宣颖:《南华经解》,第182页,《庄子集成续编》第32册;吴世尚:《庄子解》,第145页,《庄子集成初编》第22册;胡方:《庄子辩正》,第152页,《庄子集成续编》第33册;胡文英:《庄子独见》,第118页,《庄子集成初编》第21册;陆树芝:《庄子雪》,第166页,《庄子集成续编》第34册;方潜:《南华经解》,第87页,《庄子集成续编》第36册;陈寿昌:《南华真经正义》,第131页,《庄子集成续编》第37册;刘凤苞:《南华雪心编》,第313-314页,《庄子集成初编》第24册;刘武:《庄子集解内篇补正》,第193页。张默生、陈鼓应引陈寿昌语,方勇引陈荣选语,以注“三渊”,④张默生、张翰勋:《庄子新释》,第236页;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第244页;方勇:《庄子纂要》第2册,第1010页。也都属于此类。
自然,也有比况略有不同者。成疏:“鲵桓以方衡气,止水以譬地文,流水以喻天壤。”⑤郭庆藩:《庄子集释》,第303页。沈一贯也说:“杜德机则止水之渊也,善者机则流水之渊也,衡气机则鲵蟠之渊也。”⑥沈一贯:《庄子通》,第262页,《庄子集成续编》第9册。藏云山房主人和钟泰所作的比况也属此类。⑦藏云山房主人:《南华大义解悬参注》,第321-322页,《庄子集成初编》第15册;钟泰:《庄子发微》,第177页。欧阳超则引成疏为注。⑧欧阳景贤、欧阳超:《庄子释译》上册,第181页。
释德清的比况又有所不同:以鲵蟠之審为“初之止”,以止水之審为“天壤之观”,以流水之審为“太冲莫胜”。⑨释德清:《庄子内篇注》,第293页,《庄子集成续编》第25册。马其昶的比况同于释德清,其曰:“阴静阳动,鲵桓之潘,静而浊者象杜德机;止水静而清者象善机;流水动象衡气机。”⑩马其昶:《庄子故》,第149-150页,《子藏·庄子卷》第133册。
陆钦的比况别出心裁,其注曰:“鲵桓之审,比喻静中有动(地文);止水之审,比喻静而又静(太冲);流水之审,比喻动中有静(天壤)。”①陆钦:《庄子通义》,第194页。这与以上三种都不同。
钱穆在注中并列了释德清与陈寿昌这两种互相矛盾的注,②钱穆:《庄子纂笺》,第65页。竟然不加按语,其不辨如此。黄锦鋐在注中只说“钱宾四氏引陈寿昌的意见”,而忽略了他也引了释德清的意见。③黄锦鋐:《新译庄子读本》,第101页。
然而无论如何比况,都是以《庄》文中所举的“三渊”来比况壶子的三次示相的。
我以为:九者,数多之谓也。《庄》文之意不过是说变化很多,现在才显示了三种耳。如果一定要以“九渊”套壶子之相,那么壶子第四次示相季咸,又相当于“九渊”中的哪一个呢?为什么《庄》学家们都不再比况了呢?仅此一点,便可以看出此种比况之不必要也。而古今《庄》学家陷入此中,竟都不自知,缘于他们均不明白这是一种诗性的虚的表达,而非实指。
“尝又与来。”壶子要第四次示相给季咸看了。
以上是这一段的第四层,壶子三示季咸。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
壶子曰:“鄉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季咸跟从列子去见壶子,还没有站定,就逃走了。“失”,陆德明曰:“徐音逸”,④陆德明:《经典释文》,第372、372页。《说文》段注:“在手而逸去为失,‘兔部’曰:‘逸,失也。’古多叚为逸去之逸,亦叚为淫泆之泆”。⑤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604页。
“追之”,追上他。“反”,返也。“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崔譔曰:“灭,不见也。”⑥陆德明:《经典释文》,第372、372页。此句意谓:已经不见了,已经消失了,我追不上了。“‘已’为语终之词,则与‘矣’同义;连言之则曰‘已矣’。”⑦王引之:《经传释词》,第9-10页。连用三个语气词以强调追之不及,这就从侧面表现了季咸逃跑之速。
“鄉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鄉吾示之”,刚才我所示相。“以未始出吾宗”是一个介词结构,乃“示”的状语,后置。句谓所示相没有离开自己的本宗。罗勉道释曰:“吾宗,即所谓大宗师。”⑧罗勉道:《南华真经循本》,第259页,《庄子集成续编》第2册。“大宗师”乃大化也,这在上一篇的讲解中已详加说明。即以“内篇”文本而言,在《庄子·大宗师》中,许由说“吾师乎!吾师乎”,⑨郭庆藩:《庄子集释》,第281页。这是许由说自己所师法者,而非自己的本宗。
释德清释曰:“宗者,谓虚无大道之根宗。”①释德清:《庄子内篇注》,第294页,《庄子集成续编》第25册。大道还有根宗?这真是释德清的发明了。而陈鼓应不辨,竟引而注、译“吾宗”为“我的根本大道”。②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第245、247页。“道”前加上了“大”,还要再加上“根本”?那么,大道是否不具根本性?还有,能否将“根本大道”隶属于“我”呢?
