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2017-01-28 10:39李继峰
党员干部之友 2017年1期
关键词:馒头生活孩子

□ 李继峰

过年

□ 李继峰

也许因为家境贫穷,也许娱乐方式单调,小时候,对年的期盼,对年的记忆,深刻而美好。如今,人到中年,每每到了年关,心虽已不再有儿时的悸动,但对过年,仍有一种淡淡的憧憬,一种难言的期待。

过年了,普通人家也开始有了酒局。记得小时候,炒两个青菜,在锅底柴火的余烬里温一壶瓜干酒,已是高规格接待水准。爷爷、父亲在堂屋八仙桌上陪客人,奶奶搬个小凳子坐在一侧,说说闲话,母亲则坐在门槛上,随时端茶倒水,上菜送饭。那些一年只走动一两回的亲戚,也是生疏中包含着亲近,寒暄中蕴藉着喜悦。生活空间因狭窄而单纯,信息因闭塞而历久弥新。串门的亲戚说着家常话,夸奖着在面前来来回回跑动的孩子,话题永远是那几个话题,菜肴依然是去年那几个菜肴。

那时,对孩子来说,过年有三件大事:一是吃好的,二是穿新的,三是放响的。吃好的,包括炖肉、炸丸子、蒸馍馍。肉有三四十斤,有生产队分的,有姑姑家孝敬爷爷奶奶的,有父亲在集市上砍了多半天价的猪后腿、猪血脖。从奶奶洗肉开始,我们兄弟几个就围在一旁。劈柴炖肉,要两个多小时。开锅了,奶奶停一会用筷子扎一扎锅中的肉块,看一看是否软了。停了火,也要焖一焖。在筷子扎了无数次之后,喷香的肉终于能吃了。等锅盖终于掀开,每个孩子发个大碗,奶奶用筷子插上来一方方肥肉,一人一方,管饱。肉太香了,有时,连肥肉上未褪干净的猪毛,也被囫囵吞下。母亲心细,不让我们到院子里去,怕冷风吹着,顶了食。剩下的肉,要放到一个已看不出什么底色的甏子里,下面撒上一层粗盐,放一层肉,再撒一层盐。这肉要吃到过麦。到那时,肉上已有一层介于绿蓝之间的绒状生物,吃起来又咸又香。炸丸子是代称,还包括炸鱼、炸藕盒、炸酥肉等。炸丸子是个技术活,弄不好会鬻锅。当时多是压榨的豆油、棉油,没经过高温和过滤处理,一旦加热,容易起沫。热气从大锅里散发出来,弥漫了四壁和房顶都黑得发亮的厨房,温暖了全家人的心。馒头尖上,点上红点,喜庆的氛围,瞬间迸发出来。蒸了馒头,当天随便吃,第二天就要被母亲用一个大篮子挂到房梁上,我们踩着两个叠起来的凳子都够不到。孩子们都悄悄藏几个,但不能太多,因为馒头总数是一定的,大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冬天的农村很干燥,风干之后的馒头裂着大口子,非常酥脆,偷偷咬一小口,香美之味透彻全身,简直让人战栗。

平时很少见有人穿新衣裳,多数人冬天就是一身黑棉袄、黑棉裤。过年了,即便孩子再多,家里再穷,也要给孩子做件新衣服,最不济也要穿双新鞋。在用布票买布的年代,想穿新衣不是一件易事。年集上,母亲取出包了好几层、攒了一年的布票和钱,扯回蓝色地卡布给我们做过年的新衣服,一般每人一件,还要等到年三十时才穿。特别困难的家庭,或拆旧翻新,或漂染改色,也要让孩子们在过年时穿得焕然一新。哪个不小心,放鞭炮时新衣服被烧了窟窿,绝对不敢告诉大人,自己也要心疼好几天。

放鞭炮是最大的乐事。男孩大多喜欢刺激,响声也是一种宣泄。家里买鞭炮很少,成百响的小鞭儿不舍得一起放掉,而是把捆线拆开,一个一个点着了扔着放。出门时,用纸包起来几个,放到兜里,小心翼翼地拿到碾盘、树杈上燃放。院子里燃放的是成挂的鞭炮,鞭炮刚放完,我们则一哄而上,在烟雾中冒着危险去捡没响的鞭炮——火鞭结。掰开没捻的火鞭结,拿点燃的香或划着火柴伸到有药的地方,只听“呼”一声响,冒出一股夹着火星的白烟,很是过瘾。“钻天猴”老家叫“气火”,算是最先进的了,拿在手里点燃后,“嗖”的一声,拖着长长的火星,消失在茫茫夜空中,最后一声炸响。“滴滴巾”的危险性最小,却容易崩身上火星……胆大的孩子在手中点着火鞭,然后潇洒地扔到空中,随着“啪”的一声,一股烟雾、纸屑便迸发开来。

