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兵法》歧见词语评析
杨善群
本文着重讨论了《孙子兵法》中的三个问题:一、《势篇》“择人而任势”中的“择人”应作何解释;二、《九地篇》中,是“不争天下之交”,还是“必争天下之交”;三、《用间篇》对“死间”的解释是否清楚、合理。此外,《孙子兵法》中的各篇标题,银雀山汉墓竹简中皆无“篇”字,而有的学者根据汉简和《史记》,都说《孙子兵法》有“十三篇”,且十一家注本各篇题中都有“篇”字,故主张保留各篇题的“篇”字。对于上述有分歧意见的四个问题,本文都有细致解剖和详尽评析。
择人 不争天下之交 死间 篇题
生书于春秋末年,由吴国将军孙武撰著的《孙子兵法》,经过了长期流传与许多学者进行的深入研究,至今已有2500多年的历史。关于《孙子兵法》的研究著作和论文,可以说是汗牛充栋,虽然解决了不少问题,但就笔者所见,对一些词语和字句的解释、版本和篇题的考证等,还存在着分歧。为了进一步推动《孙子兵法》研究的深入发展,有必要对这些分歧作进一步地详细的探讨,以便更加准确地理解这部经典名著的内涵。
《孙子兵法·势篇》论述说:
故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任势者,其战人也,如转木石。木石之性,安则静,危则动,方则止,圆则行。故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
这段论述,各种版本的文字基本相同,其关键是对于“择人”的解释。有学者从《墨子》《吕氏春秋》《史记》《汉书》等古籍中寻找了大量的资料,证明“择”可以借为“释”,其义为“弃也”,所以这里的“择”正应作“释”解。①于泽民:《为“择人而任势”正本》,载《孙子新论集粹》,北京:长征出版社,1992年版,第108~110页。有学者同意这一看法,并进一步论道:“‘释’是放弃的意思,它是说不靠人,只靠势。”②李零:《兵以诈立——我读〈孙子〉》,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99~200页。显而易见,这一说法违背事物常理,也与孙子的战略思想格格不入。在战争中,人(即兵)与势两者是相辅相成、密不可分的。只有集结了人(众多的兵力),才能造成强大的对敌威胁之势。如果没有人,“放弃”人,“不靠”人,就不可能有“势”的存在。因此,“择人而任势”只能解释为择取人(选择优秀的军队及其指挥官)并利用由此而造成的“势”。“择人”绝不能释为“放弃”人、“不靠”人。
有学者解释上段文字,也认为“择”是“释”的通用字, 义为“舍、弃”。但他说“择人而任势”之意为:“必须撇开对人员的苛求,适应态势而采取行动。”③穆志超:《古本〈孙子〉正义》,载《孙子学文存》,沈阳:白山出版社,2010年版,第52页。“人”还是要的,只是不要“苛求”。这同样不符合孙子的军事思想。孙子在《计篇》中论述、比较胜负的条件时说:“兵众孰强?士卒孰练?”可见他要求训练有素、勇敢坚强的士卒。《地形篇》又说:“兵无选锋,曰北。”可见他要求挑选英勇善战的士卒当先锋,以求在战争中获胜。如果“撇开”对人员的要求,士卒没有受训,自由散漫,是一群乌合之众,再“任势”也是打不了胜仗的。孙子在《行军篇》中还说:“卒未亲附而罚之,则不服,不服则难用也。卒已亲附而罚不行,则不可用也。”如果“撇开”对人员的要求,而不“择人”(选择优秀的人才和军队)而是带领一批“难用”甚至“不可用”的人员,那么不但不能“任势”,而且还会造成军队内部的不和甚至混乱。这样,在实战中造成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再看孙子对“势”和“人”关系的论述:“任势者,其战人也,如转木石。木石之性,安则静,危则动,方则止,圆则行。故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这里,孙子把“任势”时的人比作“木石”和“圆石”,应该说,这“木石”和“圆石”也是要择取的,绝不能“撇开”要求。一堆烂木头、碎石子、方块石,绝然形成不了如孙子所说的“势”。所以,“择人”的“择”,只能解释为“挑选、择取”。《说文解字》云:“择,柬选也。”把“择”解释为“放弃”和“撇开”,是不符合事物的常理和孙子的军事思想的。