陆树芝注曰:“宗,即道之大宗也。不出吾宗,所谓游于天地之一气也。”③陆树芝:《庄子雪》,第167页,《庄子集成续编》第34册。“游乎天地之一气”,④郭庆藩:《庄子集释》,第268、79、189、305、305、482-483、119页。乃《大宗师》语,此语是说万化之通同为一。这怎么是“吾之所宗”呢?方潜注曰:“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所谓思虑未起,鬼神莫知,不由乎我,更由乎谁是也。”⑤方潜:《南华经解》,第87页,《庄子集成续编》第36册。方潜完全不懂“吾宗”两字,却又装懂,故作高深地瞎注。方潜注的首句出自《庄子·齐物论》。《齐物论》的原文是:“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⑥郭庆藩:《庄子集释》,第268、79、189、305、305、482-483、119页。这几句旨在说明一种不确定性:有开始,还有开始之前,又还有开始之前的之前。这同“思虑未起”和“鬼神莫知”有何关系?既然一切还没有开始,又哪来“我”?既然“思虑未起”,又怎么“由乎我”?完全是混乱至极的一派胡言。仅以上数例,即可见古今《庄》学家注释之荒唐也。
关于“吾宗”,我们在《庄子·德充符》曾见到“命物之化而守其宗”⑦郭庆藩:《庄子集释》,第268、79、189、305、305、482-483、119页。一语,本篇中所说的“吾宗”是什么含义,需要联系下面几句来理解。
“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委蛇”,陆德明曰:“至顺之貌”,⑧陆德明:《经典释文》,第372、372页。成疏:“随顺之貌”。⑨郭庆藩:《庄子集释》,第268、79、189、305、305、482-483、119页。“弟”,陆德明曰:“徐音颓”,⑩陆德明:《经典释文》,第372、372页。郭注正作“颓靡”。[11]郭庆藩:《庄子集释》,第268、79、189、305、305、482-483、119页。“弟靡”,崔譔云:“犹逊伏也”。罗勉道曰:“弟靡,如人之弟,靡然从兄也。波流,如波之顺流也。”[12]罗勉道:《南华真经循本》,第259页,《庄子集成续编》第2册。罗释不正确。“颓靡”应依崔譔解为“逊伏”。
王念孙说:“郭象曰:‘变化颓靡,世事波流,无往而不因也。’《释文》曰:‘波流,崔本作波随,云常随从之。’”“案:作波随者是也。蛇、何、靡、随为韵。蛇,古音徒禾反。靡,古音摩。随,古亦音徒禾反。”“委蛇之委,古音於禾反。委蛇,叠韵字也。”“波随,叠韵字。”[13]王念孙:《读书杂志》下册,第1015-1016页。
“虚而委蛇”,“‘而’犹‘然’也”,“状事之词”,[14]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下册,第524-525页。语谓于世应之也。“不知其谁何”,此即混沌也,面目不清是也。借用《庄子·天道》的话说,便是“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15]郭庆藩:《庄子集释》,第268、79、189、305、305、482-483、119页。“因”,顺应,即《庄子·养生主》中“因其固然”[16]郭庆藩:《庄子集释》,第268、79、189、305、305、482-483、119页。之“因”也。“弟靡”和“波流”都是形容顺应之状的。句谓我没有一个固定不变的、执着的状态。由此我们可以明白上文所谓的“吾宗”,用下文的话说,即是“亦虚而已”。虚为宗,故能“与物为春”,“接而生时于心者也”。①郭庆藩:《庄子集释》,第212、252、283-284、284页。占相者必须要先有一个稳定的相,才能占视。季咸本要求“试齐”,壶子却进而“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以致使季咸“不知其谁何”,“故逃也”。
以上是这一段的第五层,壶子四示季咸。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彫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此句让我们想起《大宗师》中女偊所说:“参日而后能外天下”,“七日而后能外物”,“九日而后能外生”,“而后能朝彻”②郭庆藩:《庄子集释》,第212、252、283-284、284页。那样一个教人学道的过程,以及颜回所说“回忘仁义矣”,“回忘礼乐矣”,“回坐忘矣”③郭庆藩:《庄子集释》,第212、252、283-284、284页。那样一个自己悟道的过程。“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一语,是说列子将自己过去那套“与世亢”的东西给忘了。我们记得颜回说:“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④郭庆藩:《庄子集释》,第212、252、283-284、284页。“以为未始有学”,就是“黜聪明”、“去知”,亦即把一切不属于本性的东西遗忘掉,也就是女偊所说的“外”。“三年不出”,“三年”是个虚数,非实指,亦即多年。“不出”者,不再对诸如季咸之类的外在事物感兴趣,也就是回归其本性了。
