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振纪
汉译“Design”:东西方“设计”概念的交汇与衍变∗
何振纪
在中国现代设计史的研究上,关于从西方文化而来的 “Design”概念一直是个重要而且富有讨论空间的问题。今天中文以 “设计”一词对译 “Design”,这一翻译受到了来自于日本的影响。日本最初将“Design”翻译为 “图案”,此词亦传播到中国。在20世纪中期,“工艺美术”代替此前采用的 “图案”一词,并将一切与艺术设计相关的事项纳入其中。直到进入20世纪八十年代后,将 “Design”译作 “设计”又再流行。在20世纪里,“Design”的汉译发生了诸多变化,它的概念得到了更为明确的界定,内涵亦获得了适应时代需求的延伸,使得中国现代设计史的轮廓更加清晰。
设计;概念;东方;西方;交流
在拉丁语中有一个名为 “disegnare”的词,它便是现代英语中 “design”一词的来源。拉丁语“disegnare”本是 “勾画、构思”的意思。但如今对英语Design的解释却非常宽广,其原因乃受design的另一个来自拉丁语 “disegnare”的变体——意大利语 “disegno”的影响。英语大约在公元七世纪之时随着基督教的传播才开始其拉丁化。而且因为英语语音变而拼法不变的特征,使得它在拼法上带有明显的古文痕迹,特别是反映出与希腊、拉丁的词源关系以及对诸如意大利语、法语等日耳曼语种中词语的借用。英文 “diesign”便是带有这双重特征的词语之一。
“design”源于“disegnare”,但又受“disegno”词义的影响。而意大利语 “disegno”一词的来源亦是拉丁语 “disegnare”,但它的意思却比 “disegnare”庞大得多。“disegno”不但指 “勾画、构思”,还指素描、艺术品的 “构图”基础,甚至是 “创造力”。在 “disegno”衍生出以上诸多意义的过程中,意大利艺术史家乔治·瓦萨利(Giorgio Vasari)对这个词的诠释所引起的影响无比重要。瓦萨利认为 “disegno”是一件艺术作品中有关 “智力的过程” (Intellectual process),是模仿世界上最美事物的 “创造力”,于是他得出结论认为 “disegno” 是各种艺术的基础。[1]瓦萨利作为开启现代艺术史之门的先驱,他对 “disegno”的解释所产生的影响所向披靡。于是,在瓦萨利的美学批评观中被作为因素之一的 “disegno”随后便成为了英文 “design”解释有关艺术术语之时一个重要借鉴。
在针对英文 “design”作为一个艺术词汇来解释的时候常常被阐述为具有狭义与广义两层意思。狭义的解释主要是指向 “艺术的制作过程”,而广义的解释则指向 “对某事某物的筹谋”。而在 《现代英汉词典》中,名词 “design”则被解释为:“……计划;图样;设计图。”动词 “design”解释为:“绘制;制图。”这正好与 《牛津英语词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中对 “design” 的解释相配。但需要注意的是,中文里的 “设计”二字与 “design”相配却是较晚近之事。它跟现代汉语的最初潮流有关,而且借鉴自与中国一衣带水的日本汉字改革的经验。
在许多字词用语方面,拉丁语跟英语的关系就好比汉字跟日语的关系。因为自唐代起,中国汉字便被引入日本并被用于所有主要文献记载。直到僧人昌住编写 《新选字镜》辞典才开始用和训标注汉字读音。到了日本承平年间 (931-938)源顺受命编纂 《和名类聚抄》辞典,平安时期又有 《类聚名义抄》辞典逐渐对汉字做和训标注。其后橘忠编纂 《色叶字类抄》辞典,开始按日本的假名顺序分类。平安时代以后,由汉字演变而来的表音文字平假名、片假名虽得以迅速地发展,但与汉字相比,仍居从属地位。尤其是明治维新后的一段时期内,汉字的广泛使用达到了历史的最高峰。而正是在这个高峰时期,日文汉字反过来对中国近代的汉语改革浪潮产生了推波助澜的影响。
