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冯源
论西晋诗歌中的“儿女”之情
——以傅玄、张华为中心
文 / 冯源
受魏晋时期崇情思潮的启引,西晋诗坛创作出大量的“缘情”之作。其中,傅玄、张华的言“儿女”之情诗作比较突出。傅玄现存诗歌73首,言“儿女”之情者有20余首,约占其诗歌总量的三分之一,此类诗作着意摹写女子的心理、情状,突出女子的情真、情深、情美,委婉动人;张华现存的《情诗》《杂诗》和《感婚诗》,集中体现着“儿女情多”的特色。以傅玄、张华为代表的西晋“儿女”情诗,变魏风而为晋调,引领诗歌由建安的多气向西晋的多情转变;确立情诗之情感内涵,情真、情深、情持重;情诗清虚之意境为唐诗之祖。
西晋诗歌;儿女之情;傅玄;张华
魏晋学界如何晏、王弼、向秀、郭象等人于“情”的探讨,深化了其时诗人对情感的认知,在一定程度上催生了西晋的“缘情”诗学观;而“缘情”诗学观又启引着其时的诗歌创作,西晋诗坛逐渐呈现出重情的态势,创作出大量的“缘情”诗作。在魏晋洛下清谈中,人们可以就喜、怒、哀、惧、爱、恶、欲等七情分别讨论,而在实际的诗作中,七情往往不会单独呈现,而是多种情感混合在一起。因此,对西晋“缘情”诗的考察,尚无法精准地以七情的分类标准,只能以某种情感为主,如“儿女”之情多以爱情为主,“伤逝”之情多以哀情为主。儿女之情,是指青年男女之情,西晋“缘情”诗中此种题材较为突出,学界鲜有结合魏晋崇情思潮来探讨者,且对此类诗作的诗歌史意义阐发不足,为此,本文拟以傅玄、张华的诗歌为中心,具体探究西晋诗歌中的“儿女”之情。
傅玄字休奕,身仕曹魏和西晋两朝,其活动及创作地域主要在洛阳,是曹魏诗坛向西晋诗坛的过渡性诗人。逯钦立先生辑得傅玄现存诗作71首,骆玉明、陈尚君先生辑得2首[1]125,共计73首。其中,“新温婉丽,善言儿女”[2]138者有20余首,约占全部诗歌的三分之一。
在傅玄言儿女之情的诗中,一部分是乐府旧题,如《秋胡行》、《艳歌行》、《青青河边草》等,傅玄在因袭固有题材的同时,又赋予其新的内涵。如《秋胡行》,本事为仕宦他乡的鲁国男子秋胡,于返乡途中戏妻,妻有节,自投长河。傅玄在肯定秋胡妻美好妇节的同时,又有“此妇亦太刚”[3]556之叹,表明傅玄不赞成秋胡妻为节舍命,不希望以伦理纲常来压制女性的生命,流露出魏晋人强烈的生命意识,具有时代特色。
除乐府旧题外,傅玄用大量篇幅摹写女子对夫君的思念,深情绵邈。如《车遥遥篇》,清人张玉谷评曰:“赋闺情也。前四,追叙别景,正述离怀,犹是夫人能道。妙在后二竟接‘影’字,惧其在阴而不得随,愿其依光而得长随。反覆模拟以摇曳之,真传得一片痴情出。”[4]243《杂言诗》,写得“悠然情长”[5]283;《秋兰篇》中的女子亦痴情一片;《西长安行》尤其写得极富特色,苦苦思念意中人的女子,闻意中人变心后,表现得相当克制,对方所赠之物,并不舍得毁弃,免得日后断了念想,体现出对女子用情的专深。试对比汉乐府鼓吹曲辞收录的《有所思》,此中女子闻听所爱之人有他心,便毅然烧掉要送给对方的双珠玳瑁簪,当风扬其灰,并非常决绝地表示“从今以往,勿复相思”[6]230。《有所思》与《西长安行》中女子对待爱情态度的差异,即汉代与魏晋时代风尚的差别。魏晋以来的崇情风尚,使得傅玄笔下的女子呈现出一往情深的风貌,女子情深得甚至有点痴。
《历九秋篇》十二章的篇幅,繁衍铺写,从新婚的欢娱着笔,直至女子因色衰而爱减,时令的推移,物色与境遇的变迁形成一种同构关系。从诗的内容来看,“前六章追溯‘初醮结发’时欢乐的场面,杯觞交接,乐舞翩翩,从新婚妻子的感受角度,写出婚姻的美满幸福;后六章刻画眼前‘盛时忽逝’后的凄凉情景”[7]334-335。傅玄大篇幅的铺衍叙写,展示出女主人公心境的变化过程,“具叙夫妇别离之思”[6]505,诗尾归结为“妾心结意丹青”,丹青色艳而不易泯灭,故往往被借以比喻对情感的始终不渝,女子以“兰桂践霜逾馨”自励,以明丹青之信。春去秋来,历尽寒暑,女子矢志不渝,对情的坚守依然不变。