对“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一句,古今《庄》学家竟未有能真正懂得者。有的敷衍作解,有的干脆就不加任何注释或说明,也多有错解者。
兹就错解者举例说明。错解者分两类,一类是完全错的,此类占错解者中的大多数。吕惠卿说,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以学之”。⑤吕惠卿:《庄子全解》,第119页。沈一贯也说:“列子自悟其学之未至而默修”。⑥沈一贯:《庄子通》,第264页,《庄子集成续编》第9册。释德清注“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曰:“始知自己从来未有学也”,“辞壶子而归,立志造修也”;注“三年不出”曰:“专一做工夫”。⑦释德清:《庄子内篇注》,第294页,《庄子集成续编》第25册。林云铭注“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云:“谬谓季咸得道而壶子本领毫未有闻,无学可知,安得不归而自勉”;注“三年不出”云:“下死工夫”。⑧林云铭:《庄子因》,第173页,《庄子集成初编》第18册。宣颖注“自以为未始学而归”曰:“自悔所学肤浅”。⑨宣颖:《南华经解》,第183页,《庄子集成续编》第32册。吴世尚注“三年不出”云:“实下苦功,不知岁月之久。”⑩吴世尚:《庄子解》,第146页,《庄子集成初编》第22册。胡方注“自以为未始学而归”曰:“方悟未得所以然”;注“三年不出”曰:“极力学所以然”。[11]陆树芝注“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为:“自
[11]胡方:《庄子辩正》,第152页,《庄子集成续编》第33册。悔所学肤浅。”①陆树芝:《庄子雪》,第167页,《庄子集成续编》第34册。陈寿昌亦注之为:“自愧未尝学问。”②陈寿昌:《南华真经正义》,第132页,《庄子集成续编》第37册。以上诸家都将此句解释为列子要求深知而苦学,根本不知其去知返性之意,完全将《庄》文之意注反了。
今之注释家中的错译者也很多,皆属于这一类。叶玉辚译曰:“列子这才感觉到自己所学的极浅”。③叶玉辚:《白话译解庄子》,第98页。陆钦译云:“列子才觉得没有学到什么”。④陆钦:《庄子通义》,第193页。陈鼓应译曰:“列子这才知道自己没有学到什么”。⑤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第247页。王世舜译为:“列子自己认为自己什么也没有学到”。⑥王世舜:《庄子译注》,第146页。刘建国与顾宝田的译文与王译同,仅省去“认为”前的“自己”二字。⑦刘建国、顾宝田:《庄子译注》,第156页。傅佩荣的译文是:“列子才明白自己什么也没有学会”。⑧傅佩荣:《傅佩荣解读庄子》,台北:立绪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2年,第135页。孙通海的译文亦为:“列子才认识到自己并没有学到什么”。⑨孙通海译注:《庄子》,第157页。陆永品注云:“列子自认为未尝学到大道而便归故里自修”。⑩陆永品:《庄子通释》,第110页。方勇译文同于陆注,仅省去一“而”字,并将“修”改为“学”。[11]方勇译注:《庄子》,第131页。
另一类错解者,在其解释中多少有些对的内容。陆西星说:“列子自悔所学之肤浅,归而三年不出。然要当知学个什么?学个自然也者,学个忘己、忘物而忘忘也者。”[12]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第301页,《庄子集成续编》第7册。陆氏所说“忘己、忘物”,触及了“坐忘”的一些内容,但他不仅没有说到“去知”,相反他所强调的还是“学”。这表明他不明白“去知”是“坐忘”的重要内容。阮毓崧的注比陆西星的解释好一些:“列子于季咸逃后始觉壶子道深,自己如未曾学,由是绝学弃智,归隐无为。”[13]阮毓崧:《重订庄子集注》,第148页,《庄子集成续编》第41册。阮氏明白《庄》文中有“绝学弃智”的内容,这是其高于陆氏之处,但前曰始觉自己“如未曾学”,下面怎么就接上“绝学弃智”了呢?其中明显有断裂与矛盾。此外,他也没有明白,《庄》文中有“返性”的内容,阮氏却将之肤浅地说成是“归隐”。