清末从日本引进的一些新词,不仅代表新出现的几个单一的词,还形成了一种新的、具有代表性的构词法,这极大地提高了现代汉字的构词能力。“design”与现代汉语中由 “设计”一词所对应。据说这两词对应的词意在中国上古时代的文献中已露端倪。[2]但 “设计”作为一个现代汉语词汇,在古代汉语中 “设”“计”是两个分离且极具歧义的字,对于 “制图”与 “计划”之意仅是其诸多意义中的一种。与 “制图”“计划”更为对应的古汉语更可对应 “经”“营”二字。根据 《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经营”一词有二意,一是指 “筹划并管理 (企业等)”,二是泛指 “计划和组织”。而在古汉语中,“经营”亦有二意,其中一个意思与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相差无几。但它的另一个针对安排与布局的意思则与设计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因而一直被使用至今。在古汉语当中单音节词一直占有着绝对的优势,而且同声必同部。直到 “五四运动”以前,文言作为占统治地位的书面语言被人们代代相传、沿用下来,其语言成分基本未变。从古籍所载来看,“设”“计”二字皆是独立之动词,设之本义是 “陈列”,而 “计”之本义是 “算帐”之意。它们极少并列使用,偶有同时使用亦是各具含义而与今时 “设计”之意义无甚相同。即便在晚清时期官方或民间的翻译事宜已日渐活跃,但基于对西方艺术的贬斥以及文言的正统地位,英文中的 “Design”一词并未与 “设”“计”有任何联系。到了清末民初之时,有两件事促使这种状况得到改变,一是译书种类的扩大,另一是近代白话文的流行。
在鸦片战争以前,中国的翻译事宜主要针对的是满蒙汉藏等诸语的翻译及部分外事翻译,后者所占的分量并非最重。但在鸦片战争以后,对外文的翻译变成当时中国翻译事业的最重要部分,特别是主张 “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洋务派的出现更标志着了这种状况的确立。不过,在 “洋务运动”中译书的范围虽然有所扩大,但亦仅限于格物之学为主,对于艺术设计皆不入其列。对 “design”一词作翻译,乃肇起于 “五四”时期的 “白话文运动”。其时的 “白话文运动”广泛吸收了西方的词汇资源、语法结构,其中尤以汉字 “言文一致”为最重要特色。而中国汉字 “言文一致”的做法实则是取法自日本的相关改革。
汉字自唐代传至日本后直至明治时期一直被奉为正政之本,但是到了十八世纪之时由于西方文化东渐的出现引起一股所谓 “兰学”思潮,此后越来越多的日本学者认为须对汉字进行改制。十八世纪初期较为具有代表性的学者新井白石便在其 《西洋纪闻》一书中说:“汉之文字万有余,非强识之人,不能背诵;且犹有有声无字者,虽云多,有不可尽所,徒费其心力云云。”同时又有西川如见亦在 《町人囊底拂》中批评:“唐土之文字,其数多、甚难,为世界第一。外国之文字亦通达人用万事,无不足。”1798年,裹本多更在 《西域物语》说道:“支那之文字,仅行于东方之朝鲜、琉球、日本,北方之满洲诸国,西方之东天竺之内。西域之文字二十五,欧罗巴 (欧洲)诸国、亚墨利加(美洲)诸国、亚弗利加 (非洲)、东天竺南洋之诸岛、日本南洋之诸岛、东虾夷诸岛 (俄国千岛列岛)、堪察加、北亚墨利加大国,皆用此记事。虽各国各岛言语各异,用二十五字无不可示之物。”
在中国爆发鸦片战争后,日本国朝野为之震惊,文化界更质疑汉字是否可持,有一些学者更极端地认为应废汉字立假名或使用罗马字,其中以前岛密的思想最为有代表性。他认为汉字繁杂不便,难记难用,宇内无二,实应废除。但汉文化在日本根深蒂固,各方争持,难于动摇,废汉字谈何容易。但是在前岛密的思想中对于 “言文一致”的看法却得到了各方认同。1886年,集高见出版《言文一致》大力提倡 “我口写我手”,从此日本的 “言文一致”运动得到全面展开。日本关于汉字的改革不但影响日本国本土,往后亦成为中国汉字改革的借鉴。前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于1919年在 《国文之将来》中便提到:“日本维新初年,出版的书多用汉字,到近年,几乎没有不是言文一致的。”事实上,自晚清效仿日本 “明治维新”的“言文一致”运动开始,汉语就面临着一连串的挑战。至20世纪初,面对民族生存危机,汉语经历了 “白话文运动”,推行世界语、汉字的拉丁化、语言大众化几乎是日本 “言文一致”运动的翻版。而且这种仿效不但是在程序上的、而且是在词语改革上的。日本迅速的崛起使它成为中国人早年追寻救国之道的一个榜样,这可从清末民初派遣到国外留学生的情况中可看到。这些留学生许多成为 “五四运动”的领袖式人物,日本的文化改制亦成为他们模仿的对象。现代汉语中的 “设计”一词就是从这一时期被运用起来的。