对于“择”应作“释”解,上述学者还有思想逻辑和语言逻辑上的理由,认为孙子“强调‘求之于势,不责于人’,用兵必须舍轻取重,‘释人而任势’”①于泽民:《为“择人而任势”正本》,同前书,第110页。。这里的关键,是对“不责于人”应作如何解释。所谓“责”,应理解为“责问、责备、责罚、斥责”等义。如果不对人进行责备和斥责,就能搞好与“人”的关系,搞好上下级关系,“故能”顺利地进行选择人员(军队)和利用态势两件大事。相反,如果把“责”解为“求、依靠”,把“择”解为“释”,意为“舍弃”,那么在“人”和“势”两者中“舍轻取重”,舍弃人而取用势,则不仅不合逻辑,而且是十分危险的。试想,若舍弃了人,没有了士兵和军队,那还有什么“势”?恰如孙子所说:“任势者,其战人也,如转木石。”“善战人之势,如转圆。”如果舍弃了“木石”和“圆石”之类可以造势的人和军队,那么“任势”者便成了一个光杆司令,其后果可想而知。可见“舍轻取重”说不符合军事理论的逻辑,在实战中肯定要吃败仗的。
由以上分析可见,《势篇》中的“择人而任势”,“择人”的“择”,如作“选择”“择取”解,则既“择人”又“任势”,两者相辅相成,在理论上更加恰当,符合孙子一贯的军事思想;在逻辑上更加顺畅,更加条贯;在实战中则更能发挥出色,易于获胜。如果把“择人”的“择”解作“释”的借字,其义为“舍弃”“撇开”,舍弃人而单纯利用势,或撇开对人的要求而专心任势,则在理论上存在偏颇而站不住脚,不符合孙子的军事原则;在逻辑上也说不通,舍弃了人如何能任势?在实战中若舍弃人而去任势,这“势”也因失去了人的力量基础,将会陷入困境,自食苦果。
《孙子兵法·九地篇》曰:
不争天下之交,不养天下之权,信己之私,威加于敌,故其国可拔,其城可隳。
这一段论述,各家版本也大体相同。吴九龙主编《孙子校释》对这段论述译成白话文说:
不必争着同天下诸侯结交,也不必在各诸侯国培植自己的势力,只要伸展自己的战略意图,把威力加在敌人头上,就可以拔取敌人的城邑,毁灭敌人的国都。②吴九龙主编:《孙子校释》,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20页。
这样的论述,明显违背孙子一贯的战略思想。孙子在《谋攻篇》中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九地篇》又说:“衢地则合交。”“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预交。”显而易见,在战争中通过外交途径争取与国、孤立敌国是制胜的重要手段。孙子多次提出在战争中要“伐交”“合交”“预交”,可见他对结交盟国的策略是多么重视了。然而,这里说“不必争着同天下诸侯结交”,这不是与孙子的一贯主张背道而驰吗?孙子还主张要利用各种间谍,如乡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以形成为己服务的势力。《用间篇》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可见,利用间谍在敌阵营刺探情报、进行各种配合活动,又是多么重要了。然而这里却说“不必在各诸侯国培植自己的势力”,这又与孙子的一贯主张相矛盾。特别是,孙子经常强调,要“伐谋”,要“知彼知己”,要“以虞待不虞”,反对莽撞蛮干,然而这里说“只要伸展自己的战略意图,把威力加在敌人头上”,一意孤行,为所欲为,“就可以拔取敌人的城邑,毁灭敌人的国都”。可见,这分明不是孙子的战略思想。
有学者看出了上述矛盾,对《九地篇》中的这段话进行改译,认为其意应该是这样的:
不争取与国,不培养自己的威信,徒逞私念而欺凌他国,这样的一方,其城和国,皆可能保不住了。①穆志超:《〈孙子兵法〉词义疏证十四则》,见《孙子学文存》,第275页。
实际上,这样的改译也是说不通的。因为这段话前有曰:“夫王霸之兵,伐大国,则其众不得聚;威加于敌,则其交不得合。”前面的“其众不得聚”与“其交不得合”,都是说“威加于敌”的“敌”国;而后面“威加于敌,故其国可拔,其城可隳”,变成了自己“一方,其城和国,皆可能保不住了”。这样的改译,前面说“威加于敌”则敌国“不得聚”“不得合”,后面说“威加于敌”,则自己的“城和国,皆可能保不住了”。如此的前后颠来倒去,怎能令人信服!