此句中一个难字、难词都没有,但要理解它,也必须深入文章的意脉中,才能对其含义有正确的理解。许多古今《庄》学家仅就字面意思复述一遍,这就跌入了文字的陷阱之中,因为对“未始学”三字的理解必须要转个弯,转到“忘其所学”或“去知”的角度去理解。归根到底,古今《庄》学家们对此句的注译错误,缘于其对“壶子四示季咸”寓言内涵的不理解。
“为其妻爨”。“爨”,读cuàn,烧火煮饭。本该是妻子为丈夫做饭,现在没有这个区分了,故丈夫亦为妻爨了。“食豕如食人”。“食”,读sì,供养、喂养。本来人与猪是不同的,人高于猪,所食自有粗精之别;现在猪和人也不加区分了,所以一样的养。前者抹平了人与人之间的区分,后者填平了人与动物之间的鸿沟。这让我们想起《齐物论》中“君乎,牧乎,固哉”①郭庆藩:《庄子集释》,第104、306页。之语。“于事无与亲”。对待事情,没有亲疏之别。以上三点,即“坐忘”之“同于大通也”。
陆永品注“食豕如食人”曰:“把喂猪当作请人吃饭”,此注不仅对《庄》文的真意全无所知,即字句解释也错误过甚。然张采民、张石川和方勇不辨其谬,其译文抄袭陆注,且与之一字不差。②张采民、张石川:《〈庄子〉注评》,第92页;方勇译注:《庄子》,第130页。
“彫琢复朴”。“彫”,雕刻、雕镂。成疏:“雕琢华饰之务,悉皆弃除,直置任真,复于朴素之道者也。”③郭庆藩:《庄子集释》,第104、306页。成玄英对这句有深刻内涵的话,作了太表面的、错误的注释。王先谦不察,引而为注;④王先谦:《庄子集解》,第74-75页。陈鼓应亦不辨,据以译曰:“弃浮华而复归真朴”;⑤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第247页。方勇也引用成疏并注曰:“谓去饰归真。”⑥方勇:《庄子纂要》第2册,第1011页。
“彫琢”本为一个词,但这里要分开讲,宣颖所注“雕去巧琢”⑦宣颖:《南华经解》,第183、183页,《庄子集成续编》第32册。是也。但他注“复朴”为“归于真也”⑧宣颖:《南华经解》,第183、183页,《庄子集成续编》第32册。就不对了,“朴”不能解释为“真”,“复朴”者,恢复到大朴的状态。这表明,宣颖其实并不懂得“雕去巧琢”的含义。“巧琢”是和分工的时代相联系的,分工愈细,器物就做得愈巧,相应的这个世界也就愈加细碎化。在某一种分工中做得愈好,钻研得愈深,别人对这项分工就愈不能理解,而局限于此项分工中的人对其他工作也同样会愈益疏离。
我在《中国前期文化—心理研究》中说过:“自从以夫权为标志的个体婚制确立以后,人类之间的等差便是以社会经济关系、政治结构和分工的变动而作出区划了。”“于是,人类一方面有着因血缘和姻缘关系而来的一系列分界,又有着在经济和政治结构上不同的等级,还有着职业上的种种区划,从而一个愈益复杂多样的人类社会便发展了起来。”“人类一定要摆脱贫乏的原始平等,然而丰富化的代价却是等差的森严罗列;人类社会的五光十色,却是由每个成员可怜的单色调汇集而成的。社会生活的发达,虽然促进了人类需要的发展,并造成了对这种发展了的需要予以多方面满足的可能性,但这是通过对其成员愈益琐碎地分割而形成的。每个成员愈益具体地获得某种规定性,便相对丧失了成为其它规定性的可能。人们在各自具体的规定性中凝固起来,因而便有隔膜和矛盾的加深。隔膜之河和矛盾之火永恒地存在着,人类社会于是不可能在平静中前行了”。⑨王锺陵:《中国前期文化—心理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84页。朴散而为器,“器”所标志的就是劳动分工、人类分化的时代。人于是成了分工的牺牲品,人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是一种角色,一个专业工作者。“雕琢复朴”,就是要恢复到大道破裂之前的那种状态。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可取的,人的全面发展必然要经过人的细碎化的“异化”过程,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才能得以实现。但在“雕琢复朴”一语中,在保守的色彩及消极的意向中,显然蕴含着积极的、向前的意向,这和“大同理想”一样,虽是一个从未实现过的乌托邦,但作为一种理想却仍然值得尊敬。
