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焦虑的无意识表达——论当下中国电影中的男性气质危机呈现

叶 凯

莫名焦虑的无意识表达
——论当下中国电影中的男性气质危机呈现

叶 凯

文章以人是历史、社会、文化境遇中的产物为认知起点，分析当下中国社会中男性气质危机的现象与本质；从身体表征、空间意象、话语阈限三大维度，探讨当下中国电影中男性气质危机的艺术化呈现问题；希望以文化意义上形象化重塑社会价值观的方式，提出电影艺术推动社会精神领域建设、促进正向价值传播的可能性。

中国电影；男性气质危机；消费主义；价值观念；艺术呈现

以性别视角关注电影研究的维度，看待男性气质在艺术媒介中的呈现，是较为复杂的命题。过往的探讨似乎总在重复某种西方式话语，让被遮蔽的男性身体特别是“性身体”通过获得可以言说的权力使其在“不知不觉中走出隐秘处”，[1]进而运用性心理学的理论分析，形成对男性气质的否定性批判。诚然，将性生理表征看作性别问题的起点有其生物学立论基础，但过度依赖而忽视人作为历史的、社会的、文化的产物以及身处其中的某种境遇，显然容易陷入认知的误区。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采用某种归纳中和的观念，并将其运用到当下中国电影创作实践，或许可以消除偏颇，对融会在众多作品中的男性形象呈现有更为理性的思索，亦能经具体案例之剖析，达到对当下中国社会文化语境之体悟。

关于男性气质的概念，有国外学者作了描述性的定义：“面对压力时始终有韧性、有信心；在事业上期望成功和追求地位，自力更生；不表现出任何女子气的行为(如掩饰情感表达)，具有攻击性；喜欢冒险……”[2]，但同时这种描述的特质又是从价值层面被否定的，认为其“是一种未经反思的、自私的普遍化……由那些太懒惰或太愚蠢以至于不能认真思考的人制造出来”[3]的“流俗看法”。或许对于“流俗”的批判体现出了精英意识的锋芒，而在电影这种凝聚了商业性、流行性、大众性的文化场域，或许无意识习惯的如此男性气质才是具有普遍性接受的存在，当然这需要参照中国传统观念的当代遗存、当下中国社会的群体症候以及全球化流动趋势的文化整合等诸多因素的影响，以此了解于多元混杂且变动不定的语境中，并不稳固的男性气质表述何以在充满焦虑的影像书写间呈现出自身危机，之后又如何寻求一种想象性的消解与释放。

一、身体表征：欲望客体的渐显与价值主体的渐隐

性别区分是在生物体外在生理表征、性行为模式以及内在生殖功能等一系列复杂定义的基础之上，融入人类文明基于一定社会历史条件下文化因素的偏好性认知。研究性别命题需要从身体入手，有关男性气质的探讨，亦需在男性身体的自然属性表现中理解社会文化变迁在其上的映射。

在数千年中国文化文明史中占据统治地位的儒家文化对人的道德品行的理想化追求，形成了社会普遍对“圣人”价值的追捧，“涵养德性、彰显德性并能够化育众生”[4]被以读书人自居的儒生认可并尊崇，而其进一步迁延到民间朴素的价值理念，则是通过世俗化的民间叙事指向德行劝善，“以深受儒家伦理思想熏染的历史人物死后转化为民间神明”[5]的讲述，完成“人的神化”[6]的方式进行教化塑造。无论是当世的“朝圣”还是死后的“封神”，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伦理和信仰的双重合力将人的肉身化作儒家道德理想的承载物，而男性又成为这种理念当然的承担者，男性气质因而被定义为践行道德理想的价值主体。

在全球化与市场化推进的背景下，当今中国社会被消费主义文化迅速覆盖，关于道德价值的核心意念被通过市场获取最大经济利益的物质欲望所取代，文化因产业化而变成了可供快速消费的有价商品。在消费文化的语境中，“身体的外在显现(外表)成为自我的象征”[7]，而身体承载的精神价值渐趋隐退。女性因社会地位的上升而拥有的可供支配的经济收入以及不断追求满足消费需求的微妙变化，被文化资本敏锐地觉察并加以利用，它将男性身体形象包装成可被消费的欲望对象，进而“颠覆男性的主体位置”[8]，使女性因成为文化产品消费主体而上升为欲望凝视的主体，男性气质也在消费文化的改写和替换中，被赋予了新的内容。