那时的人们,生活贫困,思想保守,对传统习俗循规蹈矩,对春节的各种程式非常虔诚,近乎一丝不苟。进入腊月,就有了年的味道。年味,最外在的表现,就是一种仪式感。过年了,要赶集,买年货,贴对子,放鞭炮,挂灯笼,穿新衣,走亲戚;要祭祖先,晚睡,早起,磕头,包饺子。平时老家娶媳妇的极少,春节前后,各家各户的喜事也烘托着气氛。家长们忙碌了一年,放下了地里的活计,坐在家里,收拾着家务,逗弄着孩子,少有的耐心。即便孩子们打打闹闹,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脸的包容。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这一天,大人们将家里家外,堂屋厨房,旮旮旯旯打扫一新。庭院的杂物被归置得井井有条,格窗上的旧窗纸已被撕掉,换上了新买的白纸,屋内的墙壁不是被刷白就是被糊上了新报纸,墙上免不了是要贴上几张年画。扫去灰尘,就像扫去了过去一年所有的烦恼忧愁。

从小年到大年三十,家长们都在准备年货。男人开始磨面粉、做豆腐、杀年猪,女人忙着买菜、蒸馒头、炸丸子、炖肉,给家人添置新衣裳。杀猪非同小可,一家杀猪半条街的人都听得到,因为从捆猪开始,它就在圈里左冲右突,捆绑后更是声嘶力竭地挣扎嚎叫。猪身上没有废物,即便猪鬃也被单独捆起,猪毛也洗净晾干,这两样东西都可以拿到供销社卖钱。乡人杀了猪,只留下猪下水和很少一点肉,大部分猪肉要拿到街头或集市上卖掉,换些钱贴补来年的生活。

其时,多数人家一穷二白,家徒四壁。过年,需要赶集采购年货。集市上人欢马叫,摩肩接踵,孩子们像一条条泥鳅在人群中挤来钻去。那时,没有现成的春联,多由邻居中的土秀才随意撰写。贴春联要用玉米面或白面加热水搅拌,调成糨糊,每个门两侧都要贴上。通红的春联给老旧的房屋和封闭的乡村平添了许多欢乐的喜庆气氛。

过年,家是所有人的方向。那个河流环抱的小村庄,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线牵动着我们。放下手头的烦琐事务,打乱生活的节奏,奔波在回乡的路上。回家过年,开车多了小心,说话多了喜庆,多了关注天气,少了上网时间。不只是人,很多动物都有迁徙、洄游的习性。动物迁徙,是本能还是自觉,至今为谜。对人类来说,怀旧则是一种群体性情感。定期因春节而迁徙,则只有中国才有。这是一种强大的年文化的力量。有多少人,忍受数百上千公里的辗转、车站的拥挤与嘈杂,从遥远的异乡回到父母的膝下。有人云:以他乡为故乡。“为故乡”,终究不是故乡,就像比喻永远都是蹩脚的。城市为什么不是家?城市为什么不像家?古代的官宦为何离职后大都选择回家?叶落归根,什么是根?是一座房子还是生活的氛围,是亲情还是亲人,是为了团聚还是为了相互依赖?如今,城乡差别如此之大,是什么力量让我们这些所谓的城里人一个个像扑火的飞蛾、像训练有素的信鸽,固执地朝着那个目的地一年一年辛苦地飞奔。也正是这些近乎固执地迁徙的国人,承载我们民族最为质朴的温情表达,维系着最质朴的“年味”。

电视、手机、互联网慢慢改变了乡人的生活,使得他们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那时起,年开始有了新变化。过年的习俗,年货食品以及孩童玩耍的花样已离我们渐行渐远,生产和生活用具也已踪迹难寻,一些亲戚长辈和邻里伙伴有的已长辞人世,有的很少谋面和偶遇了。随着通讯、交通的便捷,衣食的富足,“年”也变得现代,充满了新的表现方式和内容。如今,平日的生活与春节并无二致。社会分工细化,家人已不能蒸一锅香甜的馒头,不会缝制一件简单的衣裳,自家杀猪已违反《生猪屠宰管理条例》,鞭炮因雾霾被禁放,贴春联用双面胶带足矣,各大超市货物琳琅满目,网上购物更是便捷,即便老家的路灯也已彻夜通明。我们淡化了很多观念,也形成了很多新的观念。坐在家里即可发送拜年短信、视频,天涯变咫尺。

年是一场精神上的饕餮盛宴,是十几亿中国人高举着的文化图腾。在社会成员大规模迁徙的背景下,人们居住环境相对独立和封闭,传统邻里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如今,年已成为我们民族一年一度的生活情感的大爆发,成为以家庭为单位的大团聚。在外辛苦劳作了一年,只有回家能够化解漂泊的孤独与艰辛。

有人说,记忆中“年味”浓郁的过年,正成为愈行愈远的一道风景,像传说一样遥远而古旧。人们看似喜欢改变,从心底里都极其怀旧。我们回忆过去的“年味”,其实是回忆一种质朴的生活,那是农耕时代形式简单、感情丰沛的一种别样的娱乐和狂欢。生活不能倒流,就像太阳不能从西方升起。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年味,回忆只是对逝去岁月的怀念,那是一种纯真的节庆,是一种简单的快乐。“年”在变,我们也在变。一年唯此夜,明日又逢春。新岁不敢闲,农事自兹始。事实上,我们的社会向前的脚步从未停止,人们生活的改变也从未间歇,年的意义从古老的年兽到人们一年一度的欢庆,见证着人类文明的发展与进步。我们在慢慢变老,“年”,却越来越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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