上文既然要打破人类社会中的贵贱之分,打破人类社会与自然的对立,那么接下来,自然是要复归于大道没有破裂的状态。
“块然独以其形立”。成疏:“块然,无情之貌也”,“槁木之形,块然无偶也”。①郭庆藩:《庄子集释》,第306、43-45、217、307、212页。此句使我们想起《齐物论》开头所说“荅焉似丧其耦”,“形固可使如槁木”,“吾丧我”数语,②郭庆藩:《庄子集释》,第306、43-45、217、307、212页。以及《德充符》所说“有人之形,无人之情”的话。③郭庆藩:《庄子集释》,第306、43-45、217、307、212页。“似丧其耦”,丧失了一般的人体功能即为“丧我”,“丧我”则无所对待也。“荅焉似丧其耦”的“耦”,指对待关系。“独以其形立”,即是没有任何对待关系了,这回应了上文“三年不出”一语。因为没有任何对待关系了,所以才能“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此“块然”之意也。这句话实际上讲的是“坐忘”中的“离形”也。
“纷而封哉”。“纷而”,崔譔云:“乱貌。”④陆德明:《经典释文》,第372、372页。“封哉”,陆德明曰:“崔本作戎,云:封戎,散乱也。”⑤陆德明:《经典释文》,第372、372页。李桢说:“纷而封哉,《列子·黄帝》作然而封戎,按封戎是也,六句并韵语。食豕二句,人亲为韵。彫琢二句,朴立为韵。纷而二句,戎终为韵。哉字,传写之讹。下四亦韵语。惟崔本不误,与《列子》同。”⑥郭庆藩:《庄子集释》,第306、43-45、217、307、212页。李桢所说“下四亦韵语”,指下文“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四句以“府”“主”为韵。李说是。
“一以是终。”林希逸曰:“‘一以是终’者,言其终身常如此也。‘一’,常如此之意。”⑦林希逸:《南华真经口义》,第327页,《庄子集成初编》第7册。句谓:虽然外界事物非常纷乱,但列子不受影响,以“坐忘”的人生态度终其一生。
以上是这一段的第六层,写列子人生态度的变化。
至此,《庄子·应帝王》第二段结束。这一段的主体部分,是壶子四示神巫季咸,是第一段末“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的具体展开。壶子寓言的内涵是:即使是神巫也难以认识事物的多种变化。我们可以这样说,壶子寓言是上引《德充符》“与物为春”,“接而生时于心者也”⑧郭庆藩:《庄子集释》,第306、43-45、217、307、212页。的人格化体现,而列子归家后的人生态度则是“坐忘”概念的人格化表现。
在这一段中,“象”思维特别突出。“象”思维自然是属于形象思维的,在逻辑—理性思维愈益成长起来以后,它产生了两脉走向:《周易》是“象”思维的符号化、哲学化;而相面则是“象”思维的民俗性遗留。壶子寓言就其思维实质而言,是由逻辑—理性思维所导致的哲学精神的弥漫,对“象”思维的民俗性遗留的清理。
Study on “The Part of Competent Emperors and Kings” in Zhuangzi
Wang Zhongling
The fable of Huzi in “The Part of Competent Emperors and Kings” inZhuangziindicates that it is diff i cult for even sorcerers and witches to recognize the variety of things, which means that the fable is the personif i cation of ideas of “to be harmonious with everything” and “to keep mind peaceful and joyful with the change of seasons”. And the living attitude exhibited by Liezi is also the personif i cation of the idea of “sit and forget”.
*王锺陵,男,1943年生,江苏南京人。现为苏州大学东吴国学研究院院长、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西方文学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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