张华是西晋诗坛的领军人物,其诗歌的“缘情”风貌特别突出。钟嵘《诗品》品评张华:“虽名高曩代,而疏亮之士,犹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8]11“儿女情多”是张华诗歌的主要特色,其《情诗》《杂诗》和《感婚诗》较为集中地体现着这种特色。
张华的《情诗》为组诗,共有五首。从该组诗的整体命意来看,当以《玉台新咏》的编排方式为是,即“北方”、“明月”、“清风”、“君居”、“游目”。
“北方”以鼓琴的佳人开端,显示佳人具有较高的才学素养,整首诗在袅袅的琴音之中氤氲开来,清雅脱俗,茂先可谓善发诗端。诗中的佳人思念服役远行的君子,触目所见成双的翔鸟、相和的草虫,皆令她感激流泪。在诗的结尾,女子突发奇想,愿托晨风之翼以与夫君相会。此处有一细节,即“束带”侍衣衾,“束带”为整饰衣服、以示端庄之意,透露出女子多情而又持重的性格特点。游子思妇,是中国古代诗人惯用的诗歌主题,然不同时代的诗人,笔下的思妇却有着不同的风致。如曹植的《杂诗·西北有织妇》,诗中的女子性格豪放,思念丈夫时“太息终长夜,悲啸入青云”[3]457,带有战争时代的风云气,而张华这首情诗中塑造的女子形象,既体中和之质,又怀至深之情,有含蕴不尽之美。
“明月”展现的是月夜下的一幅场景:幽人独守空帷,因相思入梦与佳人相会,醒后形单影只,倍添思念之苦。在中国古典诗歌中,静谧的月夜往往与情人间的相思相关联,月亮的清辉,给人以无限的遐想。张华此诗亦有物外传心、空中造色之妙,玲珑明净的诗歌境界,透出清虚寥廓之美。
“清风”以清风、晨月发端,物色与情人之间悠远的怀思正相契合。从时间安排来看,其一、二首是由晨到晚,此首是由晚到晨;从场景的设计看,其一、二首分别自佳人、君子的处境着笔,此首综写佳人与君子共同怀思的况味。
“君居”以空间展开,佳人自述怀抱,不惧山川阻隔,“微心”一片,忠贞不二。
“游目”抒发君子对佳人的怀想,以“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作结,进一步突出夫妻间的相思之苦。此诗与古诗《涉江采芙蓉》同为怀思主题,《涉江采芙蓉》结语为“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弥漫着浓重的悲观情绪;与古诗相比,离别如一,苦思如一,而此诗结语则有了新的境界,诗人不抱怨、不悲观,依然热切地执着于相思,具有一种轻倩之美,诚如王闿运所评“结二句则意新苦语也”,这着重指出了此诗的新意所在。在结撰方法上,这首诗与古诗亦有很大的不同,张华将《涉江采芙蓉》中诗句铺衍开来,如将“兰泽多芳草”铺衍为“兰蕙缘清渠,繁华荫绿渚”;将“采之欲遗谁”铺衍为“佳人不在兹,取此欲谁与”;将“还顾望旧乡”铺衍为“游目四野外,逍遥独延佇”。与古诗相比,张华这首诗写得舒缓从容,且辞彩葱倩,正所谓“秾丽之作,油然入人”[9]127。
首先,变魏风而为晋调,引领诗歌由建安的多气向西晋的多情转变。尚气尚势为建安文学的特质,如曹植诗发端矫健,选词偏爱富有力度者,情诗亦写得风云气十足。由魏至晋,诗风由多气向多情转变,即由刚健之气向柔靡之情转变。在此进程中,傅玄堪称承上启下的诗人。一方面,傅玄开始大量创作儿女情诗;另一方面,建安诗风中的骨力亦在傅玄诗中时有体现。陈祚明曾云傅玄乐府诗的特点,情长是晋调,矫健、质涩则属于魏风。及至张华《情诗》等“儿女情多”诗作问世,始一扫曹植等人的朴涩,变建安矫健之气为西晋柔靡之情,诗歌呈现出深情绵邈、辞彩葱倩、清绮靡曼的特点。
其次,确立“情诗”之情感内涵,情真、情深、情持重。情真,是指张华《情诗》所言之“情”为纯粹的儿女之真情。在张华之前的《情诗》中,如曹植、徐幹的《情诗》,多为托寓之作;如傅玄的言“儿女”情诗,有些篇章显然有托寓成分;而张华的《情诗》五首则专注于言夫妻离思之情,情思真挚,且无兴托在里面,此点为历来论者所共识。情深,是指傅玄、张华之“儿女”情诗深情绵邈,恳挚、浓郁的情感,深切感人,如傅玄《西长安行》中的情感,专一、执着,不怨不怒,可谓“温柔敦厚”,有《古诗十九首》之遗风;情持重,是指张华《情诗》所言之情本为夫妻之情,不违人伦,虽恳挚、缠绵,但发乎情、不逾礼,任凭道学家亦无可指摘。