对于《九地篇》中这段话与孙子战略思想的矛盾,20世纪80年代就有学者注意到了。他说:“不争取与国,不培养权威,这和孙武的‘伐交’等思想是矛盾的。”“《宋本十一家注孙子》对这几句话作注释的有八家之多。我反复研究,总觉得注释得不够明确,而且有的注释引经据典,反与孙武的话相矛盾。”“‘不争天下之交,不养天下之权’的‘不’字,从孙武的思想体系以及这段文字前后的逻辑特别是出土竹简的旁证来推论,如作为‘必争天下之交,必养天下之权’,意义就明确得多。”②庞齐:《孙子兵法探析》,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69~70页。原来,这段话中的“不”乃“必”之误。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在孙子学的研究史上应该是有贡献的。
于是,笔者作《〈孙子〉“不争天下之交”辩正》一文,对庞齐先生的发现作了详细论证,发表于20多年前的《孙子学刊》上。因为现在这篇文章已难于查找,故不妨在这里多作些介绍。对于这段话中“不”乃“必”之误的观点,有三大理由可以支撑:
第一,“不”与“必”二字,在古代音形俱近。从发音来看,二字均在“并”纽,“不”为“之”韵,“必”为“至”韵,俱为入声,故读音甚为接近。再从字形来看,《说文解字》卷十二《不部》云:“不,鸟飞上翔不下来也。”其字像鸟向上飞去而见其翅、尾形,下面有三个分叉。同书卷二《八部》云:“必,分极也,从八弋。”其字形为“八”之两笔分居两旁,中间为“弋”,下面亦有三四个分叉。故二字形状也甚相似。“不”与“必”音形俱近,因而在古书中常有讹误。
第二,在《孙子兵法》中就有“不”与“必”互易的例子。如《虚实篇》中有一句,十一家注本、武经本均作“出其所不趋”,而汉简本、日本藏樱田本以及《太平御览》所引皆作“出(于)其所必趋”。两种版本,一作“不趋”,一作“必趋”,究竟何者为正确,学术界还有争论。但大多数学者认为,应该把“不”改为“必”。
第三,在“不争天下之交,不养天下之权”两句前面,有大量的“不”字。其文云:“是故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预交;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四五者一不知,非王霸之兵也。夫王霸之兵,伐大国,则其众不得聚;威加于敌,则其交不得合。”这里总共七十余字,“不”字出现了九次。大量的“不知”“不能”“不用”“不得”,使传抄者把后面音形俱近的“必争”“必养”,也当成“不争”“不养”一起抄了下来。从文章的前后语境来分析,在这里传抄致误是极有可能的。①详杨善群《〈孙子〉“不争天下之交”辩正》,《孙子学刊》,1993年第4期。
基于上述三大理由以及孙子一贯的战略思想,把上面一段文字中的“不争”“不养”订正为“必争”“必养”,是完全合理和顺理成章的事。这样,全句应今译为:“一定要争取与天下其他诸侯国结交,一定要在天下诸侯国中培养为自己服务的势力,这样就便于伸展自己的战略意图,把威力加于敌人头上。所以,它的城邑可轻易拔取,国都可迅速摧毁。”
事实很清楚,此句不改,则矛盾难通;一改,则孙子的谋略跃然纸上。
《孙子兵法·用间篇》解释“死间”时,武经本、十一家注本均作:“死间者,为诳事于外,令吾间知之,而传于敌间也。”
杨丙安《〈孙子〉十三篇校释》译此句为:
死间,是制造假情报在外面张扬,并故意让潜伏在敌人内部的我方间谍知道,而传给敌间的人。②杨丙安:《〈孙子〉十三篇校释》,《孙子兵学大典》第一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81页。
上述对“死间”的解释和今译,均含糊其辞。“死间”究竟“是制造假情报在外面张扬”的人,还是“潜伏在敌人内部的我方间谍”?因为“传给敌间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制造假情报”者,一个是“潜伏在敌人内部”者。哪一个是“死间”?为什么是“死间”?这里都没有说清楚。
况且,孙子总结的间谍有五种,前面三种“乡间”“内间”“反间”都用七字释之,最后一种“生间”用三字释之,独有这第四种“死间”用十六字释之,显得特别不协调,而且解释得既冗长又含糊。显而易见,这十六字不可能是孙子的阐述,不会是《孙子兵法》的原文。那么,这“死间”究竟应该如何解释?《孙子兵法》的原文到何处寻觅?