在过去百年里,“设计”与 “工艺”常常被混为一谈,这一方面是因为中国 “工艺”的概念源远流长,而 “设计”的概念历史短暂;另一方面则是由于 “工艺”的概念长久以来一直涵盖着了“设计” 的内容。[3]“工艺” 本是指 “百工之艺”,因而又有古人言 “执技艺以成器物者曰工”之谓,其中便表明 “工艺”概念之广大并囊括着了整个设计与造物的过程。而这一概念的用法一直沿用至清末 “洋务运动”之时仍没多大变化。清末维新派代表郑观应便曾在其 《盛世危言·技艺篇》中谈到:“工艺一道为国家致富之基。工艺既兴,物产即因之饶裕……兹欲救中国之贫,莫如大兴工艺。其策大略有四:一宜设工艺专科也。中国于工作一门,向为士夫所轻易或鄙为雕虫小技,或詈为客作之儿……今拟设立工艺专科,即隶于工部,其为尚书侍郎者均须娴习工艺……一宜开工艺学堂也……今宜仿欧西之例,设立工艺学堂,招集幼童,因才教育,各分其业艺之。精者以六年学成,粗者以三年以学成。其教习各师由学堂敦请。凡声、气、电、光、铁路、熔铸、雕凿等艺,悉责成于工部衙门。一宜派人游学各国也……今中国亦宜亲派大臣率领幼童,肆业各国,学习技艺,师彼之所长,补吾之所短。国中亦何虑才难乎。一宜设博览会一励百工也……今中国宜宜于各省会镇各设劝工场,备列本省出产货物、工作器具,纵人入观,无分中外。一以察各国之好恶,一以考工艺之优拙,使工人互相勉励,自然艺术日新。”又1898年,张之洞在 《湘报》发布 《光绪二十四年湖北设立农工各学堂、讲求农学工艺告示》中所说:“工艺尤为西国擅长,中华物产富饶,五材备足,而百工朴拙,相因沿习旧艺,祗就已知己能谋生理,执业小工即困苦毕生,无暇考究。缙绅士大夫复专攻文学,不屑讲求,即有欲学之人,又无门径可寻,以至民智日拙,游惰日多,洋货充斥,漏卮日甚,此工学不讲之故也。”[4]
1903年,清廷仿照日本的学制由张之洞会同张伯熙、荣庆等制定 《奏定学堂章程》(即癸卯学制)。在这部章程当中不但规定了大、中、小学堂、蒙养院、各级师范学堂与实业学堂、艺徒学堂章程,还对各级学堂的专业作了详细的划分,并因借鉴日本学制的专业设置而出现了一些新的概念。其中 “手工科”的设定可说是 “设计”概念的雏形,因为 “手工”较 “工艺”在概念上更为稳定和清晰一些。值得注意的是,“手工”其实是个和制汉语式的外来词。“手工”在日语中有二意,一为“手先を使ってする工芸”,二指 “小·中学校の旧教科の一、現在の小学校の工作、中学校の技術にあたる”。[5]其中第二项解释便说明 “手工”所指的是物品制作之手艺,它较 “工艺”更强调基本技能的成分,这表明 “手工”一词当前虽与“设计”有着明显差异,但它们在旧有学科专业培养上的部分目标是一致的;而第一项解释便指出“手工”是明治时期所颁报的日本中小学教学中的一个学科名称。“洋务运动”所划分的专业模仿日制,“手工”概念的引入亦使内容宽泛的 “工艺”概念出现第一次明确的分裂,同时亦为汉语中 “设计”概念的形成以及从 “工艺”中独立出来埋下了伏笔。由于 “手工”的概念毕竞离 “设计”有着相当的距离,它更多地偏向于西语中 “Manufac⁃tory”或 “Handicraft”的意思,于是在 “手工”一词出现以后,在与 “design”的对译中出现了另一个曾经广泛流行的词语—— “图案”。
在汉语中 “图”“案”二字古已有之,但作为一个复合词 “图案”的使用却是受到日本影响才有。日文中的 “图案”一词由前日本东京高等工业学校校长手岛精一所首创。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即今天东京工业大学的前身,创办于明治十四年(1881),明治二十三年 (1890)手岛精一出任该校校长并创立了 “图案科”,这是日文中最先出现“图案”这一词语之时。手岛精一用 “图案”来对译 “design”,随后便被各类工业、工艺学校所效法。受洋务派的影响,清廷于光绪三十三年(1904)曾遣各省学使前往该校考察,其中南京提学使陈伯陶再三前往该校并提议遣派中国学生前往留学,手岛精一欣然应允。日清政府随后以外交途径会商,决定由中国政府每年选派青年,以公费生身分,分别入东京高等师范学校、东京高等工业学校、第一高等学校、山口高等商业学校及千叶医学专门学校就读。这些留学生虽受驻日公使馆监督,实际上日常生活都在学校里受日方的照顾。手岛的学校自1905年起,每年招收六十名中国学生,先让他们在特别预科充实基础课程及日语,然后进本科受专业教育。这些中国学生一年比一年增加,到手岛校长退休时已经有两百多名中国毕业生。这些在手岛精一门下的中国留学生深受手岛振兴东亚工业教育理念的影响,在归国后大多投身到民国革命和建设社会事业当中去,“图案”对译 “design”的用法随之也被直接使用于汉语当中。如俞剑华便曾称:“图案 (Design)一语……十分了解其意义及画法者,尚不多见。国人既欲发展工业,改良制造品,以与东西洋相抗衡,则图案之讲求,刻不容缓!上至美术工艺,下迨日用什物,如制一物,必先有一物之图案,工艺与图案实不可须臾分。”而蔡元培在1927年所公布的 《创办国立艺术大学之提案》中更设有 “图案院”机构。