再次,清虚之意境为唐诗之祖。意境自唐人始才着重予以关注,而张华情诗之境界已出音声之外,有含蕴不尽之美。钟嵘与刘勰对张华诗歌评价较为一致的词语是“清”。清字本义为水清,《说文》曰:“清,朖也,徵水之皃。从水,青声。段玉裁注:朖者,明也。”[10]550老庄之学推崇“清”,汉末以来,玄学兴起, “清”逐渐用于对人物的品评和文学批评。张华作为清谈名士,亦喜用“清”字,在《情诗》五首中,其二用“清景”,其三用“清风”,其五用“清渠”;不仅如此,他在物象的选择上,亦多与“清”境有关,如其一的“晨风”,其二的“明月”、“静夜”,其三的“虚景”等。张华以清虚之景入诗,诗之美已超出物象之外,含蕴不尽。王夫之对张华诗歌历史地位的深入思考,即“茂先……欲开宋、齐之先,作唐人之祖。”[11]167,可谓知言。
西晋诗歌中言“儿女之情”诗作不限于文中所论,其显著特点是集中于对私我化的儿女之情的抒发,反映出西晋诗坛关注“小我”的创作趋向。此种现象,折射出诗歌创作由魏风向晋调的转变。而在此进程中,傅玄、张华无疑起到了引领作用。傅玄之所以“善言儿女”,张华之所以“儿女情多”,当缘于魏晋时期崇情思潮的启引。尤其是张华,堪为“晋调”的领军人物。张华之所以能去曹植、王粲之烦重,主要在于他能守虚冲;之所以不同于孙楚、夏侯湛之卤莽,则在于其造次以礼。在张华的身上,名教与自然已经融合无间,体现着晋人的风流。张华的《情诗》,在对情感的崇尚及写作成就上,皆有界碑意义,其诗歌中呈现出的面貌,即是其胸襟、气度、素养以及审美情趣的外化,反映出晋初崇情思潮与儒教的高度融合。
[1]骆玉明,陈尚君.《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补遗[J].文学遗产,1987,(1).
[2](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傅鹑觚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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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清)张玉谷.古诗赏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5](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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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1.
[9](清)沈德潜.古诗源[M].北京:中华书局,2006.
[10](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11](明)王夫之.古诗评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I206.2
A
1005-9652(2017)03-0147-03
本文为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杜佑《通典》与中原文化(2014BLS001)”、河南工程学院博士基金(D2014030)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虞志坚)
冯源(1974-),女,河南方城人,河南工程学院人文社科学院讲师,郑州大学文学院博士后。