20世纪80年代,军事科学院高殿芳研究员从日本学者佐藤坚司的著作《孙子思想史的研究》一书中了解到,日本有一《孙子兵法》的古老藏本。该本是较早从中国传入日本的,为樱田迪家所收藏,称为《古文孙子》或《古本孙子》。据穆志超先生对该本的字体和避讳情况的考察,它应该是“源出于唐贞观时期的一个写本”③高殿芳等:《〈孙子兵法〉在日本的传播源流及一部古本〈孙子兵法〉的再现》,《孙子新探》,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0年版,第345~351页;穆志超:《古本〈孙子〉正义》,《孙子学文存》,第5~9、237~244页。。因此,这日本樱田家所藏的《古本孙子》,实在是《孙子兵法》各种版本中特别珍贵的一种。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日本樱田家藏《古本孙子》解释“死间”曰:“死间者,委敌也。”此处用三个字解释“死间”,与中国流传的各家版本截然不同,这为我们寻觅《孙子兵法》的原文提供了钥匙。有学者在比较了日本樱田家藏的《古本孙子》和中国通行本《孙子》对“死间”的解释后说:“疑通行各本夺‘委敌也’三字,而以某人的注文十六字窜入了正文。”④高普道:《樱田本〈孙子〉重要异文浅笺》,《孙子新论集粹》,第37页。又有学者证实:“简本《用间篇》末有‘□师比在陉。燕之兴也,苏秦在齐’等文字,从内容看,则为‘昔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二句之类事注语。可见西汉前,《孙子》正文中已窜入注文。”①褚良才:《〈孙子〉辩证四则》,同上书,第74页。由此可以证明,通行本中解释“死间”的“为诳事于外”等十六字,语言拖沓,事理不明,肯定是某人的注文窜入了正文,这类事西汉前即已有之。
对于“死间者,委敌也”,穆志超先生有很好的解释。他说:“‘委’,训置。‘委敌’即安置在敌方之意。‘死’字本身也有‘固定’之义。故‘死间’即长期安置定居在敌方的坐探,亦即现代术语所谓‘常驻间谍’或‘定居间谍’。”②穆志超等:《孙子用间思想略述》,《孙子新探》,第147页。这个解释很简明、得体。我在1990年著《孙子评传》,论述孙子的军事思想,谈到孙子的“用间”谋略,关于“死间”的阐释,即用了日本樱田氏古文本原文和穆先生的论证。不过,我也作了些补充。我认为:“这里的‘委’,训为委派”,比较恰当,“委敌”即委派至敌营的间谍。“同时,‘死’还有敢死之义,因为死间的一般方法,是我方‘为诳事于外,令吾间知之,而传于敌’,使敌人上当。敌人在受挫遭到损失之后,吾方的间谍往往会被处死。”③杨善群:《孙子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67~168页。上述“为诳事于外”等十六字,就是注者为解释“死间”如何行事的注文,而被传抄者误抄入正文。
经过改正后的《用间篇》原文,字数整齐,阐释精确。《用间篇》中的“五间”,前面“三间”各用七字释之,后面“二间”并用三字释之。简明扼要,恢复了《孙子兵法》的原貌。我们为《孙子兵法》的校勘采用了日本樱田氏藏的古文本,使《孙子兵法》去除了窜入正文的某人繁琐注文,而补上了脱落的“委敌也”三字正文,使《孙子兵法》正本清源、重放光辉而感到振奋!