“五四”以后 “白话文运动”依然余波未灭,“图案”虽然被引入现代汉语之中,但只是作为一个名词被援用,而对于描述 “图案”的行动、情况以及变化时,“设”“计”二字的现代意义便应运而生。古汉语中 “设”、“计”二字已是动词,此时被并置成为一个复合动词使用。像吴梦菲、陈之佛等近代中国教育的先驱在陈述有关 “图案”的理论时便以 “设计”一词来描述 “图案”的制作情况。吾梦菲认为:“我国向来只有模样、花纹这种名词,并没有图案的名称;近年来这个名词由东洋人翻译西文 (英语叫做Design),传到我国,所以我国的教育上亦不知不觉的用起来了……总括说一句:凡是我们衣食住行所使用的器具之类,用一种意匠,把他的形状、模样、色彩三个条件,表明到平面上的方法,叫做图案。换句话讲,图案就是把上面这三个条件,从美的方面去考究他,使他能够满足我们人装饰的要求,并且使观者都可以得到精神上的娱乐。”陈之佛则认为 “图案”是 “制作用于衣食住行上所必要的物品之时,考案一种适应于物品的形状、模样、色彩,把这个再绘于纸上的就叫图案。可知图案就是制作物品之先设计的图样,必先有制作一种物品的企图,然后才设计一种物品的图样”。可见其时所称的 “图案”其实已包括了手工艺及机器工艺,亦即囊括了早期 “艺术设计”的主要方面。此后,汉语中的 “图案”一词的所指逐渐收窄、变得几近与 “纹样”无异,这种情况在日语中亦一样。在 “图案”的内涵发生变化的同时,“设计”的概念亦发生变化。最初,“设计”只作为一个动词,但到了民国后期已开始被当作名词使用,如身历民国末期到新中国初期的工艺美术家雷圭元,便把 “设计”与 “图案”并列使用,表明其时 “设计”已不只是个动词而且是名词。[6]1979年,《现代汉语词典》 把 “设计”一词收入其中。从此,“设计”作为一个专有名词的地位得到确立,而其意义除了包含 “艺术设计”的事项外,亦包括了一切为后续行为所作的活动。
其实在 “设计”一词流行以前,“工艺”与“美术”所组成的词组亦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也分享着了 “设计”的含义。但 “工艺美术”的范围一直没有包括建筑在内。“工”“艺”二字在古汉语中早已有之,但正如日人柳宗悦所言,在古时 “美术”与 “工艺”也是没有明显差别的。“美术”一词在中国、朝鲜、日本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假设今后能够找到,其内容也与今天所指的有所不同,这一点是明确的。在日本,只是到了明治时代 “美术”才作为翻译词被逐渐地推广开来。然而,“工艺”一词在中国古代就已经被使用了,并且,不仅是指与美术相对的 “工艺”,而是指包含绘画在内的全部技艺。[7]但到了从蔡元培那里,“工艺”一词的范围则成为了与建筑美术、雕刻美术、绘画美术并列的 “工艺美术”。
如前所述,在中国历史上的 “工艺”源于“百工”之说,指的是百工的技艺之意。但 “百工”也不仅是指与艺术有关的技艺,同时也指所有为了生活的技艺;而技艺又不仅是指技术,它同时又含有艺术成分的技术在内。这使得中国的 “工艺”一词与英语中的 “skill”“art”“craft”“design”等名词都有相关之意。在西方的知识体系中,常将我们的 “工艺美术”概念中的 “传统工艺”列入到 “art” 或 “craft” 的范畴;而 “de⁃sign”的现代指向较明确,虽然为人服务的功能因素明确,也指生活的艺术,但前提则是大工业的、批量化生产的,而不包括传统的手工艺内容。“skill”“art”则与日本的 “手艺”相似,基本专属 “手工艺”领域,与 “工艺美术”较为接近,但它较强调手艺技术、艺术创造的巧思。20世纪初,在中国所出现的受日本影响引进和改造 “美术工艺”一词便与后来的 “工艺美术”有着非常接近的渊源。20世纪二十年代,蔡元培将 “工艺”归入 “美术”门下作为一个美术类型。到了20世纪五十年代,由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发展大工业的需要,国家把民间的手工艺人组织起来从事生产,那些产品就放在 “工艺美术服务部”出售。其时每个城市都有 “工艺美术服务部”,各种宗教工艺、宫廷工艺、文人工艺、民间工艺全都放在那里销售。传统工艺被作为商贸资本特别是换取外汇的一项最主要的国家产值来源。遍布全国的 “工艺美术服务部”是 “工艺美术”概念约定俗成地成为与美术并列门类的现实基础,而且其影响远远超过其它的艺术形式。