当下银幕上活跃的被称为“花美男”、“小鲜肉”的年轻男性明星，大多拥有精致帅气的相貌、柔美亲切的笑容和精心形塑的身材，其身体形象恰恰是能够满足女性观众欲望释放需要且可被消费文化制造贩卖的对应物，他们的身体表征更多地带有性别中性化的特质并取代了散发着传统雄性气质的“硬汉”形象，成为大众文化产品中受追捧的主流。在当下中国电影作品中充斥着此类“男性气质”的身体影像，如影片《小时代》中由演员陈学冬饰演的作家周崇光，就是具有精美样貌而又身患绝症的柔弱男性形象，时时流露出男童般的天真气质；其中的帅哥运动员卫海更成为充当“女屌丝”喜剧形象的唐宛如暗恋和幻想的目标。而银幕外的女性观众也借助影片中的女性角色获得了对象化的凝视快感。其他诸如影片《重返20岁》中里鹿晗饰演的女主角孙子——项前进，《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中吴亦凡饰演的大提琴手彭泽阳，《左耳》中杨洋饰演的中学生许弋等人物形象及其影片本身的叙事与视觉设计，都在努力构建满足女性观众消费需要的“男性形象”。而坚持将男性身体作为道德和精神价值传统弘扬者的影片在市场遭受的冷遇，则凸显了传统男性气质认同的危机。如导演吴天明的遗作《百鸟朝凤》采用了一种复古的电影艺术表达方法，由著名演员陶泽如饰演的唢呐艺人——焦三爷，其男性身体动作与形象中，恰恰凝聚的是坚守传统艺术价值的道德内蕴，但其在电影市场与学界评价双重意义上显现出的颓势，这或许表明了影片描摹的男性形象及整体审美表述的过时，而由香港明星刘德华出演的关涉拐卖儿童的影片《失孤》及贾樟柯执导的乡土怀旧影片《山河故人》的不佳境遇，亦进一步佐证了以道德价值为主体的男性气质塑造在当下中国电影市场体系中的失意。

二、空间意象：铭刻在逝去之殇中的感怀与挣扎

交织在电影媒介内外被消费主义重新改写的男性身体形象，也许只是将问题限于利益驱动的流行文化变迁中的审美嬗变，亦或娱乐功能之于教化价值的兴替，仅指向某种文艺观念上的焦灼而并未真正牵涉社会现实层面的电影再现忧思。

以1978年为重大时间节点，改革开放在时间的绵延中经过市场化、城市化、全球化、消费化诸多因素复合力量的渐变过程，影响直达当今中国的方方面面。而在关于这个时代“基本价值取向的变迁与核心价值的解构和建构”[9]的宏观论述之背后，电影作品以截取岁月长河中历史横断面的方式，表现微观情境中人的际遇，基于时间流程中急剧变化的社会现实造就的某种焦虑在具体空间影像中得以呈现。正如福柯所说，“我们时代的焦虑与空间有着根本的关系，比之与时间的关系更甚。时间对我们而言，可能只是许多个元素散布在空间中的不同分配运作之一”，[10]关乎男性气质的忧虑也隐含在电影再现或表现现实的空间意象之叙事表意中了。