日本樱田氏古本是20世纪80年代被中国学者发现而传入的,当时孙子兵法研究会编的《孙子新探——中外学者论孙子》,以及《孙子学刊》《军事历史》等刊物均作了大量的宣传。可是近年编撰的《孙子兵法》各家注本,对这一日本古本采用甚少。
值得一提的是,本世纪初杨丙安先生为《孙子兵学大典》编撰《〈孙子〉十三篇校释》,在《用间篇》释“死间”时,仍然采用冗长、含糊不清的旧通行本文,而注曰:“樱田本作‘死间者,委敌也’,文义简明,为他本所未见,但未知所据,故存以待详。”④杨丙安:《〈孙子〉十三篇校释》,《孙子兵学大典》第一册,第181页。这里透露出一个信息,因循守旧总是比较容易的,而采用新的文本,就要寻找新资料、付出较多的辛劳。因此学者往往宁愿采用拖泥带水、含糊不清的旧通行本,随便作些解释,而以“未知所据”为由,拒绝采用“文义简明”的新文本。这是十分令人遗憾的。
目前,在对《孙子兵法》的研究中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对各篇篇题的书写还存在一点混乱。
根据银雀山汉墓出土的《孙子兵法》竹简可知,《兵法》每篇的标题均无“篇”字。其中写在正文简背的篇题有五:它们是《作战》《形》《势》《实虚》《火攻》。此外,同墓出土的还有《孙子兵法》篇题木牍,能够确认的篇题有三,即《势》《九地》《用间》。篇题只可识一字,而另一字可猜测而得的有五,即《行军》《军争》《实虚》《地形》《火攻》。⑤详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编:《银雀山汉墓竹简·孙子兵法》,北京: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第25~93页。
由此可见,在西汉及以前战国时期,《孙子兵法》各篇的标题均无“篇”字。这正和当时其他古籍的面貌一致,如《诗》 《论语》 《孟子》《荀子》等。值得注意的是,《诗》 《论语》 《孟子》等古籍,其篇题均摘取开头的字组成,如《诗》的《关雎》篇摘取首句“关关雎鸠”中的“关雎”二字作为篇题;《论语》的《学而》篇摘取首句“学而时习之”中的“学而”二字作为篇题;《孟子》的《尽心》篇摘取首句“尽其心者”中的“尽心”二字作为篇题。然而,《荀子》就不一样,它的《劝学》《修身》等全部篇题都是对全篇的中心思想的概括。其他如《商君书》《韩非子》等,也都用同样的方法取题。因此可以认为,到了战国后期,篇题的定名开始由首句摘字向概括主旨转变。而《孙子兵法》的这十三篇标题都是为概括全篇的中心思想而取的,所以它很可能由战国后期传抄者拟定的。
从《孙子兵法》篇题的发展脉络看,汉简的篇名还没有“篇”字,《魏武帝注〈孙子〉》本也没有“篇”字。日本樱田氏藏的《古文孙子》,据研究这是一个唐代贞观时期的写本,每篇的题目中开始出现“篇”字。不过其中的许多篇题只有一字,如《战篇》《攻篇》《争篇》《火篇》《间篇》等。《十一家注孙子》承其后,从《计篇》到《用间篇》,每篇题目中都加“篇”字,《战篇》等一字题都改成了二字。由此可知,每篇篇题都加上“篇”字,是唐宋以后的抄写者、编纂者所为。
《孙子兵法》的篇题,从战国、西汉到魏晋、唐、宋,有一个不断发展变化的过程。所以,我们应该尽量按照早期的本子来定篇题,因为早期的本子比较接近《孙子兵法》的原型。银雀山汉墓竹简本各篇题无“篇”字,这应该是西汉以前比较早期的形态。吴九龙主编《孙子校释》,对《孙子兵法》各篇标题都加上“篇”字,并特加说明云:“因汉简本与《史记》皆总言‘十三篇’,从十一家注本保留‘篇’字。”①吴九龙主编:《孙子校释》,第2页。必须指出,汉简和《史记》中都提到《孙子》有“十三篇”,这个“篇”字是量词,而并非在战国、西汉时期每篇题中都有“篇”字;而十一家注本中每篇篇题中都出现“篇”字,是宋代人所加。从宋代的十一家注本始,其每题都保留“篇”字,这会使人误以为《孙子兵法》乃唐宋以后人所编,而非春秋战国时期的文献。因此,《孙子兵法》各校释本的篇题,宜依从汉简本而去除唐宋编者所加的“篇”字,比较妥当。
Analysis of the Disputed Words in The Art of War
Yang Shanqun
This article mainly reviews three issues concerningThe Art of War. First, how to interpret the words “pick out the right men” in the sentence of “to pick out the right men and utilize combined energy” in the chapter of chapter ofPosture of Army; Second, in the chapter ofThe Nine Varieties of Ground, “There is no need to contend against powerful combinations”and “There is need to contend against powerful combinations”, which is correct? Third, whether “doomed spies” is clearly and reasonably interpreted in the chapter ofUsing Spies. Moreover, every chapter ofThe Art of Warhas a title. However, on the bamboo slips ofThe Art of Warunearthed from the Han Dynasty Tomb in Yinqueshan, there are no titles. According to the bamboo slips of the Han Dynasty andShih Chi, some scholars are of the opinion thatThe Art of Waris comprised of 13 chapters. Eleven annotated versions ofThe Art of Warhave “chapter title” on each chapter. So the propose that “chapter title”should be kept on each chapter. As far as the four disputed issues are concerned, this article makes detailed analysis and comments.
Pick Out the Right Men; There Is No Need to Contend against Powerful Combinations; Doomed Spies;Chapter-titles
B22
A
2095-9176(2017)06-0038-06
2017-08-26
杨善群,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
李兴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