开创中国工艺美术史格局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田自秉教授认为,工艺既有工,也有美;既包括生活日用品制作,也包括装饰欣赏品创作;既有手工过程,也有机器生产过程;既有传统产品的制作,也可包括现代产品的生产;既有设计过程,也有制作过程;它是融合造型、色彩、装饰为一体的工艺形象。[8]1954年举行的 “首届全国民间美术工艺展”,还称之为 “美术工艺”,反映其概念仍未稳固。1956年北京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建立,以及由此而启动的中国工艺美术教育事业,使得 “工艺美术”更加深入人心。1956年以后,“工艺美术”成为与 “美术”并列的门类,对日后的发展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它反映出了近代中国 “设计”与“工艺美术”概念相混淆的一个重要因素。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为了外销而从事 “工艺美术产品”的产业工人许多时候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不是一种自觉的审美需要。而这一情态随着改革开放的到来,以及工业领域迅速发展的步伐,“工艺美术”向 “艺术设计”过渡则显示出了中国设计事业重新面向外部世界的必然趋势。
早在20世纪五十年代末、“工艺美术”一词涵盖 “艺术设计”被广为采用之前,“设计”的译名已开始出现在对 “工业艺术”行为的描述上。例如梁思成在1949年刊登于 《文汇报》上的 《清华大学营建系学制及学程计划草案》中便提到:“工业艺术学系——体形环境中无数的用品,从一把刀子,一个水壶,一块纺织物,一张椅子,一张桌子……乃至一辆汽车,一列火车,一艘轮船……关于其美观方面的设计……在另一方面,我国尚有许多值得提倡鼓励的手工艺,但同时须将其艺术水准提高。”到了20世纪八十年代,此前艺术院校的 “工艺美术”专业培养工艺品或轻纺制品方面的设计人才;工科院校培养技术设计和机制工艺等方面的人才。而此时为了适应现代工业发展的新要求,湖南大学等工科院校较早在国内创办了 “工业设计”专业。1983年11月15日,湖南大学等六所院校发出倡议,建议成立 “工业产品艺术造型教学研究会”。1987年,“中国工业设计协会”成立。至九十年代,各地艺术院校的 “工艺美术”专业纷纷更名为 “艺术设计”专业。1998年,在中国教育部颁布的学科目录中,没有了中国高等教育界延续使用了近半个世纪的 “工艺美术”专业,而将其改称为 “艺术设计”。[9]“工艺美术”一词的地位迅速被 “艺术设计”所代替,而 “工艺美术”的含义又逐渐恢复到了专指 “手工艺”为主的范畴内。
中国的改革开放再一次筑起了中外文化沟通的桥梁,对西方 “design”翻译为 “设计”的引进接踵而至。20世纪七八十年代,在中文世界以 “设计”来对译 “design”则在台湾地区继续流行,例如上世纪七十年代在台湾出版的日本学者胜见胜所著 《设计运动一百年》的中文版就是这方面比较早的译介专书。[10]这本书在台湾和香港的设计学界产生了巨大影响,包括王建柱在20世纪七十年代所出版的一些设计史著作。这些著作直接影响了20世纪八十年代初大陆学者的相关研究。如王受之便受到了胜见胜、王建柱等人的影响,在1982年曾编写过一本 《工业设计史略》。虽然这本油印书只是当时广州美院的内部资料,直到1987年才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11]另外,则是始自1984年连载安·费雷比 《设计史——从维多利亚时代到现代》(A History of Design from the Victorian Era to the Present; a survey of the modern style in archi⁃tecture,interiordesign,industrialdesign,graphic design and photography)的 《美术译丛》,在八十年代初亦发挥过不可忽视的影响。如今,以 “设计”与 “design”相匹配已然进入到了前所未有的稳固程度。然而,它们之间的相遇相应却经历了近百年的变迁调合。虽是两个词语的姻缘际遇,却亦同时隐现出了近世以来在东西方艺术文化交汇之间的冲突与演进。