关乎转型期急速坠落的社会群体的影像再现，构筑了男性失意者对往昔的追忆哀叹。影片《钢的琴》塑造的主人公陈桂林是代表东北传统重工业的衰败而失去原有社会组织认同的工人阶级群体的男性形象，在失业与经济窘迫的同时，陈的家庭生活也濒临瓦解，在妻子选择暴发户商人弃他而去之后，唯一的女儿的抚养权也岌岌可危。在社会与家庭的双重空间中，陈桂林因工作、妻子、孩子的连续丧失，成为了男性主体地位的失落者。陈的工友们的生活亦困难重重，曾经带给他们无限荣耀与认同的男性群体气质的象征空间——那片兴盛一时的厂区在影片的影像呈现中变成了标本式的后工业废墟，而唯一坚强耸立的地标——烟囱，也即将迎来被爆破的结局，这些作为文化意象隐喻了传统工人群体遭受的社会认同和心理尊严被悄然阉割的悲剧命运。在影片的高潮段落，陈桂林与工友们重回废弃的工厂车间，在熟悉的空间内展示各自超凡的工业技术之时，重塑往昔辉煌的仪式化呈现，象征性地寻回了自身失落已久的男性尊严。陈桂林虽最终未能赢回女儿的抚养权，但“钢的琴”最后制作完成，或许暗示着在这片废旧的空间之上，一种从头再来的希望可能在悄悄孕育。在《钢的琴》构造的空间景观中，尽管传统工人阶级男性“主体在‘尊重的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领域出现了坍塌”[11]，但他们毕竟还有过去分享辉煌而现在患难与共的老兄弟们的相互扶持，也有白山黑水的本地乡土空间所赋予的坚强力量支撑，传统男性工人过去的骄傲也是他们聊以自慰的精神支柱。但及至影片《天注定》灰暗的魍魉世界，一个个绝望的男性个体却完全落入了孤独、残暴、冷漠、异化的生存空间中，血腥的暴力宣泄是亡命天涯的“法外之徒”的必然宿命，断送了自我和他人的生机，也毁灭了他们对世间正义与内心良知的信仰，而其作为正常普通人而非仅仅是暴徒形象的书写，更加凸显出存在于社会发展之灿烂图景之外被遮蔽而不可见的疮疤。在影片的最后故事段落中，背井离乡的打工仔小辉从东莞工厂高楼上纵身跃下，宣告了一个弱势的年轻男性个体获得正常成长的无望。

三、话语阈限：受迫的无力而隐晦的想象性消解

福柯认为，“艺术是社会意识形态在种种语境中的话语实践”，[12]具备强大影响力、传播力和建构性的电影艺术是话语权力形象化阐释的当然舆论场。传统男性气质的表述在当下中国社会中遭遇的困境，是与发展中的现实要求及与之相契合的意识形态话语体系相关的，它源于多种言说力量在众声喧嚣的文化场域中竞相博弈而造就的某种想象性的社会结构与法则预设。当下中国社会在跨国资本全球化布局与本土都市化、现代化转置的合力驱动下，形成了一种满足消费主义需要与极度崇尚物质享受的价值观，而其又通过传媒的强势传播，以形象化的影像塑造和看似自然的日常话语表达，谋划着对大众的意识形态询唤。在曾经位居中国电视收视率榜单首席的婚恋交友类节目《非诚勿扰》中，有女嘉宾表达了“宁在宝马车里哭，不在自行车上笑”的拜金主义生活观，以婚恋择偶标准的直白表述，对成功的男性气质进行了重新定义，以拥有更多物质财富和更高社会地位为本质诉求，进而将此通过生活、消费、工作甚至外在形象的具体描述，隐晦而又强力地在大众中进行了传播。由此设置的男性成功观及其准则，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艰巨而不可实现的，由于担心失败而被边缘化的恐惧引发了群体性的社会焦虑。作为一种话语阈限，它以“间隙性的或者模棱两可的状态”*百度百科.阈限[EB/OL].http://baike.baidu.com/view/493650.htm，2016-5-27/2016-6-13.普遍存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并在当下众多的中国电影作品内时有浮现。