[1]Giorgio Vasari.The Lives of the most excellent Painters, Sculp⁃tors, and Architects [M].translated by Gaston du C.de Vere,edited by Philip Jacks.New York: Random House, 2006: 3.
[2]邵宏.艺术史的意义 [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1:65.
[3]杭间.中国工艺美学史 [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7:8.
[4]袁熙旸.中国艺术设计教育发展历程研究 [M].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03:41⁃42.
[5]松村明·三省堂編修所.大辞林 [M].三省堂,2006.
[6]雷圭元.新图案学 [M].上海:商务印书馆,1947:212⁃213.
[7]柳宗悦.工艺文化 [M].徐艺乙,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6: 22⁃23.
[8]田自秉.工艺美术概论 [M].上海:知识出版社,1991.
[9]凌继尧,徐恒醇.艺术设计学 [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11⁃12.
[10]胜见胜.设计运动一百年 [M].翁嘉祥,译.台北:雄狮美术,1976.
[11]王受之.世界工业设计史略 [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7.
(责任编辑:李 宁)
“Design” in Chinese: the Communication and Change of Design’s Concept between the East and West
HE Zhenji
In the research on modern China design history, the concept of“Design” from the Western culture played a meaningful and important role.Nowadays, the word “Design” have been translated into Chinese as“she ji”, which came from Japanese translation.At first, it was translated as“tu an” in Japan and also used in China with “tu an”.During the middle of 20th century, the word “gongyi meishu” (craft and fine arts) took the place of“tu an” and was popular in China.By 1980s, “she ji” replaced “Design” again.In the 20thcentury, the Chinese translation of“Design” had changed many times, the concept of“Design” was defined distinctly and its meaning was extended.The shape of modern China design history was becoming clearer.
design; concept; the East; the West; communication
J50⁃4
A
1672⁃2795 (2017) 02⁃0120⁃06
2016-11-25
何振纪 (1981— ),男,广东佛山人,设计艺术学博士,中国美术学院讲师,主要从事设计艺术学研究。(杭州310024)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 《〈哲匠录〉与中国设计师传记及其设计思想研究》阶段性成果之一。(项目编号:15CG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