《夏洛特烦恼》是典型地反映消费主义男性成功观焦虑的电影作品，现实时空中的主人公夏洛人到中年、一事无成、失业在家，完全依赖妻子马冬梅做小生意为生，显然是此观念判定的失败者。在昔日暗恋的女同学秋雅的婚礼上，夏洛企图通过借用豪车等奢华物质展示手段，把自己伪装为成功人士，去赢得虚伪的面子和尊严，而拥有美丽容貌与性感身材的秋雅，所嫁之人却是粗鄙丑陋但必定有钱的老迈土豪。金钱与美色的符号化配对以及人们对其理所当然的认可，将一种膜拜物质主义的男性社会等级观及其在仪式空间场景中的话语实践直白而无遮掩地表达出来。作为众多未能实现成功价值规定的“屌丝”群体的能指符号——凝聚在夏洛身上的普遍性焦虑，在影片中通过梦境穿越到过去的平行空间叙事进行了想象性释放，这是汲取当下网络文艺作品惯常使用的方式，是一种艺术化的心理意淫与自我安慰。夏洛在梦境中获得的功成名就、美人在怀的成功镜像，恰是其在现实空间中极度失意情绪的报复性补偿，它以想象性的艺术表达解决了当下社会生活中为数众多的失落者受迫于期望成功而不可得的心理窘境，并因此获得了商业上的巨大成功。影片最后结局向主流价值观念靠拢，以心灵鸡汤般的影像塑造让夏洛、马冬梅夫妇在清贫生活中安享幸福的表述，不过是创作者想当然地开出的一副平淡生活的致幻剂。

与《夏洛特烦恼》异曲同工的是，《心花路放》《港囧》《人在囧途之泰囧》等影片都成功塑造了行进在成功之路途中但身心俱疲的当下中国中产阶级男性形象。三流歌手耿浩，内衣厂长、上门女婿徐来，能源公司合伙人徐朗，都面对着事业成功与家庭幸福双重失衡的相似危机，影片以漫长的心理疗治之旅的设置，通过让身陷成功焦虑的男主人公们最后学会放下，重新回归传统家庭、爱情伦理价值的方式，平庸地完成了主流化的想象性解决，却因为缺乏尖锐的批判意识，而使影片的艺术价值大打折扣。

四、结语：重塑核心价值观的通俗表述与形象化呈现

当下中国社会急速发展所带来的一系列精神信仰问题，需要运用科学合理的态度以重塑社会核心价值观的方式循序渐进地正确处理。关乎大众普泛生活价值观的认知，传统男性气质面临的现代化转型危机，亦需在厘清事关社会普遍价值观念变迁的诸多概念的基础上加以解决。这里所需要的核心价值观塑造，是通俗的文化表述而非抽象的政治阐释。电影作为反映社会现实生活与传播意识形态的有效载体，亦需思考如何通过叙事营构与反思探讨，积极参与和推动社会核心价值观的构建与传播。银幕上更需出现更多客观反映现实、促进正向价值传播的男性艺术形象。

[1][美]苏珊·鲍尔多.男性特质[M].朱萍，胡斐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8.

[2]蒋旭玲，吕厚超.男性气质：理论基础、研究取向和相关研究领域[J].心理科学进展，2012(7)：1040-1051.

[3][美]哈维·C·曼斯菲尔德.男性气概[M].刘玮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37.

[4]沈顺福.从半神到人到神：儒家圣人观的演变[J].江西社会科学，2013(12)：21-27.

[5]徐朝旭.论儒学对民间神明信仰的影响——以闽台民间神明为例[J].宗教学研究，2007(2)：145-149.

[6]马怡.从文学叙事维度谈儒家伦理对民间信仰的影响[J].世界宗教文化，2015(1)：123-126.

[7]陶东风.消费文化语境中的身体美学[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0(2)：27-34.

[8]曾雪梅.主体与客体的转换·凝视——论安吉拉·卡特作品中的女性主义[J].译林，2009(5)：186-189.

[9]廖小平.改革开放以来价值观的变迁与核心价值的解构[J].天津社会科学，2013(6)：45-49.

[10][法]米歇尔·福柯.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A].陈志梧译.包亚明.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C].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18-28.

[11]刘长华.“过气”叙事·英雄末路原型·悲剧观[J].鲁迅研究月刊，2012(5)：15-22.

[12]徐军义.福柯的话语权力理论分析[J].文教资料，2012(35)：118-120.

[责任编辑：高辛凡]

叶凯，男，编辑，博士生。(北京师范大学 艺术与传媒学院，北京，100875)

J905.2

：A

：1008-6552(2017)04-011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